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傳強,張永強
(西南政法大學,中國 重慶 401120)
近年來,我國民營企業家的犯罪率不斷攀升,在一定程度上制約著我國市場經濟的發展。民營企業家犯罪的背后,一方面暴露出民營企業在運行、管理、監督等環節上存在著制度性缺陷,另一方面也反映出民營企業在我國經濟結構轉型中面臨著巨大的制度困境。民營企業家犯罪,既有自身的原因,也有深層的制度原因,在我國深入推進市場經濟改革的背景下,有必要從當下我國民營企業家犯罪的現狀出發,剖析民營企業家犯罪背后的困境,并在此基礎上探尋針對性的防控對策,以期為民營企業家走出犯罪泥潭尋找出路,同時也為市場經濟的改革減少壓力。
企業家犯罪被稱為“白領犯罪”,一方面,是因為企業家群體較為特殊,其在經濟發展中發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另一方面,是因為傳統觀點都將企業家歸為精英階層,對其具有較高的社會評價和預期。在我國,作為“白領”階層的民營企業家,近幾年涉嫌犯罪的現象卻愈發突出,這不僅使公眾對這一群體產生強烈的反差性認識,而且容易產生民營企業家群體性意識自我侵蝕的危險。
根據學者統計,2011 年我國企業家犯罪的媒體案例數為199 例,其中,涉有民營企業家的有111例,占案例總數的55.8%。①數據來源《2011 年度中國企業家犯罪報告》(王榮利撰),參見http: //finance.ifeng.com/news/people/20120201/5521021.shtml。根據北京師范大學“中國企業家犯罪預防研究中心”(以下簡稱“中心”)發布的《2012 年中國企業家犯罪報告》(以下簡稱“2012 年《報告》”)統計,在2012 年的243 例企業家犯罪案件中,民營企業家犯罪或涉嫌犯罪的案件為158 例,占案件總數的65%。其中,在119 名犯罪企業家中民營企業家有63 人,占52.9%,在149名涉嫌犯罪的企業家中民營企業家有98 人,占65.8%。②數據來源《2012 年中國企業家犯罪報告》。根據《2013 年中國企業家犯罪報告》(以下簡稱“2013 年《報告》”)統計,我國2013 年(2013年1 月1 日至2013 年12 月31 日)發生的企業家犯罪案件463 例,涉案企業家共計599 人。其中,民營企業家犯罪案件352 例,占案件總數的76.3%,涉案企業家469 人,占總人數的78.6%。①數據來源《2013 年中國企業家犯罪報告》。
從以上數據可以看出,不管是民營企業家涉嫌犯罪的案件數量,還是民營企業家涉嫌犯罪的人數,從2011 年到2013 年呈逐年上升趨勢,不僅表現在絕對數上,而且表現在整個企業家犯罪數據的相對數上。在2014 年上半年,雖然有關民營企業家涉嫌犯罪的具體數據尚未統計,但在媒體上報道的相關案例比比皆是。由此可見,我國民營企業家犯罪現象已經異常突出,出現了逐年上升的趨勢,這不僅不利于民營企業家群體自身的成長,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制約著我國市場經濟的發展。
根據2012 年和2013 年《報告》統計,民營企業家觸犯的罪名主要分布在破壞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秩序罪、妨害社會管理秩序罪、侵犯財產罪、貪污賄賂犯罪及侵犯公民人身權利、民主權利罪當中。涉罪的高頻罪名主要有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詐騙罪、挪用資金罪、職務侵占罪、合同詐騙罪、行賄罪、非法經營罪、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罪、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罪、集資詐騙罪、生產銷售偽劣產品罪、虛開增值發票罪、非國家工作人員受賄罪等。除此之外,組織、領導、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罪、虛報注冊資本罪、隱匿銷毀會計憑證罪、對國家工作人員行賄罪、騙取貸款罪、假冒注冊商標罪、逃稅罪等罪也是民營企業家觸犯率較高的罪名。
由上述罪名分布不難看出,大多數罪名都與資金有直接或間接的關系,一方面表現在民營企業內部資金管理、使用上,另一方面表現在民營企業外部融資上。就前者而言,主要行為有職務侵占、挪用、詐騙、合同詐騙等,屬于民營企業內部財務管理制度漏洞誘發的內生性犯罪,容易造成企業資金、財產被竊取、私吞及挪用。就后者而言,充分說明了我國民營企業融資難的現實,在國家正規的制度性融資渠道受阻后,民營企業迫于“生存”壓力不得不進行非正規手段的制度性融資或者非制度性融資,由此容易出現非法吸收公眾存款、集資詐騙、貸款詐騙、合同詐騙以及騙取貸款等犯罪。
除此之外,由于民營企業家涉嫌犯罪的領域不斷擴大,罪名呈逐漸增多的趨勢。例如,有的民營企業家游走于“黑白兩道”之間,從事非法經營活動,在灰色地帶大肆斂財,開設賭場,走私、販賣、運輸、制造毒品,組織、強迫、引誘、容留、介紹賣淫,而且為了保證違法犯罪活動的順利進行,往往將糾紛的解決訴諸暴力,故意殺人、妨害公務、聚眾斗毆等事件時有發生。部分民營企業家在“黑線”上與黑惡勢力結盟,尋求“暴力保護”,在“紅線”上通過金錢、美色等方式拉攏、腐蝕政府官員,尋求“保護傘”。由此可見,這種“以犯罪達到犯罪、以犯罪逃避犯罪”的惡性循環,使民營企業家的犯罪范圍不再局限于經濟類犯罪,而是向其他犯罪領域擴散,這將導致民營企業家涉嫌犯罪的罪名進一步增多,根據2013 年《報告》指出,在企業家涉案的罪名分布上已經有77個具體罪名。
根據2012 年和2013 年《報告》顯示,財務管理、貿易、企業融資、安全生產、工程承攬、物資采購、招投標、產品質量及人事任用都是民營企業家犯罪的重要“風險點”,“公司設立、變更”在2013 年新增為“十大風險點”之一,而且,“財務管理”、“貿易”及“融資”三個風險點穩居十大風險的“前三甲”,“財務管理”連續兩年位于十大風險之首。從這些風險點的分布來看,民營企業家的案發環節都屬于民營企業運行中的關鍵環節,有的直接關系到民營企業的資金往來和財產保障,有的直接影響民營企業的日常經營和人事管理。由于規范約束和自我約束的雙重缺位,往往在這些關鍵環節容易出現“越界”行為,而且權力尋租的空間較大,進而容易滋生民營企業家違法犯罪的行為。
一般而言,民營企業家涉及的都是較為單純的經濟類犯罪,而腐敗類犯罪更多地集中在國企企業家群體當中。但值得注意的是,近年來,民營企業家腐敗犯罪的現象開始不斷增加。根據2013 年《報告》統計顯示,民營企業家腐敗犯罪共涉及6 個罪名,占民營企業家犯罪罪名數的8.3%,占罪名總數的21.7%。按照罪名觸犯頻率依次為:挪用資金罪(39 人次)、職務侵占罪(36 人次)、行賄罪(23 人次)、非國家工作人員受賄罪(19 人次)、對國家工作人員行賄罪(10 人次)、單位行賄罪(9 人次)。
由此可見,在我國民營企業家群體之中,腐敗犯罪也成了一種高發犯罪,不僅包括對企業資金的竊取和侵占,也包括行賄、受賄背后的“權錢交易”。民營企業家群體中腐敗犯罪的滋生,使原本屬于“弱權力”群體的民營企業家開始向“強權力”群體轉型。例如,近年來涉案被查的一些企業家都有人大代表、政協委員等身份,部分還擁有各種榮譽稱號,這種轉型的根本誘因就是權力背后巨大的利益交換。事實上,存在已久的“官商勾結”已經對市場經濟秩序產生了影響,容易破壞公平競爭秩序、敗壞公平交易的市場風氣,而這種“官商合一”的趨勢更容易滋生腐敗,為“權錢交易”提供更加便利的平臺。與部分民營企業家尋求的“涉黑保護”相比,民營企業家中的腐敗犯罪更容易產生權力尋租的“合法化”包裝,使民營企業家犯罪更加隱蔽化、復雜化。
一般來說,國企企業家犯罪屬于“權力型犯罪”,民營企業家犯罪屬于“壓力型犯罪”。根據現有的制度設計和權力、資源分配格局,國企是優越于民企的,這種體制上的歧視性制度設計導致民企要比國企承擔更多、更重的生存壓力。從樸素情感上來講,不管是以“經濟人”假設為前提,還是以“社會人”假設為前提,當一個人能夠通過正規、合法的渠道滿足自己的權利需求時,其一定不會通過高風險的違法犯罪行為來滿足。民營企業家深陷違法犯罪的泥潭,既有內在的自身原因,也有外部的制度原因。分析我國現階段民營企業家犯罪現象可知,民營企業家在觀念、制度、運營上都面臨著諸多困境。
“官商勾結”一詞具有較強的否定色彩,因其違背公平的競爭秩序而被市場規則所排斥。“官商勾結”現象自古有之,是權力與利益媾和后的一種利益輸送模式,資本通過勾結權力而實現增值,權力通過投靠資本而攫取財富,權力與資本都脫離了自身的規則約束,在規則之外出現“資本托庇”與“權力尋租”。市場經濟欲求建立的是一種公平競爭、平等交易的市場秩序,“官商勾結”背后的權錢交易會腐蝕市場經濟的公平性和平等性。
權力和金錢就像一對無頭蒼蠅,有利益的地方兩者總會“心照不宣”地走到一起。正如2012 年《報告》所指出,企業家犯罪與政府官員犯罪的伴生現象非常明顯,政府高官的落馬,往往牽扯出一系列企業家的賄賂犯罪。例如,由中石油腐敗案件牽出的民營企業家周濱之妻黃婉,其作為中旭陽光能源科技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在公司成立之初就通過與中石油的人脈關系取得中石油旗下8000 多個加油站零售終端信息化的大單。在其他一些案例中,通過“官商勾結”,有的民營企業家在項目上容易獲得政府支持,①例如,據媒體報道,民營企業家周玲英出資1900 萬成立的“江陰奔躍”在成立8 個多月后,就拿到國家工商總局的批文,在江陰地區成立唯一一家奧迪品牌4S 店。有的能夠經營政府特許資源。②例如,根據媒體報道,四川民營企業家吳兵,在其犯罪的背后最為顯著的就是“官商勾結”,并通過“官商勾結”一直活躍于水電、石油、地產、公路等領域。除此之外,有的民營企業家還通過“官商勾結”尋求“保護傘”,并建立黑惡組織,通過暴力壟斷部分地區或部分行業的經營,最為典型的就是“劉漢涉黑案件”。
“官商勾結”現象之所以存在,是因為“官商勾結”往往能夠實現利益的定向輸送,民營企業家以一定的利益作為賄賂的成本,換取權力控制下的交易機會、資源配額、生存空間、政策優惠等,而官員通過權力的運作取得民營企業家出讓的利益[1]。而處于“官商勾結”外圍的民營企業家,往往容易受到排擠,其不能通過正規的市場競爭獲得企業得以生存的市場資源,交易機會和資源配額受到非市場性因素的擠壓,久而久之會陷入極其被動的局面,甚至可能會被淘汰出局。由此可以看出,進行“官商勾結”的民營企業家在權力的庇護下如魚得水,事業蒸蒸日上,而不進行“官商勾結”的民營企業家卻處處碰壁,舉步維艱。在這種強烈的反差中,受利益的驅使,越來越多的民營企業家將會想方設法攀附權力,尋求權力庇護下的資本增值,在觀念上滋生“信權不信法”的錯誤認識。
由此可見,雖然“官商勾結”可以實現利益的定向輸送,但其為市場經濟所不許,“官商勾結”認識下的逐利行為,有違法治經濟的初衷。“官商勾結”的存在和泛濫,容易扭曲民營企業家的思想觀念,在認識上形成困境,最終將民營企業家引向犯罪深淵。
我國長期以來是個農業國,商業經濟的發展起步較晚,且重視程度不夠,在商業經濟發展的過程中“官本位”思想、“重農抑商”情結等表現得較為突出。觀念先于行為而存在,其總會影響人們的行為。在濃郁的“官本位”思想影響下,在我國的經濟制度設計中也出現了“重公輕私”的印跡,最為直觀的就是企業制度設計和資源配置上的“國進民退”現象。在我國計劃經濟時代,國家在經濟活動中占有絕對的支配地位,民營企業是沒有存在空間的,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的轉型,民營企業才逐漸獲得了有限的生存空間。但在市場經濟體制建設過程中,由于沒有完全摒棄“國家本位”的觀念,導致對民營經濟的重視不夠,制度設計向國營經濟絕對傾斜。因此,長期以來我國的民營企業在發展上滯后于國有企業,而且由于兩者在所有制上的差異導致民營企業在市場準入、獲取信貸、經營范圍等方面都受到極大的限制。
在“國進民退”的背景之下,有學者基于國企和民企的角色定位,描繪了這樣一種制度化的格局,即“官尊民卑,公尊私卑;官進民退,公進私退;國企受寵,民企受擠;國企旱澇保收,民企自負盈虧;國企虧損免責,民企風險自擔”。與此相對,國企企業家與民營企業家也形成了一種角色定勢,即“國企依權恃財濫用,民企白手起家;國企無償借貸,民企違規融資;國企尋租,民企交租;民企行賄,國企受賄[2]。這雖然是一種比較幽默的概括,但其能夠反映出我國國企與民企在資源獲取、利益分配及制度保障上的差異。這種差異,也容易從國企企業家與民營企業家觸犯的罪名看出。2012 年和2013 年《報告》均指出,國企企業家觸犯最多的是受賄罪、貪污罪、挪用公款罪、濫用職權罪等,而民營企業家觸犯最多的卻是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職務侵占罪、集資詐騙罪、貸款詐騙罪、合同詐騙罪、行賄罪等。由此可見,國企企業家犯罪集中在職務犯罪領域,屬于“權力型犯罪”,并沒有出現為了國有企業的經營而犯罪的現象,但民營企業家卻恰恰相反,其犯罪集中在企業融資上,大多數都是為了緩解企業經營困難而迫不得已實施的犯罪,屬于“壓力型犯罪”。這種差異的背后,正反映的是長久以來制度設計對民營企業的歧視,導致市場公平競爭不足。
因此,不管從資源占有、資格獲取、利益分配等方面,還是從制度保障、政策優惠等方面來講,“國進民退”的現象依舊突出,在這種背景之下民營企業往往面臨著較大的生存壓力。隨著原材料成本、勞動力成本、資金成本的上升以及稅費負擔的加重,民營企業的利潤將會被進一步擠占,民營企業的生存壓力將會進一步加大,在此壓力之下,民營企業家很容易陷入“求生”困境,難免會有民營企業家傾向于使用違法犯罪手段獲取經營資本和競爭優勢。不過,就目前而言,我國正在推進市場經濟改革,并強調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決定性作用,重視民營企業的發展,這就需要通過制度設計消解已有的壁壘,為民營企業的發展提供持久的制度保障。
充足的資金保障和良性的資金周轉是民營企業得以生存的根本,一旦融資渠道受阻,資金鏈條斷裂,民營企業就會陷入經營困境。融資作為“支付超過現金的購貨款而采取的貨幣交易手段”[3],是民營企業為獲取資金資源而必須進行的一項活動。就目前而言,民營企業的融資渠道主要有自我融資、銀行貸款、非金融機構融資及其他融資渠道,按屬性可分為制度性融資和非制度性融資。制度性融資與非制度性融資相比較,兩者在融資成本、融資風險及融資程序上存在較大的差異。由于我國特殊的制度設計和政策傾向,制度性的融資更偏向于國有企業,而對民營企業來說,制度性的融資門檻較高。在這種歧視性的制度設計下,民營企業普遍存在著融資難的問題,民營企業只能被迫選擇非制度性融資來滿足自身的融資需求。
對民營企業來講,融資是一種內生性的剛性需求,一旦國家正規的制度性融資渠道無法滿足時,其會向外發散尋求滿足渠道。由于我國民間資本較為充足,導致近些年來民間資本成為民營企業融資的主要對象,進而也促發了我國龐大的民間融資市場。例如,有學者研究指出,目前我國民間金融的規模已經是正式金融規模的1/3,全國地下信貸規模大約在7400 億元到8300 億元之間[4],2011 年,僅溫州民間借貸市場的資金額就達到了1100 億元,占當時全市借貸市場資金比重達20%,且民間借貸的規模近10 年也增長了2.4 倍以上[5]。但存在的問題是,非制度性的融資并未在我國法律上取得完全的合法地位,一旦諸如民間借貸一類的非制度性融資觸及國家現有的金融制度,就很容易招致排斥和打擊,這從民營企業家觸犯較多的融資類犯罪的現狀就可以看出。而且由于非制度性融資運作不規范,缺乏法律保障,對民營企業家而言往往潛藏著巨大的融資風險,不僅要支付高額的利息成本,而且可能誘發諸如暴力討債、非法經營、涉黑涉毒等違法犯罪行為。
就我國現有的金融體系而言,無論是政策上還是相關制度保障上,相較于國有企業,民營企業都處于劣勢地位。例如,一直以來,我國的金融體制是以銀行貸款為主導的,具有嚴格管控下的高度集中性,其服務對象更多地傾向于國有大中型企業,而且在股票市場上,國有企業也占有絕對地位。正如有學者所說,“相對于國有企業而言,由于受到繁瑣的程序和極為嚴苛資格門檻等客觀條件的限制,大量的民營企業在融資時,很難分得‘一行三會’金融格局下的一杯羹”[6]。
由此可見,我國民營企業普遍掙扎在融資難的困境中。在融資壓力之下,部分民營企業家為了籌得企業正常運轉的資金,不得不冒著刑事法律中融資類犯罪的風險,選擇非制度性融資渠道進行融資。但是,一旦案發,民營企業家便會身陷囹圄,例如,吳英、曾成杰,等等。
在目前企業家犯罪形勢依然嚴峻的背景下,追究民營企業家的犯罪行為是應該的,但這只能是解決一時之需,最終還應該回歸到制度建構上,即思考如何通過制度的設計為民營企業家“松綁”,將民營企業家的行為控制在有效的制度監督之下,并使之成為一種良性循環,進而達到預防民營企業家犯罪,激活市場經濟活力的目的。值得注意的是,對民營企業家的犯罪預防和控制,不同于普通的街頭治安犯罪,處置不當有可能對社會的公平、正義造成傷害,處置過嚴又有可能對經濟的活力程度、對市場的動力和創造財富的功能起到限制作用。因此,對民營企業家犯罪的預防和控制,應該堅持內因與外因、微觀與宏觀相結合的思維,一方面,提高民營企業家的自我認識、規范市場行為;另一方面,要優化民營企業家的制度環境,加強法律保護。
民營企業家屬于“白領”階層,社會公眾對其預期較高,而且賦予了誠實守信、尚法守法、善于創新的精英特質,不過,當這種精英身份與犯罪相聯系在一起時,也容易在公眾心中產生強烈反差。從近年來我國民營企業家犯罪的案例來看,部分民營企業家的自我認識不足、責任意識淡薄以及思想觀念有所異化。例如,有的民營企業家在“貪欲”的蒙蔽下侵占挪用企業資金財產,有的違背誠信原則生產銷售假冒偽劣產品,有的在幕后通過“官商勾結”進行權錢交易,有的為攫取高額利潤嚴重污染環境,有的甚至通過“以商養黑,以黑護商”的方式,對某些區域或行業進行非法的壟斷經營,破壞公平的市場競爭秩序,等等。因此,對民營企業家犯罪防控,有必要從主觀認識上加以引導。
第一,引導民營企業家的價值觀念。“仁、義、禮、信、忠、正、儉、廉”是儒家思想的精髓,深深地根植于我國的傳統文化中,民營企業家也應當將其作為自身最為基本的道德要求。從近年來民營企業家涉案報道來看,民營企業家思想上“唯利潤主義”和“享樂主義”泛濫,部分民營企業家將非法“利潤”奉為圭臬,生產、銷售假冒偽劣產品,生產、銷售有毒有害食品,污染生態環境,對公眾的生命、財產、健康及環境安全造成了極大的損害;部分民營企業家肆意揮霍企業資金和財產,有的甚至在高額負債的情況下依舊追求奢靡的生活方式,嚴重侵犯了債權人的利益。因此,應該加強引導民營企業家的價值觀念,抵制“權錢交易”、“官商勾結”、“唯利是圖”、“驕奢淫逸”等不正之風,培養民營企業家誠實守信、公平正義的品格,盡力維護公平的市場競爭秩序。
第二,加強民營企業家的法律意識。從法治屬性來講,市場經濟屬于法治經濟,要求市場主體的行為必須遵守法律的規定,并在法治思維下做出理性決策。但從近年來的案例來看,部分民營企業家法律意識極其淡薄,將金錢和權力凌駕于法律權威之上,認為錢可以擺平一切,有權就可以在法外尋租,不斷賄賂國家工作人員,有的甚至在犯罪以后仍然不知道自己的行為觸犯了刑法。法律意識的缺失,還導致民營企業家的“江湖習氣”滋生,當有糾紛發生時,不是選擇法律的途徑進行解決,而是直接訴諸暴力,嚴重擾亂了公平的市場競爭秩序。因此,應該加強民營企業內部的法律文化建設,加大法律宣傳力度,對民營企業家進行專門的法律培訓,逐漸提高其法律意識。
第三,提高民營企業家的責任意識。責任強調的是主體對行為后果的承擔,而責任意識強調的是主體對行為風險的事前認知。責任意識的缺失也是導致民營企業家犯罪上升的重要原因。民營企業家責任意識的缺失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對企業內部缺乏責任意識。例如,有的民營企業家惡意不支付員工工資,有的違反勞動法規定讓員工超負荷工作;另一方面,是對社會公眾缺乏責任意識。例如,有的民營企業家生產有毒有害食品,危害社會公眾生命健康安全,有的隨意排放污染物質,破壞環境,等等。因此,應該加強對民營企業家的責任意識教育,提高責任意識能力,使其不僅對企業內部員工負責,而且對其生產加工的產品和提供的服務質量負責,為社會公眾的生命、健康、財產負責。
我國的民營企業大多為中小企業,企業內部的管理制度存在著一定的缺陷,規范化程度不夠,導致民營企業法人的獨立性意志較為模糊,往往與民營企業家個人意志相混同,容易使民營企業自身的風險防控能力下降,民營企業家面臨的刑事法律風險增高。從近年來民營企業家的案發環節來看,民營企業家的市場行為不規范的問題尤其突出,例如,2012 年和2013 年《報告》均指出,財務管理、貿易、安全生產、工程承攬、物資采購、招投標等都是民營企業家犯罪的高發環節。在這些環節中,往往缺乏制度性的約束,如在財務管理中部分民營企業并未建立科學的財務管理制度,導致企業的資金流轉和財產變動情況無法清晰地顯示,預算、結算等過程監督不到位,進而為挪用、侵占、竊取等犯罪行為提供了可乘之機。
民營企業家市場行為的規范,一方面要靠民營企業家的自覺,另一方面要靠市場行為規范的指導。就前者而言,就是要加強民營企業家市場行為規范意識的培養,通過定期學習、實地考察、專項培訓等方式促使民營企業家養成依規則辦事的思維邏輯,逐漸消除思想上的錯誤認識;就后者而言,就是要建立一套科學的現代化管理制度和決策機制,具體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完善民營企業內部管理制度。結合我國《公司法》的相關要求,對企業的組織結構、股權結構、治理結構、企業章程、業務流程、財務管理制度、人事管理制度、重大事項決策機制、內部監督機制進行修改和完善,實現企業的規范化運行。同時,加大民營企業內部權力行使的監督力度,并對濫用權力的行為給予相應的處罰。
第二,建立民營企業內部預警機制。預警是一種事前的警示,對民營企業的決策、管理、收益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從具體案例來看,部分民營企業內部缺乏系統的預警機制,對決策也沒有進行科學的論證,更多的時候體現民營企業家個人的專斷意志。因此,民營企業應該嘗試建立企業內部預警機制,遇到重大決策事項等情形時,咨詢專家意見,在論證可行性的同時進行法律風險評估,盡量降低刑事法律風險。此外,對民營企業運行中容易出現的風險點進行歸納總結,并進行醒目的標注,以便起到警示作用。
第三,落實民營企業內部問責機制。責任是制度的保障,沒有責任的制度設計,在規范行為的約束力上總顯得蒼白無力。現階段,我國大多數處于成長期的民營企業,都是一種家族式的治理結構,由其家族內部的親信負責財務、經營、銷售、供應等關鍵環節[7]。這種模式既不利于現代企業的發展趨勢,也不利于民營企業內部問責機制的建立,導致民營企業內部監督失效。因此,民營企業應該從家族管理模式向家族控股、職業經紀人管理模式轉變,建立內部問責機制,進而形成對民營企業家行為的有效約束。
“改善企業家生存的制度環境是預防和抑制企業家犯罪的治本之策,良好的制度環境也能有效地保護企業家人才。”[8]民營企業家制度環境的改變,就是要進行機制體制改革,破除“國進民退”的歧視性制度安排,調整資源配置上的行政性壟斷格局,進而逐漸形成自由、平等、公平的市場競爭秩序。在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特別強調,要“讓國企和民企擁有更平等的市場地位,形成更良性的競爭環境”,這就需要通過制度構建實現民企與國企的平等保護,在資源的獲取上得到平等機會。
在我國2014 年新修訂的《公司法》中,將公司注冊資本實繳登記制改為認繳登記制,并取消了最低注冊資本限額的限制性規定,進一步簡化了登記事項和登記文件。可見,在新的改革形勢下,修改后的《公司法》能夠進一步激活我國的市場經濟活力,吸引更多的民間資本參與市場經濟活動,達到優化資源配置、促進經濟轉型的目的。而且,隨著公司設立門檻的降低,將有更多的民營企業和民營企業家成為市場經濟的主體,并在市場經濟中發揮更大的作用。這從側面說明改善民營企業家的制度環境,符合當下我國市場經濟改革的總體目標和實踐需求,也是預防民營企業家犯罪的有效策略。
改善民營企業家的制度環境,還需要協調好市場與政府在民營企業經營中的關系。以往存在著對民營企業市場保護不足而政府干預過多的弊病。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要使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這使得政府與市場在市場經濟中的模糊關系得以明確,即市場是第一位的,應該在規范化、平等化、法治化的思維下給予市場經濟主體更大的自由度,并為市場經濟主體發揮其特有的功能提供可靠的制度保障。在促進經濟結構轉型的背景之下,民營企業的規范化運營是我國市場經濟改革的重要部分,為民營企業的發展營造良好的制度環境,是市場經濟改革中的重要目標。同時,民營企業家是市場經濟運行中的重要主體,其行為直接影響著市場經濟改革目標的實現。因此,在改善制度環境的過程中,要加強對民營企業及民營企業家的市場保護,弱化過度的政府干預。
對民營企業家而言,目前最急需解決的就是融資制度環境。從民營企業家融資類犯罪的高發現狀可以看出,我國的民間資本缺乏政策引導,民間資本投資出口張力較大,民間融資的借貸市場亟待疏導和規范。因此,國家應該加快改善民營企業的融資環境。具體而言,一方面國家可以對現有的融資體系進行調整,消解制度性融資體系中對民營企業設置的壁壘,增強制度性融資對民營企業融資需求的供給;另一方面,國家應該加快試點與改革,對民間融資借貸市場進行引導和規范,并在一定程度上予以“松綁”,以期民間融資對制度性融資的剛性缺陷進行彌補。基本判斷可知,民營企業家犯罪現象的遏制與消除,有賴于多層次的制度設計和市場參與,有賴于政府通過針對性的政策為民營企業營造良好的制度環境,有賴于明晰、有效的法律制度予以保障。
民營企業家犯罪率的不斷升高,從另一個側面反映出民營企業家面臨著較大的刑事法律風險。從我國現有的立法來看,針對民營企業家犯罪的刑事法網比較嚴密,對企業運行中各環節的行為都規定了相應的罪名。例如,在企業成立環節有虛假出資、抽逃出資罪,在財物管理中有隱匿、故意銷毀會計憑證、會計賬簿、財務會計報告罪,在簽訂合同中有合同詐騙罪,在企業融資過程中有非法吸收存款罪、集資詐騙罪、騙取貸款罪、高利轉貸罪、騙購外匯罪,等等。
從我國的司法實踐來看,由于刑法適用觀念的錯位和規范理性的不足,也容易導致民營企業家的刑事法律風險加大。例如,“刑法至上”、“刑法前置”、“刑罰萬能”等觀念容易使“刑外風險”向“刑內風險”轉移,單位犯罪與個人犯罪責任分配的不合理、罪名之間界分的模糊不清以及經濟類犯罪中“口袋罪”的存在等刑法規范理性的不足容易誘發“刑內風險”的加大[9]。因此,應該從立法、執法、司法等角度對現有的規范進行檢討,加強對民營企業家的法律保護,既要防止“刑外風險”向“刑內風險”的轉移,也要防止“刑內風險”的加大,從而降低民營企業家面臨的刑事法律風險,預防民營企業家犯罪的發生。
對民營企業家的法律保護,一方面,要體現在立法上,及時對不利于民營企業家進行正常市場行為的條款進行修改。例如,2014 年《公司法》修訂中,將公司注冊資本實繳登記制改為認繳登記制,并取消了最低注冊資本限額的限制性規定,這就將刑法中虛報注冊資本罪給除罪化了,這也意味著應該對刑法做出及時修改,取消虛報注冊資本罪的規定;另一方面,要體現在司法上。相較于國企企業家,民營企業家屬于“弱質群體”,大多數犯罪屬于制度困境下的“壓力型犯罪”,具有深層的制度原因。司法實踐中要注重寬嚴相濟,能不入罪的盡量不入罪,能輕處罰的盡量輕處罰,盡量適用非刑罰處罰措施,盡量減少民營企業家經濟類犯罪的死刑適用。同時,注重民營企業家權益的保護,對民營企業家造成侵害的,應當及時進行法律救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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