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東堅,賴雪芳
讀者批評視閾下的漢賦批評與理論
黃東堅,賴雪芳
(云南民族大學人文學院,云南昆明650500)
賦是中國文學史上一種獨特的文體,在漢代達到鼎盛時期,而從古至今的讀者對漢賦有著褒貶不一的復雜態度,不同的漢賦作者對漢賦創作也有各自不同的理論主張。通過期待視野、召喚結構及隱含的讀者等讀者批評的視角,或許能夠對存在較大分歧的漢賦批評與理論有一個較為客觀、全面的把握。
漢賦批評與理論;期待視野;召喚結構;隱含的讀者
相對于浩如煙海的古代詩話、詞話等詩詞批評,漢賦批評顯得較為單薄,這既與幾種文體所擁有的作品多寡有關,也與其受重視的程度有關。在中國古典文學的幾種主要韻文體詩、詞、曲、賦中,賦可能是受重視程度較低的一種韻文體,而且由古至今的讀者對其評價存在較大的差異。產生于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西方讀者批評理論,是一種以讀者為主要關懷對象的批評理論,利用讀者批評理論,能夠更好地探析漢賦批評與理論中所存在的較大差異。
“期待視野”理論是德國理論家姚斯提出的,這一理論的提出是與海德格爾及伽達默爾所共稱的“理解視野”有著一脈相承的關系,這一系列理論認為,讀者在進行文本闡釋時肯定帶有“先見”,讀者對作品的內容與形式的取舍標準,決定閱讀的重點,決定對作品的褒貶態度和評價等一系列接受特征。期待視野理論能夠很好地解釋漢賦批評中的較大差異現象,漢代自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后,儒家思想在漢代就獲得了無比尊崇的地位,其思想準則成為眾多知識分子安身立命的行為標準,作為一代之文學的漢賦就不免受到當時儒家強烈的詩教傳統的影響。
漢賦作為文學藝術形式,自然要追求形式美、藝術美,但是受到當時儒家思想的影響,不免也要對儒家的詩教傳統回應一番,所以在漢賦作品中就會看到非常不協調的兩部分被強扭在同一篇作品中。最典型的莫過于司馬相如的《天子游獵賦》,其前部分大篇幅地鋪陳贊美諸侯與天子游獵場地的廣大與富饒,其中作者極盡鋪陳與夸張之能事,極力渲染,堆積辭藻,篇幅宏大以致結構臃腫,“其上則有鹓雛孔鸞,騰遠射干。其下則有白虎玄豹,蟃蜒貙豻”[1]88。而且賦作后面總喜歡加上一小段諷諫君王的話語,但那只不過是為了附和一下儒家的政教要求,與全文鋪張夸飾的主要內容并不合拍。《天子游獵賦》在結尾部分借助虛擬人物亡是公之口說皇帝意識到自己的窮奢極欲并決心立志節儉:
于是酒中樂酣,天子芒然而思,似若有亡,曰:‘嗟乎,此大奢侈!朕以覽聽余閑,無事棄日,順天道以殺伐,時休息于此,恐后世靡麗,遂往而不返,非所以為繼嗣創業垂統也。’于是乃解酒罷獵。[1]92
這些曲終奏雅的筆墨與整篇作品鋪排揚厲的行文相比是微不足道的,況且這樣的諷諫是通過文中的虛擬人物說出的,諷諫意識太過于隱晦,與直接諷諫或者以巧妙的委婉方式諷諫的方式相比,顯得幾乎沒有諷諫的力度。相當部分漢賦作品缺乏思想性固然與漢賦的文體特征是分不開的,漢賦對景物注重客觀描摹而不遺余力,極力搜求、羅列、刻畫各種景物,必然影響作者對作品思想方面的顧及。
對于漢賦作品這種如上所言前后部分內容不協調的現象,秉持不同期待視野的讀者自然就會產生不同的閱讀感受。揚雄批評司馬相如作賦不能達到諷諫的效果:“往時武帝好神仙,相如上《大人賦》,欲以風,帝反縹縹有凌云之志。”[2]3575
揚雄是一位篤信儒家詩教傳統的辭賦家,他在《法言·吾子》篇中提出“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3]49的著名論點,他贊賞“詩人之賦”的“麗以則”,否定“辭人之賦”的“麗以淫”,因此“詩人之賦”雖然“麗”卻能堅守詩教“則”的傳統。另外,班固在《漢書·藝文志》里提到:“漢興枚乘、司馬相如,下及揚子云,競為侈麗閎衍之詞,沒其風諭之義。”[2]1756
班固作為漢代著名的史學家、文學家,同時是頗有經學造詣的學者,他向來是以正統的儒學衛道士自居。那么在他閱讀漢賦的期待視野中,自然希望作品能夠符合儒家的詩教要求。但是,在枚乘、司馬相如等人的作品中,顯然其中的諷諫效果并沒有達到儒家的要求,因此會受到班固的批評。相對于揚雄與班固對漢賦作品不符合詩教傳統的的大力否定,司馬遷與漢宣帝對漢賦的評價在今天看來是較為公允的。司馬遷在《史記·司馬相如列傳》中對司馬相如賦的評價是:“相如雖多虛辭濫說,然其要歸引之節儉,此與詩之風諫何異。”[4]3073司馬遷在這段話里認為司馬相如賦已然達到了儒家的諷諫要求,司馬遷得出這樣的閱讀結論跟他的期待視野是分不開的,同為漢代著名的史學家,司馬遷與班固不同,司馬遷并不固守儒家的思想準則,在很多問題的看法上甚至是偏離儒家要求的,這在其創作的《史記》中有很多地方能夠體現,他的這種傾向甚至還受到后來者班固的指責。正因為司馬遷不固守儒家的條框要求,所以他對司馬相如賦的諷諫要求也并不如班固那么嚴格。另外一位對漢賦有較為公允評價的批評者是西漢皇帝漢宣帝,《漢書·王褒傳》里提到漢宣帝曾說:“辭賦大者與古詩同義,小者辯麗可喜。譬如女工有綺縠,音樂有鄭衛,今世俗猶皆以此虞說耳目,辭賦比之,尚有仁義風諭,鳥獸草木多聞之觀,賢于倡優博弈遠矣。”[2]2829漢宣帝作為帝王,在他的期待視野里首先是把辭賦當作娛樂工具來看待的,因為他不可能指望一些地位低下的辭賦家的賦作能夠給他帶來什么諷諫作用,所以說“以此虞說耳目”,但是他作為尊崇儒教的漢朝皇帝,想要贊美辭賦,就必須把辭賦與儒家要求聯系起來,所以說辭賦“尚有仁義風諭”。
結合期待視野理論可以更為清晰地了解漢賦批評理論里面的不同聲音產生的原因,還可以為現代人更為完整地評價漢賦提供契機。施萊爾馬赫的“闡釋學循環”理論指出:“部分須在整體上才能理解,整體也必須靠部分才能獲得。正因為如此,后人的解釋肯定要優于前人甚至作者本人,因為后人面對的整體更大。”[5]225的確,在前人漢賦批評的基礎上,現代學界對漢賦的評價應該說是更為全面的。現代人對漢賦鋪陳有加、諷諫不足特點的批評定然不會如班固、揚雄那樣偏激,也不像司馬遷、漢宣帝那樣拐彎抹角的表示贊賞,因為現代人已不是生活在漢代那樣儒家思想一統天下的文化環境里,對漢賦的批評根本不需要以儒家思想為準則。再者,批評的重點已不再是漢賦的諷諫效果如何,而是它的藝術特色如何,或者它的題材、它關注社會的程度如何等等。前面的讀者對作品的理解和評價,影響后面的讀者,隨著時代的變遷,作品的接受經驗被歷代讀者加深、發展、修正甚至推翻,但是無論如何,前人不同期待視野下的漢賦批評,都是后人加深漢賦批評的重要鋪墊。在姚斯看來,每一個時代的讀者之間存在著嚴密的歷史聯系:“第一個讀者的理解將在一代又一代的接受之鏈上被充實和豐富,一部作品的歷史意義就是在這個過程得以確定,它的審美價值也是在這個過程中得以證實。”[6]25
在中國古代各體文學中,相對于詩、詞等,賦的受歡迎程度是略遜一籌,甚至作為賦體文學代表的漢賦更是屢遭指責,較多的指責包括:漢賦作為一種廟堂文學,多歌頌而少“風諭”,觀賞性強而現實性弱,鋪陳過多而導致結構呆板、臃腫,奇字僻字過多而難以閱讀,題材較為單一況且因前后模仿沿襲過多而導致缺乏新意,等等。對于漢賦所處的這種尷尬地位,如果通過伊瑟爾的“召喚結構”加以分析,其中的原因似乎能夠得到很好的解釋:“伊瑟爾把文本中的“不定性”規定為它的召喚性……文本的“不定性”專指對占社會統治地位的意識形態進行質疑,因此,伊瑟爾輕視消遣性、通俗性、說教性文學,因為這些文學形式對社會傳統、道德規范多采取順從的態度,從而削弱文本結構的召喚程度”[5]231。
首先,有很多優秀的、具有代表性的漢賦作品是可以定性為消遣性、說教性作品的,它的鋪陳辭藻、刻意搜尋奇字僻字、忽視社會現實并導致層層相因的寫作傾向完全是為了迎合統治者的需要,例如司馬相如的《天子游獵賦》是為了獻給漢武帝作為娛樂消遣作用的,況且其效果不佳的諷諫目的不僅不是對占社會統治地位的意識形態進行質疑,反而是一種順應,這樣就會導致漢賦“不定點”的數量較少,審美效果減弱。但是,“召喚結構”僅僅是作為評判作品審美效果的一種測量標準,并不說明漢賦就缺少文學價值,畢竟漢賦還是作為漢代一代之文學,具有較高的文學藝術價值。從漢賦文本中,可以看出漢賦對儒家詩教傳統的逐步擺脫,轉而對文學自身藝術特色的不斷探索與追求。可以說,漢賦是中國文學逐漸走上自覺道路的重要發展階段,而這正是漢賦不可磨滅的藝術價值的體現。
“隱含的讀者”是伊瑟爾提出的一個重要概念,他預含使文學作品產生效果所必須的一切情感,這些情感不是由外部客觀現實所造成,而是由文本所設置。因此隱含的讀者觀深深根植于文本結構之中,它表明一種構造,不可等同于實際讀者”[5]232。
可以說,隱含的讀者是作者創作過程中所預設的理想讀者,是為了檢驗作品藝術效果的讀者模型。既然隱含的讀者是表明一種結構,而且“不是具體歷史境況下的個體,而是一個超越歷史的思考者,他的思維活動……不論何地都千篇一律”[5]235。顯然,“隱含的讀者”是要求理想中的讀者能夠對某一類型或者某一篇作品會做出相同或者相近的反應。其實,這是一種理想化的狀態,如果是放在現實中,或許會有部分實際上的讀者會達到這種狀態,但是肯定不是全部。就好比如漢賦部分作家在創作過程中會提出他們的創作主張,其實他們的主張可以說就是他們創作中的一種構造,包含有隱含的讀者在其中。首先,司馬相如曾經說過:“合綦組以成文,列錦繡而為質,一經一緯,一宮以商,此賦之跡也。賦家之心,苞括宇宙,總攬人物。斯乃得之于內,不可得而傳。”[7]65按照他的理論,作賦就是在廣泛的空間里,以華麗的詞采盡情地鋪排、羅列事物,客觀描摹萬象以使文章產生宏大的氣勢,這種主張只涉及到漢賦創作的藝術追求;其次揚雄所主張的“麗以則”是兼顧了漢賦創作的藝術追求及儒家的詩教傳統;而班固在《兩都賦并序》中主張辭賦創作要“興廢繼絕,潤色鴻業”[8]2,這種主張下的漢賦作品可以說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為了歌功頌德的廟堂文學。以司馬相如、揚雄及班固的創作主張為例,可以看到其中都有“隱含的讀者”的影子,他們都希望他們的主張可以轉化為創作結構并得到讀者的認可。但是事實上,當他們的理想讀者轉化為實際的讀者之后,他們各自的主張都是僅僅得到部分實際讀者的響應,況且他們各自所擁有的實際讀者肯定是存在多寡的差別,這既與不同讀者的不同期待視野有關,也與這些不同主張下所產生的不同類型的作品本身“召喚結構”的不同也有關系。
總而言之,以讀者批評理論的視角來探析漢賦批評與理論,對于更加清晰地了解存在較大差異的漢賦批評與理論的原委能夠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
[1]龔克昌.全漢賦評注[M].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2003.
[2]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
[3]汪榮寶.法言義疏[M].北京:中華書局,1987:8.
[4]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3073.
[5]朱剛.二十世紀西方文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
[6]姚斯.走向接受美學[M]//接受美學與接受理論.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87:25.
[7]成林.西京雜記全譯[M].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3:65.
[8]蕭統.文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2.
The Criticism and Theory on Han Fu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Reader Criticism
HUANG Dong-jian,LAI Xue-fang
(College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Yunnan University of Nationalities, Kunming 650500,Yunnan,China)
Fu is an unique literature style in Chinese history,it reached its heyday in the Han Dynasty,but historically the reader has a complicated attitude mixed on Han fu and different authors of Han Fu also have their different points of view about the creation.Through The Horizon Of Expectation,Calling Structure and Implied Reader and other Reader Criticism perspectives,perhaps we will have a more objective,comprehensive grasp to the different Han Fu criticism and theory.
criticism and theory on Han Fu;horizon ofexpectations;the calling structure;the implied reader
I206
A
1007-5348(2014)11-0029-03
(責任編輯:薄言)
2014-09-21
2014年云南民族大學研究生創新基金科研項目“漢賦動物意象研究”(2014YJY55)
黃東堅(1988-),男,廣東湛江人,云南民族大學人文學院碩士生,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