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中文
(哈爾濱師范大學 文學院,哈爾濱150080)
周作人(1885 -1967),現代文學史上最復雜的、一流的文學家。舒蕪先生認為:“不了解周作人,就不可能了解什么是中國文化傳統,什么是中國知識分子的命運和道路。”[1]陶淵明,凝結著中國傳統文化的精髓,正因為如此,其身后的中國士人無不對他膜拜有加。陶淵明因而成為一把可以打開中國士人心靈的文化鎖鑰。
周作人對陶淵明情有獨鐘,畢生推崇陶淵明。他在《陶集小記》中列舉自己所搜集并珍藏的《陶集》就有二十種。他在《再試縣考》一文中稱,他十四歲參加院試考試的題目就有“試題賦得詩中定合愛陶潛,得潛字”[2]52。從現存文獻考察,周作人最早提及陶淵明的文章是其1919年所寫的《訪日本新村記》,稱“我雖然偶看陶詩,卻記不起稍成片段的了”[3]183。周作人最后提及陶淵明的文章在他離世前兩年所寫的《一九六五年四月八日的日記》,病中的老人預感到來日不多,他依然用陶淵明來安頓自己,云:“余今年一月已整八十,若以舊式計算,則八十有三矣,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活得這么長久。……陶公有言:‘聊乘化以歸盡’,此其時也。”[3]312在周作人八十三年的人生中,念念不忘陶淵明。吳景略先生的文章記述,周作人在從日本回國的輪船上給同行人題字寫的都是陶淵明“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的詩句[4]。“崇陶”的文化心理幾乎貫穿了周作人的一生,陶淵明在周作人心中占據崇高的地位,這從他對陶淵明的文化定位中即得以證明。
陶淵明雖無名位功業,卻屢被稱“圣”,早已優入圣域①自唐至清,白居易、林逋、蔡絳、郭祥正、潘德輿等人不斷尊仰陶淵明為“圣”,其圣名列同儒家先圣伯夷、叔齊,儒門復圣顏子、宗圣曾子、曾皙、原憲,以及和圣柳下惠等。參見劉中文《論陶淵明的“詩圣”之名》,載《蘇州科技學院學報》,2011年,第4 期。。周作人在《〈雜拌之二〉序》和《不寫說理文》中,從人與詩的雙向視角對陶淵明兩度稱“圣”,陶淵明為“中古圣徒”[3]123“正是獨一無二的圣手”[3]288。“圣”即是周作人對陶淵明最根本的文化定位。
“圣”,儒、道兩家均所倡揚,然其內涵各異。簡言之,儒家之“圣”指道德完善者,道家之“圣”指能夠“體道”且與道冥一者。儒家之“圣”旨歸在于“人與人”的關系,為倫理學范疇;道家之“圣”的旨歸則在于“人與自然”的關系,屬于純哲學范疇。無論是文化心理還是其文章著述,周作人確是位集成的“雜家”,其“圣”觀亦凸顯了“雜”的特點。
周作人在《漢文學的傳統》中聲稱“誠可稱之曰圣,為儒家之理想矣”[3]410。縱觀周作人對于儒家的態度,可謂出爾反爾、矛盾重重。早年,他在骨子里鄙薄儒圣且離經叛道。其1908年所寫的《論文章之意義暨其使命因及中國近世論文之失》對古來儒圣大加非難,“孔子以儒教之宗,承帝王教法,割取而制定之,……觀其稱述周公,上承文武,以至有堯,素王之號,所有由來。刪詩定禮,夭閼國民思想之春華,因以為帝王之右助。推其后禍,猶秦火也。夫孔子為中國文章之匠宗,而束縛人心至于如此,則后指零落又何待夫言說歟!”[3]92-93“第吾國數千年來一統于儒,思想拘囚、文章萎頓,趨勢所兆,鄰于衰亡。而實利所歸,一人而已。”[3]115孔子刪詩,罪等秦火,此論石破天驚,對儒圣如此大張撻伐,確實甘冒不韙。1940年1月,周作人出任偽華北政務委員會教育總署督辦,終于落水叛逆,為了給自己的“主和論”尋找理論支持,他大肆鼓噪儒家不怨不怒的中庸思想,此時他對儒家的態度也產生巨變。在1940年5月所寫的《漢文學的傳統》一文中對儒家表達推崇,“我常自稱是儒家,為朋友們所笑,實在我是佩服這種思想,平常而實在,看來毫不新奇,卻有很大好處,正好比空氣與水。……漢文學里的思想我相信是一種儒家的人文主義(Humanism)……這自然是很好的東西,希望他在現代也仍強健,成為文藝思想的主流。”[3]411對比前言,判若兩人,令人費解。
許紀霖先生剖析道:“周作人則更多底顯露出某種出世的莊子的風度,……從某種意義上說,莊子的人生哲學可以稱為是一種游世哲學,周作人奉行的正是這種哲學……即莊子式的中庸理性。”[5]實際上,此時的儒家已經被周作人解構了,他在1940年2月所所寫的《女人三護》中說:“我常覺得中國的儒家是一種化合物,根本的成分只有道家和法家,二者調和乃成為儒,……信如吾言,則我所佩服的堯的話大抵當出于道家,而黃老之學乃為中國最古老的傳統,很可尊重。”[3]269對于老莊哲學,周作人拳拳服膺、秉持終生。他在《自己所能做的》中提出“道家是消極的徹底”[3]697,盡管如此,他對道家還是給予肯定,在《羅素與國粹》中,他說道:“中國古時如老莊等的思想,的確有很好的,但現在已經斷絕。”[3]251身為“知堂四弟子”之一的廢名先生曾在《知堂先生》中說:“‘漸近自然’四個字大約能以形容知堂先生,然而這里一點神秘沒有,他好像拿了一本《自然教科書》做參考??我們很容易陷入流俗而不自知,我們與野蠻的距離有時很難說,而知堂先生之修身齊家,直是以自然為懷,雖欲贊嘆之而不可得也。”[6]《莊子·漁父》曰:“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7]823周作人所謂“誠可稱之曰圣”之“誠”的內涵,本質上是已經“莊化”為道家哲學的“真”了。縱觀其“圣”,以儒為名,以道為實,儒道表里,出世之“圣”也。其給予陶淵明“圣徒”的文化定位,正是在這種“圣”觀下提出的。
周作人在《鬼的生長》一文中又美稱陶淵明為“千古曠達人”[3]288,這是對陶淵明的再次文化定位。從哲學層面審視,“曠達”為道家哲學范疇的概念。《老子·十五章》:“曠兮其若谷,渾兮其若濁。”[8]曠,空闊、遼遠。《莊子·齊物論》:“凡物無成與毀,復通為一。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7]62《莊子·天運》:“圣也者,達于情而遂于命也。”[7]367達,無滯、通也。“曠達”,襟懷開闊坦蕩、諳識天道、不拘于禮、不滯于物。曠達,是道家所推崇和追求的人生境界。陶淵明為“千古曠達人”,周作人的觀點不僅是對道家價值觀的充分肯定,同時也是對幾千年來專斷獨裁、唯一獨尊的儒家話語霸權的挑戰與消解。
周作人在1937年所寫的《自己所能做的》一文中道白:“我不懂文學,但知道文章的好壞,不懂哲學玄學,但知道思想的健全與否。……談思想,系根據生物學文化人類學道德史性的心理等的知識,考察儒釋道法各家的意思,參酌而定,以情理并合為上。”[3]699“情理并合”即是“情與理和諧”,這是周作人的價值觀。所謂“情”即人之心性與天性,周作人《舊日記抄》言:“天下事物總不外一情字。”[3]167所謂“理”,即順乎天道,順乎人情。周作人的價值觀、人生觀的形成也十分復雜,袁進先生認為:“為什么周作人會與其他人走上不同的道路,這是由主體決定的,決定于周作人繼承的中國文化傳統。”[9]僅就中國本體文化而言,除了上文所論及的老莊情節外,還有佛教的深重影響。
對于佛,周作人向往之,親近之。其《苦茶庵打油詩二十四首》之十九云:“我是山中老比丘,偶來城市作勾留。”[10]8周作人的出生便有“一個老和尚轉生”[2]3的傳說。其《自壽詩二章》云“前世出家今在家”“半是儒家半釋家”[10]103,這是周作人1934年五十壽辰時所作的自白。周作人與佛的緣分似乎是冥冥之中的事。他在《佛經》一文中說,他二十歲時就“曾經叩過楊仁山居士之門,承蒙傳諭可修凈土”[3]236。早年也曾集中精力閱讀研究以經論、戒律為主的佛教典籍,其研究頗有造詣,其《佛經》文稱:“我的雜學里邊最普通的一部分,大概要算是佛經了吧。”[3]236佛教不僅使周作人更深刻領悟到人生的“苦諦”,其眾生平等、慈悲為懷、博施廣濟、拯救自我、度己度人等深深影響了他的價值觀。周作人這位“在家和尚”一生糾結于入世、出世兩執著而又入世、出世兩無從的矛盾痛苦中,他從古今中西的諸端思中汲取所需,最終調和出自己的人生觀——順化任真、淡泊超達、洞明世事、平和中正。《論語·公冶長》云:“道不行,乘槎浮于海。”[11]43畢其一生,其人生觀的主導傾向是外儒內道、無為而為、以釋補儒的“出世”,這也是周作人稱陶公“千古曠達人”的最根本原因。
“出世”的人生觀使周作人內心的“隱趣”時隱時現,且在時代大潮中甚至不畏以“叛徒與隱士”“流氓與隱士”自名。周作人1925年為廢名所作《〈竹林的故事〉序》云:“不過我不知怎地總是有點‘隱逸的’,有時候很想找一點溫和的讀,正如一個人喜歡在樹蔭下閑坐,雖然曬太陽也是一件快事。”[3]307與隱于朝市或山樊的古人相異,周作人則是另類之隱,其《十字街頭的塔》說,他卜居在“十字街頭的塔里”,“坐在角樓上,喝過兩斤黃酒,望著馬路吆喝幾聲,以出胸中悶聲,不高興時便關上樓窗,臨寫自己的《九成宮》”[3]76。或干脆像《閉門讀書論》中宣稱的那樣,在“苦雨齋”中“閉門讀書”[3]509。《莊子·繕性》云:“古之所謂隱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見也,非閉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發也,時命大謬也。”[7]405周作人的“隱”更多因素也是因為時命大繆,他在《〈論語〉小記》中說:“中國的隱逸都是社會或政治的,他有一肚子理想,卻看得社會渾濁無可實施,便知安分去做個農工,不再來多管。”[3]521-522隱逸退思的文化心理使周作人對古代隱士情有獨鐘,他在《〈論語〉小記》中說:“我對于這些隱者(按:指《論語》所記的楚狂接輿、長沮、桀溺、荷莜丈人等)向來覺得喜歡,現在也仍是這樣,他們所說的話大抵都不錯。……我從小讀《論語》,現在得到的結果,除中庸思想外,乃是一點對隱者的同情,這恐怕也是出于讀經救國論者‘意表之外’的罷。”[3]521-522惺惺相惜,作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和中國古代士人的精神偶像,陶淵明率真、恬淡、曠達、閑適、平和的境界自然得到周作人的推崇。首先,他從道家文化傳統層面充分肯定并推崇陶淵明所開創的、中國士人的心靈棲息地——“桃源”。“中國傳統的道家思想在文藝上發現出來,最明顯的是隱逸生活,這根源很遠,老子的幾句話,在陶淵明便寫成了一個桃花源,以后文人幾乎無不表示向往,即使身在廊廟的說起來也總是心在山林,這里便自然也可分個真假,總之是勢力之大是無疑的了。把這個中國文人素所向往的生活去實現出來,思想背景又有并耕學說作根底,這是再好也沒有的事了,不管時代如何變遷,這事總是值得做的。”[3]697-698其次,周作人又從儒家文化層面肯定陶公的生活態度,是“和平中正”的典范。他在《老老恒言》體味陶詩說:“陶公《神釋》所云‘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的境地,那也就與儒家合一,是最和平中正的態度了。”[3]427又在《老年》中提出:“陶淵明的思想總是儒家的”,但又吸納道家思想的精華而且有表現得“毫無道學家方巾氣。”[3]879是儒道雙修的極致。
李贄在《續焚書·說匯·隱者說》認為,陶淵明“身雖隱而心實未嘗隱也。此其隱蓋高矣,然猶未大也。”[12]而周作人則屬于李贄所謂的“時隱”,即“時當隱而隱,所謂邦無道則隱是也。此其人固有保身之哲矣”[12]。陶淵明與周作人雖“隱”法不一,但內心深處都不曾真正地放下儒家的社會關懷。對此,曹聚仁先生洞見頗深,他在《從孔融到陶淵明的路》一文中說:“周先生近年恬淡生涯,與出家人相隔一間,以古人相衡,心境最與陶淵明相近。朱晦庵謂‘隱者多是帶性負氣之人’,陶淵明淡然物外,而所向往的是田子泰、荊軻一流人物,心頭的火雖在冷灰底下,仍是炎炎燃燒著。周先生自新文化運動前線退而在苦雨齋談狐說鬼,其果厭世冷觀了嗎?想必炎炎之火仍在冷灰底下燃燒著。……周先生備歴世變,甘于韜藏,以隱士生活自全,蓋勢所不得不然,周先生十余年間思想的變遷,正是從孔融到陶淵明二百年間思想變遷的縮影。”[13]陶淵明的生存智慧體現于他的“活法”上,這最令周作人欣賞和服膺。周作人在《苦茶隨筆·小引》中說:“古代文人中我最喜歡諸葛孔明與陶淵明……淵明的詩不必再等我們來恭維,早有定評了。我卻很喜歡他詩中對于生活的態度。所謂‘衣沾不足惜,但使愿勿違’,似乎與孔明的同是一種很好的生活法。”[3]797
陶淵明的“生活法”即是將平凡生活的藝術化。周作人也提倡藝術化的生活,1924年他在《生活之藝術》中說:“中國人對于飲食還知道一點享用之術,但是一般的生活之藝術卻早已失傳了。……中國在千年以前文化發達,一時頗有臻于靈肉一致之象,后來為禁欲思想所戰勝,變成現在這樣的生活,無自由,無節制,一切在禮教的面具底下實行迫壓與放恣,實在所謂禮者早已消滅無存了。……生活之藝術只在于禁欲與縱欲的調和……其實這生活的藝術在有禮節重中庸的中國本來不是什么新奇的事物。”[3]512-514周作人的生活藝術即是秉持“中庸”原則的“新的自由與新的節制”[3]514。周作人所提倡的“生活的藝術”與陶淵明的“生活藝術”有著本質上差異。
其一,二者的哲學旨歸不一。陶淵明的退隱后的生活是藝術化的生活,以詩、琴、酒等手段使平凡的、艱苦的耕讀生活詩化、藝術化,其藝術化生活的哲學旨歸是玄學的與道合一、冥合自然。而周作人提倡的生活藝術化的哲學旨歸是儒家的“中庸之道”。
其二,二者的生活形態高下有別。陶淵明的藝術化生活,是在艱苦的生活中體悟天道,在苦難中進行哲學冥思,其形態是精神層面的,是行而上的。周作人在《雨天的書·序二》中直白:“生在中國這個時代,實在難望能夠從容鎮靜地做出平和沖淡的文章來,我只希望、祈禱,我的心境不要再粗糙下去,荒蕪下去,這就是我的大愿望。”[3]346-347周作人的藝術化生活,是“把生活當作一種藝術,微妙地美地生活”[3]513,更多的是物質形態的,如其在《日本的衣食住》中所言,或憑窗看山、或臥席吃茶[3]660,也如其在《北京的茶食》中所言,或閑弄花草、或品享美食,或看夕陽秋河、或聽雨聞香、或喝不求解渴的酒,或吃不求飽的點心[3]377,又如其在《閉門讀書論》中言稱的“關起門來努力讀書,翻開故紙,與活人對照,……可以得道,可以養生”[3]511。等等。以這些手段分散對殘酷險惡現實的關注,淡化的現實給心靈帶來的巨大沖擊和壓力,冷靜地調節自我,使心理與精神達到沖淡、閑適、滋潤的境地。相對陶公,周作人的生活形態形而下之。
周作人“圣”化陶淵明的原因十分復雜,除上述所論及的中國文化本體的諸多因素外,人道主義思想、日本新村運動、田園主義思想、基督教文化等因素的影響也起了一定作用。欲厘清這些紛繁復雜問題,絕非一篇文章所能及之。
不論是人生還是文學,周作人都汲取了陶淵明的智慧并深受其濡養。陶淵明是周作人的偶像,也是他重要的精神財富。前輩學者及時賢常將周作人與陶淵明并提,筆者看來這有些不妥。誠然,周作人的人生在某些方面與陶淵明有些相似,但如若簡單地把崇拜者和偶像相比埒,卻容易產生了文化上的齟齬和悖論。實際上,周作人與陶淵明兩人骨子里的差異是很大的,這種本質差異源于兩人對儒家理論的不同態度。
周作人的人生觀中有濃重的儒家中庸思想,孔子所謂的“無可無不可”[11]197的處事原則深入其心,其最終失節附逆,與這種處世態度不無關系。陶淵明認同并接受儒家的“固窮”理論,對于儒家“無可無不可”的處世原則,是不接受的,否則他就不會拒不折腰、拂袖而去了。而儒家這一處事原則恰恰是王維在其《與魏居士書》中用以批評陶淵明的理論依據之一。①參見劉文中《唐代陶淵明接受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版。王維中年后過著吏非吏、隱非隱、身心相離的仕隱生活,確實做到了“無可無不可”,“居官無官官之事,處事無事事之心”[14]。這與陶淵明那樣回歸本真、潔身自好、安貧樂道截然不同,所以王維對陶公的批評把內心庸俗的市儈氣暴露無遺。王摩詰也曾失節附逆給安祿山做官。這樣看來,周作人的人生更多地學了王維,而且得到了王維的真傳。周作人是王維第二——這樣的結論遠比“周作人酷似陶淵明”的觀點更切實、更合理。
陶淵明推崇儒家提倡的“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15]。“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11]163的氣節觀,后世學者不斷地稱許他忠于晉室。陶淵明崇拜英雄義士,他在作品中盡情地歌頌精衛、夸父、伯夷、叔齊、二疏、三良、荊軻、田疇等英雄義士。而周作人對歷史上的英雄義士的態度與陶淵明完全不同。他在《關于英雄崇拜》和《英雄崇拜》等文章中,以近似調侃的語氣表達了對關羽、岳飛、文天祥、史可法等英雄的不以為然和質疑、不屑的態度。南京國民政府高等法院對周作人的判決書稱:“被告……負最高學府教育之重任,宜如何抱大無畏之精神,堅持到底,保全名節,以扶民族之正氣。乃竟意志薄弱,一經遇刺,即變節附逆,觍顏事敵,只圖個人偷生茍安,不顧國家、民族利益,不能不負刑事上之責任。”[16]周作人的人生走到這一步,原因即是對儒家氣節觀的背棄,而背棄儒家的氣節觀,其原因又在于他執著地秉持了儒家“無可無不可”的原則。成也中庸,敗也中庸,周作人的人生結局暴露了原始儒家思想體系的矛盾和局限性。
人性的復雜特質在周作人身上凸現得最為鮮明,所以研究周作人的學術基點必須是“人性”,而非其它。提到周作人,快意恩仇者便不假思索地咬牙切齒、食肉寢皮,這種民族情感可以理解。龔自珍《題王子梅盜詩圖》詩云:“從來才大人,面貌不專壹。”[17]馮雪峰認為“周作人是中國第一流的文學家”[18],周作人也是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上最復雜、最有爭議的作家,關乎周作人的一些問題尚需要時間的推移、歷史的沉淀才能最終定論。所以,對周作人的研究也一定是長期而復雜甚至是無窮盡的工作。科學研究需要清醒理智的頭腦,“因人而廢言”是絕不可取的態度。陶淵明及其所代表的文化屬于每一個中國人的,我們不能剝奪也無法剝奪后人崇拜陶公、擁抱陶公的權利,不管他是民族脊梁還是民族罪人。從陶淵明接受史的角度,無論賢良奸佞,只要他真心擁抱了陶公,我們必須理智冷靜、客觀公正地予以關注、研究,更何況周作人是思想和創作都曾經輝煌的一代大師,我們研究他對陶淵明的接受,就顯得更有的必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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