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 威
法律體系如何可能?
——從公理學、價值秩序到原則模式
馮 威*
“體系”與“法律體系”的思想源遠流長。從近代早期直至19世紀“非歐幾何”誕生之前,嚴格的公理化—演繹性體系模式一直居于主導地位。20世紀以來法學領域逐漸反對法律公理(規則)的演繹方法,而轉向價值論—目的論上的“內部”體系模式。當代法律理論則從規范論—道義論層面對上述兩種模式加以重構,提出了規則—原則相結合的法律規范體系模式。其中,法律規則與規則之間根據逐級授權關系形成了特定的層級構造;法律原則與原則之間則形成了抽象的、沒有絕對優先關系的客觀價值秩序;此外,法律規則基于特定“形式原則”的支撐,通常優先于法律原則。由此得到的法律體系具有規范性、程序性與動態性,兼顧了規則的確定性與原則(價值)的開放性特征。
公理化—演繹性體系;規則/原則—模式;客觀價值秩序;形式原則
毋庸置疑,體系思維乃是建構任何現代社會制度所無法忽視的方法。實際上,法律概念與規范能否最終構成一個體系?法律體系又具有何種品質?體系思維本身能否適用于法律?這些理論層面的問題并非不存在爭議,因而也造成了實踐中的疑惑。由此,我們有必要對法律體系的概念與范圍進行一番歷史回眸和理論剖析,以明確具備何種結構與品質的法律體系才是可能的。
(一)體系的思想
“體系”思想無疑是源遠流長的。從古希臘語源σ?στημα來看,其詞根包括συν(共同)與放置)兩個部分,因而體系最初就帶有“組合”、“復合”、“聚集”的含義。①Vgl. ?Artikel:System“,in:Joachim Ritter und Karlfried Gründer(Hrsg.),Historisches W?rterbuch der Philosophie,Band 10:St-T,Basel:Schwabe & Co. AG,1998,S. 824 f.在音樂理論中就有所謂的“音程體系”(συστ?ματα διαστημ?των),而柏拉圖在《斐萊布篇》中最早將其借用到哲學中,用以探討一與多、整體與部分、無限與有限的辯證法。①See Plato,Philebos,17 d,in:Platonis Scripta Grce Omnia,Vol. V.,Londini:Excudebat A. J. Valpy,A. M. Sumptibus Ricardi Priestley,1826,p. 443 f.中譯本參見[古希臘]柏拉圖:《柏拉圖全集(第3卷)·斐萊布篇》,王曉朝譯,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85頁。亞里士多德則用體系來描述動物有機體;②See Aristotle,De Generatione Animalium,II,in:Aristotelis Opera Graece,740 a 20,ex recensione Immanuelis Bekkeri,edidit Academia Reigia Borussica,Berolini,Apud Georgium Reimerum,1831.中譯本參見[古希臘]亞里士多德:《亞里士多德全集(第五卷)·論動物生成》,苗力田主編,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273頁。此外,他也將城邦理解為公共組織的體系。③See Aristotle,Ethica Nicomachiea,IX,in:Aristotelis Opera Graece,1168 b 33.中譯本參見[古希臘]亞里士多德《:亞里士多德全集(第八卷)·尼各馬科倫理學》,苗力田主編,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203頁。在希臘化時代的斯多噶學派那里,宇宙乃是天、地以及其中的生物共同形成的體系,換言之,是神與人連同他們的造物所形成的體系;④See Stoicorum veterum fragmenta,II,168,11-13(Frg. 527),collegit Ioannes ab Arnim,Stutgardiae in Aedibus B.G. Tuebneri,1964.其中,“所謂人的體系,也就是城邦”[,它具有獨立的領域并遵循獨有的法則。⑤See Stoicorum veterum fragmenta,II,327,32(Frg. 1130);III,81,15(Frg. 329).斯多噶學派還將體系思想進一步擴展到邏輯學中,認為推理()就是由前提與結論構成的體系。⑥See Stoicorum veterum fragmenta,II,77,4(Frg. 235).而技藝被視為關于知識的體系也就是為了達到對生活事務有益的目的,而對各種知識加以綜合運用。⑦See Stoicorum veterum fragmenta,II,23,21(Frg. 56).自此以后,體系思想一再出現在后世的哲學、神學、自然科學以及受此影響的法學論著之中,但是不同時期所討論的重心各有不同。
在中世紀后期,關于體系的討論主要涉及論題術、修辭術與嚴格演繹推理之間的方法論之爭。在此之前的中世紀早期,經院哲學家的邏輯學知識主要限于拉丁文版的亞里士多德《范疇篇》與《解釋篇》。直到12世紀下半葉,亞里士多德《工具論》中的其他篇目才被陸續譯介到拉丁語世界,從而影響到經院哲學家對邏輯學的理解。尤其具有革新性的是,亞里士多德在《后分析篇》中提出了一種遵循嚴格演繹證明方法的科學理論。⑧See Andrea Errera,“The Role of Logic in the Legal Science of the Glossators and Commentators”,in:The Jurists’ Philosophy of Law from Rome to the Seventeenth Century,ed. Andrea Padovani and Peter G. Stein,Springer 2007,p. 97 f,p. 119 f.他認為,科學知識是通過演繹證明獲得的;作為證明性知識出發點的前提必須是真實的、初始的、直接的、比結果更為人熟悉的、先于結果的,并且是結果的原因;科學的初始前提——也就是原則(principle)——包括公理(,axiom)和定理(,thesis),后者又分為兩類:假設(,hypothesis)或者預設(,postulate),以及定義(,definition)。科學的證明包含三個要素:(1)有待證明的結論,也就是將某種屬概念適用于某個種概念;(2)公理,它構成證明的基礎;(3)預設的種概念。⑨See Aristotle,AnalyticaPosteriora,in:Aristotelis Opera Graece,71 b 5;72a 6;75 a 38;76 b 12. 中譯本參見[古希臘]亞里士多德:《亞里士多德全集(第一卷)·后分析篇》,苗力田主編,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247-249頁、266頁。亞里士多德的上述科學理論,尤其是公理化—演繹方法,深刻地影響了后期經院哲學家對體系的理解。不過在17世紀上半葉頗具影響力的拉姆主義者們(Ramismus)一度與亞里士多德化的經院哲學分庭抗禮,他們更為贊同前述斯多噶學派的定義,即從創造性技藝——尤其是修辭術——的角度來理解知識的體系;認為體系不過是對相互隸屬的論題進行排序(Collocation zusammengeh?riger Topoi)。⑩Vgl. Wilhelm Schmidt-Biggemann,TopicaUniversalis. Eine Modellgeschichte humanistischer und barocker Wissenschaft,Felix Meiner Verlag,Hamburg 1983,S. 44 f. und Fu?note 162.盡管如此,他們同樣要求:通過修辭術所形成的判斷(Judicium)也應當經歷公理化的強化程序(axiomatischverfestigteVerfahren),以保證被涵攝的部分具有必然性、完全性、統一性、演繹本身的無漏洞性等內在融貫性標準。?a. o. O. S. 45-47 ff.
到了近代早期,嚴格的公理化—演繹性體系思想最終躍居主導地位。笛卡爾、斯賓諾莎與霍布斯等近代思想家,都青睞以古希臘的歐幾里得幾何學為典范的公理學(Axiomatik)。歐幾里得在《幾何原理》中將幾何學的原則分為定義、預設與公認觀念(common notions),并沒有使用“公理”()一詞。雖然如此,當亞里士多德在上述《后分析篇》中例舉“幾何學家的公理”時,——如“相等的部分從相等物中減去,剩余部分仍相等”——指的正是《幾何原理》所說的第三項公認觀念。①Vgl. ?Artikel:Axiom“,in:Joachim Ritter und Karlfried Gründer(Hrsg.),Historisches W?rterbuch der Philosophie,Band 1:A-C,Basel:Schwabe & Co. AG,1998,S. 742.以此為典范,萊布尼茨就明確地將他的著作命名為“新體系(système nouveau)”,認為體系不同于假設,完善的、真正的體系并不是以論辯為目的而對若干定理的技藝性排序,而是所有真理的封閉形態。此時受到關注的不僅是知識的秩序性(Geordnetheit),而且是知識根據自明性原則的證立性(Begründetheit aus evidenten Prinzipien),換言之,“以現實的統一性為基礎,證立知識的統一形式”。②a. a. O. S. 830. Auch vgl. 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Das neue System“,in:Philosophische Schriften[franz?sisch/deutsch],Band I,herausgeben und übersetzt von Hans Heinz Holz,Wissenschaftliche Buchgesellschaft,Damstadt 2. Aufl.,1965,S. 212-227 ff.其追隨者沃爾夫也認為,“體系化的理性(intellectus systematici)這一概念通常沒有得到重視”。③Christian Wolff,?De differentia intellectus systematici et non systematici(1729)“,in:Jean école(Hg.),HoraeSubsecivaeMarburgenses I. Gesammelte Werke,II. Abteilung,Lateinische Schriften,Band 34.1,Georg Olms Verlag 1983,S. 108 f.這種體系化的理性,是借助公理從一項普遍命題證明出另一項普遍命題,從而將它們彼此聯接起來。若干公理集合成一個“基礎體系”(systema elementare),它們是清晰且確定的普遍概念(nοtiοnes cοmmunes),是初始真理(νeritates primae);而能夠回溯到這些公理的若干命題的總和,就構成了一個“教義學體系”(systema dοctrinatum)。④a. o. O. S. 109.最終,“所謂體系,就是彼此相互聯接的、且與其公理相聯接的真理的總和(Systema enim dicitur νeritatum inter se et cum principiis suis cοnnexarum cοngeries)。”⑤Christian Wolff,?PhilosophiarationalissiveLogica(1740)“,Pars III,§. 889,in:Joanne Ecole(Hg.),Gesammelte Werke,II. Abteilung,Lateinische Schriften,Band 1.3,Georg Olms Verlag 1983,S. 635 f.
對于理性主義者的公理化體系,法國的百科全書派(Encyclοpédie)以及啟蒙運動者們的態度則頗為矛盾:一方面,他們相信體系具有理性化的能力,為經驗科學的進步創造了條件;另一方面,他們又認為體系不過是無視客觀現實而人為進行的(也就是技藝性的)建構⑥Vgl. Joachim Ritter und Karlfried Gründer(Hrsg.),Historisches W?rterbuch der Philosophie,Band 10:St-T,Basel:Schwabe & Co. AG,1998,S. 832 f.——且不說伏爾泰對體系持有徹底地反對立場。⑦a. a. O. S. 832.作為這種分歧的反映,孔狄亞克在《體系論》一書中區分出了兩種體系:一種是上述建立在“一般的、抽象的公理”之上的“抽象體系”(systêmesabstraits);另一種則是建立在假定(Supposition)之上的體系,即“假設”(hypοthèse),后者依靠的并非源于公理的自明性,而是針對現實的解釋力。⑧Vgl. E. B. de Condillac,?Traité des systême?,in:Oeuvres philosophiques de l'Abbé de Condillac IV,hg. G. Le Roy,1792,S. 8 f. und S. 303 f.達朗貝爾在其《百科全書導言》中也對“體系精神”(l’espritdesystème,System-Geist)表示質疑,而只是贊同一種“真正的體系化精神”(leνéritableespritsys tématique,wahrhaftsystematischvorgehendenGeist)。⑨Vgl.R. D’Alembert,Discours préliminaire de l’Εncyclopédie,1751,S. 30.Auch vgl. ders.,Einleitung zur Enzyklop?die,Durchgesehen und mit einer Einleitung herausgegeben von Günther Mensching,Felix Meiner Verlag,Hamburg 1997,S. 20,72 f.他還指出,英國的經驗主義哲學家培根乃是第一位“體系的敵人”;牛頓的物理學也沒有以“體系”命名,因而自然科學家雖然具備體系化的精神,卻從不建造體系。⑩a. a. O. S. 66,71 f.
作為對理性主義、經驗主義和啟蒙運動的反思,康德開啟了關于體系難題的全新討論。在康德看來,數學的公理化方法并不完全適用于思辨哲學與自然科學。因為所有的科學知識雖然要借助先驗的概念進行思考,但又必然涉及一定的經驗對象。那種建立在先驗的、自明的公理(Axiom)之上,僅僅通過概念與概念之間的純粹建構(Konstruktion)而形成的嚴格公理化體系,只在數學領域才有可能實現。?參見[德]康德:《純粹理性批判》,鄧曉芒譯,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552-561頁。與此不同,思辨哲學通過純粹理性的建筑術(ArchitektonikderreinenVernunft),雖然也可以形成以若干原則(Grunds?tze,Prinzipien)為基礎的知識體系,但是這些原則并不具備數學公理的自明性和不可質疑性,而且它們也不能像數學運算那樣進行概念建構,而是必須借助經驗材料才能形成具體的知識。?參見[德]康德:《純粹理性批判》,鄧曉芒譯,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565-566頁。就此而言,康德否定了公理化方法適用于數學以外其他自然科學領域的可能性,這一點與英國經驗主義者休謨的結論是符合的。但是,康德并沒有就此否定體系方法本身,當他說道:“我所理解的體系就是雜多知識在一個理念之下的統一性。這個理念就是有關一個整體的形式的理性概念,只要通過這個概念不論是雜多東西的范圍還是各部分相互之間的位置都先天地得到了規定。……整體就是節節相連的(articulatiο),而不是堆積起來的(cοacerνatiο);它雖然可以從內部生長起來(per intus susceptiοnem),但不能從外部來增加(per appοsitiοnem),正如一個動物的身體,它的生長并不增加任何肢體,而是不改變比例地使每個肢體都更強更得力地適合于它的目的。”①參見[德]康德:《實踐理性批判》,鄧曉芒譯,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629頁。從這個意義上講,康德的體系觀也包含了一定的有機體論(Organismus)。②Vgl. Hans J?rg Sandkühler(Hrsg.),Enzyklop?die Philosophie,Band 3:Q-Z,Felix Meiner Verlag,Hamburg 2010,S. 2670.
值得進一步關注的是,康德對實踐哲學與倫理學體系的觀點。思辨哲學與自然科學針對的是實際發生之物,涉及自然的法則;但與此不同,實踐哲學與倫理學針對的是應當發生之物,涉及自由的法則,因而后者包含了先驗的、不依賴經驗而確定下來的實踐原則。③參見[德]康德:《純粹理性批判》,鄧曉芒譯,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623頁;以及[德]康德:《道德形而上學原理》,苗力田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頁。康德還進一步指出,自由概念最終構成了整個純粹——實踐的以及思辨的——理性體系大廈的拱頂石。④參見[德]康德:《實踐理性批判》,鄧曉芒譯,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3頁。而且對實踐理性也要進行更具哲學性與建筑術性質的關注,即“正確地把握整體的理念,并從這個理念出發,借助于通過某種純粹理性能力把一切部分從那個整體概念中推導出來,而在其彼此之間的交互關系中緊盯住那一切部分。”⑤同上,第10頁。
圍繞著康德開創的先驗理念主義哲學傳統,費希特、謝林、黑格爾等體系性的哲學家,與同時代的浪漫主義派之間,就概念與經驗、體系性與歷史性進行了持久的爭論。既有像黑格爾那樣堅持“真理即是全體(Das Wahre ist das Ganze)”,⑥[德]黑格爾:《精神現象學》,賀麟、王玖興譯,商務印書館1981年版,第12頁。也有像施勒格爾那樣折中地認為:“對于精神,有體系與沒有體系同樣是致命的。也許精神必須下決心把二者結合起來。”⑦[德]施勒格爾:《雅典娜神殿斷片集》,李伯杰譯,三聯書店2003年版,第60頁。直到尼采那里,“對于體系的意愿”最終被視為“缺乏坦誠(”Mangel an Rechtschaffenheit)與“性格病態(”Charakterkrankheit),而“那些搬出體系的思想家不過是在妄圖欺詐。”⑧Nietzsche,Gesammelte Werke,1895-1912,Bd. VIII,S. 64 bzw. Bd. XIV,S. 354. Zitiert nach:Hans J?rg Sandkühler(Hrsg.),Enzyklop?die Philosophie,Band 3:Q-Z,Felix Meiner Verlag,Hamburg 2010,S. 2671.
到19世紀初期,即使在數學——這個曾經在康德看來唯一具備自明性公理、能夠對概念進行先驗建構的科學——領域中,也隨著“非歐幾何”的誕生⑨在19世紀,歐幾里得幾何中的第五項公認觀念(即“整體大于部分”),尤其是他的第五項預設(即“過直線外一點有且僅有一條直線與已知直線平行”)被相繼推翻,從而宣告了“非歐幾何”的誕生。Vgl. ?Artikel:Axiomatik“,in:Joachim Ritter und Karlfried Gründer(Hrsg.),Historisches W?rterbuch der Philosophie,Band 1:A-C,Basel:Schwabe & Co. AG,1998,S. 750 f.,出現了形成多個體系的可能性。“體系”與“公理”的涵義也隨之發生變遷。希爾伯特的下述觀點逐漸得到認同:所謂公理,并不是自明的真理,也不是對理想事實的描述,亦不是應對現實的規約,更不是假設;公理不過是一項不具備任何本體論規定的命題,一項用來推導其他新命題的素材。⑩a. a. O. S. 750.
有趣的是,20世紀以來對于體系的意愿并沒有就此終結。后起的新康德主義者就放棄了舊有的靜態體系觀,轉而堅持一種動態的、開放的、非封閉的體系概念,強調對科學發展的動態性、研究的可證偽性(Fallibilismus)、文化多樣性以及人類生活的歷史性予以全面考察。?Vgl. ?ArtikelSystem“,in:Hans J?rg Sandkühle(rHrsg.),Enzyklop?die Philosophie,Band 3:Q-Z,Felix Meiner Verlag,Hamburg 2010,S. 2671 f.現代數理邏輯的新進展也為公理化的人工語言體系帶來了新的可能,其催生出來的分析哲學傳統也發揮出了全面而久遠的影響力,“體系化的精神”由此被重新喚起。在社會學領域,甚至出現了盧曼的體系理論(Systemtheorie,通譯“系統理論”)。有許多論者認為,一種體系學(Systematik)依然是值得追求的。
(二)法律體系的思想
早在古希臘時期,當柏拉圖寫到:“人們應當在制定法之前設置一個序言,用來闡明該制定法的意義”,①參見[古希臘]柏拉圖:《法律篇》,張智仁、何勤華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32-133頁。此時他已經開始注意到法律的結構問題。但法律體系的發展與成熟則要歸功于羅馬。到羅馬共和國晚期,伴隨著羅馬法自身實踐的積累,以及希臘化時代的斯多噶哲學的影響,體系化的法學教科書開始出現,其中流傳最為廣泛的要屬蓋尤斯的《法學階梯》。該書一開篇就將法律區分為萬民法與羅馬的市民法,后者又被描述為由法律、平民會決議、元老院決議、君主諭令、有權發布告示者發布的告示、法學家的解答所共同構成的整體;接下來他又根據法律的不同內容,區分出人法、物法和訴訟法三個部分,從而將既有的羅馬法塑造成了一套完善而有序的法律體系。②參見[古羅馬]蓋尤斯:《法學階梯》,黃風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5頁。羅馬法學家們歷經數代的體系化努力,最終在很大程度上體現在了優士丁尼《民法大全》之中。
上述優士丁尼《民法大全》在中世紀晚期被重新發現,圍繞對這一文獻的研究,在意大利的博洛尼亞大學形成了早期的“注釋法學派”,他們通過借鑒經院哲學的方法來注釋羅馬法。到后期注釋法學派時期,法學家也開始借鑒亞里士多德的科學方法。③See Andrea Errera,“The Role of Logic in the Legal Science of the Glossators and Commentators”,in:The Jurists’ Philosophy of Law from Rome to the Seventeenth Century,ed. Andrea Padovaniand Peter G. Stein,Springer 2007,pp. 105-107.如前所述,亞里士多德《后分析篇》的重新發現,也影響到了13世紀的評注法學派,使其開始遵循嚴格的三段論方法。④Ibid.,pp. 136-141.后來的人文主義法學派,也為羅馬法典籍的體系化做出了持續的理論努力。⑤Vgl. Christoph Bergfeld,Franciscus Connanus(1508-1551),ein Systematiker des r?mischen Rechtes,K?ln:B?hlau-Verlag,1968.
近代以來,隨著理性主義哲學的興起,自然法的近代版本——理性法(Vernunftrecht)——學說也爭相登場。如霍布斯就運用“組合—分解方法”推導出人類社會的若干“自然法則”,這種方法又直接影響了普芬道夫的自然法學說。⑥Vgl. Malte Diesselhorst,Ursprünge des modernen Systemdenkens bei Hobbes,1968.這些理性主義的自然法思想,在遵循體系化的理性來鑄造新的法典方面毫無分歧,并最終催生了法國的《拿破侖民法典》等近代法典。《拿破侖民法典》在歐洲其他國家的傳播,激起了法學理論界對法律的體系性與歷史性的反思甚至論戰。這種反思雖然帶有同時代的哲學話語痕跡,但更多地透現出法律體系以及法學本身的獨特性。
德國法學家薩維尼在《論立法與法學的當代使命》一文中就堅持認為,法律具有其民族性與歷史性,因而反對效仿《拿破侖民法典》而倉促啟動立法工程。⑦參見[德]弗里德里希·卡爾·馮·薩維尼:《論立法與法學的當代使命》,許章潤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01年版,第7頁,以及第35-40頁。雖然如此,他在《當代羅馬法體系》的開篇卻明確將自己的方法命名為“體系化方法(”systematische Methode),因為在他看來,通過對法律關系的內在關聯或者親和性進行認識和描述,能夠將具體的法律概念與法律規則連接成一個大的統一體。⑧Vgl. Friedrich Carl von Savigny,System des heutigen r?mischen Rechts,Band 1,Berlin 1840,S. xxxvi.中譯本參見[德]薩維尼:《當代羅馬法體系(第一卷)》,朱虎譯,中國法制出版社2010年版,前言第14-15頁。對于這兩種看似相互矛盾的立場,薩維尼澄清到,法官的判決需要一個更深層次的基礎,即法律關系(Rechtsverh?ltnisse)。法律關系具有一種有機的本性(eine organische Natur),這不僅體現在其各組成部分的體系性關聯之中,也體現在它的持續發展之中,體現在它的產生和消滅方式之中。⑨Vgl. a. a. O. S. 6-7. 同上,第9-10頁。進一步的,法律規則也需要一個更為深層次的基礎,薩維尼稱之為“法律制度”(Rechtsinstitute),它們是各個法律關系的原型。最終,所有的法律制度連接成為一個有機的體系。⑩Vgl. a. a. O. S. 9-11.同上,第11-14頁。在法學方法論層面,體系化因素也與語法因素、邏輯因素和歷史因素一起構成了制定法解釋的四項因素。?a. a. O. S. 212-216.實際上,薩維尼的整部《當代羅馬法體系》分別由物法、債法、家庭法、繼承法所構成,它們正是按照法律關系的類型進行規劃布局的。?a. a. O. S. 389.
作為薩維尼的傳承者,普赫塔更明確地指出,民族精神正是通過法學家——如當時19世紀德國的潘德克頓法學家——的科學工作才最終被轉化為了法律體系。①Vgl. Georg Friedrich Puchta,Cursus der Institutionen,Band 1,3. Aufl.,nach dem Tode des Verfassers besorgt von A. Rudorff,Druck und Verlag von Breitkopf und H?rtel,Leipzig 1850,S. 37 f.不過在普赫塔看來,薩維尼的上述法律關系體系(Systeme der Rechtsverh?ltnisse)尚有不足之處:首先,通過區分不同的法律關系——如私法關系、公法關系、教會法關系,其中私法關系又包括所有權關系、債的關系、動產關系、繼承關系、家庭關系——雖然注重了人的差異性,而沒有注意到人作為人格而具有的共同性,那就是:自由意志,以及由此衍生出來的權利;其次,法律關系的種類是無限多樣的,而且存在不可避免的相互重疊。②a. a. O. S. 77.前述法律關系體系之所以存在不足,究其原因,在于沒有基于一個統一的原則來形成整個法律體系。因而,普赫塔認為應當以人格的自由意志作為最高原則,建構出一套法律權利體系(System der Rechte),具體包括:對本人的權利、對物權、對行為的權利、對人權、對動產的權利。③a. a. O. S. 78-91.從這個意義上講,正如他本人所宣稱的,普赫塔建構起了更為嚴格的法律“概念譜系(”Genealogie der Begriffe)。④a. a. O. S. 101.正是這一法律體系,被同一時期的法哲學家斯達爾批判為“抽象的”、“不及物的”、普遍化的概念體系。斯達爾更強調生活關系與法律制度之間的有機關聯、前后相繼,而不認為法律自身有一個最高原則;相反,這種最高原則只能是倫理性的,并存在于上帝的位格之中。⑤Vgl. Friedrich Julius Stahl,Die Philosophie des Rechts,Band 2,6. Aufl.,Wissenschaftliche Buchgesellschaft,Darmstadt 1963,S. 293-299 ff.
雖然遭遇到斯達爾以及類似的批評,但是法律體系依然不乏熱烈的追求者。早期的耶林也曾認為法律概念可以“自我繁衍,創造新概念”(sich paaren,neue erzeugen),⑥Vgl. Rudolf von Jhering,Geist des r?mischen Recht,5. Aufl.,Bd.I,Leipzig 1852,S 29.并醉心于他認為高級的“建構法學”(Konstruktionsjurisprudenz)。⑦Vgl. Rudolf von Jhering,Geist des r?mischen Rechts,5. Aufl.,Bd. II.2.,Leipzig 1894,S. 360.但后期的耶林,在經歷了重大理論轉變后,將之前的潘德克頓法學——以及自己的建構法學——一概批判為“概念法學”(Begriffsjurisprudenz),轉而關注法律中的目的。⑧Vgl. Rudolf von Jhering,Scherz und Ernst in der Jurisprudenz,Leipzig 1884,S. 337 f.作為耶林的傳承者,赫克將概念法學的體系稱為“外部”體系,認為其意義僅限于對法律秩序進行“可視化”(Sichtbarmachung)描述;而他本人倡導的利益法學,轉而追求關注法律實質關聯(Sachzusammenhang)的“內部”體系,對個案的價值沖突尋求妥當的裁判。⑨Vgl. Philipp Heck,Begriffsbildung und Interessenjuri-sprudenz,Tübingen 1932,S. 139-188 ff.目前,根據卡納利斯在《法學中體系思維與體系概念》一書中的區分,通常將前一種體系稱為“公理化—演繹性體系”(axiomatisch-deduktives System)⑩Vgl. Claus-Wilhelm Canaris,Systemdenken und Systembegriff in der Jurisprudenz,2. Aufl.,Duncker & Humblot,Berlin 1983,S. 25 f.,而將經由赫克的利益法學以及當代“評價法學”發展而來的體系稱之為“價值論—目的論體系”(axiologisch-teleologisches System)。在卡納利斯看來,后者是通過“一般法律原則”(allgemeine Rechtsprinzipien)及其具體化來形成法律體系的。原則不同于公理:公理具有無矛盾性、封閉性與靜態性,而原則允許存在彼此矛盾,具有開放性與動態性。?a. a. O. S. 40-60 ff.拉倫茨也評述到:“法學中除抽象概念外,這幾十年來才開始應用其他思考形態,例如,類型、主導思想、須具體化的原則以及規定功能的概念。由之可以產生建構他種體系的根據。……其于法學中的實現,迄今僅處于開始階段。許多法學家仍然傾向將體系等同抽象觀點式的體系。即使在今天,也只有少數法學家(即使‘評價法學’的追隨者亦無不同)能不目眩于抽象概念式體系的魅力。”?[德]卡爾·拉倫茨:《法學方法論》,陳愛娥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第317頁。
確實,即使在今天,對公理化的、抽象概念式法律體系的追求并未止于拉倫茨的評述,而是伴隨著法律邏輯學、法律論證理論等學科的發展一再躍入法律人的視野。諾伊曼就指出,形式邏輯雖然以公理化為前提,但反之并不成立,公理化并不必然要求形式化,而是可以容納日常語言中的——包含價值評價的——概念;當代的公理化法律體系,不再像19世紀的概念法學那樣預設一套既定的概念體系,而是根據合目的性來選擇適用于某一法律領域的若干公理;此外,近年來為人們所爭論不休的公理學(Axiomatik)與論題學(Topik),二者在他看來并不完全互相排斥——論題學涉及命題的選擇,而公理學涉及命題的排序。①Vgl. Ulfrid Neumann,?Juristische Logik“,in:Arthur Kaufmann,Winfried Hassemer,Ulfrid Neumann(Hrsg.),Einführung in Rechtsphilosophie und Rechtstheorie der Gegenwart,8. Aufl.,C. F. Müller 2011,S. 308-309 ff.實際上,伴隨著當代法律理論上對于法律的概念之探討,以及當代規范邏輯(或曰道義邏輯,Normlogik,deontischeLogik)的發展,新近還出現了由規則與原則相結合的體系模式(Regeln/ Prinzipien-Modell)。②Vgl. Robert Alexy,Theorie der Grundrechte,Baden-Baden:Nomos Verlagsgesellschaft 1985,S. 117-122 ff.之所以能將法律體系視為“規則”與“原則”的結合,是將后面二者的區別僅僅視為道義論層面的差異,即前者是確定性的應然命令,后者是具有初顯性的最佳化要求,因而都可以歸屬于“規范”(Norm)概念之下。③a. a. O. S. 71-77 ff.又由于法律規則能夠涵攝一定的生活事態,具有可演繹性的特征;而法律原則需要在具體個案中權衡適用,具有價值評價的取向,所以這種基于規范論—道義論的、規則與原則相結合的法律體系模式,在一定程度上是對前述公理化—演繹性體系與價值論—目的論體系的重構。
雖然關于法律體系及其可能模式還存在持久的爭論,但是在此我們首先有必要對法律體系的概念進行初步的界定。所謂法律體系,即是通過若干法律要素,以及這些法律要素之間形成的若干關系,按照一定的結構所形成的集合。這些法律要素,依據彼此之間的不同關系,也可能分別形成若干子體系(子集),然后進一步形成統一的法律體系。顯然,在此并沒有強調法律的公理,以及法律體系的公理化。或者說,我們更多地借鑒了前述希爾伯特對公理的重新界定,即:公理不過是一項不具備任何本體論規定的命題,一項用來推導其他新命題的素材。④Vgl. ?Artikel:Axiomatik“,in:Joachim Ritter und Karlfried Gründer(Hrsg.),Historisches W?rterbuch der Philosophie,Band 1:A-C,Basel:Schwabe & Co. AG,1998,S. 750 f.此外,根據拉茲的看法,一項完善的“法律體系理論”必須涵蓋以下四個方面的問題,它們是:法律體系的存在標準問題,法律體系的識別標準問題(以及與此相關的成員資格問題),法律體系的結構問題,以及法律體系的內容問題。⑤See Joseph Raz,The Concept of Legal System,p. 1 and below.下文雖然會在不同程度上涉及這些問題,但是并沒有套用拉茲的分析框架,而是更多地從法律教義學自身的問題意識著眼,對法律體系的要素、結構及其品質進行逐層的探究。
法律體系是由哪些要素構成的呢?關于這個問題,歷來的法學家們各自提出了不同的可能選擇:譬如上文提及的法律關系(如薩維尼)、法律權利(如普赫塔)、法律目的(如耶林)、法律利益(如赫克)、法律類型(如拉倫茨)、一般法律原則(如卡納利斯);此外,從當代法律理論與規范邏輯出發,還有以下可能選擇,即:權利和義務等基本法律概念或關系(如霍菲爾德)、法律規范(如凱爾森)、法律規則(如哈特)、法律原則(如德沃金)。由于對法律體系之要素的選擇具有一定的合目的性,而且考慮到我們正處于當代法律理論與規范邏輯的論域之中,因而本文選擇法律規范(包含規則與原則)作為法律體系的要素。
(一)法律的規范與規范性
1.法律規范作為行動理由
將法律規范作為法律體系的要素,乃是基于對法律的規范性特征之認識。從實踐哲學來看,法律的規范性意味著:法律條文表達了一定的規范;而規范構成了人們的動機(Triebfeder)或行動理由(Bewegungsgrund,reason for action)。康德就認為,如果某人的行為僅僅是合乎道德責任(pflichtm??ig),而非出于道德責任(aus Pflicht),那么道德律對他而言還沒有真正的約束力(Verbindlichkeit)。⑥參見[德]康德:《道德形而上學原理》,苗力田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2-14頁;以及[德]康德:《實踐理性批判》,鄧曉芒譯,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98-121頁。至于對行為動機的關切——尤其是在康德本人看來——是否同樣適用于法律領域,目前還存在持續的爭議。爭議的焦點集中于:“道德的絕對命令”與“法律的普遍原則”在康德文本中的關系。眾所周知,康德一方面在《道德形而上學原理》中將道德的絕對命令定義為“要只按照你同時認為也能成為普遍法則的準則去行動”;⑦參見[德]康德:《道德形而上學原理》,苗力田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9頁。另一方面,他在《法的形而上學原理》(即《道德形而上學》第一部分)中將法律的普遍原則定義為“外在地要這樣去行動:你的意志的自由行使,根據一項普遍法則,能夠和所有其他人的自由并存”。①Vgl. Immanuel Kant,Metaphysische Anfangsgründe der Rechtslehre(Metaphysik der Sitten. Erster Teil),3. Aufl.,hg. v. Bernd Ludwig,Felik Meiner Verlag,Hamburg 2009,S. 231 f.顯然,法律的普遍原則僅限于與外在法則相符合,這使它有別于道德的絕對命令;但是令人困惑之處在于:為何法律與道德命令同樣需要滿足可普遍化的要求?——德國法哲學家拉爾夫·德萊爾認為,康德的道德絕對命令包含了兩種可能的運用(zweiGebr?uche des kategorischen Imperatives):一種是法律的運用,關注行為是否外在地合乎責任;一種是倫理的運用,關注行為是否內在地出于責任。②Vgl. Ralf Dreier,?Zur Einheit der praktischen Philosophie Kants“,in:ders.,Recht-Moral-Ideologie. Studien zur Rechtstheorie,Suhrkamp Verlag,Frankfurt am Main 1981,S. 292-293 ff.而正如康德所言,二者統一于“道德的最高原則”。③參見[德]康德:《道德形而上學原理》,苗力田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7頁。阿列克西并不完全贊同德萊爾對法律與倫理的簡單劃分,而是認為,康德對法律普遍原則的定義恰恰反映了法律與倫理、道德的緊張關系。④Robert Alexy,?Ralf Dreiers Interpretation der Kants Rechtsdefinition“,in:ders.(Hg.),Integratives Verstehen. Zur Rechtsphilosophie Ralf Dreiers,Mohr Siebeck,Tübingen 2005,S. 95-109;auch Robert Alexy,?Kants Begriff des praktischen Gesetzes“,in:Okko Behrends(Hg.),Der biblische Gesetzesbegriff. Auf den Spuren seiner S?kularisierung,Vandenroeck& Ruprecht,G?ttingen 2006,S. 197-216 ff.也就是說,雖然從動機上講,倫理責任的動機是對法則本身的敬重,法律責任的動機是外在強制,然而即便康德也曾指出,法律責任最終也是一種“間接的倫理責任”。⑤Vgl. Immanuel Kant,Metaphysische Anfangsgründe der Rechtslehre (Metaphysik der Sitten. Erster Teil),3. Aufl.,hg. v. Bernd Ludwig,Felik Meiner Verlag,Hamburg 2009,S. 221 f.就本文而言,唯需強調的是:從行為動機的角度理解法律的規范性,是可行的。
當代不少法律理論家就承接了類似的研究路徑。譬如在拉茲看來,法律規范構成了人們行動的排他性理由(exclusive reasons)。如果某人雖然采取了符合法律規范的行動,卻是以道德規范,或者超越法律之外的其他規范作為理由,而并非以法律規范作為唯一的行動理由,甚至也不是首要的行動理由,那么此時法律的規范性就遭受了影響。⑥See Joseph Raz,Practical Reason and Norms,2nd ed.,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0,pp. 35-48,and 154-155.
2.完整的、一般的法律規范
從規范邏輯來看,一項完整的、一般的法律規范(selbst?ndige,generelle Nrom),是由一定的事實構成與法律后果構成的假言句,再加上必須、禁止、允許等規范模態詞而形成的;換言之,是一項假言命令句(hypothetische Imperative)。⑦Vgl. Karl Engisch,Einführung in das juristische Denken,10. Aufl.,hrsg. Thomas Würtenberger und Dirk Otto,Verlag W. Kohlhammer,Stuttgart 2005,S. 32-33 ff.其中的事實構成與法律后果又是由大量精致的概念或者類型構成的。當然,除了這種完整的、一般的法律規范,法律人日常打交道的還有某些不完整的法律規范(unvollst?ndige Norm),⑧Vgl. Hans Kelsen,Reine Rechtslehre,1. Aufl.,Leipzig und Wien 1934,Neudruck mit Vorwort von Stanley L. Paulson,Scientia Verlag Aalen,1985,S. 56,133 f.它們缺乏上述某些因素,因而需要從其它規范那里得到填補和完善。此外,還存在某些不具有一般性的個別規范(individuelle Norm),⑨a. a. O. S. 76.如法官的個案判決,具體的行政行為,它們也構成了相應主體的行為理由。
3.法律概念與類型
法律規范的規范性,首要體現在法律規范的事實構成與法律后果中所包含的概念與類型上。從現代謂詞邏輯的角度來看,概念就是針對個體變元的性質謂詞或關系謂詞(predicators of property or relation),可能處在不同的位階,具有不同的抽象程度。⑩See Rudolf Carnap,Meaning and Necessity:A Study in Semantics and Modal Logic,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47,p. 6 und 21.在日常言談中,我們通過概念來表述對象的性質或關系,也就是對它們進行述謂(predicate)。?Ibid.,p. 4.概念因而就是我們言談時的語言使用規則(“習慣用語”,Sprachgebrauch);或者說,規則對于概念具有構成性?Vgl. Ludwig Wittgenstein,Philosophische Untersuchungen,2. Aufl.,Blackwell Publishers Ltd. 1958,§ 81,S. 38 f.——我們使用什么樣的概念,就意味著我們將相應的性質或關系賦予給了一定的對象。即使一項法律規范的事實構成部分,如“故意殺人”,也是一系列包含規范性內涵的概念,而并非對生活事實本身的描述。
值得注意的是,當代對“概念法學”以及公理化—演繹性法律體系的批評者,常常將矛頭指向這種概念思維,并且針鋒相對地引入類型(Typus)思維來取而代之。①[德]卡爾·拉倫茨:《法學方法論》,陳愛娥譯,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337-348頁。然而,類型在對其對象的性質和關系進行述謂方面,與概念并非不同。而且,類型思考方式中所包含的合目的性考量、價值導向——譬如拉倫茨所說的“規范的理念類型”②[德]卡爾·拉倫茨:《法學方法論》,陳愛娥譯,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339頁。——并非完全不能容納到概念思考方式中來。正如科赫與呂斯曼所指出的,目的、價值雖然通常而言帶有明顯的規范性內涵,但是這與概念的規則構成性并無抵牾之處,目的、價值同樣是對一定對象的述謂。③Hans-Joachim Koch/Helmut Rü?mann,Juristische Begründungslehre,München:Beck 1982,S. 73-77 ff.類型思考方式的真正優勢在于,類型與個例有更為直觀的聯系;相較于帶有規則性的概念,類型更多地反映和發揮了人的經驗理性。
4.道義模態詞與基本法律關系
法律規范的規范性更集中地體現在它所使用的三種道義模態詞(deontologische Modalit?ten)之上,即:命令、禁止與允許。當這些模態詞指向公民的具體行動時,就對應產生了義務(即命令作為)、無義務(或“特權”,即不命令作為)、無權利(即禁止作為)、權利(即允許)這四項基本法律概念或法律關系;④See Wesley Newcomb Hohfeld,“Some Fundamental Legal Conceptions As Applied in Judicial Reasoning”,in:his Fundamental Legal Conceptions As Applied in Judicial Reasoning and Other Legal Essays,ed. by Walter Wheeler Cook,Yale University Press,1923,p. 36;auchvgl. Robert Alexy,Theorie der Grundrechte,1985,S. 185-194 ff.當然,這些模態也可能指向某種特殊的行動——即規范創設的變更,或者公民或官員的法律地位之變更——,這時就與上述三種模態詞對應產生了責任(即命令變更)、無權力(即不命令變更)、無責任(或“豁免”,即禁止變更)、權力(即允許變更)這四項基本法律概念或法律關系。⑤See Wesley Newcomb HohfeldHohfeld,Ibid.,p. 36.;auchvgl. Robert Alexy,a. a. O. S. 218-219 ff.指向前四種法律概念的規范,通常被稱為行動規范(Verhaltensnorm);而指向后四種法律概念的規范,由于不直接涉及行動,而是涉及規范或地位的變更,因而歸屬于另一種類型的規范,我們稱之為授權規范(Erm?chtigungsnorm,Kompetenznorm,conferingpowers norm)。⑥Vgl. Hans Kelsen,Reine Rechtslehre,2. Aufl.,1960,Nachdruck von ?sterreichischeStaatsdruckerei 1992,S. 139-142 ff.;also see H.L.A. Hart,The Concept of Law,2. ed. with a Postsricpt edited by Penelope A. Bulloch and Joseph Raz,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4,pp. 80-81.
5.疑難案件
至此我們獲得了對法律規范及其規范性的基本認識,但這還僅限于清晰案件的情形。由于法律概念可能存在多義性(Mehrdeutigkeit)、模糊性(Vagheit)以及評價的開放空間(open-texture,evaluative Offenheit),法律規范之間可能存在沖突(Normwidersprüche),尤其是價值沖突(Wertekonflikt),這就導致了疑難案件的出現。⑦Vgl. Robert Alexy,Theorie der juristischen Argumentation,SuhrkampVerlag,Frankfurt am Main 1978,S. 17-18 ff. For ?Open-texture“,also see H.L.A. Hart,The Concept of Law,2. ed.,1994,p. 128.在這些疑難案件中,無法將生活事實涵攝于確定的法律規范之下,法律三段論將不再奏效。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前述公理化—演繹性法律體系的夢想才變得真正可疑起來!通過傳統法學方法論中的法律解釋規準(canones der Auslegung),⑧Vgl. Friedrich Carl von Savigny,System des heutigen r?mischen Rechts,Band 1,Berlin 1840,S. 212 ff.或者通過赫克對概念核(Begriffskern)與概念暈(Begriffshof)的區分,⑨Vgl. Phillip Heck,Begriffsbildung und Interessenjuri-sprudenz,Tübingen 1932,S. 52-61 ff.以及哈特對概念的核心地帶與陰影地帶之區分,⑩See H.L.A. Hart,The Concept of Law,2. ed.,1994,pp. 12-13.固然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消除法律概念的多義性與模糊性;但在評價的開放空間中,在哈特看來,由于不存在確定的法律規范(哈特稱之為“法律規則”),因而只能交由該案的法官進行自由裁量。?See H.L.A. Hart,ibid.,pp. 141-147.針對哈特的這一觀點,德沃金認為,疑難案件中的法官雖然沒有可以援引法律規則,但依然要受到某些法律原則的約束。?See Ronald Dworkin,Taking Rights Seriously,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7,pp. 31-39.而關于“法律原則”的探討,將深化我們對法律規范以及整個法律體系的認識。
(二)法律規則與法律原則
1.規范、公理與“一般法律原則”
德國法學家埃塞爾最早在1956年發表的《私法續造中的原則與規范》一書中,將法律原則(Grundsatz)明確視為有別于傳統法律規范(Norm)的獨特范疇。①Vgl. Josef Esser,Grundsatz und Norm in der richterlichen Fortbildung des Privatrechts,J.C.B. Mohr(Paul Siebeck),Tübingen 1956,S. 51 f.關于法律規范,他借用馬克斯·韋伯的術語,認為大陸法系傳統上所說的“規范”就是由一套官僚班子根據一定的標準事先確定好了適用范圍與適用方式的法律命題(Rechtssatz)或者指令(Weisung),具有可確定性(bestimmbar)與可適用性(anwendbar)的特征。②a. a. O. S. 51.關于法律原則,他則認為大陸法系傳統上所說的法律原則、一般法律思想、指導理念等等,本身并不是“指令”,而是“指令”的理由、標準,以及對“指令”的證成。③a. a. O. S. 52.雖然如此,他并不試圖對法律原則進行統一的界定,而只是將其劃分為若干類型,它們包括:(1)近代建構理論意義上的公理式原則(axiomatische Prinzipien)(;2)修辭學意義上的問題原則(Problemprinzipien)或曰“基本思想(”Grundgedanken);以及(3)教義學原則(dogmatische Prinzipien)。④a. a. O. S. 50.顯然,他并沒有對公理與原則進行明確區分。尤其是在法律體系的問題上,他雖然批評傳統教義學體系(doktrin?res oder Lehrsystem)無法將價值評價標準納入進來,⑤a. a. O. S. 6.但他提供的解決方案是:所有“實質上的”價值原則(materiales Wertungsprinzip),同時可以被視為一種“形式上的”建構原則(formales Aufbauprinzip),從而構成了法律體系的形式化公理。⑥a. a. O. S. 153-161 ff.由此可見,他的原則理論并沒有突破公理化—演繹性法律體系的框架。
與埃塞爾的早期理論相比,同樣青睞“一般法律原則”的卡納里斯,就試圖提出一種新的法律體系模式。如前所述,他將法律體系界定為由一般法律原則構成的價值論—目的論秩序。⑦Vgl. Claus-Wilhelm Canaris,Systemdenken und Systembegriff in der Jurisprudenz,2. Aufl.,Duncker & Humblot,Berlin 1983,S. 47 f.這種一般原則具有如下四項特征:(1)它并非無一例外地有效,而是可能發生彼此沖突、矛盾;(2)它并不要求具有排他性;(2)它在彼此補充、限制的共同作用中展現其本有的含義;(4)它需要通過下位原則與個別評價各自的實質含義加以具體化才能得到實現。⑧a. a. O. S. 52-53 ff.相比之下,公理(Axiom)雖然也符合上述第二、三項特征,卻不具備第一、四項特征:公理要求無一例外地有效,而原則可以存在矛盾;公理與定理相結合的推理過程是形式化的,而原則的具體化必然涉及個別的評價。⑨a. a. O. S. 58-60 ff.
顯然,這種由一般原則構成的價值論—目的論法律體系所要解決的問題,不僅包括抽象法律概念與三段論推理的失效,而且包括規范沖突的難題,以及價值導向思維的缺失。問題在于,價值導向思維與概念體系思維是否總是互斥的?關于法律原則的新近探討,給予了否定的回答。
2.規則/原則—模式
影響最為徹底和深遠的法律原則理論,乃是由德沃金所提出的。他針對的并不是原則與“公理”的區分,而是原則(principles)與規則(rules)的區分。在他看來,規則是可以通過一定的權威來源加以識別的法律命題,具有有效性的面向,以“全有或全無”——或者“規則或例外”——的方式適用于個案;與此不同,原則具有重要性的面向,本身不存在例外,其適用過程也不是全有或全無式的,而是需要對個案進行全盤考量。⑩See Ronald Dworkin,Taking Rights Seriously,Ha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7,pp. 22-28.在此意義上,他反對前述哈特對法律開放空間與法官自由裁量的觀點,而是認為在任何案件中法官都能基于“整全法”的觀念得出“唯一正確答案”。?See Ronald Dworkin,A Matter of Principle,Clarenon Press,Oxford 1986,p. 119 and below.德沃金的法律原則理論揭示了,僅僅包含規則與例外規則的法律體系是不充分的,但他還沒有清晰地闡明法律原則的邏輯結構,及其在法律體系中的作用。
阿列克西首次從語義學的角度將法律規則界定為確定性命令,而將法律原則界定為在事實可能性與法律可能性上盡可能達到最佳化的要求(Optimierungsgebote),并認為整個法律體系是由法律規則與法律原則共同構成的。①Vgl. Robert Alexy,Theorie der Grundrechte,1985,S. 75-77 ff.法律規則,由于具備確定的事實構成與法律后果,因而能夠根據三段論推理將個案事實涵攝于其下,得出具體的裁判結論。②a. a. O. S. 77-78 ff.根據當代的法律論證理論,法律三段論乃是任何司法裁判過程都必須符合的“內部證成”過程;只是當法律規則存在多義性與模糊性,或者法律規則之間發生效力沖突時,就需要借助法律解釋方法對司法裁判進行“外部證成”,由此最終使得整個裁判過程形成一個完整的推理鏈條。③Vgl. Robert Alexy,Theorie der juristischen Argumentation,1978,S. 273-284 ff.承認法律規則作為法律規范體系的一部分,也就意味著三段論與涵攝方法依然適用于法律領域,前述“概念法學”及其公理化—演繹性法律體系至少包含了部分的真理。
然而,如果法律規則在個案中出現評價的開放空間,或者遭遇價值沖突時,三段論推理將不敷使用。如何對這類疑難案件加以理性證成?法律原則的存在就提供了這種可能性。由于法律規則通常具有確定性特征,法律原則只具有初顯性特征,因而在具體個案中法律規則通常優先于法律原則得到適用。④Vgl. Robert Alexy,Theorie der Grundrechte,1985,S. 88 f.在法律規則遭遇評價的開放空間時,意味著它與另一項法律原則發生了碰撞。此時,該法律規則將失去其確定性特征,而只具有初顯性特征,也就是受到其背后的法律原則的支撐。就該案件的裁判而言,必須全面考量案件情形,在該法律規則背后的法律原則與相沖突的另一項法律原則之間進行權衡,最終決定誰能優先適用。⑤a. a. O. S. 89-90 ff.換言之,法律中的價值沖突難題,被轉換為了不同法律原則在個案中的碰撞與權衡問題。由于任何法律原則都要求在事實可能性與法律可能性上盡可能達到最佳化狀態,因而不同法律原則在個案中的碰撞,并不意味著法律原則彼此處在普遍的矛盾之中;某項法律原則在個案權衡中的勝出,也不意味著另一項法律原則的普遍無效。承認法律原則作為法律規范體系的一部分,也就將價值沖突的難題轉化為原則權衡問題,對前述評價法學及其價值論—目的論法律體系進行了更為精確的重構。
根據這種規則與原則相結合的法律體系模式,法律體系不再被視為僅僅由確定的法律規則所構成的封閉體系,而是承認在某些案件中會存在評價的開放空間,并通過法律原則的引入和相互權衡尋求妥當的個案裁判,從而使整個法律體系同時具備了確定性與開放性。
現在仍然要追問的是:法律體系的諸要素之間——包括法律規則與規則之間,法律原則與原則之間,以及法律規則與法律原則之間——存在哪些可能的關聯?又是如何聯接為整個法律體系的?這可以被稱為法律體系的結構問題。
法律規范作為法律體系的要素,彼此之間存在諸多可能的聯結方式,可能形成不同的“子體系”。傳統上,法學家們通過法律淵源、法律部門等對法律規范予以分門別類。但是,它們從未像法學家們曾經許諾的那樣,真正成為一種公理化—演繹性體系。當代以來,凱爾森等人發展出來的規范層級構造理論,為法律體系的結構提供了形式化的標準。盡管如此,將價值與原則接納為法律規范一種獨立類別,并從法律體系的層面加以重新討論,尚屬20世紀后半葉以來的發展。以下我們先對各種可能的法律子體系予以檢視。
(一)“法律淵源”
當薩維尼使用“法律淵源”這一概念時,他指的是“一般法的產生根據”(die Entstehungsgründe des allgemeinen Rechts),⑥Friedrich Carl von Savigny,System des heutigen r?mischen Rechts,Band 1,Berlin 1840,S. 11 f.其中不僅包括法律制度的產生根據,也包括根據法律制度通過抽象而形成的具體法規則的產生根據。前已述及,早在古羅馬法學家蓋尤斯《法學階梯》的開篇,法律就被區分為萬民法與羅馬的市民法,后者又被描述為由法律、平民會決議、元老院決議、君主諭令、有權發布告示者發布的告示、法學家的解答所共同構成的整體。⑦參見[古羅馬]蓋尤斯:《法學階梯》,黃風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5頁。而在優士丁尼所頒布的《法學階梯》中,增設了公法與私法的區分;其中,私法中除了包含萬民法與市民法之外,還添加了自然法這一來源;對市民法來源的描述則與蓋尤斯《法學階梯》相一致。①參見[古羅馬]查士丁尼:《法學總論——法學階梯》,張企泰譯,商務印書館1989年版,第5-6頁。到了近代早期的理性主義自然法學時代,自然法一度被視為所有實證法的來源。薩維尼部分基于對理性自然法學說的質疑,部分基于對簡單、倉促地移植外來法典的質疑,轉而站在一種“歷史法學”的立場,認為只有民族精神才是各個國家法律的真正來源。在他看來,民族精神構成了法律的最初淵源,由此逐漸衍生出了民族法、國家法、國際法、習慣法與科學法等其他法律淵源,其中又可以區分出絕對法和任意法、常規法和個別法等等。②Vgl. Friedrich Carl von Savigny,System des heutigen r?mischen Rechts,Band 1,Berlin 1840,S. 6-66 ff.,und S. 413-420 ff.
傳統的法律淵源學說針對的是法律規范的識別和適用問題,但是不同法律淵源之間存在沖突的可能性。就此而言,傳統法學也形成“上位法優于下位法”、“特別法優于一般法”、“新法優于舊法”等沖突解決規則,但是這些規則本身的適用還有待在下文中進行更為精確的論證。換言之,法律淵源究竟能否被稱為——或者被重構為——一個體系?
(二)法律部門
法律部門是法律體系的另一種可能的“子體系”。法律規范除了歸屬于不同的法律淵源以外,也因其調整的內容和對象而大致劃分為不同的領域或部門。最基本的法律部門劃分即是私法與公法的劃分。其劃分標準并不統一,上已述及,蓋尤斯《法學階梯》劃分了萬民法與市民法(即羅馬民族的法),市民法之下又按照涉及的不同對象,劃分了人法、物法和訴訟法。直到優士丁尼《法學階梯》,才根據涉及的不同利益范圍增添了公法與私法的劃分,并將市民法歸屬于私法的子類。薩維尼基于從生活事實中發現的不同法律關系,將私法劃分為物法、債法、家庭法與繼承法。③a. a. O.,S. 389.普赫塔則有所不同,他認為,對公法與私法的劃分,以及私法內部的劃分,應當依據一個統一的標準。這個標準在他看來就是——權利。由此他將法律部門劃分為私法、公法、教會法,私法之下又劃分為對本人的權利、對物權、對行為的權利、對人權、繼承權等。④Vgl. Georg Friedrich Puchta,Cursus der Institutionen,Band 1,3. Aufl.,nach dem Tode des Verfassers besorgt von A. Rudorff,Druck und Verlag von Breitkopf und H?rtel,Leipzig 1850,S. 78-91 ff.這種邏輯上更為嚴格的法律部門體系劃分,由于排斥了其他標準(如利益)的可能性,因而遭到后來學者的批判。
近代以來,刑法通常被單列出來,與公法、私法并立。此外,隨著商業的革新和迅猛發展,在原有的民法典體系之外形成了商法部門。而隨著近代早期警察國家的逐步瓦解、民主立憲國家的紛紛建立和發展,公法中除了憲法及其相關法部門以外,還分化出了獨立的行政法部門。在二戰后得到強化的國家宏觀調控職能,又催生了一系列的經濟法規范;而福利國家理念的發展和落實,也產生了數量龐大的社會法部門。
目前來看,不同的法律部門通常對應著一門“法律教義學”(Rechtsdogmatik),甚至也對應著一個特定的司法管轄機構。當不同法律部門的規范——如憲法基本權利與民事人格權——之間發生沖突時,有待解決的似乎是學科分工或者司法管轄的糾紛;然而不容忽視的是,其中也涉及對法律關系、法律權利的不同評價問題,譬如:公民與公民之間除了民事糾紛以外,能否出現基本權利層面的糾紛。前述優士丁尼、薩維尼與普赫塔的不同劃分標準,也揭示了法律部門的這種實質評價功能。最終,法律部門能否被稱為——或者被重構為——一個體系,也就取決于如何對不同法律部門的價值評價標準予以關切。
(三)法律規范的層級構造
上述兩種沿用至今的子法律體系——法律淵源與法律部門——并沒有達到法學家們曾經許諾的公理化—演繹性體系。當代法律規范的層級構造理論,至少為法律淵源學說的重構提供了可能性。
前已述及,法律規范通常構成了人們的行動理由,人們據此確定自己是否具有采取某種行動的權利或者義務,我們稱之為“行動規范”。但是僅僅只有行動規范還不足以構成整個法律體系。在一個有效的法律體系中,任何一項行動規范都應當得到相應主體的遵守,可是在現實生活中仍然屢屢發生違反行動規范的事實。根據法律的規范性,該違法行為應當得到相應的制裁。換言之,應當存在某些法律規范,授權一定的主體——也就是司法機關——實施上述制裁,我們稱之為“授權規范”。按照這一邏輯,授予司法機關制裁權的規范,又應當以授權立法機關制定(以及修改、變更)該規范的另一項規范為前提;依此推理,不同層級的立法機關也應當獲得逐級的授權,直到憲法上對最高立法機關的授權規范。反過來看,一個有效的法律體系至少呈現為由憲法、法律直至具體的行政行為與司法裁判構成的層級構造(Stufenbau)。①Vgl. Hans Kelsen,Reine Rechtslehre,1. Aufl.,Leipzig und Wien 1934,S. 73-89 ff.此外,不同國家的法律體系,由于在法律規范的具體授權關系上會存在差異,從而形成不同細節的層級構造。
這種基于逐級授權形成的層級構造,生動地刻畫出了法律體系的動態性與程序性特征。法律體系既包含針對公民的行動規范,也包含針對立法機關創制、變更規范,以及針對司法機關依規范作出裁判的授權規范,從而使得法律體系內的各項規范之間形成了動態的關聯,真正成為了動態的法律體系。凱爾森稱之為“法律動力學“(Rechtsdynamik)。②Vgl. Hans Kelsen,Reine Rechtslehre,2. Aufl.,1960,S. xi.此外,每一項授權規范都包含著相應的程序性要求,相應的主體只有滿足相應的程序——如法律創制(立法)程序、法律適用(司法、行政)程序——方能獲得相應的授權。這就使得整個法律體系最終展現為由法律創制與適用程序構成的程序性體系。③Vgl. Robert Alexy,Begriff und Geltung des Rechts,Verlag Karl Alber GmbH Freiburg/München 1992,S. 46-47 ff.
法律的層級構造,也為法律體系的統一性提供了可能。實際上,不少法律理論家還會繼續追問接近法律層級構造頂端的憲法本身——或者整個法律體系——的授權規范。凱爾森就提出了一種先驗的“基本規范”(Grundnorm),以此作為整個法律體系的有效性基礎;④Vgl. Hans Kelsen,Reine Rechtslehre,1. Aufl.,Leipzig und Wien 1934,S. 62-73 ff.類似地,哈特提出了“承認規則”(以及“裁判規則”和“變更規則”),作為法律實踐參與者識別法律的標準。⑤See H.L.A. Hart,The Concept of Law,2. ed.,1994,pp. 79-99.對最高授權規范的這些追問,實際上也是對法律體系統一性的探尋。根據近代國家的民主合法性,公民創制憲法的權力(“制憲權”),或者公民在公共領域的自治權,就是整個法律層級構造的授權基礎。
前文所述的“法律淵源”,可以被理解為法律規范的一種層級構造。凱爾森就認為,法律淵源是一個比喻性并且極端模糊不明的說法。它有時被用來指法律的創制方法,如習慣與立法,有時被用來說明法律秩序的最終效力理由(letzte Geltungsgrund der Rechtsordnung)。而根據凱爾森提出的法律規范的層級構造(Stufenbau)以及“基本規范”(Grundnorm)理論,任何“高級”法律規范就是“低級”法律規范的“淵源”,基礎規范則是所有法律規范的“淵源”。⑥Vgl. Hans Kelsen,Reine Rechtslehre,1. Aufl.,Leipzig und Wien 1934,S. 78 f.此后,阿爾夫·羅斯在《法律淵源理論》一書中總結了對“法律淵源”的三種界定方式:其一,從法社會學(因果科學)的角度,追問一個既定的法律體系形成的原因;其二,從倫理學的角度,探尋法律秩序具有道德約束力的根據;其三,從法律理論角度,考察關于“什么是法律”的認識根據(ErkenntnisgrundfüretwasalsRecht)。⑦Vgl. Alf Ross,Theorie der Rechtquellen,Franz Deuticke:Leipzig und Wien 1929,S. 291-292 ff.羅斯本人選擇了最后一種立場,并承接了凱爾森關于法律規范的層級構造理論,將法律淵源區分為憲法、制定法與行政法規三個主要層級,最后,探討了司法判決、規章、合同、習慣法、事物的本質、法律科學(教義學)、法感、類比、制定法的精神、解釋等等是否具有法律淵源的地位。⑧a. a. O. S. xii-xiv.
如此一來,法律淵源為我們提供了處于不同效力層級的法律根據,并基于逐級的授權關系形成了一個動態的、程序性的體系。一個完善而有序的法律淵源體系,有助于公民以及法官尋找和識別相應的法律規范。我們通常所說的“上位法優于下位法”、“特別法優于一般法”、“新法優于舊法”都是以法律的層級構造為依據的。下位法的效力是基于上位法的授權,因而在同一規制對象上不得與上位法相抵觸;特別法的效力是基于不同于一般法的特別授權,因而在特別事項上優先于一般法得到適用;最后,新法的效力是基于立法者的最新意圖,因而在同一規制對象上優先于舊法中的立法者意圖得到適用。由此,我們通過法律規范的層級構造,對法律淵源學說進行了一定程度的重構。
(四)法律的客觀價值秩序
上已述及,來自不同淵源的法律規范之間的沖突,大多可以通過法律的層級構造得到解決。然而,在引入前述法律規則與法律原則的區分后,有不少學者認為,上述層級構造僅僅適用于法律規則,而不適用于法律原則;法律原則作為一類獨立的法律淵源,難以通過層級構造得到體系化。顯然,由于任何法律原則都是一項獨立的最佳化要求,法律原則與原則之間很難像法律規則那樣抽象地確定彼此的上位與下位、特別與一般、新與舊的關系。
不過,許多國家的法律實踐也承認,法律體系之中存在某種得到廣泛認可的客觀價值秩序(objektive Wertordnung),①Vgl. BVerfGE 7,198(206);BVerfGE 34,269(280);BVerfGE 39,1(41 ff.,50,78).其中涵蓋了一個社會的所有公民共同確認的那些價值與原則,如尊重和保障人權、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人身自由、政治自由、契約自由等等。這些價值原則,由于都是值得一個社會共同追求的目標,因而彼此之間不存在抽象的優先關系,在清晰案件中也不會發生沖突。而在發生價值沖突的個案中,只有對個案的全部情形予以權衡,才能確定不同原則在該當案件中的具體優先關系。實際上,法律的價值秩序與前述法律規范的原則模式并無本質區別:價值秩序直接采用價值論—目的論的思維,而作為最佳化要求的原則采用了道義論—規范論的路徑。法律價值秩序,也就是法律原則的體系。②Vgl. Robert Alexy,Theorie der Grundrechte,1985,S. 125-133 ff.
(五)法律的形式原則
上述價值秩序學說為法律原則與原則之間的沖突提供了解決標準。此外,在司法實踐中還會大量發生法律規則與法律原則之間的沖突。根據前述阿列克西的原則理論,法律規則在個案中遭遇評價的開放空間時,意味著在它背后起支撐作用的法律原則,與另一項法律原則發生了碰撞。也就是說,法律規則與法律原則之間的沖突被轉化為了兩項不同法律原則之間的碰撞,需要結合個案情形進行權衡(Abw?gung),方能確定孰能優先適用。然而,權衡方法是否合乎理性(rational)?這是當代原則理論所面臨的最為尖銳的詰難之一。就此處而言,難題在于:如何保證法律規則的安定性,使它不被更為抽象的原則條款輕易推翻?換言之,是否存在一種“規則與原則的層級構造”,或者“規則與原則的價值秩序”?
從目前的法學文獻來看,尚沒有將層級構造理論或者價值秩序學說直接適用于規則與原則之間的嘗試。阿列克西提出的解決方案是,認為法律規則背后不僅具有法律原則,還具有某種支撐性的“形式原則”(formelles Prinzip),譬如,“經由權威制定的規則具有法律效力”和“無更強理由不得偏離因襲的實踐”等等。③a. a. O. S. 76. Fn. 24.形式原則保證了法律規則的確定性特征,使其即使在遭遇評價的開放空間、不得不與另一項法律原則進行權衡時,也能具有較重的分量。換言之,一項原則要想推翻一項規則而優先適用,不僅需要與這項規則背后的實質原則相權衡,還要足以勝過其背后的形式原則。③就法律體系層面而言,形式原則的強度也直接影響到了相應法律體系的確定性。從這個意義上講,形式原則的功能,與拉德布魯赫意義上的法律安定性理念(Idee der Rechtssicherheit)④Vgl. Gustav Radbruch,Rechtsphilosophie,3. Aufl.,Verlag von Quelle & Meyer,Leipzig 1932,S. 70-75;auch ders,?Gesetzliches Unrecht und übergesetzliches Recht“,1946,in:Gustav Radbruch Gesamtausgabe,Band 3,hg. v. Arthur Kaufmann,C.F. Müller Juristischer Verlag,Heidelberg 1990,S. 89 f.是一致的。法律安定性與正義理念之間沖突的解決,正是形式原則與其他實質原則之間進行權衡的典型范例。⑤See Robert Alexy,“The Dual Nature of Law”,Papers ofPlenary Sessions of IVR 24th World Congress,Beijing,China,Sept. 15-21,2009,pp.257-274. Auch vgl. Robert Alexy,?Rechtssicherheit und Richtigkeit“,in:Ale?Gerloch,Jan Tryzna,Jan Wintr (eds),MetodologieI nterpretacePráva A PrávníJistota,Plzeň:Ale??eněK,2012,S. 378-393 ff.
上述客觀價值秩序與形式原則,也為法律部門的劃分提供了有益的標準。以“一般人格權”為例,其到底應當歸屬于憲法部門的基本權利還是民法部門的民事權利,就存在持續的爭論。有論者用“公法私法化”或者“私法公法化”來形容這一類現象。如果從法律的客觀價值秩序角度來看,憲法基本權利規范賦予公民能夠抵御來自國家或公權力(也包括司法裁判)侵犯的自由,其首要功能與價值是防御性的(Abwehrrecht);而民法上的人格權首要處理的是民事主體之間的人格侵權行為,其首要功能和價值在于補償和恢復民事主體受損的權益。此外,從形式原則的角度來看,雖然民法屬于憲法的下位法,但是并不能簡單地依據“上位法優先于下位法”來解決此時的沖突;此時,應當尊重法律的安定性,在窮盡了民法上的救濟措施之后,再尋求憲法基本權利層面的保護。盡管在具體個案中情形會更為復雜,但是法律的客觀價值秩序與形式原則可以為公私法的劃分提供指引,最終借助對個案情形的權衡,從而確定相應的管轄歸屬以及可得適用的法律規則。
綜上所述,從法律體系的結構上來看,不同法律規則根據逐級授權關系形成了特定的層級構造;不同法律原則之間則形成了抽象的價值秩序,需要權衡個案情形決定優先順位;此外,法律規則基于形式原則的支撐,相對于其他法律原則而言通常具有優先性。因而我們可以說,法律的層級構造、價值秩序以及形式原則,為我們對法律體系的理解提供了一幅動態的、統一的畫卷。
總的來說,法律規范體系具備如下(不限于)品質:規范性、確定性與開放性、程序性與動態性等品質。
首先,法律體系,作為法律規范的體系,具有規范性的特征。它不僅為公民的日常生活與交往提供了合法的行動理由,也為國家的治理、公權力的行使以及公共利益的維護設置了合法性標準,最終保障了法治理念的實現。
其次,法律規范體系,由于既包含確定的法律規則,又包含趨于最佳化的法律原則,因而兼具了確定性與開放性、安定性與正確性。一方面,法律規則的存在,保證了法律規范體系——至少在絕大多數清晰案件中——的確定性。換言之,在一個完善的法律體系中,大多數案件都能被涵攝到確定的法律規范大前提之下,從而獲得可預見的裁判。在這個意義上,“概念法學”以及公理化—演繹性的法律體系思想依然具有不可否認的理論功勛,他們所追求的那種無矛盾、無漏洞、可推導的法律體系,符合了人們對法律安定性的期待。另一方面,法律原則的存在,則保證了在出現評價開放空間與價值沖突的疑難案件中,既承認法律體系的開放性,又有可能維持法律體系在開放空間中的正確性。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絕對的無矛盾性、無漏洞性與封閉性遭到了合理的否定。
再者,法律規范的層級構造,以及價值秩序與形式原則的存在,使法律規范體系具備了秩序性、動態性、程序性與統一性的特征。在完善的法律體系中,不同的規范之間并非偶然且無序地聯結在一起,而是可以區分出哪些是直接的行動規范,哪些是程序性的授權規范,以及這些授權規范分別處在哪一位階。在這個意義上,法律秩序(Rechtsordnung)就是法律體系的同義語。又由于不同的授權規范會分別涉及法律的創制、變更與適用等各個方面,因而為法律體系的動態發展與不斷完善提供了可能,也設置了界限。這些界限至少包括:所有權力的行使都應當符合相應的授權規范,遵循相應的程序;而所有規范的效力基礎,都來源于最高的授權規范,如公民在私人領域與公共領域的自治,從而保障了整個法律體系的統一性。
(責任編輯:許小亮)
The Possibility of a Legal System——from Axiomatics and Order of Values to Model of Principles
Feng Wei
The idea of “system” as well as “legal system” bears a deep root in the whole history. A model of strict axiomatic-deductive system,however,had dominated a long period from the beginning of modern times,and wasn’t lost its influence until the discovery of so called “non-Euclidean geometry”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 Accordingly,the legal scholars in twentieth century were gradually aware of rejecting the deductive method from legal axioms(or rules),and turned to mold an “interne” system in the axiological-teleological sense. In order to reconstruct both of the foregoing models initiate the current legal theorists a new model in the norm-logical or deontological sense,i.e. a system of legal norms which including not only rules but also principles.Precisely speaking,different legal rules can be ordered into a hierarchical structure with reference to the authorizing relations between one and another;in contrary,the legal principles all connectinto an objective order of values without absolute prior relations between each other;last but not least,a legal rule reinforced by the so called “formal principle” usually foregoes other confronting legal principles. It is by this way that a normative,procedural and dynamic legal system can be established,which is characterized by its determinacy on behalf of rules as well as its openness on behalf of principles(or values).
axiomatic-deductive system;rule/principle-model;objective order of values;formal principle
D920.0
A
2095-7076(2014)01-0034-15
*中國政法大學2011級法理學博士生。
本文是中國政法大學2012年度校級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劃項目“法律體系的融貫性論證與建構:理論問題及其中國樣態”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