陸晶菁
(哈爾濱工程大學 外語系,黑龍江 哈爾濱 150001)
華裔美國作家雷祖威 (David Wong Louie 1954—)是當代華裔美國小說界的“七大臺柱”之一,與譚恩美、任碧蓮、李建孫被評論界合稱為“四人幫”。他首部短篇小說集《愛的痛苦》發表于1991年,由11篇互為獨立的短篇小說構成。該小說集一經發表,就風靡全美,贏得了國內外文學評論家的高度評價,被洛杉磯時報評為“1991年度最佳小說”。盡管滿載盛譽,國內對其研究卻大致局限于總體介紹與人物分析上,與同時代掀起的華裔女作家批評熱潮形成鮮明反差。本文試圖以其藝術特點為著眼點,具體分析象征主義手法在其標題篇小說“愛的痛苦”中的巧妙運用。通過探討作者在居所、人物以及物件三個方面作者的象征手法,發掘其深層含義和文章主旨,以期從一個嶄新的角度審視這一優秀華裔文學作品。
文學意義上的象征是利用詞語、意象、背景、事件等具體形式來暗示并深化作品主旨。象征主義作為一種文學思潮,起源于19世紀后期的法國詩歌界,目的在于反對法國傳統詩歌中限制詩歌主題的陳規和枷鎖,波德萊爾的《惡之花》是象征主義的先驅作品。在《象征主義與闡釋》一書中,托多洛夫評論道,“在對文本或語段進行一番闡釋后, 能從中發現其間接含蓄的含義時, 該文本或語段就有了象征意義”。(Tavetan 19)象征主義者們堅信,藝術應該追求真實,而作品只能通過間接手法以特定形象來傳達真實。
這種著重間接,強調委婉的手法與中國傳統“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含蓄美有異曲同工之妙,而華裔作家受到東西兩種文化的共同熏陶,將兩者結合起來,能夠達到獨有魅力的藝術效果。華裔美國作家對象征主義的突出貢獻在于將具有中國特色的東方意象融入文本,更好地架接起東西文化,如《喜福會》中的“麻將”,《接骨師的女兒》中的“龍骨”等。但隨著族裔化的逐漸減弱,作家不再刻意講述神秘東方故事以博取關注。他們將著眼點重新回歸于普通移民,通過普世的意象展示這一群體的生存境況和精神狀態,而雷祖威的“愛的痛苦”正是這類小說中的佼佼之作。
居所,通俗說來,就是人們居住的房屋。作為衣食住行的一部分,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占據非常重要的位置。居所不僅意味著地理意義中生活居住的地方,更表達著人類內心對美滿家庭、安定生活的深切渴求。德國著名哲學家黑格爾就將建筑的起因歸結為人類尋找心靈家園的目的,而非簡單滿足居住需要。(卡斯藤哈里斯 194)
在“愛的痛苦”一文中,母親龐太太和大兒子阿偉居住在唐人街,而小兒子比利生活在紐約長島。居所地理位置上的巨大差異其實隱含了諸多深層含義。例如,唐人街給人的感覺是臟亂差,生活于此的大都是被邊緣化的華裔群體。龐太太和阿偉的房子還是由政府補貼的高層,進一步暗示主人公們拮據的經濟狀況和艱難的生存狀態。另一邊,紐約長島是富人區的象征,提到長島就會自然而然聯想到《了不起的蓋茨比》中那類富貴堂皇,極度奢華的別墅群。小兒子比利是商業美術家,在長島擁有自己的房子,暗示其在經濟層面已經融入美國主流社會。描繪比利的居所時,作者特別強調白色,“房屋是白色的,甚至連橡木地板也給刷白了……連白沙發都那么整潔”。(雷祖威 13)白色正是美國人的代名詞,比利在居所上大量使用白色物品恰恰體現其內心迫切希冀完全白化,真正成為美國白人主流社會一員的夢想。當龐太太帶的烤鴨醬汁滴在白色座椅上時,比利頓時火冒三丈,和朋友們立刻圍剿醬汁的痕跡。在這小插曲中,烤鴨醬汁代表的是中國傳統文化,比利的強烈過激反應透露出其一心追求和守護西方文化,同時全盤否定中國文化,努力消除中國文化在自身留下的痕跡,試圖成為純粹的美國白人的價值觀。
龐太太和阿偉雖然居住在同一屋檐下,母子兩人卻生活在兩個截然不同甚至互相對立的世界。故事一開頭,龐太太觀看電視喜劇節目,時不時爆發出一陣陣大笑,諷刺的是,她根本聽不懂英語,也不能理解節目的笑點所在。兒子阿偉在旁邊閱讀當天的報紙,世界上發生的戰爭,暴力和災難等現實慘況都讓他憂心忡忡,而身邊單純無知的母親關心的只有一天三餐和兒子們的婚事,對外面的世界熟視無睹。語言的障礙,加之迥異的世界觀價值觀,導致母子兩人雖同處一室,心靈的距離卻是無比遙遠。這樣的居所,帶給兩人的不是家庭的溫馨和家人的體貼,而是滿滿的孤獨,痛苦和疏遠感。
文中人物的不同居所一方面體現出人物各自的居住環境,生存境況和經濟條件,另一方面也深層次地表達出漂泊在異國他鄉的華裔渴望認同,渴望身份,渴望家庭的共同心靈需求。
小說中出場了三位人物,分別是龐太太、阿偉和阿曼達。他們三人受到不同文化的影響和熏陶,反過來,他們的行為處事,思考模式也代表著不同的文化風格。從這個意義上說,他們不再是簡單的三個個體,而代表著一類文化或者不同文化間的碰撞抑或融合。
龐太太是第一代華裔移民的典型代表,也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代言人。因為多年生活在中國,她骨子里已被深深地刻上中國文化的烙印,大到思想意識形態,小到餐飲著裝,她都是一個徹徹底底的中國人。中國傳統思想在她身上展露無遺,其中最顯著的一點是她對家庭和婚姻的態度和看法。她每天親自照料一家人的飲食,關心孩子的婚事和未來。婚姻在她看來,意味著責任和付出,而非西方人理解的浪漫愛情。她告訴阿偉,“喜歡?喜歡是什么意思?我和你父親過了那么多年了,誰在乎哪個喜歡哪個?”。(雷祖威 20)
移民對于龐太太而言,是一種錯置,她被錯誤地放置于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度,而她選擇固守自己原本的身份。在美國四十多年,她固執地拒絕學習英語,語言上的障礙導致其無法與他人正常交流,更不用說融入新的社會環境。根深蒂固的中國傳統思想導致龐太太無法接受美國文化,“文化休克”使她斷然拒絕西方文化的一切,始終保持著傳統的價值觀、生活習慣和思考模式。喪夫之后,她又被移至唐人街的居所和兒子生活在一起,但巨大的代溝和語言的障礙使母子間摩擦不斷,兩人都生活在痛苦的煎熬中?!巴纯唷?Pang)和龐太太一家的姓氏“龐”(Pang)相暗合,雙關的用法不僅象征了人物心中的苦澀,更暗含了此種痛苦會像姓氏一般,代代流傳,無法消除。
既是故事的敘述者,又是主人公的阿偉,體現的是東西兩種文化的沖突和矛盾,集中表現于他支離破碎的人際關系和荒蕪掙扎的心理狀態。
作為第二代移民的典型,他生長在美國,對中國的印象不過是一個遙遠而朦朧的國度。經過多年的西方教育和環境影響,他已經逐漸形成了美國式的世界觀和價值觀。作為一個“香蕉人”,雖然有著黃皮膚黑眼睛,他骨子里卻是十足的美國人,過著美國式生活也有著美國式思維模式。但是,針對少數族裔的種族偏見,加上深入人心的白人至上觀念,無情地將他阻隔在白人主流社會之外。在他發覺自己身處社會邊緣后,曾經試圖抹去身上帶有的中國性,卻是無功而返。另一方面,阿偉不可避免地又會受到中國文化的牽絆。例如,在美國,孩子成年后就必須和父母分開居住,繼續和父母住在一起會被視為軟弱無能。文中的阿偉雖然和母親矛盾不斷多有怨言,卻還是愿意和母親住在一塊兒,這多少是受到了中國傳統思想中孝道的影響。
東西文化的沖突帶來的只能是無盡的痛苦和悲傷。在家庭方面,因為語言障礙和意識形態的巨大分歧,阿偉和母親無法正常溝通,催生了一系列矛盾和爭執,兩人皆是郁郁寡歡。在愛情方面,阿偉試圖通過和白人女性戀愛結婚以融入主流社會,而短暫的浪漫和女方的移情別戀加劇了他內心的苦澀。在工作方面,阿偉也受到了種族歧視的影響,每次老板見到他時,總會“審視一番,從頭上掃視到腳底,還要左看右瞧一陣子”。(雷祖威 5)各方面的不順心不如意匯集在一起,塑造出了內心苦痛掙扎,象征兩種文化沖突矛盾的主人公形象。
作為敘述者阿偉的前女友,阿曼達的存在如同黑暗中的一點光亮,代表的是一種希望,東西文化能夠成功融合的希望,跨文化交流也能真正實現的希望。
阿曼達是一位土生土長的美國姑娘,但她卻成功地連接起兩種截然不同的文化。因為是漢語專業的研究生,她在語言方面運用自如,可以和龐太太進行正常的交流,當語言交流不暢的時候,阿曼達選擇寫紙條的方式來保障溝通的順暢。除了擁有共同語言,阿曼達以開闊的胸懷尊重并接受中國的傳統文化。例如,她和龐太太一起策劃過中國節日,做各式各樣的中式點心和菜肴,贏得了龐太太的青睞和信任。打破兩種文化之間長久的對立狀態,阿曼達憑借互相理解,互相借鑒以及跨文化交際的積極意識,成功地融合了東西方文化。雖然阿曼達在文章中并沒有直接出現,讀者只有通過龐太太和阿偉對她的回憶和評價才慢慢了解認識阿曼達這一形象。但從兩人的所思所言看來,阿曼達成功地俘獲了母子兩人的真心,真正做到了跨越文化障礙,實現了文化融合。
通過阿曼達這一形象,作者表達出他內心的真實渴望,渴望有一天,各國人民可以超越種族的差異和制約,共創和諧人際關系的美好場景。
“愛的痛苦”主人公阿偉是一位化學芳香劑的技師,他工作的公司生產形形色色的合成品,“從低焦油含量香煙中的煙香味兒,噴霧罐里的松香味兒,到新式的薄荷型牙膏等等”。(雷祖威 2)因為工作的緣故,阿偉對于氣味和味道非常得敏感,故事中也出現了好幾種化學合成品,對它們的深入分析有助于理解文章的主題和作者的情感。
麝香是男子漢氣概的代名詞,正是這種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氣概,才能贏得女性的崇拜和青睞。文中的838型麝香,是阿偉公司產生出來的一種合成香料,由野生鹿香料和水貂香料混合而成,并摻有薄荷成分。838型麝香是阿偉和前女友阿曼達的愛情象征?!八浭牵瑢硪彩俏覀兊奶厥庀懔稀?。(雷祖威 6)當阿偉第一次將838型麝香帶回家的時候,他和阿曼達共進晚餐,度過了甜蜜溫馨的一晚,盡管熱戀使兩人的智商退化,互相做著幼稚的事情,卻是傻得可愛傻得幸福。同時,內服838型麝香會對阿曼達產生催情的效果,因此,為了維持和阿曼達的戀情,阿偉就常常向食物和飲料中添加838型麝香。令人悲傷的是,阿偉和阿曼達的戀情居然建立在這樣的合成香料上,而這種香料的使用從側面發映出阿偉男性氣質的缺失。最后,阿曼達移情別戀,轉而投向一個日本男子的懷抱,進一步應驗了男性危機的嚴重性,而阿偉失戀后也陷入一種傷感憂郁的情緒。更糟糕的是,阿偉的老板命令阿偉更換掉838型麝香,理由是“光激發男子氣的麝香已經不行了”。(雷祖威 7)麝香的停止使用不僅暗示著阿偉和阿曼達最后一絲聯系的結束,也強調了全文男性危機的主題。
在故事的結尾部分,主人公阿偉給在座的各位分發糖片,包括龐太太,比利,他的同性戀伙伴以及德博拉。這種阿偉公司研制出來的糖片,只需在口中溶化后,就能夠遮蓋之前飲用或者食用的任何苦澀之味。主人公希望,“我們嘴里原來的苦味兒會被忘掉,隨后說出的話就會甜蜜了”。(雷祖威 23)事實上,味覺上的苦味暗含的是人物內心中的痛楚和憂傷。此種痛楚并不是一時忽起的,而是經年累月積攢而成的,來自小家庭和大社會,來自外在人際關系和內在精神狀態。表面上,主人公提供了一種減輕此種痛苦的辦法,這種神奇的小糖片能夠化苦為甜,消融長久佇立在不同種族以及文化之間的隔閡,創建出一個普天同樂的和祥氛圍。但實際上,這種實驗室研制出來的小糖片,只是一種人工合成產品,其魔力是轉瞬即逝的。最終,海市蜃樓會消失,人們終會回到殘酷冰冷的現實,而和解不同文化之間存在的差異,注定只是一種幻想,一種美好期待。主人公在無望的境況中尋找希望,更為整個故事增添了悲劇的色彩,故事到此戛然而止,但表面的歡樂背后,問題依舊存在,矛盾依舊尖銳,巧妙地引發讀者進一步的思考與感悟。
從上述居所,人物以及物件三個方面的具體分析中,不難看出作家雷祖威非常擅于運用豐富多彩各個層次的象征,細致入微地揭示出美籍華人的生存困境和心靈追求,栩栩如生地塑造出三個不同文化語境中的人物形象,畫龍點睛地揭示了男性危機意識和文化共生之不易,
給讀者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同時,雷祖威通過描繪美籍華人無聲的愛和無盡的痛苦,流露出他對移民這一群體生活情況以及內心情感的深切關注。
[1]Todorov, Tavetan. Symbolism and Interpretation [M]. New York: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82:19
[2]雷祖威.愛的痛苦[M].吳寶康,王軼梅,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4:2-23
[3][美]卡斯藤哈里斯.建筑的倫理功能[M].北京:華夏出版社,2001:1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