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宏 王曉龍
(1.河北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河北 保定 071002;2.河北大學 宋史研究中心,河北 保定 071002)
宋代是中國法制史上“繼唐之后成就最輝煌的時代,有些規定既超越于唐,也為明清所未能企及”[1]316。宋代統治者為穩固政權,治理天下,一直在努力調整自己的上層建筑,以適應經濟和社會發展的需求。法律作為“理國之準繩,御世之銜勒”[2]帝系一一之四,是統治者用以保證統治秩序、維護社會穩定的重要工具,它在兩宋三百余年歷史發展中一直不斷的創新、變化。同時,社會各階級的訴求,政治、經濟、軍事等各領域的變化,對法律制度的建立、發展也起到一定的推動和刺激作用。宋代的立法領域在諸多方面也體現出文明、理性的特色,學界有關宋代的立法制度與技術,已經有較為充分的研究①參見郭東旭:《宋代立法簡論》,《國際宋史研討會論文選集》,河北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呂志興:《宋代法制特點研究》,四川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馬泓波:《宋代地方官員在法律訂立過程中的作用探析》,《歷史教學》2010年6期;郭尚武:《論宋代民事立法的劃時代貢獻》,《山西大學學報》2005年3期、田志光:《與時俱進的宋代刑事立法》,《法制與社會》2007年4期;戴建國:《宋代刑法史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筆者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進一步總結了宋代立法中幾方面文明進步的趨向和特點,不當之處敬請專家指正。
宋代統治者自建國之初,就注重隨時增立新法,完善法律調控體系。正如真宗咸平年間王禹偁針對當時形勢上奏疏所說:“陛下纘服二圣,恢隆長世,必有非常之制,改轍更張,因時立法,固無所執。”[3]卷四七咸平三年十二月壬申此后,宋代君臣對于“因時立法”的思想一直遵循,如徽宗大觀四年(1110年),朝散郎、試給事中蔡薿在給徽宗的上書中針對社會風氣奢華之風,提出:“臣愿明詔有司,因時立法,著衣服之所宜,若屬實之所制,械器之所用,金玉之制辨其等,威以示制度,惟無駭于其俗,無其苛細而易以遵行者,具為令式。”[4]卷一而宋人因時立法,表現在各個領域,尤其重視民事、司法、財政等領域立法[5]。
其一,民法領域。宋代民事立法注意“因時立法”,新的法律規定隨著社會發展而不斷出臺。如隨著宋代私有制的發展,土地買賣盛行,有關土地買賣、典當、租佃相關法律規范不斷增加。同時對于民事權力主體的法律地位、物權、債權、財產繼承等方面的法律規范也不斷出臺。
宋代客戶法律地位提高,表現在可以與地主訂立租佃契約,在租期滿后選擇解除合約。如仁宗天圣五年(1027年)下達詔令:“自今后客戶起移,更不取主人憑由,須每田收田畢日,商量去住,各取穩便;即不得非時衷私起移。如是主人非理欄占,許經縣論詳。”[2]食貨一之二四以法律的形式固定了佃客與主戶之間單純的土地租佃關系,改變了此前長期存在的人身依附關系。
又如隨著商品經濟發展,婚姻、財產繼承等糾紛增多,宋代法典中也增設相應法條,對此進行規范。如《宋刑統》中《戶婚律》首創“戶絕資產門”“死商錢物門”“典賣抵擋論競物業門”“婚田入務門”等,通過這種在法典中增加相應民事法條的辦法,對戶絕資產的繼承、婦女財產繼承權、死商錢物的處理、田宅交易糾紛等作出相應規定,表現出了對私有權的保護。到宋仁宗朝,進一步出臺相關民事領域專門法典,如天圣四年(1026年)審刑院編修《天圣戶絕條貫》,通過專門立法規定戶絕之家財產分配、親屬間財產繼承、籍沒入官等方面法律規定[2]食貨六一之五八。至嘉祐年間又出臺《嘉祐遺囑法》[3]卷三八三,元祐元年七月,充分體現了對民眾自身意愿、遺囑繼承權的尊重。哲宗元符年間,也頒布了《元符戶婚敕》[2]刑法一之一八,細化規定婚姻、財產分配、孤幼財產的監護等規定,反映了宋代對私有權保護程度的擴展。南宋時期孝宗乾道二年(1166年),刑部侍郎方滋上《乾道新編特旨斷例》547件,其中有《戶婚》一卷,可見宋代注意“因時立法”[2]刑法一之四七,反映對于民眾婚姻、財產權的持續關注。
其二,刑法領域。如采取增俸養廉,加強對胥吏犯罪的打擊。宋代前期官府之中有眾多的胥吏,但大都沒有固定俸祿,為了謀生,胥吏多利用手中權力,“恣為侵漁”[6]卷一九九《刑法志一》。而各級官員也對此類多敷衍模糊處置。針對這一問題,宋神宗熙寧二年(1069年),“詔三司始始立《諸倉丐取法》”,給予在京諸司胥吏“歲增祿至一萬八千九百余緡”。在有了俸祿的情況下,如果再丐取錢物,就要給予重罰,“凡丐取不滿百錢,徒一年,每百錢則加一等;千錢流二千里,每千錢則加一等,罪止流三千里”。這一法律被地方各級政府仿效,“其后內則政府百司,外則監司、諸州胥吏,率多增祿而行此法,謂之倉法”[2]職官五七之九二至九三。從而加大了對于胥吏貪贓犯罪的打擊。
其三,訴訟法領域。自唐朝以來,民事訴訟就有“務限”的規定,即認為民事案件多是不急之務,只有農閑時節十月一日之后到次年正月三十日之前才可以受理,三月三十日斷遣完畢,宋朝因襲了這一律條[7]卷一三《戶婚律·婚田入務》,規定了相關民事訴訟審理時間。但是,在此形勢下,一些豪強地主,借“務限”之規,侵害農民田宅利益。針對社會新問題,高宗朝出臺《紹興務限法》,對于上面的問題規定:“應人戶典過田產,如于入務限內年限已滿,備到元錢收贖,別無交互不明,并許收贖。如有詞訴,亦許官司受理,余依條施行。”[2]刑法三之四六孝宗隆興元年(1163年),又補充立法:“應婚田之訟,有下戶為豪強侵奪者,不得以務限為拘。如違,許人戶越訴。”[2]刑法三之四八這些新出臺的法律,對于保護下戶貧民等弱勢群體利益,維護社會穩定是有積極意義的。
通過以上幾方面立法實踐可以看出,宋代政府在立法方面注重“因時立法”,及時出臺新法典條例,維護統治秩序,保護弱勢群體利益,取得了積極的調適作用。
宋代立法諸多程序中,最值得稱道,也是最為后人贊賞的就是其在立法中能夠廣泛聽取各階層意見,博采眾議,修定法典。這在封建社會君主集權體制下是難能可貴的。同時宋代法典頒布執行環節,能夠先進行試點推行,或者采取抄錄試行的辦法,令各級官府反饋意見,修改完善后再全面推行,立法中諸多環節體現博采眾議的精神,充分反映了宋代立法中的文明進步。
宋代立法從官民建議到最后法典頒布出臺,中間要經歷眾多環節,程序復雜而嚴密。從最初一道環節即成立編敕所,令官民上書提出現行法的弊病、建議立法開始,就充分體現了宋代立法中博采眾議的文明精神[8]。
1.宋代立法最初環節是成立編敕所,令官民上書提出現行法的弊病。即《會要》所說的“自來先置局,然后許眾人建言,而刪定自須得眾人議論,然后可以加功。故常置局多年乃能成就 ”[2]刑法一之七。在這個環節中,編敕所主要是聽取民眾意見,博采眾議,然后對這些意見進行整理、綜合。這種修典的程序好處是可以廣泛聽取各方面意見。南宋時期仍堅持了這一做法,如紹興四年(1134年),大理卿兼重詳定一司敕令所王依奏議:“修敕舊例,關報刑部,遍下諸州軍等處,出榜曉示。諸色人等陳言編敕利害。于所在州縣投陳,入急腳遞,發赴都進奏院,本院赴部所投下。如看詳得委有可采,即保明申朝廷,乞與推恩。”[2]刑法一之三四朝廷從之。在編敕之初即廣泛聽取民眾意見,為后世立法提供優良的借鑒。
同時,官民對于缺少法律規定的立法空白,可以提出設立新法的建議。如熙寧五年(1072年)三月,王安石行市易法,設立市易務,收買貨物,轉賣給各路商人。此法即“從草澤魏繼宗之請也”[9]卷一六。又如元豐六年(1083年),經湖州知州唐淑問建議,朝廷責令編敕所“并依在京百司例”修定“州郡官吏禁謁之法”[2]刑法二之三六。此類例證也很多,充分說明了宋朝政府在立法最初環節就充分注意博采眾議,調動各階層積極性。
2.在立法過程的中間環節,即新法草稿修定出臺后,宋朝政府下令相關機構人員對初稿進行審定,對不合適的條目奏報指陳。如熙寧六年(1073年),《熙寧編敕》初成,提舉詳定編敕、宰臣王安石等言:“新修編敕,雖已經審刑、刑部、大理寺、殿前馬步軍司等看詳,尚慮事理未盡,欲更送中書、樞密院再看詳簽貼,及付在京刑法司、律學官吏等各具所見,申中書,送提舉詳定官看詳。如當改正,即改正刊印頒行。”[3]卷二四七熙寧六年九月辛亥草稿修改過程中,立法官員與職能部門都可以就法條進行討論,涉及重大問題的還要集體討論,充分發揚博采眾議的精神。如果立法機構官員間存在不同意見,無法統一,“即各具所見,令詳定官參詳。如尚未安,申中書裁下”[3]卷二二○,熙寧四年二月甲戌。如果事關重大,還要召集百官集議。如歐陽修所言:“伏見祖宗時猶用漢唐之法,凡有軍國大事及大刑獄,皆集百官參議。”[10]卷九八《論乞令百官議事札子》編敕所要廣泛聽取各部門的意見博采眾議。同時,亦可對諸司修改意見,再上奏進行駁正。
3.新法出臺后,中央政府并不是立即雕版印發全國通行使用,而是采取抄錄的形式,下發給相關政府機構令其試行,聽取反饋意見,再行修定。仁宗天圣七年(1029年)九月,編敕所上奏中就提到:“準詔,新定編敕且未雕印,令寫錄降下諸轉運、發運司看詳行用。如內有未便事件,限一年內逐旋具實封聞奏。”朝廷將意見“送大理寺收管,候將來一年內如有修正未便事件了日,令本寺申舉,下崇文院雕印施行”[2]刑法一之四。這一制度在歷朝繼續沿用,即新法正式出臺前由地方監司、帥臣進行試用,一段時間內集中上報修改,修改結束,正式頒行。徽宗大觀三年(1109年)將各方面提出修改意見的時限縮短到半個月[2]刑法一之二三,但是這一制度仍在延續,有助于保證出臺的法律全面、準確、適用。
總之,宋朝從設立立法機構收集資料準備立法,到編輯草稿,再到新法出臺,各個環節都貫穿了博采眾議的精神,發動官民積極性,以集體智慧來充實完善法律,形式了一個比較開放、完善、合理的立法程序,從而為新法典的出臺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宋代一部新的法典出臺,不是立即向全國范圍普遍推行,它可以有一定的試用期,以便在試行中對法典各種問題集中提出修改意見,同時還可以在一定范圍內試行,搞“試點制”,所以宋代立法中“先試后行”就是指的這兩個方面,它們也體現了宋代立法者關切民生、謹慎周密、顧全大局的立法精神,是宋代法律文明的又一重要體現[11]。
宋代法典出臺設置一定試用期限,抄錄行下,如仁宗朝“新定編敕且未雕印,令寫錄降下諸轉運、發運司看詳行用。如內有未便事件,限一年內逐旋具實封聞奏”[2]刑法一之四。反饋后修改再雕版印行全國,這在前文已經進行了分析。這里主要對宋代立法中新法試用設置一定地區范圍,搞“試點制”,發現問題進行修改,或者廢除,效果良好就普遍推行全國,體現了宋代立法者的創新和貢獻。
這些試點推行的法律主要是和民生、經濟領域有比較密切關系的部分。如仁宗朝,朝廷榷鹽收入流失,“皇祐中視舊額幾亡其半”,在此情形下,陜州錄事參軍、監滄州鹽山務王伯瑜建議:“商人受鹽滄、濱二州,以囊貯之,囊毋過三石三斗,斗為鹽六斤,除三斗為耗勿算,余算其半。予券為驗,州縣驗券縱之,聽至所鬻州軍并輸算錢;即所貯過數,予及受者皆罰,商人私挾它鹽,并沒其貲。”當時滄州知州田京認為這個辦法很好,于是和王伯瑜聯合向朝廷奏請試行新鹽法,朝廷下詔“試行之,逾年,歲課增三萬余緡”,朝廷“遂以為定制”[6]卷一八一《食貨志下三》,全面推行于河北地區。
至熙豐時期,神宗與王安石君臣為富國強兵,掀起了一場全國范圍的改革風暴,核心內容都是與富國、強兵密切相關的增加稅收、發展生產、完善保甲、改革軍隊制度等內容,其中許多法令都是采取先找試點地區推行,再大范圍向全國推行的做法,從而改善或者去除新法中的弊病。如熙寧二年(1069年)九月行青苗法,制置三司條例司提出:“欲量諸路錢谷多寡,分遣官提舉,每州選通判幕職官一員,典干轉移出納,仍先自河北、京東、淮南三路施行,俟有緒推之諸路。”[6]卷一七六《食貨志上四》朝廷按照這個試點推行的辦法推廣青苗法。其后由于青苗法推行太快,又有管理強行迫使民眾借貸,以及利率不按國家規定執行等問題,可見,青苗法的推行就是從河北等三路開始,第二年全面推廣到全國,在韓琦提出不同意見后,“帝諭執政罷青苗法”,后因新黨堅持而有所損益的繼續推行,但仍可見試點推行是可以發現法令執行的弊病,阻止更大規模損失及對民眾之害的。
又如熙寧三年(1070年)推行保甲法,加強對基層的控制和管理,同時可以減少軍隊,削減軍費負擔,“十家為一保,選主戶有干力者一人為保長;五十家為一大保,選一人為大保長;十大保為一都保,選為眾所服者為都保正,又以一人為之副。應主客戶兩丁以上,選一人為保丁”。農閑時訓練,夜間輪流警盜,發現不法分子要及時抓捕告官,這一法令先自京畿地區試行,見成效后,“既行之畿甸,遂推之五路(永興、秦鳳、河北東西、河東五路),以達于天下”[6]卷一九二《兵志六》。
其他新法的推行,亦多采用先試后行的辦法,有關熙豐時期朝廷試點推行新法的狀況,正如元祐八年(1093年)十一月翰林學士范祖禹在反思王安石變法的時候說到的:“先帝臨朝悼悔,以謂朝廷不得不任其咎。以至吳居厚行鐵冶之法于京東,王子京行茶法于福建,蹇周輔行鹽法于江西,李稷、陸師閔行茶法、市易于西川,劉定教保甲于河北,民皆愁痛嗟怨,比屋思亂。賴陛下與先后起而救之,天下之民,如解倒懸。”[6]卷三三七《范祖禹傳》從這段論述中,我們可以看出,變法派新法的推行,包括茶法、鹽法、市易、保甲等,都是由局部試點推行再向全國拓展的,“試點制”在立法過程中發揮了十分重要的作用。
在宋代立法建設中,“先試后行”的精神在熙豐變法之后仍在延續,成為宋朝官方定法建制,推廣政策的一項固定制度和立法技巧。如南宋初年名臣李綱在洪州推行招募流民墾荒,補助軍隊糧餉,以及南宋后期,理宗朝景定二年(1261年),賈似道等人推行“公田法”等都是采取試點制,先試后行的辦法。
總之,由以上幾方面我們可以看出,宋代立法過程中,注意適應形勢發展變化,度時立法、適時變法,在立法過程中廣泛聽取多方意見,博采眾議。而在推行新法中更是態度審慎,多采取“先試后行”的舉措,通過“試用期”“試點地區”等來發現新法令執行中的問題,修改完善后再向全國推行,這些方面集中體現了宋代立法中適應時代發展的文明趨向。新法從博采眾議,修定成法,再到試點乃至全國推行,至少要一年或兩年時間,可以使立法者充分討論法令的利弊得失。盡管如王安石、賈似道這樣強力推行變法改革的人物,也沒有違背這一立法精神直接推出新法,仍采用博采眾議、先試后行的辦法,通過試行后,一些法令被修改或廢止,充分體現了宋代立法中尊重客觀規律,體察民意,反映民眾意愿的人本主義精神,值得后世立法者學習借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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