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憶天
(華東理工大學 人文科學研究院,上海 200237)
近年來,日本“網絡右翼”迅速崛起,影響力日增,成為社會各界廣為關注的熱點話題。“網絡右翼”一般特指那些活躍于互聯網絡,帶有明顯右翼、保守、國粹主義價值取向的人,他們較多依托2ch等日本大型網絡論壇,以匿名的方式在網上投稿,將自身的思考鎖進“國家主權”等絕對價值觀之中,猛烈抨擊韓國、中國等“特定亞洲”國家,竭力排斥在日外國人。他們還將批判的觸角伸向日本左翼媒體、工會、左翼市民運動等,將這些組織的活動,視為有損日本國家利益的“變節行為”,斷言在國家有事之際,這些“賣國賊”必然會淪為呼應敵國勢力的“第五縱隊”。“網絡右翼”樹敵頗為寬泛,他們甚至對追究日本戰爭責任的荷蘭、在捕鯨問題上與日本對立的澳大利亞等傳統意義上的歐美國家,也充滿敵意。
大阪大學大學院人間科學研究科的辻大介歸納了“網絡右翼”的幾大評判標準:第一,對中國、韓國等亞洲國家完全沒有好感;第二,支持首相和內閣大臣等參拜靖國神社,支持修改憲法第9條第1項(放棄戰爭的條款)、第9條第2項(不擁有軍隊和戰爭能力的條款),支持在日本的中小學開展升國旗、唱國歌的愛國主義教育等;第三,經常流連于“2ch”等右翼網絡論壇,圍繞政治和社會等熱點問題,近一年來積極參與網上討論。辻大介據此得出調查結果:全部滿足以上三大評判標準的、嚴格意義上的“網絡右翼”,只占調查的上網人員總數的1.3%,而真正參加集會等的行動型“網絡右翼”,人數不會超過1%。但是,如果稍稍放寬第二條評判標準,那么,符合條件的人數可能達到3.1%。①辻大介:《インターネットにおける「右傾化」現象に関する実証研究》(《有關網絡上“右傾化”現象的實證研究》),財團法人日本證券獎學財團2006年度研究調查助成金資助報告,2008年9月。可參閱:ht t p://d-t suj i.com/paper/r04/i ndex.ht m。
日本總務省2011年版《信息通信白書》披露,截至2010年末,日本網民已達9462萬人,比2009年增加0.6%,網絡人口普及率也達到78.2%,比2009年增加0.2%。1997年當時,日本網民只有1155萬人,在短短的10多年間,日本網民人數增長8倍多,其發展速度可謂驚人。②日本總務省:《平成23年版情報通信白書》。可參閱:ht t p://www.soum u.go.j p/j ohot susi nt okei/whi t epaper/j a/h23/ht m l/nc341110.ht m l。2012年5月30日日本總務省頒布的數據顯示,2011年日本網民人數進一步攀升至9610萬,比2010年又增加了148萬人,網絡人口普及率亦達到79.1%。③日本總務省:《平成23年通信利用動向調査の結果》(《2011年通信利用動向調查之結果》)(2012年5月30日)。可參閱:ht t p://www.soum u.go.j p/j ohot susi nt okei/st at i st i cs/st at i st i cs05a.ht m l。在這一前提之下,如按照辻大介的3.1%比例推算,日本的“網絡右翼”約有300萬人,確實已成為一股不可小覷的政治勢力。
2007年,“網絡右翼”最具代表性的組織——“反對在日(外國人)特權市民會”(簡稱“在特會”)橫空出世,表明“網絡右翼”勢力在日本獲得了長足的發展。“在特會”的活動,具有明顯的“排外”取向,同時,也呈現出與“市民運動”相似的松散個人集合的特征。“在特會”超越了“網絡右翼”原先局限于網絡的活動方式,通過投稿、簽名、募捐等,甚至走向街頭,逐步演變成具有行動型特征的“網絡右翼”。
“在特會”逢“韓”、逢“中”必反,2009年 12月,“在特會”部分成員前往京都朝鮮第一初級學校舉行抗議活動,因行動過于激烈,日本警察首次以“暴力妨害公務”為名,拘捕了領頭的滋事者。2011年8月以來,“在特會”不斷通過網上串聯,組織其會員涌向富士電視臺,抗議其在節目編制過程中,過于偏重“韓流”,有被在日朝鮮人、韓國政府“劫持”之嫌。而事實上,“在特會”的這些指責,充滿情緒化的發泄,并不客觀。譬如,富士電視臺夏季在東京臺場舉辦名為“臺場合眾國”的美食活動,僅僅因為韓國冷面被選為最受歡迎的美食,這也成為富士電視臺偏向韓國的有力“罪證”。“在特會”一連串激烈的抗議游行活動,令日本社會為之側目。
以“在特會”為代表的“網絡右翼”,已從原先躲在網絡背后、日常生活中難以感覺到的存在,逐步演變為“可視化”的政治勢力,這標志著“網絡右翼”開始由邊緣化的存在走到臺前,無論其存在方式還是活動內涵,均邁入了一個全新的階段。因此,有必要對此作進一步深入的研究。
“網絡右翼”的誕生,最早可追溯至2002年日韓共同舉辦的世界杯足球賽。依托體育交流的東風,日韓之間的文化互動迅猛提升,由此,過去在日本很少被提及的、涉及“韓國人眼中的日本”之類的信息,大量涌入日本,這其中也包括了韓國社會各界在歷史認識、領土問題等方面對日本的嚴厲批評。針對這些批評,在日本的網絡論壇上,開始出現一系列強烈的反彈情緒,認為“日本媒體過于遷就、寬待韓國”,批評日本政府對韓國展開的是“謝罪外交”,有損日本國家之尊嚴。
盡管如此,“網絡右翼”作為一個專門用語為外界所認知,應該是在三年后的2005年。當年5月8日,《產經新聞》刊載了佐佐木俊尚的《“網絡右翼”是新保守輿論》一文,該文指出:(網絡右翼)一旦在網上發現左翼的、有反日言論的人,猛烈的批判便如暴風雨般傾瀉而下。面對這種狀況,左翼人士只能閉口無言,以沉默來抗議這種組織化的“網絡右翼”的集體干擾活動。④佐々木俊尚:《【斷】「ネット右翼」は新保守世論》(《“網絡右翼”是新保守輿論》),《產經新聞》2005年5月8日。這可能是日本主流媒體首次正式使用“網絡右翼”這個詞。
華文圈對日本“網絡右翼”的關注,最早可追溯至2006年6月,當時,筆者以林近秋為筆名,在日本華文媒體發表《日本“網上右翼”論》一文,指出:日本的“網上右翼”已經“顯山露水”,甚至可以說形成了一股潮流。這些人在網上“激情澎湃”,他們以“居高臨下”的言詞、并不那么深厚的歷史功底,猛烈地反擊中國、韓國等近鄰對日本的“欺負”,宣泄他們心中的“憤怒”和“苦痛”,同時,也“呼喚”著“大日本在國際舞臺上的長袖善舞”。不僅如此,他們還“痛責”日本一些所謂“左翼”媒體的“軟弱”姿態,抗議“左翼”人士的“賣國行徑”。①林近秋:《日本“網上右翼”論》,《日本新華僑報》“僑報視點”2006年6月8日。該文經中新網等轉載,開始引發國內學界對“網絡右翼”的關注。
日本“網絡右翼”影響力的不斷擴張,也引起了歐美各國的高度重視。2010年8月29日,《紐約時報》刊載馬丁·法克拉的文章,向歐美英語圈讀者介紹了“在特會”的相關活動:“日本社會的中下層青年,將對自身生活充滿失望、失落的感情,通過網絡宣泄到排斥外國人的運動中去。他們的矛頭,對準的不僅僅是亞洲人,而且還包括基督徒”。②馬丁·法克拉:《New Di ssenti n Japan IsLoudl y Ant i-Forei gn》,《紐約時報》2010年8月29日。值得一提的是,該文首次明確了“Net right”這一“網絡右翼”的英文表述。
馬丁·法克拉斷言,“網絡右翼”的主要構成,是“日本社會的中下層青年”,這種觀點,也代表了學界的一般看法。日本學者近藤瑠漫認為,“網絡右翼”只是無職游民和“宅男”、“宅女”等的“敗者”或“敗者預備軍”。③近藤瑠漫·谷崎晃編著:《ネット右翼とサブカル民主主義——マイデモクラシー癥候群》(網絡右翼與次文化民主主義——我的民主主義綜合癥),東京:三一書房2007年8月。當代日本右翼代表人物、漫畫家小林善紀也將“網絡右翼”視為“收入200萬日元以下的社會底層”。④對小林善紀的采訪。刊載于2011年10月3日l i vedoor網站運營的論壇“BLOGOS”之上。
盡管如此,“網絡右翼”內部成員對此持強烈的否定態度,自稱“網絡右翼”代表的瀨戶弘幸認為:左翼人士和左翼媒體將潛伏于水面下的人稱之為“網絡右翼”,并斷言其為“無業游民”或“宅男宅女”,甚至右翼人士和民族主義者中也有人呼應這種看法。但事實上,被稱為“網絡右翼”的人,只是普通的上班族、公司經營者、主婦、學生等。⑤可參閱瀨戶弘幸的博客:ht t p://bl og.l i vedoor.j p/t he_radi cal_ri ght/archi ves/51500124.ht m l。瀨戶弘幸強調,“網絡右翼”不是社會之異類,他們只是一些擁有職業的“普通人”,作為市民社會的一份子,他們與市民社會緊密相連。雖然他們會用激烈的語言、夸張的動作,在網上營造氣氛,宣示自身的存在,但在日常生活中,他們更多的只是一些默默聽取他人主張的“謙謙君子”。
辻大介的調查也顯示,“網絡右翼”中,男性占84%,女性占16%。從年齡層來看,20歲前半的占16%,20歲后半的占29%,30歲前半的占13%,30歲后半的占23%,40歲前半的占19%,也就是說,20至40多歲這一年齡段的青壯年,構成“網絡右翼”的主力。這些人中,年收入在400萬以下的人占32%,400-800萬之間的占35%,年收入達到800萬日元以上的也有29%。⑥辻大介:《インターネットにおける「右傾化」現象に関する実証研究》(《有關網絡上“右傾化”現象的實證研究》),同前。由此,辻大介推倒了“網絡右翼”低收入者、低學歷者居多的定論。在他看來,“網絡右翼”基本上有一份穩定的收入,談不上富裕,但也絕非貧困潦倒,這也在經濟上保證了他們有條件通過網絡展開各種活動。
應當說,辻大介的調查結論,與“網絡右翼”成員的自我感覺較為吻合。但辻大介只是選取了一家大型網絡調查公司的1000名會員為調查對象,其對象的選定、調查方法的利用等,并非無懈可擊。另外,辻大介的調查報告,雖然否認了“網絡右翼”是處于社會最底層“貧困型人口”的看法,但總體上仍將之納入“溫飽型”的范疇,兩者之間的差別,也只能說是一種量上的差別。將“網絡右翼”定性為處于社會中下層的、以青壯年為主的群體,應該說還是妥當的。
“網絡右翼”的思想來源,可追溯至日本戰后的新保守主義運動。1982年11月,中曾根康弘以戰后自民黨第11任總裁的身份,就任戰后第16屆內閣首相。中曾根康弘的上臺執政,標志著新保守主義在日本的正式登場。
上世紀80年代中期,在日本發展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強國之后,為喚醒日本國民的所謂“自我意識”,擺脫戰敗國“寄人籬下的恥辱”,恢復“民族自信心”,中曾根主張,有必要挑戰“戰后體制”,由此,吹響了“戰后政治總決算”的號角。①內田健三:《現代日本の保守政治》(《現代日本的保守政治》),東京:巖波書店1989年版,第7頁。這種新保守主義思潮,其核心思想可歸納為:保衛日本美麗的大自然和日本領土;保衛日本人的生活及其生活價值;保護自由的市場經濟;保護日本民族在大化改革和明治維新時所表現出來的活力和積極的民族氣魄,并以新的眼光重新認識以往的基本制度與結構,打造受世界信賴、尊敬、愛戴、有領袖氣質的大國形象。②中曾根康弘:《新的保守理論》,世界知識出版社1984年版,第102頁。由此,“大國抱負”、“國際貢獻”、“全球責任”等話語,頻繁出現在日本的國家戰略構想中,而在這些豪言壯語的深處,滲透著日本強烈的“民族優越”意識及重返世界政治舞臺中心的沖動。
中曾根康弘之后,無論是小澤一郎的“普通國家論”、小泉純一郎的“急進型新保守主義”、安倍晉三的“新日本主義”或“新國家主義”,還是作為與自民黨抗衡的民主黨的政治指導綱領等,均在相當程度上繼承了新保守主義的精神實質。新保守主義倡導的這種“民族意識”、“大國情結”,成為當代日本政治思想的主流意識,這為“網絡右翼”的產生,奠定了堅實的思想基礎。
上世紀末以來,在日本國內,一方面是民族主義情緒的高度膨脹,另一方面則是社會經濟狀況的嚴重滑坡。日本政府在泡沫經濟崩潰和通貨緊縮下推行的改革,催生了日益嚴重的“格差擴大”問題,戰后“一億總中流”的格局,化為泡影。當今的日本,邁入了美國式的“風險社會”,在劇烈的社會變動之中,在強調市場競爭的同時,日本政府未能為“邊緣人”鋪設一張安全的網。后泡沫經濟時代成長起來的新生代,他們不僅未能在社會的變革中得到好處,反而艱難掙扎于“格差社會”的嚴冬之中,對未來之路迷茫而絕望。這種撕裂的“絕望感”和對現實社會的強烈不滿,為“網絡右翼”的崛起,提供了充分的現實基礎。從某種意義上而言,“網絡右翼”的出現,也是日本國內政治經濟劇烈變動帶來的必然結果。
考察“網絡右翼”的形成背景,自然離不開作為其重要參照系的“傳統右翼”。民族差別、民族排外主義等,是右翼思想最為本質的部分,在這一點上,“網絡右翼”“旗幟”最為鮮明,比起“傳統右翼”,甚至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因此,“網絡右翼”與“傳統右翼”在思想的根基部分,有著密切的連帶關系。盡管如此,兩者之間也存在著不小的差異。“傳統右翼”主張“維護以皇室為中心的日本傳統”,在追求“美麗日本”的基調之下,驅動國粹主義、排外主義之行動原理。無論“傳統右翼”的指導思想多么激進、荒謬,有一點不可否認,在其底層,流淌著一種“美學”——對自身信念的“理想主義”追求;而“網絡右翼”并不刻意推崇天皇制,也不在乎“傳統”等的美麗包裝,他們的思維更為直線,往往是直奔主題,直接發泄對生活現狀的不滿,毫不掩飾其人種差別、排外主義的傾向。這種訴諸于感情的宣泄,缺乏理論的鋪墊,顯現出簡單化、粗陋化的一面。
另外,“傳統右翼”是由少數的“精英”構成,他們活動于市民社會的邊緣地帶,組織內部有著明確的等級秩序,對會員也有較為嚴格的約束,如要求每位會員了解右翼組織發展史、遵從右翼思想理念等;而“網絡右翼”相對松散,他們沒有統一的指導原則,也沒有核心的統率者。“網絡右翼”的加入門檻很低,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加入,也可以隨時退出。譬如說,“在特會”只要在該組織的網站登錄一個郵箱地址,就算是“在特會”的一員了。目前,“在特會”號稱擁有12000多名會員,但這些人均非嚴格意義上的會員,確切地說,他們只是登錄者而已,他們并沒有承擔繳納會費及公布個人信息的義務。這種松散方式,固然便于擴大組織基盤和影響力,但其潛在的脆弱性和不確定性,也一目了然。
正因為有如此的區別,一部分在網絡上活動的傳統右翼,為了顯示自身的獨特存在價值,特意自稱為“正統保守”或“傳統保守”,以示與“網絡右翼”的區別。當代日本右翼代表人物櫻井よしこ對“網絡右翼”的點評,頗具代表性。一方面,櫻井強調,“網絡右翼”的出現,是社會發展的必然產物,有其積極意義。“網絡右翼”通過掌握網絡等現代交流工具,每一個人均可自由地發表主張,超越了單個人的局限,提升了自身的存在感,由此,在歷史上首次形成了一種嶄新的話語格局,這有助于推動國家的變革。但另一方面,櫻井對“網絡右翼”也深感憂慮,她說,正因為網絡具有如此強大的能量,參與者更應持有高度的自覺性和理性智慧。如果僅僅在網上高呼“朝鮮人滾回朝鮮半島”等口號,并在現實生活中拼命抵制韓國女藝人入境等,這類過激的排外主義行徑及對他人的誹謗中傷,根本無助于解決問題。櫻井提議,“網絡右翼”在提出自己的主張之前,首先應當學習歷史,把握歷史的全體像,進而提升自身言論的說服力。那種簡單化的感情宣泄,絕非真正的“愛國”、“保守”,如果陷入狹隘的排外主義和國粹主義,那么,日本必將孤立于國際社會,誤入歧途。①櫻井よしこ:《ネット右翼の皆さん、現狀への怒りはそのままに歴史に學んで真の保守になってください》(《網絡右翼的各位,請學習歷史,將對現狀的憤怒轉化為真正的保守》),《SAPIO》2012年 8月22·29日號特集:《ネトウヨ亡國論この國の本當の「保守」とは何か――》(《網絡右翼亡國論這個國家真正的“保守”是什么?》)。
面對“網絡右翼”,如櫻井よしこ這樣的“傳統右翼”,持一種頗為復雜的矛盾心態。一方面,“網絡右翼”與其有著近似的價值觀,是其潛在的“同盟軍”,“傳統右翼”對此抱有相當的期待感;但另一方面,“傳統右翼”又認為“網絡右翼”只是一群烏合之眾,他們過于“幼稚”、“膚淺”,其知識結構、理論素養均有待提高,如果不對其進行有效“約束”,任其自由發展,則有可能成為右翼保守勢力發展的一大障礙。
縱觀“網絡右翼”在現實生活中的種種表現,進一步切入其精神構造的底流,大致可歸納出“網絡右翼”幾大核心“意識”:
其一為“反叛意識”。“網絡右翼”從誕生之日起,便擎起“對抗”的大旗,他們自感出身于“草根”,與主流社會格格不入,面對精英階層的“傲慢”與“打壓”,他們的“反叛意識”一浪高過一浪,他們甚至對“網絡右翼”這一稱呼,也頗為反感,他們認為,這是與其對立的反保守(左翼、革新)人士強加給他們的“帽子”、“標簽”,在這種“帽子”、“標簽”的背后,帶有濃厚的嘲諷、蔑視和侮辱的色彩,隱藏著主流社會對他們的負面評判。
這里有一個現象值得探討——為什么當今日本社會涌現的是“網絡右翼”而非“網絡左翼”?對此,很難一言以蔽之。一般而言,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為遏制日本重新走上軍國主義道路,在美國的主導之下,推進了一系列民主主義的改革,雖然在冷戰格局之下,這些改革并不徹底,但與戰前軍國主義思潮密切相關的“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等敏感話語,一時成為禁語,這種狀況,自然引發了日本右翼保守勢力的強烈反彈。他們認為,戰后的日本媒體,已完全被左翼人士所控制,并予以徹底的體制化,戰后日本媒體打造的,是一種帶有明顯左翼傾向的“封閉”的言論空間,它能夠發散的,也僅僅是美國主導之下的“壓抑之聲”。
上世紀90年代中期以來,隨著電腦的普及和網絡技術的發達,網絡空間日益擴大,言論空間逐漸由原先的精英層獨家掌控,演變為大眾的廣泛參與。泡沫經濟崩潰后登上社會前臺的日本新生代,在激烈競爭的大潮中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和挑戰,他們本能地認定,那些掌握媒體輿論的左翼人士,自視為擔綱啟蒙重任、誨人不倦的文化人,他們貌似公正博學,以天下評判為己任,實際上自視清高、毫無定見,不可能真正理解底層民眾的困境。相當一部分人顯然厭倦了左翼媒體宣揚的“溫和中產階級社會”的發展藍圖,他們毫無選擇的余地,必然站到“左翼”的對立面,成為“反叛”陣營中的重要一員,并希冀通過網上的抗爭,打破左翼媒體的“輿論壟斷”,實現社會階層的流動化,進而改變自身的命運。
“網絡右翼”的這種“反叛意識”,從某種意義上而言,是對日本戰后媒體封閉化、僵硬化存在的不信和挑戰,而不受任何檢查和制約的網絡言論空間,更為這種“反叛”提供了絕好的現實基礎。理論批評家濱野智史這樣點評:冷戰后,左派思想體系未能解消社會之不滿。進入信息反饋敏捷的網絡社會,作為對這種左派思想體系的猛烈反叛,“網絡右翼”現象延綿10年以上,著實令人吃驚。不過,日本媒體的民主狀況,確實很難說是健全的。“網絡右翼”運動,作為反抗媒體的力量,從某種意義上而言,也不能不說是市民對媒體的一種監視,值得予以評價。①濱野智史:《ネトウヨ心理とテレビ》(《網絡右翼心理與電視》),《新·周刊富士電視臺批評》的電視節目特集,富士電視臺2011年11月12日播出。
其二為“悲情意識”及伴生而來的“強國意識”。“網絡右翼”在網絡這片“主戰場”上,處處顯露出濃厚的“悲情意識”。他們深信,這片他們生活于其中的、深愛的土地,已經千瘡百孔、面目全非,它已被外國及外國人“占領”“奪去”,再也沒有往日之風采。為此,他們亮出了悲壯的口號——“奪回失去的日本!”在這種失望、悲憤的底部,流淌的是對異文化“侵入”的抵御心理,以及對外國人進入日本、威脅日本人“生活和雇用”等社會保障的高度警戒感,并將自己身處“弱勢群體”的責任,全部轉嫁給“外國敵人”。
這種“悲情意識”,雖然在理論上支離破碎、荒唐無稽,但在網上通過情緒化的口號和刺激性畫面,并輔以現實中亢奮的肢體語言,很容易使復雜的思考讓位于強烈的直覺,形成沸騰式的憤怒,具有相當的沖擊力和惑眾性。
與“悲情意識”相對應的,或者說是作為某種“受害者意識”的補償,又形成了“網絡右翼”的“強國意識”——他們在網上自由聯想、盡情發泄,營造自己心目中強大的國家像,不僅如此,他們還有意識地將自身和強大的國家緊密捆綁在一起,將自己想象成掌控國家未來命運的主人,“居高臨下”地向外界顯示自身的“強者”地位,享受作為“強者”的榮光與尊嚴。雖然這只是一種阿Q式的自我安慰,但對“網絡右翼”而言,確實是一種容易入手而又不可或缺的精神慰藉。在這種虛幻的自豪感的背后,一方面,顯露出的是自身的存在迫切需要社會認可的強烈訴求;另一方面,也是以曲折的方式將自身的弱勢處境正當化,從而給自己減壓,尋求某種心理的平衡。
其三為“自我封閉意識”。“網絡右翼”制造了虛構的“敵人”,可是,他們并不了解、也不屑于去了解這些“敵人”。按常理來說,面對自己想要攻擊的對象,至少應該直面對手,了解對手的各種優缺點,對癥處置,但“網絡右翼”似乎并不愿意這么做。“網絡右翼”的大多數人,將自己的主張視為“國民的總意”,而將與自己對立的意見,全部貼上“非國民”、“在日外國人”的差別化標簽,以這種自我編排的兩極對立方式,徹底切斷與對手交流和溝通的渠道。“網絡右翼”情愿躲在網絡背后而不愿被“特定”,一旦其發言的內容露出破綻,或者其思維的防線被對手撕破,他們往往不是去積極對應,彌補漏洞,而更多的是選擇退縮回避,甚至轉換話題,裝作與己無關,高高掛起。
在這里,“網絡右翼”顯示出極其矛盾的一面:雖然他們擁有網絡空間的無限開放性,但又拒絕在現實生活中與對手進行有效的交流和溝通。造成這種局面,固然暴露出他們在生活中缺乏辨別網上泛濫信息的能力,以及無力構筑可靠的人際關系等弱點,但不可否認,主流社會簡單化地將“網絡右翼”納入左翼、右翼對立的既定框架中進行考察,也在一定程度上阻礙了其走向外部的可能性,令其只能沉溺于自己營造的“封閉”小天地,流連于與自身價值觀相同的陣營之中。
正是在這一觀察視角之下,社會學家北田曉大指出,“網絡右翼”的活躍,是對他們所討厭的主流媒體的一種挑戰和解構式反諷,盡管這其中存在著激烈的摩擦和沖突,但并不能就此排斥其內含的某種交流。遺憾的是,在“網絡右翼”的標簽之下,其言論最終被封鎖于限定的小團體之內,任其互動發酵,釀成封閉式的連鎖反應。而事實上,“網絡右翼”的發言內容,本質上是很難在左翼或右翼的框架中準確把握的。①北田曉大:《嗤う日本の「ナショナリズム」》(《嘲笑日本的“民族主義”》),東京:日本放送出版協會(NH KBOOKS 1024)2005年版,第206-216頁。
“網絡右翼”的“反叛意識”、“悲情意識”、“強國意識”和“自我封閉意識”,最終凝結成一個“自我完成”的體系,其目標指向,淋漓盡致地體現在其強烈的“排外情結”之中。這種“排外情結”,反映在現實生活中,必然是要確立一個可以正面切入的“假想敵”,這個“假想敵”,可以是在日外國人,也可以是東亞的鄰國。
為什么要樹立這樣一個“假想敵”呢?高原基彰從“不安型民族主義”這一概念入手,進行了深入剖析。高原認為,“網絡右翼”通過“反韓”“反中”等樹立“假想敵”,主要根源在于日本國內的“社會流動化”。一方面,上世紀90年代前后,日本戰后長時段的經濟增長宣告終結,傳統意義上的社區團體(家族、工作崗位、鄰居等),隨著泡沫經濟的崩潰而發生實質性的變化,個體與社區的連帶、個體與家族和同事之間的關系日益疏離,失去歸屬感的日本人,變得越來越“原子化”;另一方面,全球化浪潮推動了新的流動進程,每個日本人被迫作為“個人”流向社會,由此,不安的感覺四處擴散,人們難以明確界定自己在社會中所處的位置,出現了所謂的“認同危機”。為了解除這種“認同危機”,讓自己有所依托,便有必要在外部樹立假想之敵,而這也是在日本年輕人中間掀起民族主義浪潮的原因。②高原基彰:《不安型ナショナリズムの時代:日韓中のネット世代が憎みあう本當の理由》(《不安型民族主義的時代:日韓中網絡世代互相憎恨的真實理由》),東京:洋泉社2006年版。確實,在這種“漂流”“孤獨”的背景之下,“網絡右翼”很容易與高呼“日本萬歲”“日本人萬歲”口號的民族主義結合,并在以“愛國”為名的戰場上,尋找發泄口。
“網絡右翼”的一大攻擊方向,是處于弱勢地位的在日外國人,特別是在日朝鮮人。他們強調日本政府對在日朝鮮人過于優待,強烈反對為其提供生活保護,甚至極端地認為:在日朝鮮人即便遵紀守法,也要一概排斥。
據日本厚生勞動省的調查顯示,2008年接受生活保護的30955名外國人中,持韓國、朝鮮國籍的有23232名,占在日朝鮮人總人口的3.9%,而日本人的相應比例僅為1.2%,也就是說,在日朝鮮人接受生活保護的比例,約為日本人的3.25倍。③日本厚生勞動省:《統計要覧厚生統計要覧(2011年度)第3編社會福祉第1章生活保護》,可參閱:ht t p://www.m hl w.go.j p/t oukei/youran/i ndexyk_3_1.ht m l。2010年,大阪市接受生活保護的外國人首次突破1萬人,絕大多數是高齡化的在日朝鮮人,這也引發了日本社會的高度關注。④《生活保護受給の外國人、初の1萬人突破大阪市》(《領取生活保護的外國人,大阪市首次突破1萬人》),《產經新聞》2010年6月14日。
以上數字,也構成了“網絡右翼”批判政府對在日朝鮮人“過于優待”的依據。但事實上,外國籍人士在日本的經濟、社會基盤脆弱,在各種偏見和人種差別之下,生活充滿艱辛。在日本領取生活保護的,有相當部分是老年人。這一代人在日本剛剛創立國民養老金制度時,因為國籍條款等限制,未能取得加入權,到如今,年老體弱,接受生活保護,也是不得已之舉。對于這段歷史,“網絡右翼”并不了解。他們本身處于社會的弱者地位,卻將更為弱勢的外國人定為攻擊目標,并在攻擊過程中確立自身的強勢,尋求心靈的慰藉,這種心態,很難說是正常的。“網絡右翼”一波又一波地掀起排斥外國人的浪潮,卻不愿去認真思考這樣一個問題:即便排除了所有在日外國人,真的就能改變他們的生活,真的就能讓日本變得更美好嗎?
“網絡右翼”的另一大攻擊方向,是中國、韓國等東亞鄰國,特別是對韓國的攻擊,可謂不遺余力。木村干分析說:“這一時期,中國、韓國等東亞國家逐步成為日本的競爭者,這種脫胎換骨的巨大變化,刺激了日本人的民族主義意識和國民認同感。由此,在將中國、朝鮮等視為主要假想敵的同時,也將在歷史問題上與之嚴重對立的韓國,納入敵對陣營。”①木村干:《ブームは何を殘したか-ナショナリズムの中の韓流-》(《熱潮過后留下了什么——民族主義中的韓流》),石田佐惠子等:《ポスト韓流のメディア社會學》(《后韓流的媒體社會學》),京都:m i nerva書房2007年版,第216-217頁。
2005年在日本掀起的“嫌韓”潮,令世人為之側目,當年7月,以“嫌韓”為主題的《漫畫嫌韓流》②山野車輪:《マンガ嫌韓流》(《漫畫嫌韓流》),東京:晉游舍M OOK2005年版。正式出版。這本書圍繞竹島(韓國稱之為“獨島”)、吞并韓國、歷史教科書等一系列日韓之間的敏感問題,對韓國方面的主張展開了猛烈抨擊。該書在網上大受好評,風靡一時。③丁貴連:《『韓流』『嫌韓流』そして『韓流』》(《“韓流”“嫌韓流”,還是“韓流”》),亞洲游學:《世界のコリアン》(《世界的韓國》)(No.92),東京:勉誠出版2006年版,第30頁。應當說,日本國內蔑視、攻擊韓國的論調,早已有之,但一直未成氣候,而“嫌韓”潮的爆發,其規模、影響力不可同日而語。令人玩味的是,這股“嫌韓”潮的爆發,恰恰是在“韓流”勁吹日本之時。
2002年,日韓兩國共同舉辦世界杯足球賽,展開了大規模的體育交流,根據日本《朝日新聞》和韓國《東亞日報》的民意調查,兩國國民均明顯感受到,對方比以前更為親近。④《朝日新聞》,2002年7月7日。2003至2004年,韓國連續劇《冬日戀歌》在日本熱映,“韓流”成功登陸日本,卷起“純愛”浪潮,形成巨大沖擊波。“不倫”“失樂園”的流行,曾是上世紀末日本文化界的主旋律。1996年10月,日本著名演員石田純一的婚外戀被公諸于世,他在接受采訪時為自己辯解:“文化和藝術有時候也會從外遇中誕生”,后被日本媒體精簡為一句名言:“不倫也是文化!”與此同時,從1997年起,渡邊淳一的小說《失樂園》風靡一時,至1998年3月,該書賣出300余萬冊,位居綜合暢銷書首位。但在經歷了波瀾萬丈的“不倫”“失樂園”風潮之后,日本人又重新渴望那種刻骨銘心的“純愛”感覺,渴望復歸“純愛”中心靈的寧靜,畢竟,這是人類與生俱來的追求美好的強烈沖動。很顯然,“韓流”很好地迎合了這一需求,以《冬日戀歌》為代表的韓國連續劇,劇中的男女主人公,無論遇到什么困難,都初衷不改、始終如一地愛著對方,這種唯美的純情,深深地打動了日本國民。由此,韓國大眾文化在日本已不僅僅是一種流行話題,很多人認為,它已成為大眾文化的一大種類,在日本扎根。⑤村上和弘:《インターネットの中のツシマ-ある『嫌韓』現象をめぐって-》(《網絡中的對馬島——聚焦某種“嫌韓”現象》),《ポスト韓流のメディア社會學》(《后韓流的媒體社會學》),同前,第 181頁。
“韓流”的崛起,一方面拉近了韓國與日本的距離,但另一方面也喚醒、刺激了“網絡右翼”的“嫌韓”意識。這種意識,夾雜著“強國意識”之下的自我陶醉,這自然難以容忍韓國引領文化潮流、威脅日本東亞文化霸主的地位。為此,“網絡右翼”反復強調,“韓流”只不過是韓國政府與日本某些左翼媒體夸大報道的產物,根本不值一駁。他們甚至認為,“韓流”的快速擴張,是韓國政府和受韓國影響的某些國內“反日勢力”的一種“陰謀”。⑥木村干:《ブームは何を殘したか-ナショナリズムの中の韓流-》(《熱潮過后留下了什么——民族主義中的韓流》),同前,第226頁。
岡崎久彥曾指出:“在戰后相當長時期內,日本出版了世界各國的歷史書籍,但這其中有關韓國的歷史書籍非常少見。正是對韓國近代史和韓國文化的無知,才導致他們無法真正理解韓國國民之感情。”⑦岡崎久彥:《なぜ,日本人は韓國人が嫌いなのか。——隣の國で考えたこと》(《為何日本人討厭韓國人——鄰國考慮的事情》),東京:W AC出版社2006年版,第322頁。從根底而言,“網絡右翼”的這種“嫌韓”意識,更多的是出于對歷史的無知、偏見及自戀的心態。
“網上右翼”本身并沒有非常明確的政治目標,只是一種松散的結合,他們并非堅定的國家主義者,也沒有那種為“信仰”而獻身的熱誠。“網絡右翼”在所謂“守護日本共同體”的大義名分之下,將“大日本”、“民族主義”等政治概念融入其敘事系統,顯示出一種君臨天下的磅礴氣勢,但在這種虛幻的激情豪邁背后,涌動的卻是強烈的危機感和失落感。
“網絡右翼”更多的是沉浮于“格差社會”中的“邊緣人”,他們渴望受人尊重,渴望贏得更高的社會地位,但缺乏改造社會的理論基礎、手段和能量;他們沒有改造社會的通盤考慮,也不清楚自身的所作所為是否真的能夠令社會更美好。夢想變得越來越遙遠,他們只能以曲折的方式,透過“反叛意識”、“悲情意識”、“強國意識”和“自我封閉意識”等的構建,營造出“排外”的想象共同體,而事實上,他們本身并無可能融入到這一想象共同體之中。
“網絡右翼”的言論,充滿著“隨意性”和“暴力性”。一方面,他們享受著憲法保護下的言論自由,另一方面,他們又無所顧忌、不負責任地壓制對手、排斥異己,充當言論“暴力團”的角色。“網絡右翼”的思想深層,帶有明顯的非現實性的傾向。他們“厭韓”、“厭中”、“厭左”,積極挑戰主流媒體話語權,解構主流階層精英意識,這些沖動,更多的只是對現狀不滿的感情宣泄,是對立情緒下的消極反抗。“網絡右翼”表面上激揚文字,觀念世界無限膨脹,但根底里卻只是一種逃避現實的“自我”,凸顯的是自信力的缺乏和對歷史、社會文化的無知,也反映出其難以直面、順應東亞連帶及全球化的發展進程。
日本“網上右翼”的“盛行”,是本世紀以來日本社會步入轉型期的必然產物。近年來,“網絡右翼”不再滿足于鍵盤前的活躍,“在特會”的部分成員開始走上街頭,不時在排外主義的口號下直接與“敵”作戰,已具備了“行動保守”的某些色彩,但總體而言,他們的活動方式仍不同于60年代日本風起云涌的學生運動,他們更多地停留于網上感情宣泄的層面,依舊是躲在因特網背后自我陶醉的一代,尚未構成規模龐大的現實運動。但是,主體構成是日本社會中青年的“網絡右翼”,作為日本民族主義、保守主義勢力的潛在“后備軍”,他們身上蘊藏的未來性和能量不能低估。另外,這些極端的網上言論,依托網絡空間的發達,如果不斷向日本社會的深層滲透,也有可能引發社會輿論的質的變化,其潛在的破壞性亦不可小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