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偉
警惕自由市場體制的烏托邦《大轉型》讀后感
●周偉
中國經濟在改革開放后的30多年里取得了舉世矚目的發展。一般認為市場經濟導向的改革是其背后的根本原因。但時至今日,我們應該警惕地認識到市場經濟不是萬能的。市場原教旨主義(market fundamentalism)和純粹的計劃經濟一樣,是走向另一個極端的烏托邦思想。自由市場體制在功能上的局限性和對社會機體的傷害,對于當下的中國來說具有很強的現實意義。伴隨著高速經濟增長而來的社會和道德問題同樣觸目驚心。中國經濟和社會的長期可持續發展所面臨的最大的風險不是劉易斯拐點、不是制造業結構轉型、也不是“國進民退”,而是政府的角色發生錯位。政府應該是自由市場體制的制衡者和監督者,我們要警惕的是政府變成放任的自由市場體制的角色。
市場經濟 社會機體 政府角色
筆者出生于上世紀80年代初,從高中開始我就知道市場體制有助于經濟發展這個道理。90年代中期上大學以后,我又知道了制度和產權的重要性。但是我一直抱有一些疑惑:自由市場加上產權制度,真的就是解決人類經濟和社會問題的萬能良藥嗎?事情應該不會那么簡單吧?后來讀到卡爾·波蘭尼的《大轉型》一書,筆者忽覺豁然開朗。《大轉型》一書提供了一個迥然不同的視角,閱讀此書的過程猶如單調而沉悶的閣樓瞬間打開了一扇窗,窗外風景無限。市場經濟確實不是萬能的,市場原教旨主義(market fundamentalism)和純粹的計劃經濟一樣,是走向另一個極端的烏托邦思想。
必須承認,《大轉型》這一本書讀起來很吃力:一是語言晦澀、句式復雜,二是里面隱含了很多的歷史背景知識。然而波蘭尼被稱作“20世紀公認的最徹底、最有辨識力的經濟史學家”,我于是堅持把這本書看了兩遍,不算細嚼慢咽,也算是囫圇吞棗了吧。
全書分為三個部分,分別討論了歐洲大陸為何能在19世紀維持近百年的和平、市場經濟的發展歷史、社會組織自發的保護行為以及對未來的展望。本書的核心內容在第二部分。其中又以第五章(市場模式的演變)、第六章(自我調節的市場與傳統商品)、第十四章(市場和人)以及第十五章(市場和自然)給我的感觸最深。
作者自己在開篇第一章就對本書的主要思想作了概括,值得逐字引用如下:
“一個自我調節的市場概念,意味著一個十足的烏托邦。在不消除社會的人性和自然本質的情況下,從時間上來說,這種制度根本就無法存在;它在物質上會毀滅人類并把人類的環境變為一片荒野。社會必然要采取措施保護自己,但是社會所采取的任何措施都會損害市場的自我調節、破壞工業生活的組織并因此以另一種方式來危害社會。正是這一進退兩難的困境,把市場逼進了一套固定的常規之中,并最終破壞了建立在這套常規基礎之上的社會組織。”
筆者對《大轉型》一書的關鍵論點有如下的個人理解:(1)市場體制或自由交換并不是人類歷史上一直存在的經濟活動的社會組織方式,也沒有理由認為它將永遠存在。(2)工業革命以及機器化大生產,對自由市場體制的建立提出了客觀的要求。(3)自由市場體制的建立其實并不是自發的,而是在政府的刻意推動下才完成的;恰恰是社會對于自由市場體制負面作用的保護行為常常是自發的。(4)自由市場體制充分發揮效力的重要前提是貨幣、人、自然資源統統變成商品;在此過程中自由市場體制超越了僅僅作為經濟活動組織方式的功能,并滲透到人類社會的各個方面。(5)這種廣泛的滲透造成了人類社會中的多種緊張關系,并促使社會自發的形成一些保護機制以抵制自由市場體制對整個社會機體的侵蝕,這包括中央銀行體制、對勞動者的保護等等。(6)歷史上的“反動力量”在社會變革的過程中可以起到一些正面作用,它們可以減緩劇烈變革發生的激烈程度,從而保護一些有價值的社會組織免遭摧殘。
波蘭尼認為,自由市場體制中將貨幣轉變為商品(資本)正是理解市場體制如何侵蝕社會機體的一個關鍵點。在早期的人類社會中,貨幣的作用就是一般等價物。在進入機器大生產之后,貨幣變成了商品和資本,而銀行體系可以在很大程度上隨意創造或緊縮貨幣。這種脫離實體經濟活動的資本現象對自由市場體制本身的運行造成了傷害,其突出的表現就是19世紀末期、20世紀早期頻頻發生的經濟危機。而經濟危機對人類社會的負面沖擊不僅僅是經濟上的,更是社會和文化層面的。
作為對自由市場體制中這種瘋狂行為的保護性反應,國家內部出現了中央銀行體制、國際上則出現了金本位體制。這兩種體制,前者減輕了經濟危機的沖擊性,后者成為了國際政治和經濟均衡狀態的一個重要支柱。但是到了20世紀后半期以后,波蘭尼所說的這種自由市場體制內部的風險似乎又有了其他的表現形式。例如,1997年的亞洲金融危機是由國際流動資本引爆的,2008年的次貸危機背后是美國中央銀行長期的低利率政策。我們可以爭辯說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的根源還是危機國家本身的經濟結構不健康,但是國際流動資本以貨幣危機的方式對這種不健康的經濟體進行糾正,必然會給其經濟和社會帶來不必要的沖擊和傷害。況且,這些危機國家本身的經濟結構不健康,背后的根本原因仍然是過度放任的自由市場體制。
(一)貧富差距
筆者覺得波蘭尼所討論的一些問題,在當下的中國具有非常強的現實意義。按照亞當·斯密的理論,經濟發展來自于勞動生產率的提高,勞動生產率的提高來自于社會分工和專業化生產,而社會分工的先決條件是市場規模足夠的大。這個足夠大規模的市場的組織原則就是自由交換、平等競爭。但是同時,競爭的結果總是伴隨著“馬太效應”和財富的積累,并逐漸導致貧富差距的擴大。這在中國表現得非常明顯,按照世界銀行和國內一些學者的估算,用來衡量貧富差距的基尼系數已經從上世紀90年代初的0.4上升到近期的0.6左右。
有的觀點認為對于貧富差距問題我們也可以從相反的角度去理解:自由市場體制雖然帶來了收入分配的不均等,但是提高經濟生產率、增加了全社會的財富總量;一國經濟完全可以、也應該是在發展到一定階段之后,才能將注意力集中到解決貧富差距上面去;如果在經濟發展的初步階段過于強調“均等”,則會妨害經濟總量的增長;“不患寡、而患不均”是一種落后的小農思想,等等。
但是,從波蘭尼的角度來看,上面這一類說法其實是短視的。在經濟起飛階段完成之后,如果政府繼續無條件迷戀于自由市場體制對經濟增長的功效,那么它就有可能從一個自由市場體制的制衡者和監督者變成放任的自由市場體制的角色。筆者認為,這有可能是中國經濟和社會長期可持續發展的最大風險。
貧富差距的擴大是自由市場體制帶來的惡果當中比較明顯的一個,并且也是很多其他社會潛在問題的根源。但是卡爾·波蘭尼的過人之處在于,他指出了社會組織會自發的對市場體制的一些負面作用作出反應,以避免放任自由的市場體制給整個社會造成顛覆性的影響。我國2007年頒布的新《勞動法》就是一例。
(二)社會道德水準下降
按照波蘭尼的說法,市場體制只是人類社會組織其經濟活動的一種方式,但是當人本身也作為勞動力變成商品之后,市場體制就慢慢地喧賓奪主并成為主導人類社會其他重要的活動的主角了。其結果之一,就是經濟因素主導了人類生活的太多方面,親情、友情、愛情都受到了沖擊。拾金不昧、路不拾遺本應是基本的道德準則,現在卻變得比較罕見并因此備受推崇,而“買房啃老”、“嫁富二代”等等則已經變成了社會默認的行為模式。
如果某人為了工作加班而常年沒有時間陪伴家人,人們通常會認為她/他是一個努力上進的人。但是這種情況如果走到極端、并且在整個社會中變得非常普遍,那么就會對作為人類社會最基本細胞的家庭組織造成嚴重的傷害。很難想象一個缺乏親情的人會對整個社會充滿熱情,最終的結果也將是整個社會的物質化和功利化,將是一個人對所有人、以及所有人對某個人的冷漠。
筆者不由得想起數年前曾經讀到的一片羅素的散文《閑散賦》(In Praise of Idleness)。當時對這篇文章不是很理解,只是覺得也許只有像羅素這樣學識豐富、衣食無憂的人才能有此閑情。現在讀到波蘭尼的《大轉型》,筆者才略有明白:原來純粹的自由市場體制對人類社會生活的非經濟方面所造成的損害,是很多大學者都注意到的。《閑散賦》里面有一個例子,頗值得回味:
假如在某一特定時刻,一定數目的人被雇來制造大頭針。世界需要多少,他們就造多少,每天(比如說)工作8小時。有人做了一項發明讓同樣多的人可以生產兩倍的大頭針,大頭針已經很便宜了,即便再壓低價格也賣不出更多的大頭針。在一個明智的世界里,會讓生產大頭針有關的人都只工作4小時,而不是8小時,其余一切仍舊可以照常進行。但在現實世界里,這卻被視為道德敗壞。人們仍得工作8小時,大頭針生產得太多了,一些雇主破產了,生產大頭針的人有一半失了業。結果呢,就休閑時間總體而言,和另一種做法是一樣多的,只是現在有一半人完全閑著,另一半卻勞累過度。這樣一來,無可避免的閑暇只能造成廣泛的苦難,而沒能成為普遍的幸福之源。還能想像出比這更愚蠢的事嗎?
上面這個故事的后半部分還揭示了另外一個趨勢,即自由市場體制本身的運作也具有自我毀滅的特征。下面所要討論的就是這樣一個廣泛的命題中的一個方面。
(三)凱恩斯主義經濟學的困境和財政赤字
凱恩斯主義經濟學推崇積極的內需管理,以促進經濟增長、平滑經濟波動,其最終目的是把資本主義體系從崩潰的危險中拯救出來。單純從現代的庸俗西方經濟學的范圍內來看,凱恩斯主義的見解是革命性的,其政策效果也是顯著的。但是20世紀70年代的滯脹問題、日本經濟的長期通貨緊縮問題、歐美經濟的巨額財政赤字和債務負擔問題,這些都是凱恩斯主義式的宏觀經濟管理方式所帶來的嚴重的負面作用。
以財政赤字來說,如果把這個問題放到波蘭尼對市場體制和整個社會組織之關系的分析框架中去看,我們就可以更好地理解凱恩斯主義在現實經濟政策的世界里所面臨的困境。在這一點上,美國(包括一些歐元區國家)現在的巨額財政赤字和國家債務,頗有點類似于我國上世紀90年代初面臨的宏觀經濟“一抓就死、一放就亂”的情況。對于美國來說,財政赤字可以在短期內刺激經濟;對于當時的中國來說,銀行貸款和土地可以在短期內刺激投資。對于美國來說,政治家們需要選票;對于中國來說,官員們需要業績。于是就出現了天量的財政赤字,也出現了高懸的地方政府融資平臺債務和對商業銀行體系壞賬的擔憂。
顯然,自由市場體制的高級版本,即積極的宏觀經濟管理,進一步侵蝕了政府的社會功能。
毫無疑問,自由市場的力量是強大的,但是如果這種力量得不到有效的約束,那么它不但會危害到整個社會,同時也將危害到自由市場體制自身。長遠來看,中國(甚至整個世界)所面臨的最終危險并不是市場化改革不充分、人口老齡化等等。因為這些問題所能導致的最壞結果,不過是經濟減速甚至蕭條、人們的物質生活條件不再飛速提高。但是如果政府忽視了自己作為自由市場體制的監護者和監督者的角色,并最終導致市場體制綁架一切社會活動和社會組織,那么最終的結果將是災難性的。
我們不能否認:改革開放30多年以來的巨大經濟成就,市場經濟體制功不可沒。市場體制釋放了勞動者的積極性、優化了資源配置、拓展了國際貿易的市場。人民生活水平得到了極大的提高,這不但體現在經濟數據上,也在筆者和出生于上世紀50年代的父母一輩的對話中得到證實。但是曾經成功的模式未必永遠有效,因為內外環境都在發生改變。在中國而言,首先是自由市場體制已經開始造成了一些重大的社會問題;其次,自由市場體制本身的運作也存在一些風險,如果不加以限制,這些風險甚至會反過來摧毀市場體制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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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若佳)
C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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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4914(2014)01-023-02
周偉,中國社科院研究生院政府政策與公共管理系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經濟 北京 100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