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樹梁
本屆犯罪學高層論壇是第六屆中國犯罪學高層論壇的延續和發展。上次論壇以“社會生態安全及治安管控”為主旨,提出了一些新概念、新范疇,如“道德生態”、“私德與公德”、以“越軌學”作為犯罪學的基礎或前置學科等。莫洪憲教授認為,“道德生態”是社會結構中一個具有貫穿性的有機組成部分,道德生態如果出了問題,其他生態就會有危機了。皮藝軍教授認為,越軌的中心議題就是道德生態,他新出版的一本專著就叫《越軌》。兩位學者及一些論文把道德生態與越軌行為緊密聯系了起來,說明本次論壇的總體意向與走向,就是將傳統犯罪學向前犯罪學推進,為從源頭上、苗頭上、基礎上治理犯罪、打擊暴力恐怖主義和核恐怖主義拓寬道路。這次論壇從更廣闊的地平線上——公民素質研討起,就是這種意向的反映和表現。皮藝軍教授在其新作《越軌》一書中開宗明義地說:“越軌是口大鍋,什么都可以放在里面煮。”可見本次論壇縱深度之深,涉及面之廣,容量之大,已遠非傳統犯罪學的理論框架所能涵蓋。根據這樣的體會,我給自己的發言加了一個題目:公民素質與越軌(犯罪)行為——從傳統犯罪學走向前犯罪學的一個新標志。
面對如此廣博的研討主題,我思緒綿長,一時不知從何說起。鑒于犯罪學的轉名與轉型必然涉及名與實的關系問題,那就從名實關系說起吧。
名實問題,就是概念與事實的關系問題,這是一個既古老又現代化的永恒主題。名,指名詞、稱謂、概念;實,指客觀實際存在的事物。我幼年讀過幾年私塾,聽老師說,古代有個大學問家說“白馬非馬”。這句話使我在幼小的心靈里長期積存著一個問號:為什么白馬不是馬?后來看書才知道,這是戰國末期名家學派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公孫龍的著名論斷。按照他的思維邏輯,“馬”是形體的概念,“白”是顏色的概念,兩個不同的概念放到馬身上仍是兩個不同的概念,所以說“白馬非馬”。哲學家認為,這是他按照自己的形式邏輯不自覺地推導出了這一荒唐的結論。然而,兩千多年來,“白馬非馬”的知名度甚至勝于他的“離堅白”(指石頭的堅硬和白色是分離的)和另一名家代表人物惠施的“合同異”(指宇宙萬物一體,但有同有異,有大同異和小同異),用今天的話說,就是“白馬非馬”成了公孫龍的主打品牌,而他自己也說出了堅持這一品牌的理由。在《公孫龍子·跡府篇》中有這樣一個故事:
孔子的六代孫孔穿曾對公孫龍說:“向來聽說先生道義高尚,早就愿做您的弟子了,只是不能同意先生的白馬不是馬的學說!請您放棄這個說法,我就請求做您的弟子。”公孫龍說:“先生的話錯了。我所以出名,只是由于白馬的學說罷了。現在要我放棄它,就沒有什么可以教的了。而且想拜人家為師的人,總是因為自己的智力和學術不如人家吧?現在你要我放棄自己的學說,這是先教我而后才拜我為師,這是錯誤的。”從這個故事中我們看到,其中有經驗也有教訓可以汲取:公孫龍以堅韌不拔的精神為打造學術品牌創造了不朽的先例,這是可以借鑒的經驗;然而堅持不正確的觀點則是教訓。這是我們從名家學說中得到的啟示之一。
其實公孫龍曾有多篇學術著作,大都散佚,留傳下來的有《白馬論》、《指物論》、《通變論》、《堅白論》、《名實論》。哲學家認為,公孫龍是唯物主義的,首先就是著眼于他的《名實論》。公孫龍認為,名稱、概念是客觀事物的反映或表現,名與實必須一致。他認為,一個事物不應當用這個名稱,那就不要用這個名稱去稱謂這個事物,因為它已經不符合實際存在了,否則就是“不當而當,亂也”,即不當用這個名稱而仍用這個名稱,會造成思想混亂。以上觀點基本上是正確的。我們今天遇到的就有一個名實一致的問題。正如皮藝軍教授所說,既然越軌已成為犯罪的溫床,犯罪防控的治本之策是從越軌管控開始的,那就可以稱之為“越軌學”或“前犯罪學”。換言之,傳統犯罪學之名及其所劃定的研究范圍,已經不符合當今滋生犯罪和越軌行為之實,為名實一致,需要代之以新的名稱和概念,也就是需要正名。夏吉先教授所倡導的“未罪學”和我個人提出的“治未罪”(從中醫“治未病”沿襲而來),大體上都是追求名實相符這個效果。這同中央綜治委在總結實踐經驗中所強調的從源頭上、苗頭上、基礎上解決社會治安問題的精神是一致的。重視名實的一致性,這是我們從名家學說中得到的啟示之二。
怎樣才能達到名實一致呢?公孫龍的失誤之處在于,他雖然承認名是從實產生的,但當名稱、概念一經形成之后,卻過分強調其獨立自存,得出了“白馬非馬”的荒唐結論。我們今天只取其名從實來的合理部分,按照唯物辯證法的基本原理處理名實問題,首先要看到,世界是個有機聯系的整體,不要把兩個有密切聯系的概念,特別是同一物體上的兩個概念或不同屬性,強行分割開來,孤立起來,其結果不僅影響對事物的整體性認識,甚至會得出類似“白馬非馬”的荒唐結論;其次,要堅持思辨與實證相結合的研究方法,而不是單靠邏輯思維推理,如對永城、禹州的實地調查,會起到以實正名的作用。總的說,名家關于名源于實、實至名歸的思想是唯物主義的。比如有了杯子這個實,就有了杯子這個名;有了許許多多越軌行為這個實,就有了“越軌學”或“前犯罪學”這個名。經過長期調研積累,會有越來越多的“實”作支撐,使它發展成為名副其實的新學科。如果有實無名或有名無實,那就會導致如荀子說的“奇辭起,名實亂”(《荀子·正名》)。這是我們從名家學說中得到的啟示之三。
戰國時期諸子百家圍繞名實關系展開的一場哲學論戰,是百家爭鳴的一個重要內容,是有深刻歷史背景的。當時正處在奴隸制向封建制的轉變時期,舊的“名”已不能適應新的“實”。沒落奴隸主階級死抱住舊的“名”不放,反對社會變革,而新興的地主階級則要求打破奴隸制度的傳統觀念,主張重新正名,來肯定社會變革。以惠施、公孫龍為代表的名家(原來被稱為“辯者”,從漢代起稱之為“名家”)代表新興地主階級,要求以反映新制度、新事物的“名”取代反映舊制度、舊事物的“名”。儒、墨、法各家都投入了對名實關系的爭論,如孔子、墨子、管子、荀子等。這使我們看到,名實關系是社會轉型期的一種必然現象,而不是空穴來風的偶然。犯罪學領域的一些學者提出從傳統犯罪學向越軌學或前犯罪學轉型問題,就是改革發展到深水區、攻堅時期在學術上一種必然反映,而不是某些學人心血來潮。這是我們從名家學說中得到的啟示之四。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歷史是最好的教科書”,“學習黨史、國史是堅持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把黨和國家各項事業繼續推向前進的必修課。”考察名家的名實思想有助于鑒得失、辨方向,推進學科的發展。
近期讀到杜立同志的新作《讓青春的成長沒有障礙》,從書名上我受到一個啟發:如果最大限度地清除青春成長道路上的障礙,豈不就可以最大限度地防止和減少社會上的越軌和犯罪行為嗎?那么,什么是清障路上的可靠保證呢?我認為,曾在歷史上發揮過重要作用、反映中華民族的思想基礎和核心價值體系的家風家訓、民規鄉約就是值得拭目以待的“清障劑”。
《周易》上說,事物的初始階段決定事物的本質。俗話說,“三歲看大,七歲看老”,說明人一生的基本品質是由初始階段決定的。什么東西能有效地把住這個關口呢?從歷史經驗上看,唯有傳統文化中的家風家訓、民規鄉約最有可能做到這一點。這也是從源頭上減少越軌和犯罪行為的有效途徑。近兩年,媒體和學者開始挖掘和宣傳這一傳統優勢,很值得我們犯罪學界關注。家風家訓、民規鄉約有其不可替代的作用和特點:
特點之一是,簡單明了、通俗易懂、特點鮮明、落到實處、長期生效,具有以正養正、以正去邪、以正罰邪等多種功能。一些正能量的觀念正是從這里培育起來的,是個人精神成長的重要源頭。如林氏家訓,以勤為本;顏氏家訓,以有學問為財富,而不是金錢;包氏家訓,以為官清廉為要,如是貪官死后不準入祖譜、不準進祖墳;朱子家訓,提倡節儉:“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而且從養成良好的生活習慣開始:“黎明即起,灑掃庭除,要內外整潔……”
特點之二是,有的家訓并不限于教訓子弟,而且多“經世濟事”的內容。如《顏氏家訓》主張人們應有“應世經務”之才,注重務本,反對空談,這樣才能自立于社會,有利于國家。顏氏家族從春秋時期的顏回,南北朝時期的顏之推,到唐朝的顏真卿、顏皋卿兄弟都是經世之才。顏真卿不僅是大書法家,而且與其弟顏皋卿還是反抗安史之亂的名將。文天祥《正氣歌》中說的“或為常山首”,指的就是顏皋卿被俘后寧死不屈的故事。
特點之三是,有些鄉約內容非常實際,非常見效。作家陳忠實在《白鹿原》里有這樣的描繪:“白鹿村的祠堂里每到晚上就傳出莊稼漢們粗渾的背讀‘鄉約’的聲音。”這樣做的結果是,“從此偷雞摸狗摘桃掐瓜之類的事頓然絕跡,摸牌九搓麻將抹花花擲骰子等賭博營生全踢了攤子,打架斗毆、扯街罵巷的爭斗事件不再發生,白鹿村人一個個都變得和顏可掬、文質彬彬,連說話的聲音都柔和纖細了”。鄉約的作用是:德業相勸,過失相規,禮俗相交。
特點之四是,貫徹落實鄉約的方式靈活多樣,寓教于樂。據學者調查,許多白族村寨將道德文明訂成民規鄉約,刻于石碑或木板上,許多大本曲藝人就是村民敬仰的長者,他們也是鄉間執掌道德裁判權的人。遇有訴訟,他們便聚攏村民,唱著曲子數落那些觸犯道德準則的人。在這里,民歌具有了裨益教化、表率人倫的作用。
家訓鄉約是一門值得重視的學問。最近山東省出版了一個圖書系列,內容是調查山東省名門望族的傳統習俗,其中也有我的祖先臨朐馮氏。
我認為,如果把家風家訓、民規鄉約納入越軌學對策研究將是不錯的選擇。
當然,發揮家訓鄉約在提高公民素質、維護社會治安中的作用,也要警惕不要被地方黑惡勢力所利用和操縱,防止出現家法重于國法、族權重于政權的反常情況。
不管是“越軌學”還是“前犯罪學”,都與治國方略是密切相聯系的,歸根結底,還要提到“三律”并用、德治法治雙翼齊飛上去。
早就有學者提出“三律治國”的構想,即運用法律、紀律、約律治理國家。從實踐中看,運用紀律預防和減少越軌和犯罪行為還存在很大空間,運用約律即家訓鄉約更沒有排上日程,可研究的空間更大。
德法兼治,甚至是德主刑輔,是幾千年來的治國經驗,不管在什么社會制度下,都概莫能外。從實踐中給人的感覺,似乎至今都不是理直氣壯地談“以德治國”,總是不像“依法治國”那么響亮——盡管在本世紀初,2001 年當時的總書記江澤民同志就在全國宣傳部長會議上提出了“以德治國”。黨的十八大報告中也提出“要堅持依法治國和以德治國相結合”。
德法兼治,如車之雙輪,鳥之雙翼,缺一不可。沒有起碼的道德底線作支撐,再多的法律條文也難以管住一些人泯滅人性、喪盡天良的越軌與犯罪行為。我認為,這就是今天我們從公民素質入手,研究越軌與犯罪行為的價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