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焱
(天津社會科學院 法學研究所,中國 天津 300191)
自20 世紀80 年代中國犯罪學興起時,關于犯罪學研究對象的爭論就沒有停止過。爭論的焦點實際上是關于犯罪學中“犯罪”概念的定義、內涵和外延的界定,這種爭論使中國的犯罪學研究不斷成長,但同時也讓犯罪學的學科建設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困擾。進入21 世紀后中國犯罪學研究的基礎理論發展緩慢甚至有所停滯。究其原因,主要是在一些基本問題,如犯罪學的研究對象等問題上,犯罪學界沒有達成共識,而前20 多年的繁榮發展也掩蓋了一些基礎問題。在繁榮過后,這些基礎問題顯現出來,直接影響犯罪學理論和學科的發展。本文試圖對犯罪學研究對象這類基礎性問題進行一種溯源性的思考與研究,也為對這些問題的爭論再增添一些素材。
中國犯罪學研究從最初的興起到經歷20 多年的繁榮,在研究模式上形成了現象、原因和對策“三段論”。①也被歸納為“緒論、現象、原因和對策”“四段論”。“三段論”與“四段論”的說法均被采用和引用,其實都是指同一種研究模式,本文使用的是“三段論”的說法。在這種“三段論”中,犯罪原因研究與犯罪對策研究成為重點,這也成為中國犯罪學研究的重點。特別是犯罪原因研究,成為中國犯罪學研究的核心。但是對這種研究模式的爭論一直持續著,主要集中在犯罪學研究對象問題上,而最根本的是在“什么是犯罪”、“犯罪學研究的犯罪是什么”等基本問題上。這種爭論一直伴隨著中國犯罪學研究20多年的繁榮發展,但在進入21 世紀后,這種爭論又凸顯出來。
從一般意義上說,“犯罪學”是研究犯罪的科學。對犯罪定義的不同、研究對象的不同,構成了犯罪學與刑法學的重大區別。實際上,刑法上的“犯罪”是在規范的意義上使用的,是指“規范上的罪”,而不是指“事實上的罪”,犯罪學所研究的才是社會上形形色色的危害社會的犯罪事實。從刑法對“犯罪”一詞使用的意義和要求上看,刑法主要不是在表達犯罪事實的概念的意義上使用的,而是在依照刑法的法定構成條件而應當是被刑法懲罰的行為的意義上使用的,也就是說,刑法上對“犯罪”探討的要求,主要不是對犯罪事實的本質的探討,而是對依法應當被懲罰的行為的法定構成條件即犯罪構成的探討。刑法學研究的是犯罪的法定構成條件,即犯罪法規范,而犯罪學研究的則是犯罪事實。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刑法學被稱為規范學,而犯罪學被稱為事實學[1]。所以,對于犯罪學來說,其研究對象的事實性、存在性是其最為根本的學科特點,脫離了對犯罪現象事實性的研究,就會使犯罪學研究成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只對犯罪進行規范性研究,就會使犯罪學的學科獨立性受到懷疑,落入刑法學的研究范式。因此,犯罪現象的事實存在及其本身的發展規律、本質、原因及犯罪防控對策成為犯罪學的研究對象。
另外,犯罪學研究的自身特點使其應成為超越刑法學的學科,或者說刑法學當以犯罪學研究為基礎做開始,以犯罪防控為目的做終點,回歸到犯罪學研究中的對策研究。有學者指出:“就人類的認識規律和反犯罪活動的有效性而言,對犯罪的刑事規制必以對犯罪的事實層面的明了為邏輯前提和科學基礎。如果忽視了犯罪規律或脫離了犯罪實際,旨在預防犯罪的規范性對策不僅會成為一種擺設,而且為立法者精心設計的規范本身還會現實地成為誘發或刺激犯罪的因素。這是為古今中外反犯罪實踐所反復證明的無任何例外的特律。”[2]從這個角度講,刑事立法的前提是對犯罪現象的科學研究,無論是刑法規范,還是定罪量刑,都是遵循犯罪現象本身所體現出來的規律,否則非但不會懲治犯罪反而引發犯罪的增加。
在爭論犯罪學與刑法學的區別的同時就會探討二者的相互關系,同為研究犯罪,二者既有區別又有聯系。刑法學研究的犯罪是一種抽象意義上的、具有規范性的犯罪,通常都是說某某人犯了什么罪,符合某某罪的犯罪構成要件。這是把具體人的具體犯罪行為歸入了經過抽象和規范的某一犯罪概念。刑法設計好了各類犯罪的抽象框架,運用刑法時,是將某一具體犯罪行為納入這個抽象的、規范的法律框架之中。所以,刑法學的犯罪研究離不開抽象性與規范性。犯罪學研究的犯罪是一種具體的、具有現實存在感的犯罪現象,甚至不一定是受到刑法懲罰的犯罪行為,從而跳出了刑法學規范性研究的界限。因此,犯罪學研究的犯罪是一種社會現象,是眾多犯罪人與犯罪行為集合而成的社會現象,這種社會現象的存在有其內在的規律和特征。有學者指出,把犯罪看做群體社會現象,以此命題作為犯罪學的理論邏輯起點,把犯罪確定在“社會現象”范圍,在社會背景下來認識犯罪的來源、產生和變化規律,就可以清楚地看到犯罪與社會的關系,犯罪根源于社會,又危害社會,預防和減少犯罪的主要措施也存在于社會,預防犯罪的重點在于社會,而不在個人,找到有效、可行的預防犯罪的方法和措施,得出對社會有實際意義的結論,建立起有發展前途的學科[3]。①犯罪作為一種社會現象,其本身就是各類犯罪和各個犯罪人行為的集合。相信王牧先生在此強調將犯罪視為一種“群體”社會現象,旨在區別于個體犯罪行為,并非與平常所理解的群體性行為相同,也并不是群體犯罪人共同實施某種犯罪行為。所以筆者更想將犯罪學所研究的犯罪現象稱為一種集合,因為犯罪作為一種“社會現象”,就已經不是單個個體的行為了。另外,王牧先生在文章中還指出了只將犯罪的個人行為作為犯罪學研究對象的危害。(參見王牧著:《犯罪學基礎理論研究》,中國檢察出版社2010 年版,第14 頁。)
從犯罪學學科發展的歷程來看,犯罪學研究的內容越來越突出犯罪問題本身。犯罪作為一種社會現象所體現出來的特點、變化都成了犯罪學研究的重要內容。犯罪趨勢、犯罪發展、犯罪預測、犯罪預防和犯罪對策等方面的內容都不是刑法學研究的內容,但卻是以犯罪現象研究為基礎的犯罪學研究內容的重要方面。這些研究內容已經成為近年來犯罪學研究新的熱點。
在犯罪學的發展歷程中,犯罪原因研究一直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以至于犯罪學被認為是犯罪原因學。學界曾一度認為犯罪原因論在犯罪學理論體系中占有核心的地位,它與犯罪學的所有理論都密切相關,決定并影響犯罪學的其他理論,是整個犯罪學理論體系的出發點和基礎。各種犯罪學理論學派的不同觀點,都是由犯罪原因論的不同內容和結構決定的。狹義的犯罪學就是研究犯罪原因的科學。犯罪原因論是各種不同犯罪學理論的分水嶺,不同刑事政策的根源,在理論和實踐上都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4]。中國的犯罪學研究興起也是由犯罪原因研究開始,在“現象、原因、對策”“三段論”中,犯罪原因研究總是處于過于突出的位置,以至于在研究中忽視了其他兩個方面。
犯罪學理論的生命力有兩個方面:解釋力與指導力,其中解釋力是根本,指導力是現實應用。犯罪原因研究的重要功能之一就是解釋犯罪現象。中國犯罪學者提出的犯罪原因理論主要有:犯罪源流論、犯罪原因作用場、需要失控說、社會控制失調說、主要矛盾決定論、犯罪與經濟發展同步增長論、綜合動因論、多種消極因素綜合論,等等。這些都是中國犯罪學研究中重要的基礎理論,并直接帶來中國犯罪學前20 年的繁榮。這些理論有力地解釋了當時中國的犯罪現象及其變化。但進入21 世紀后,中國的犯罪原因研究遭遇到了相當大的困境,基礎理論發展緩慢甚至停滯不前,解釋力下降只是其表現,其根本是犯罪原因研究本身出了問題。中國的犯罪原因研究力圖求大求全,學術研究幾乎窮盡了所有相關因素,但并未帶來真正的學術研究成果。“貌似客觀的平庸化,貌似全面的籠統化,導致的是犯罪原因研究結論的雷同化。大家都在盡可能地周延自己的理論,盡量窮舉各種致罪因素,結果最后得出的結論都差不多。翻開各種介紹犯罪原因理論的論著,經常會讓人產生似曾相識的感覺。一提犯罪原因就主觀客觀一大堆,一提青少年犯罪就是社會、家庭、個體三方面因素的互相作用。而一旦具體到罪因體系中某種具體的因素與犯罪的相關程度或因果關系究竟如何,卻又都變得語焉不詳。犯罪原因理論雷同化的同時犯罪原因的學術爭鳴也就日益沉寂。”①對于中國犯罪原因研究的反思與批評參見劉廣三、楊厚瑞:《我國犯罪原因研究的現狀與困境》,載《法學論壇》2007 年第2 期。這也就成了犯罪原因研究的通病,并且一直延續到現在。
犯罪原因研究遭遇的困境并不僅僅是犯罪原因研究本身出了問題,而是犯罪原因研究過于突出而忽視了犯罪原因研究的基礎。在“現象、原因、對策”“三段論”中犯罪原因研究并不能獨自發展而不顧其他,而是以犯罪現象研究為基礎,以對犯罪現象的充分認識為前提。前20 年中國犯罪學的繁榮所依托的基礎是各級政府對當時中國犯罪現象的基本分析和判斷,犯罪學者依此跟進,進而發展出了各種犯罪原因研究的理論。并且當時的犯罪學研究注意了犯罪現象研究的基礎性作用,在20 世紀80 年代后期開始興起的實證研究不斷夯實這一基礎。②從20 世紀80 年代開始,各級政府和相關部門歡迎犯罪學者對犯罪現象進行研究,并主動提供相關資料和調研的便利條件,這使得犯罪學者能夠從政府部門獲得大量第一手資料,從而具備了犯罪現象研究的基本條件,也為犯罪原因研究打下基礎。可惜這一合作傳統并沒有延續下去,2000 年之后,犯罪學者就沒那么容易接觸到政府部門的第一手資料,政府部門也常常將研究者拒之門外。從研究者的角度分析原因,忽視犯罪現象的基礎性研究是研究思路上的問題,對犯罪現象研究的意義不夠重視是研究理念上的問題,不注意與相關政府部門合作、只作純學術探討是研究路徑上的問題。而后來的研究中逐漸忽視了對犯罪現象的研究,這也使犯罪原因研究失去了基礎,直接導致了犯罪原因研究的停滯不前。
誠然,正如某些學者指出的那樣,犯罪原因是犯罪現象存在的基礎,沒有犯罪原因就不可能產生犯罪現象[5]。但從學術研究的邏輯來看,要透過現象看到原因,而不是繞過現象闡述原因。從因果關系的闡述上看,先要將犯罪現象這個“果”研究清楚,然后才會發現犯罪原因的這個“因”,二者之間的聯系就構成了犯罪學理論。從犯罪現象研究與犯罪原因研究的順序和關系上看,二者其實是一個連貫的過程。犯罪現象研究是對犯罪做事實性的考察,先要做描述性研究,分析現狀、特征、變化趨勢,等等;然后是解釋性研究,即對犯罪現象的現狀、特征、趨勢等問題進行解釋,這一部分就關聯上犯罪原因研究,可以說犯罪原因研究就是對犯罪現象研究中各種問題的解釋性研究。犯罪現象研究和犯罪原因研究分別回答“是什么”和“為什么”兩個問題,但卻是一個研究過程,不可分離。沒搞清楚“是什么”,對“為什么”的回答也會顯得蒼白無力。
在犯罪現象研究與犯罪原因研究孰為核心的論爭中還涉及一個重要問題,就是研究方法上的爭論。思辨與實證的爭論從中國犯罪學興起時就開始了。為什么說這個問題關系到孰為核心?因為當時的犯罪原因研究以思辨為主,并占據絕對優勢。傳統的階級斗爭思維還影響著當時的犯罪學研究,哲學的思辨方法也體現在犯罪學研究中。在研究方法上占據上風,犯罪原因研究也就占據了主要位置。實證研究方法不受重視,犯罪現象研究也就被忽視。因為犯罪現象研究是一種事實性研究,是不可能用思辨方法進行的,而只能是實證研究。長期以來中國犯罪學界的實證研究匱乏,也讓犯罪現象研究不被重視,犯罪學研究的基礎一直都缺乏加固,最終導致中國犯罪學研究的發展緩慢甚至停滯。③參見王志強:《論中國當代犯罪學的實證研究及其科學實證邏輯》,載《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2 年第4 期第36 頁、第37 頁。其中關于哲學思維與實證方法的爭論在中國犯罪學界引發了不小的分歧。但當時有學者對不重視犯罪學實證研究的危害已經做出了預言,這在后來的中國犯罪學發展中得到應驗,并且引發了中國犯罪學界對研究方法的批判。筆者認為,單憑中國犯罪學界對研究方法的自覺批判還不足以支持中國犯罪學的自主發展,使其不亞于西方社會,因為這種自覺批判并未真正轉化為犯罪學具體問題研究中的理論發展和相關成果積累,更不用說在實際應用層面了。在犯罪原因的研究上也是如此,也只是在近幾年才看到犯罪原因的實證研究逐漸多了起來,對因果關系以實證研究方法進行檢驗仍然只是一小部分學者所堅持的。最近10 年中國犯罪學基礎理論發展緩慢也可以作為一種佐證。
當中國的犯罪學研究擺脫了哲學思維,將犯罪學帶入了社會科學領域,就必然要求犯罪學增強其科學性,就需要將犯罪現象作為犯罪學的研究重點。這就必然要求犯罪學走向實證研究,但在中國的種種限制和眾所周知的原因,實證犯罪學不大可能在20 世紀90 年代之前的時期興起(只有個別地區進行過犯罪學的實證研究,比如在湖北省一些地區進行的未成年人犯罪和重新犯罪的實證研究與跟蹤調查,在天津進行的在押罪犯的大規模實證調查),因此也就使犯罪現象研究或停滯不前或被悄然放棄。而犯罪原因研究一直在思辨犯罪學中發展,并且有關部門也愿意接受、采納,于是就成為中國犯罪學研究的主要方面。這種態勢使人們忘記了犯罪現象的實證研究包含著犯罪原因研究,是因為解釋犯罪現象必須要找到犯罪原因。犯罪現象研究從來不是只描述犯罪現象而不解釋犯罪現象的;同樣的,犯罪原因研究也并不是只談犯罪原因而不從犯罪現象入手的。所以從實證研究這個角度講,犯罪現象研究與犯罪原因研究是一體的。①犯罪學的實證研究在現代以后更多地體現為透過犯罪現象與其他現象的表面聯系來揭示它們之間的本質聯系,注重以犯罪事實作為研究的出發點,通過邏輯推理對犯罪事實與其他事實的因果關系進行揭示,從而形成一個完整的理論觀點。芝加哥學派即是代表。這種研究模式一直延續至今。參見周路主編:《當代實證犯罪學新編——犯罪規律研究》,人民法院出版社2004 年版,第5 頁。
在探討犯罪學研究對象過程中,對犯罪學的研究目的與刑法學進行區別,從而確立犯罪學的學科地位。同時,犯罪學的研究目的又決定了其在價值判斷上容易出現分歧,這使得犯罪現象研究容易出現偏差,導致犯罪現象研究不夠充分,犯罪學學科特征得不到體現。
犯罪學剛剛興起時,人們通常認為犯罪學與刑法學的研究目的基本類似,都是為了打擊和控制犯罪。但后來隨著犯罪學的發展,犯罪學者們逐漸發現了二者之間的重大差別,從而引發了關于犯罪學研究目的的爭論。
有學者認為,刑法學研究具體犯罪行為(的構成),目的是依法準確地運用刑罰,它是探討法律規定的法學;犯罪學研究作為社會現象的犯罪現象(的規律),目的是預防和減少犯罪的發生,它是探討社會現象規律的社會科學[6]。這種學科上的分野是由它們不同的學科任務和價值追求決定的。一個學科的產生和發展及其學科任務通常是社會對這個學科需求和具體要求的表現。人們常常自覺不自覺地用“刑法學是研究犯罪”的命題來代替和排斥犯罪學對犯罪的研究,以為刑法學就是對犯罪的全面、整體的研究,而犯罪學的研究則是多余的,是與刑法學爭奪陣地,從而掩蓋和麻痹了人們對犯罪現象進行理性研究的自覺性,延緩了對犯罪現象進行科學認識的進程[7]。如果說刑法學研究目的中包含有效地、準確地運用刑罰懲治犯罪,起到震懾潛在犯罪人的作用,那么這種研究目的中的犯罪預防成分是非常少的,而且是單一的,只有刑罰一種手段。這樣并不能將廣泛的犯罪預防措施包括進去,同時刑罰是否能減少犯罪也是一個長期爭論的問題。因此,刑法學的研究目的不應該是減少和預防犯罪,那是犯罪學的研究目的。
犯罪學的學科任務與研究目的與刑法學有較大差異,犯罪學的現實關懷是社會需要促成的,其學科任務的特點是必須對現實中的犯罪現象進行一種學術上的回應。雖然有刑法學在研究有關犯罪的問題,但是,對作為社會現象的犯罪現象產生和發展變化的一般規律、犯罪趨勢和犯罪預測、刑罰之外的犯罪對策等問題,刑法學卻無能為力,這是犯罪學得以產生的客觀條件。為了彌補刑罰的不足,在刑罰之外尋找犯罪對策,必須把犯罪作為社會現象對其進行規律性的科學研究。這是犯罪學產生的動力,也是社會賦予犯罪學的歷史使命,是犯罪學所承擔的學科任務。犯罪學的研究目的是尋找直接預防和減少犯罪的對策。為了實現犯罪學的研究目的,就必須以犯罪現象研究作為研究基礎[8]。
犯罪學的研究目的與社會需要的契合是犯罪學大發展的必要條件。犯罪現象的變化推動著犯罪學的發展。整個20 世紀是一個犯罪迅速增長的世紀,同時也是犯罪學大發展的世紀,中國也是如此。21世紀的犯罪現象也將隨著社會的變遷而發生巨大的變化,它與其他社會現象一樣,具有知識化、信息化和全球化的特征,這種特征在當前的犯罪現象中已有所體現。已有學者指出,由于犯罪學是研究犯罪現象的科學,所以未來犯罪學的發展必然要受未來犯罪現象的影響。在未來社會,犯罪的結構、規模和趨勢都與犯罪學的發展方向有著密切的關系。犯罪學的歷史發展證明,犯罪學的產生和每一次大發展都是犯罪現象發生巨大變化的結果,是社會現實的需要。也就是說,犯罪現象的變化在挑戰未來犯罪學學科的發展的同時,也為犯罪學學科的發展提供了一定的機遇[9]。
犯罪學作為研究犯罪現象的社會科學,在價值判斷上有著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一種觀點認為犯罪學的研究目的是減少和預防犯罪,即犯罪對社會的危害性極大,應當盡可能地打擊和預防犯罪,直至將犯罪消滅。這種觀點反映了大多數研究者的基本價值判斷:選擇了有害性(非有益性),選擇了否定性(非肯定性)。但是需要指出的是,普通人對犯罪的態度、對犯罪的價值判斷也即如此,若研究者也持此態度,還能否進行客觀的科學研究。舉例說明,蒼蠅蚊子是害蟲,人人都要消滅它們,但這是從人類的價值標準出發來判斷的。蒼蠅蚊子對人類是有害的,但在整個自然界,它們就是一種客觀存在,無所謂有害還是有益。犯罪對社會是有危害的,但在人類歷史的漫漫長河中,犯罪也是一種客觀存在,有其發展變化的客觀規律。由此就有了第二種觀點,認為犯罪學研究應當保持價值中立,即將犯罪視為一種正常存在的社會現象,與價值判斷和情感因素無關,即跳出有益性和有害性的二元選擇,從中立的角度去研究犯罪現象。唯有這樣才能實現犯罪學研究的科學性。
這兩種觀點對犯罪學研究的重點產生了重大分歧。一種是研究者對犯罪做出價值判斷,選擇其有害性,就必然突出犯罪原因研究,以找到犯罪產生的原因,并提出減少和預防犯罪的措施。這也是犯罪原因研究長期居于犯罪學研究核心的原因。另一種是研究者對犯罪不做價值判斷,承認其客觀存在性,保持價值中立,就必然強調犯罪現象研究,發現犯罪現象的本質、存在、發展和變化規律,實現對犯罪現象全面整體的科學認識,再從解釋犯罪現象的角度去研究犯罪原因[10]。
犯罪學研究者對犯罪現象做出否定性的價值判斷,導致了犯罪原因論在犯罪學研究中地位異常突出,并力圖尋找到犯罪原因的終極理論(或者是普遍適用的一般性理論)。但犯罪現象研究的嚴重缺失,使犯罪原因研究缺乏繼續深入研究的基礎,也無法從犯罪現象研究中印證犯罪原因研究的結論,從而使犯罪原因研究的解釋力下降。
無論是從研究目的上,還是從價值判斷上,犯罪學研究都要重新審視研究重點,將研究重點放在犯罪現象上,而不是犯罪原因上。①還有學者從犯罪功能論的角度闡述了類似的觀點。“犯罪改變了許多社會進程并對社會的許多方面產生重要影響。如果不明白犯罪在這些重要的社會進程中扮演的角色以及如何扮演這一角色,我們就不能對這些社會進程有全面的理解。……犯罪既有原因又有后果。人們關心犯罪是因為它的后果。我們研究犯罪的原因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我們覺察到并且認為犯罪會對社會生活造成嚴重后果。基本上可以說是犯罪的后果,特別是負面的后果,使得犯罪學研究變得重要。其次,犯罪的后果迫使人們去研究犯罪的原因。因此,了解犯罪的原因固然重要,對犯罪的功能或者后果亦不可小覷。充分發展的犯罪學不光要研究犯罪的原因,同樣也要研究犯罪對社會造成的作用或后果。研究重點應是犯罪作為一個正常的社會現象對社會的作用或影響,而不應是人們為什么犯罪。”(參見劉建宏著:《犯罪功能論》,人民出版社2011 年版,第3 頁。)
中國犯罪學的興起來源于社會的需要。在上世紀80 年代初出現的社會治安惡化的情況促使政府有關部門和學者們走到一起,以改善社會治安狀況為目的,開創了中國犯罪學研究。從這個目的出發,政府與社會的需求是盡快遏制犯罪高發態勢,提出改善社會治安狀況的具體措施,即犯罪防控的對策。于是中國的犯罪學研究就從犯罪原因入手,試圖找到犯罪高發的原因,然后提出防控對策。這也就確立了中國犯罪學的研究路徑。從原因到對策,走的是一條簡便快捷的道路,可能會很快地達成目的,但也會忽視基礎建設,根基不牢。
20 世紀80 年代和90 年代中國犯罪學研究最大的成果就是在犯罪原因研究方面提出了多因素理論。這種理論運用在犯罪防控的實踐方面,就是社會治安綜合治理。社會治安綜合治理的理論與實踐也是這一時期犯罪原因研究成果的直接產物。社會治安綜合治理也成為我國刑事政策中的重要組成部分,綜合治理體系在打擊犯罪和預防犯罪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犯罪原因研究的成果直接應用在了社會治安防控體系的構建上。②1991 年2 月,中共中央、國務院做出《關于加強社會治安綜合治理的決定》,全國人大又通過此同名決定,把社會治安綜合治理用法律形式確定為我國社會治安管理的基本方針。參見劉惠恕主編:《社會治安綜合治理論》,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6 年版,附錄(二)。
但是需要指出的是,社會治安綜合治理的提出是針對20 世紀80 年代的犯罪高峰,各類犯罪都呈相對高發的態勢,于是就從消除犯罪的根源、進行社會控制的角度提出“綜治”。犯罪原因研究的多因素理論應用到“綜治”中就是各部門協調一致,齊抓共管,依靠廣大人民群眾,運用政治的、經濟的、行政的、法律的、文化的、教育的等多種手段,整治社會治安,打擊犯罪和預防犯罪。當時,依托計劃體制和單位制,“綜治”體系得以建立并推行。但當計劃體制、單位制瓦解以后,最初確立“綜治”體系的經濟社會基礎發生變化了,犯罪高發的態勢、犯罪類型的變化、犯罪手段的多樣化、犯罪人群的分層化等犯罪現象問題并沒有引發犯罪學研究重點的變化,而公眾的公共安全需求又快速增長,“綜治”體系的運行就遇到相當的困難,實際效果也很難讓公眾滿意。在“綜治”的實際工作中,過于注重政治目標的實現而忽略了滿足公眾的公共安全需求,在犯罪預防、社會控制和公共安全風險預警等方面都存在滯后情況。社會治安綜合治理體系運行的困境反映出在基本理論上對犯罪現象的急劇變化缺乏理論準備與基本判斷。所以,當中國迎來一個又一個犯罪高峰時,“綜治”體系卻缺乏必要的變化與創新。這種情況直到提出“社會管理創新”以后才有所改變。
犯罪學理論觀點的生命力在于其解釋力與指導力。犯罪學界進行犯罪原因研究的目的,一方面是為了解釋犯罪現象,另一方面是為了犯罪防控。犯罪原因研究的成果能否對犯罪防控產生實際作用,是檢驗其指導力大小的一個標準。這與上一個問題又是緊密聯系的。在解釋力不強的條件下,理論觀點的指導力也就不強。當然指導力還涉及操作性問題,這使得理論觀點在解釋力較強的前提下,可以提出具有可行性的措施和方法。
目前犯罪原因研究的理論觀點遭遇到解釋力不強的問題,越來越無法解釋復雜的犯罪現象。在解釋力不強的情況下,對犯罪防控的指導力也就不強。究其根本原因,在于沒有對犯罪現象進行深入細致的、科學的實證研究,犯罪原因研究成了空中樓閣。
總之,犯罪現象研究被輕視的問題是從中國犯罪學興起時就存在了,并且是一個帶有學科發展根本性的問題。這主要是因為當時政府需要用一些對策來迅速解決當時社會治安惡化的問題,所以中國犯罪學研究一開始就絕大部分集中在犯罪原因與犯罪對策上了(對犯罪原因的集中研究也是為了提出犯罪對策)。中國犯罪學研究從起步時就沒能形成先對犯罪現象進行全面系統的描述分析這樣一個傳統,導致了犯罪現象研究的習慣性缺失,因此更談不上科學方法的應用。這樣的研究路徑導致的結果是,到一定時期,犯罪學研究的理論觀點缺乏對犯罪現象的解釋力和對犯罪防控的指導力,無法滿足政府與社會對犯罪學的需要,犯罪學研究也就會遭遇到困境。
犯罪學研究不僅僅是犯罪原因研究,犯罪現象研究在其中居于基礎性地位,只是在犯罪學理論體系中,犯罪原因論占據了絕大部分。其以犯罪原因研究為核心,但細細分析其發展脈絡,西方犯罪學的犯罪原因研究無一不是以犯罪現象研究為基礎的。而最終這些犯罪學理論都要對犯罪現象進行解釋,解釋力的大小檢驗著理論的生命力。所以,在犯罪學研究中,“是什么”的問題是犯罪學研究的首要問題和基礎性問題。因此,有學者指出:“要克服觀察和思考犯罪問題的狹隘視野,提升學術研究的生命力并推動犯罪預防觀念的轉變和預防實踐的發展,關鍵在于養成事實性研究與規范性研究的自覺結合與關照意識,并遵循事實>觀念>規范(即從事實到觀念再到規范)的研究路徑。具體地說為達成有效預防犯罪的目的,首先要力求準確把握犯罪的現狀、趨勢并客觀界定影響犯罪態勢的那些因素的范圍和性質;其次在有了對所面對的犯罪“是什么”和“為何如此”的科學判斷后,方可形成應當如何應對的基本觀念和對策構想;最后,才是結合現實條件選擇適當的路徑和措施來反映和體現已有的反犯罪觀念與策略,即文本性的政策表達與相應刑事規范的形成。”[11]從事實、現象入手,重視犯罪現象研究是中國犯罪學研究對象重心的一種回歸。
有學者認為,犯罪原因論是犯罪學的理論核心,現象永遠是原因的前提條件,原因是對現象存在的本質性應答,是制定和實施控制對策的理論依據。對原因論的倚重,本非一個“根基性錯誤”[12]。這只是說出了一半的道理,犯罪原因論作為犯罪學的理論核心,從來不是脫離犯罪現象研究而獨行的;對原因論的倚重不是一個“根基性錯誤”,但卻容易造成犯罪現象研究的缺失,失去了犯罪原因研究的前提條件與基礎。對前提條件與基礎的忽視,直接導致了中國犯罪原因研究在近些年來陷于停滯的狀態。現象與原因研究本為一體,重視犯罪現象研究這一基礎,犯罪原因研究才會自然隨之成長起來。
綜合各類觀點,從犯罪學理論發展的角度,從犯罪學學科發展的角度,缺少犯罪現象論的犯罪原因論研究,從方法論到認識論上都存在嚴重問題。要使犯罪學真正成熟起來,必須接受犯罪是必然存在的客觀現象的結論,以犯罪現象是社會上的客觀存在為前提,從整體上全面、深入地研究和把握犯罪現象的本質、存在、表現和發展變化規律,實現對犯罪現象的真正全面的、整體的科學認識[13]。在犯罪的基本概念上從更加廣泛的社會現象范疇上去定義犯罪,以區別刑法學的定義;從方法論上重視實證研究,就必然從犯罪現象入手,以描述性研究為基礎,進而以解釋性研究做理論提升;在價值判斷上保持價值中立,將犯罪現象視為一種客觀存在,就會保持一種理性態度,不以功利性目的去研究;以犯罪現象的變化來調整對策,將增強犯罪學理論觀點的指導力。中國犯罪學若要迎來再次繁榮,需要在研究對象上進行基礎性回歸,即以犯罪現象研究為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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