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磊
(西南政法大學 民商法學院,重慶 401120)
在我國,近些年來植物人的數量不斷增長,由此引發了一連串社會問題和法律問題。而在現有的法律框架下,系統完善的監護制度的缺失及實踐操作的簡單化與植物人權益保護的現實需求相差甚遠。如何在現有的社會背景下去完善我國植物人監護是擺在我們面前的重要的法律課題。
民事權利能力制度發源于羅馬法,而古羅馬時期的權利能力與身份密切聯系,身份的不同決定了民事權利能力的不同。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生物人和法律人的分離。而現代權利能力制度的本質是承認生物人與法律人的合一。薩維尼曾指出:由于固有的精神自由,每種權利存在于每個人。所以,原初的法律人的概念即權利主體的概念應與生物人一致。只要是生物人,也僅僅要求是一個生物人即可享有權利。[1]可以看出薩維尼確認只要是生物人就享有權利能力。同時,《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以下簡稱《民法通則》)規定:自然人的民事權利能力始于出生終于死亡。民事權利能力的取得與喪失只源于出生和死亡這一事實。民事權利能力具有平等性,這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憲法性價值在民法上的具體體現。這種平等性是指自然人不分男女、老幼、身心健康或殘疾,其民事權利能力都是平等的。對于植物人來說,雖植物人的大腦受損使其處于“植物狀態”,在生活上只能被動地接受營養,不具有正常的社會交往能力,但其具有人的外形和基本構造,依然具備生物意義上的“人”的特征。且植物人不等于腦死亡,在醫療的幫助下仍存在恢復的可能性,由此可知,植物人依然具備民事主體資格,享有民事權利能力。
民事行為能力是指民事主體能以自己的行為取得民事權利、承擔民事義務的資格。換句話說,民事行為能力為民事主體享有民事權利、承擔民事義務提供了現實性,只有享受民事行為能力,該民事主體才能以自己的意思來設定民事權利、義務和責任。[2]各國通常以年齡和精神狀態來作為判斷行為能力有無的標準,我國《民法通則》規定:十周歲以下的未成年人和不能辨認自己行為的精神病人屬于無民事行為能力人,其民事活動由其法定代理人為之。可以看出我國立法對精神病人行為能力的判斷標準是意識能力。所謂意識能力就是“理解自己行為的法律涵義即實施了這樣的行為將會有什么樣的后果的能力”,[3]不具有意識能力者不具有行為能力。雖然《民法通則》沒有對植物人的民事行為能力做出明確規定,但植物人處于“植物狀態”喪失基本意識能力,無法以自己的自主意識去享有權利承擔義務,成為行為能力欠缺者。故有學者提出,植物人可以比照不能辨認自己行為的精神病人的相關規定,作為無民事行為能力人來認定,以期結束植物人權利義務不確定狀態。①
綜上,植物人仍具有民事權利能力,享有權利能力者即為權利主體。而植物人處于持續的植物狀態,根本不存在對其行為性質的認識能力和行為后果的判斷能力,也即不具有意識能力。具有權利主體資格的植物人卻沒有意識能力,不能以自己的意識行使其所享有的權利,這就決定了要補正植物人的行為能力為其提供監護應成為必要。
第一,植物人監護偏重人身性。
在一般監護中,監護內容分為財產監護和人身監護。對于植物人來說,其生活完全處于被動狀態,完全失去了作為社會人一切能力。植物人的生命維持完全借助于親屬和社會為其提供的醫療救治和日常護理,這是植物人繼續保持其民事主體資格的前提。在植物人維系植物狀態下,生命維系設施的撤除,植物人的婚姻,子女撫養等有關人身屬性問題就成為植物人監護所必須要解決的問題。在植物人的監護實踐中,最能引起社會關注和頗具爭議的依然是有關植物人人身監護的相關內容。這些問題能否得到妥善解決不僅關系到植物人的切身利益,還涉及我國現有的法律制度和道德秩序的穩定。②
第二,植物人監護長期性。
植物人無意識性使其享有的權利都一一落空。其所享有民事權利和承擔的民事義務都由其監護人來代替行使,且這種監護是長期的。雖然植物人在現代醫療救治的幫助下有恢復的可能性,但醫學臨床上植物人都是持續長期地處于植物狀態。植物人這樣的一般狀態,就要求植物人監護人長期擔負植物人監護職責。這種長期性也使侵害植物人權益的情形更容易發生。
第三,植物人監護自我決定的可能性。
植物人處于植物狀態具有事前不可預料性,但在自然人處于植物狀態前一般都具有完全民事行為能力。對日后處于植物狀態的監護事項,自然人具有事前做出自我決定的可能性。自我決定體現了意思自治原則,對植物人監護事項起到定分止爭的作用。同時,也是自然人自我真實意識的表現,更能維護其合法權利。
在我國的《民法通則》中規定的監護制度并沒有區分未成年監護和成年監護,將兩類監護概括地規定在兩個法律條文中。在過去計劃經濟時代或許對調整我國的監護民事關系起到一定的作用,但隨著社會的發展,監護事務愈加繁瑣,需要明確具體、極富可操作性的法律為其提供指導。植物人監護具有長期性和復雜性,監護內容的范圍遠非一般監護的內容所能涵蓋。我國這樣概括性的監護制度立法無法應對植物人監護,立法出現捉襟見肘。
我國《民法通則》僅僅將十周歲以下的未成年人和無法辨認自己行為的精神病人納入監護范圍。司法解釋將監護范圍擴大到不能辨認自己行為的癡呆病人。而對于因心理疾患或身體上、精神上或心靈上的殘疾完全或部分不能處理其事務的人沒有將其納入監護對象范圍。在醫學病理上植物人和精神病患者不同,不能將植物人歸于精神病人之列。從表面上可以看出植物人也不具有意識能力、無法辨認自己的行為、無法獨立依靠自己的能力享有權利和履行義務,甚至植物人連基本的語言表達能力都喪失,而精神病人并不是沒有一點意識能力。法律對十周歲以下的未成年人和無法辨認自己行為的精神病人這兩類人以外的因其他原因造成的意識能力喪失者監護的法律適用沒有明確規定。[4]
我國的監護制度只有法定監護和指定監護兩種類型,且兩種監護類型不分對象統一使用顯得立法的單一和死板。③在國外的監護立法中,還規定了意定監護,遺囑監護等監護形式,且在適用上較法定監護具有優先性,意識自治得到了充分體現。相比之下,我國的監護立法中沒有較好地體現意識自治的原則。意識自治的原則要求個人可以在不違背公序良俗的前提下,以自己的意識處理自己的事務。在傳統的監護立法中被監護人往往是無民事行為能力人或者限制民事行為能力人,這些人本不具有意識能力或意識能力受限制,因此談不上意識自治。植物人進入植物狀態前一般具有民事行為能力,對植物狀態的監護事項有自我決定權。具有家長主義色彩的法定監護,能否充分、真實地體現植物人的意志,維護其權利值得考量。④植物人監護的特殊性需要在植物人監護中貫徹意識自治原則,充分發揮植物人行為能力具備時的自我決定權。
我國的監護制度涵蓋人身監護和財產監護,但對監護人的具體權限沒有做出明確的規定,具體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首先,在人身監護上,傳統監護制度側重對財產的管理,在涉及植物人監護上,人身監護可以說是首當其沖的問題。生命科學的進步,植物人的存活時間也在延長,面對醫療救治帶來的巨大經濟壓力,是否可以放棄對植物人的救治?由誰主張放棄對植物人的救治?這些問題困擾著我國的司法實踐。[5]其次,在財產監護上,我國法律規定監護人對被監護人的財產具有管理責任,但法律對監護人履行財產管理的責任范圍未能做出明確的規定。這使得判斷監護人所為的管理財產行為是否屬于越權行為變得困難。由于植物人醫療護理需要大量的金錢投入,更需要法律對監護人如何管理、支配植物人的財產做出細致規定來維護其財產權利。再次,在監護責任上,《民法通則》規定:如果監護人怠于履行監護職責或者履行監護職責不當,應當為此行為承擔責任,被監護人財產受到損害的,應當賠償被監護人的損失。這種概括性的規定沒有為監護人的不當監護行為界定一個可控范圍。即使侵害植物人合法權益事實發生,本人也失去了尋求法律救濟的能力,其他人員也沒有足夠的動力去維護植物人的合法權利,植物人的權利保護將會處于危險之境。
監護制度設立的目的就在于補正被監護人的民事行為能力的不足,作為被監護人本身就是弱勢群體,沒有設立專門的監護監督機構,使監護人行使監護權基本處于無人監督之下,若監護人不正當實施監護職責,那么監護極易變為侵害。《民法通則》第十八條第三款對監護監督的規定過于籠統,由于植物人監護的特殊性,植物人生命的維系需要常年的醫療護理,大量金錢和精力的投入使監護人濫用監護權或怠于監護的可能性增大。監護監督的不完善不僅不能很好地維護植物人的合法權益同時也是對監護立法精神的違背。
對于我國是否規定了成年監護制度,不管是法律條文還是各類民法學教科書上,都沒有對此給予明確。從我國《民法通則》條文表述上來看,第十二條規定了不滿十周歲的未成年人是無民事行為能力人,其民事活動由其法定代理人為之。第十三條規定了不能辨認自己行為的精神病人為無民事行為能力人。第十六條規定了未成年的監護問題,第十七條規定的是無民事行為能力或者限制民事行為能力的精神病人。從民法通則的條文邏輯和文意解釋上可以看出我國是有實質性的成年監護制度的。只不過法律沒有將這種監護類型明確化,且對于監護對象僅限于不能辨認自己行為的精神病人。
我國監護制度,應對未成年監護和成年監護這兩種監護類型分別規定,并對成年監護進行明確化、科學化設計。成年監護的對象應是因心理疾患或身體上、精神上或心靈上的障礙而完全或部分地不能處理其事務的自然人,廢除“不能辨認自己行為的精神病人”法律條文表述。這樣監護對象不僅可以涵蓋不能辨認自己行為的精神病人,還可以包括其他如意識能力衰弱的老年人、植物人等其他特殊障礙者。同時,不能辨認自己行為的精神病人這樣的表述缺乏嚴謹性和科學性。首先,精神病人一詞不是法律術語。法律用語強調規范性和明確性,對于精神病人的具體內涵,醫學尚有爭論,將這樣的用詞適用在法律文本中不具有科學性。其次,精神病人一詞具有歧視性,“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人格尊嚴不受侵犯”是全世界公認的憲法原則,不因其年齡和智力的成熟程度而不同。即使其判斷能力欠缺,其人格尊嚴也應受到尊重,這是一個民主法治國家應有的體現。精神病人這樣的稱謂極易引發社會對這類群體的偏見,造成人格貶低的不良后果。最后,從本人和家庭來看,這樣的稱謂給家屬也造成了不好的感覺,對此具有強烈的抵觸情緒。
未來監護制度修改時,應科學界定成年監護范圍,不再使用精神病人一稱謂。對于被診斷的植物人可直接納入成年監護范圍之內,無需進行認定公民無民事行為能力案件審理,可以防止需要監護到監護確立這段時間內監護真空的出現。
意定監護的基本內容就是本人在具有完全意思能力時,可就身體照護和財產管理等內容與其信賴之人達成協議,待他日一旦喪失了意思能力,該受托人即可依照此協議對本人進行監護。為了充分體現植物人在進入植物狀態前的真實意思和自我決定權,在我國植物人監護制度的發展中應該移植國外的意定監護制度。⑤
意定監護是上世紀世界范圍內為了應對老齡化社會而創設的新型監護制度。意定監護強調意思自治和自我決定權的實現,彰顯對老年人的人格尊嚴的維護和剩余意識能力的運用,為老齡化社會帶來的人身照護、財產管理、醫療護理等問題的解決帶來了曙光。我國法律發展過程中,有很多成功的法律移植的案例。但法律移植是個微妙的工程,任何未知的、偶然的因素都可能改變一項法律移植的結果。[6]我們有必要對意定監護移植的可行性進行分析:
第一,從我國的現實需求來看,我國《民法通則》僅有四個條文涉及監護制度,伴隨社會的發展,社會上出現了如植物人這樣的需要監護的特殊群體。但我國的監護立法卻不能涵蓋這些特殊群體,使這些特殊群體的保護排除在法律保護之外。醫療水平的不斷提高,那些腦損害者存活的可能性將會得到大大提升。在未來的一段時間內,我國的植物人數量將會出現不斷上漲趨勢。面對社會現狀的變化,有必要通過完善法律來予以應對。
第二,從法律價值上看,意定監護強調本人的人格尊嚴保護和意識自治。2004年我國憲法修改正式將尊重和保護人權寫入憲法,我國在尊重和保障人權上做出了巨大的進步。在部門法制定和修改中都切實地貫徹了這一憲法原則,使我國的人權保護環境和人權保護意識都得到了有效的改善。植物人監護首要解決的是生命維持問題,生命權是其人格尊嚴最基本的體現,不能維護植物人的生命權其人格尊嚴也會蕩然無存。尊重植物人先前對其人身、財產等方面的自我決定權也是對保障其人格尊嚴的最好體現。
意思自治原則是民法中的重要原則,是私法之所以為私法的最好體現。我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制度的確立,私法觀念和契約精神在人們心中得到認同,人們愿意在本人具備完全民事行為能力時通過自我意志選擇可靠之人擔任其監護人。意定監護內在價值與我國追求人權保障、契約自治價值高度契合。
第三,從法律修改成本上來看,從以上我國成年監護制度的有無分析可以看出,我國存在成年監護制度。而意定監護其實就是成年監護中一項新興監護類型,我國對意定監護的移植不會根本改變我國的監護制度。它不但維持了法律制度的穩定性還減少了法律修改所帶來的額外成本,同時還有利于群眾對意定監護制度的接受。
第四,從法律文化上看,自從中華法系解體之后,我國就走向了移植外國法律制度的道路。我國民法制度保有濃厚的大陸法系民法色彩,大陸法系國家民法的很多理論制度和立法技術的選擇都為我國民事制度的立法產生過重要的影響。特別是日本,我國社會文化背景和經濟發展歷程都和日本有很多的相似之處,法律適用環境具有很多共同性。所以,日本意定監護的發展完善為我國意定監護的移植提供了供體。
植物人監護長期性、偏人身性等特殊性,使植物人權利侵害更易發生且一旦發生難以平復。對此,為了全面維護植物人的人身財產權利有必要對植物人監護人的監護行為進行監督。我國《民法通則》涉及監護監督的內容只有監護人不履行監護職責或者侵害被監護人的合法權益的,人民法院可以根據有關人員或者有關單位的申請,撤銷監護人的資格。我國在監護監督上奉行的是私法主義,停留在家庭自治、親屬自治之中,這與現代的監護監督理念相差甚遠。監護的發展就是一個國家公權力干預和監督不斷加強的過程。這個過程可以追溯到羅馬時期,在羅馬法早期的監護中,以一定的親屬關系為基礎,家庭是社會的最基本單位,承擔著監護職責,完全體現著私法性質。到了近現代,親屬監護出現了嚴重不足,國家公權力開始介入到監護之中,家庭的保障職能不斷減退,國家的保障職能不斷增強。而這種保障職能的體現就是國家運用公權力加強了對監護的監督,國家公權力對保障被監護人的生存、發展、尊嚴等權利實現的作用不可代替。[7]在德、日監護制度中,家庭法院都有權力去選任監護監督人,要求監護監督人定期向法院做監護報告。⑥在植物人監護中,不管是意定監護還是法定監護,都應該加強國家公權力在監護中的干預和監督。意定監護的內容必須經過法院的審查,只有經過法院為植物人選任監督人后,意定監護才可生效。法定監護中,法院認為有必要,可依申請或者職權為植物人選任監護監督人。監護監督人的職責包括:監督監護人的事務;監護人缺任時,請求法院選任;定期向法院報告;就監護人所為行為與被監護人的利益相反時,代表被監護人。
注釋
①嚴格地說,植物人和精神病人是不同類型的人,籠統地以精神病人來涵蓋這兩種人,缺乏立法所必要的科學性、嚴謹性。
②在我國的現有法律制度下,不承認“安樂死”的合法性。親屬不能隨意撤除植物人生命維持設施。
③國外在監護立法中對未成年監護和成年監護分別立法,不同的監護對象適用的監護類型可能不同。
④在傳統監護中,親屬當然成為監護人,是否對被監護人有利不被考慮。日本的成年監護制度突破了親屬關系的范疇,監護人的范圍擴大到非親屬的自然人及社團和國家機關。
⑤意定監護制度為解決老年人監護問題而設,自然人進入老年階段具有必然性,而處于植物狀態不具有客觀必然性。但為了尊重植物人先前的真實意思,意定監護可以作為一種優先適用的監護類型。
⑥日本民法規定,設定意定監護的只有在家庭法院選任意定監護監督人后,意定監護才發生效力。
[1]徐國棟.民法哲學[M].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09:135.
[2]王澤鑒.民法總則[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1:312.
[3][日]山本敬三.民法講義[M].解亙,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30.
[4]王竹青,楊科.監護制度比較研究[M].北京:知識產權出版社,2010:177.
[5]徐鐵英.從“埃魯阿娜”案看植物人生死決定問題[J].東方法學,2010(1):156—160.
[6]付子堂.法理學初階[M].北京:法律出版社,2009:107.
[7]曹詩權.未成年人監護制度研究[M].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1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