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家嶸
(安徽大學 文學院,安徽 合肥 230039)
蜀地自古就是充滿神秘與奇跡的土地,漢有卓文君勇敢逐愛,吟誦白頭吟;唐有薛濤詩賦唱和,盡顯風光;五代有花蕊夫人傾國傾城,仿作宮詞百余首;明有黃峨與夫分離,孤獨凄涼。人們常說吳越饒營妓,燕趙多美女,蜀中出才婦。蜀中大地憑借優美的自然風光和濃厚的文化底蘊孕育出了響徹文壇的“蜀中四大才女”,她們宛如深夜中璀璨的繁星,閃爍在中國文學的天際。蜀地綻放出束束靈性文學之花,絕非偶然巧合,首先是得益于道教在蜀地普遍的流行和傳播。每個人總會受到其所在地域特有文化的熏陶,生活方式、思維觀念、秉性才情必定會烙下所屬文化的深深印記。巴蜀大地上道教文化極為繁榮,老子“萬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1]217強調“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1]207之后的道教繼承老子思想,主張陰陽平衡,男女平等,認為“天下凡事,皆一陰一陽,乃能相生,乃能相養。”[2]女性地位在蜀地相對較高,擁有接受教育的機會,進步的女性掙脫封建枷鎖的束縛,追求獨立人格,因此女性文學欣欣向榮。第二,巴蜀地區自然風光怡人。號稱“天府之國”,土地肥沃,是富饒之地,少數民族雜居,民風淳樸,山水縱橫,巴蜀山川自古有雄險幽秀之稱,峨眉天下秀,青城天下幽,劍閣天下險,夔門天下雄,如此富有靈性的風景極易感發敏感脆弱的女性內心,看著那怡人的山水,糅合女性纖細的心緒,感受復雜情感的律動,譜寫出生命的動人篇章。風光宜人的天府之國以其優越的人文地理環境孕育出一代代杰出的女性文學家。
才女在燦爛耀眼光環下內心卻充滿著無盡的哀怨。卓文君任情縱性,不畏禮法為情私奔,當司馬相如將聘茂陵女為妾時,倔強的她憤而作《白頭吟》,表達她決絕之意,捍衛自身和愛情尊嚴。薛濤孤鸞一世,沉重的身世之悲使其不盡的嗟嘆,一生追逐愛情而到頭終是空。花蕊夫人本與孟昶志趣相投,情感篤深,但亡國之恨、再嫁之悲及思君之痛使其品嘗到了人世間的無窮的悲苦。黃峨與丈夫楊慎本伉儷情深,歡愉時光卻因腐朽的明王朝而結束,楊慎被發配邊遠,黃峨獨居四十余年,承受著夫妻分離的孤獨凄苦。她們在看似光鮮輝煌的背后內心的苦痛又有何人知曉,只能將其傾訴于作品之中,直接抒發內心苦痛,在微妙的情感世界中恣肆翱翔。
卓文君以一個勇于沖破封建束縛而追求愛情的美麗女子形象受后人的尊敬稱贊,“文君容色姣好,眉色如望遠山,臉際若芙蓉,肌膚柔滑如脂”[3],“生性放誕風流,好夢初寒,濃情始歇,何況又是春天,怎怪她要牽動情懷,自傷影只,多情絕世佳人卓文君。”[4]她是唯一一個憑借自身才情智慧和人格魅力而被列入《史記》的,她的才華和人格也深深影響了巴蜀才女文化傳統,大才子元稹以卓文君的才情容貌稱贊女校書薛濤,亦足見卓文君在后世的地位和影響。
故鄉臨邛的地域文化熏陶和良好的家庭教育環境,孕育出卓文君獨特的人格、才智與勇氣,在腐朽的封建社會中表現出難能可貴的獨立品質,這是她一生的財富,她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位不畏禮法、追逐愛情的女子,拋棄一切與司馬相如私奔的勇氣令人欽佩,當壚沽酒仍忠于所愛,無怨無悔。最終,她以琴擇婿的勇敢之舉向世人證明了她的遠見卓識,司馬相如被漢武帝所重用,走上了仕途,苦盡甘來,一切的苦難和付出都得到了回報,卓文君還有經營商貿才能,曾長期留鄉助父親經營產業,使丈夫無須在官場苦心鉆營以謀生計。一切看似是那么美滿幸福,但卓文君卻飽嘗相思和丈夫兩意之苦。
遠在故鄉的卓文君思念分別多年遠在京都供職的丈夫司馬相如。憂傷寂寞心情難以釋懷,揮淚吐露真情:“一別之后,二地相愚,只說三四月……九連環從中折斷,十里蘭辛望眼欲穿,百思想,千系念,萬般無奈把年怨!”此詩從“一”寫到“萬”,情真意切,思念之情如長江泛濫,一發不可收拾,遂又持筆,從“萬”寫到“一”,回環成詩:“萬語千言說不完,百無腳寄十依欄,九登高看孤雁……三月桃花隨水轉,奴零零,二月風箏線兒斷噫,郎啊郎,恨不得下一世,你為女來我做男。”司馬相如讀此詩,深感愧疚,千里回鄉接文君共赴長安,長相廝守,情愛纏綿。
葛洪《西京雜記》:“相如將聘茂陵女為妾,文君作《白頭吟》以自絕,相如乃止。”[5]對于卓文君這樣一位具有獨立女性意識的女子來說,其中所蘊含的痛苦不言而喻,堅強倔強的她以詩表決絕之意,其詩分兩部分,以自然之景興其,述說對丈夫純潔專一的愛及聞知丈夫變心后的決絕。沒有淚水、悲怨,更沒指責,理性的她深知沒有自主權的女性挽救不了婚姻,與其徒增笑料,不如舉杯在別。后半部分彰顯卓文君用堅定的信念去捍衛自己的愛情理想,“愿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感情決絕又眷眷不舍,怨恨中又有殷切的期盼。李白據此作七言體《白頭吟》,表達對卓文君深深的同情及對負心之人的憤慨之情,“覆水再收豈滿懷,棄妻已去難重回。”
卓文君天賦才情,吟唱《白頭吟》,保全了愛情和婚姻,夫妻恩愛如初,不幸司馬相如早逝,卓文君作《司馬相如誄》,簡短的言語中述說丈夫才華,傾訴喪夫后自己的哀痛,“長夜思君兮形影孤,上中庭兮霜草枯。雁鳴哀哀兮吾將安如,仰天太息抑郁不舒”,情辭真切,復雜的情緒雜糅其中,寥寥數語亦見卓文君的才華稟賦,開啟了妻子為丈夫作誄的先河。胡應麟在論及漢魏間夫婦具有文辭而著名的者首推司馬相如和卓文君,亦足見卓文君的才情。
《唐才子傳》載:“薛濤字洪度,為成都樂妓,居地浣花里,植菖蒲滿門。性辯慧,嫻翰墨,通史書,工小詩。”[6]歷代名家對薛詩評價均高,晚唐韋莊《又玄集》以“持斧伐山,止求嘉木,挈瓶赴海,但求甘泉”為標準,視薛濤為“國朝大手名人”。張為秉承清奇雅正的標準,將薛濤與賈島并列,納入《詩人主客圖》升堂之列。可見薛濤在唐代已頗負盛名,與文人詩酒唱和,亦受到后人的推崇愛戴,但薛濤內心卻忍受著無盡的苦痛,將其柔緩的傾瀉到詩作之中。
十六歲時薛濤父死母孀,淪為川西節度使韋皋幕府里侍酒詩賦的樂妓,她憑借通曉詩文音律的才情,周旋在達官貴人、詩客名流間,開始了看鎮蜀長官的臉色而侍酒賦詩吟唱的歌妓生涯。她無法擺脫被娛樂的命運,沒有人格和尊嚴,雖裝扮日新,歌舞娛情,但強顏歡笑的背后卻是無盡的屈辱。薛濤交友甚廣,與名流往來唱和,內心卻極其苦悶落寞,其詩中多有表現,如《蟬》“聲聲似相接,務在一枝棲”,表面詠蟬實為自身命運的寄寓,清遠嘹亮的叫聲此起彼伏,熱鬧非凡,但蟬并非集聚一起,而是“各在一枝棲”,這是她貌似風光而實則無奈的生活寫照。《柳絮》是薛濤對身世哀怨的自白詩,各種辛酸情感皆由此感發而出,彭氏評曰:“此與《續井梧吟》意同,而此則感慨更有余痛焉。”兩首詠物詩都是借物造意,或繪之以聲,或狀之以形,刻畫出詩美意境引發審美聯想。鐘惺《名媛詩歸》:“細語幽響,故故向人,有含吐不欲自盡。”[7]薛濤自視甚高,以詩聞名,但其身世終不免受人譏評,對物傷懷,自有不平之意。
若“一枝棲”的蟬令薛濤悲涼哀嘆,那雙棲之事則是薛濤所向往的,《池上雙鳧》:“雙棲綠池上,朝去暮飛還。”雙鳥成對棲息本屬天性,感性的詩人卻賦予別樣的理解,將自然現象升華為夫妻間的恩愛纏綿的情愫,潛意識里有對美好愛情的期盼。辛島氏對《春望詞》評曰:“不加雕飾描繪少女戀情心態,展現其藝術風格,如她向元稹講:‘詩篇調態人皆有,細膩風光我獨知’。”[8]可見恃才傲物的薛濤亦向往愛情和家庭生活,看到美好事物產發豐富的聯想,“但封建制度卻剝奪了她過正常家庭生活的權利,迫使她侍酒賦詩,強顏歡笑”[9]。與元稹詩歌唱和,無論后來元稹是否因薛濤的樂妓身份而將其拋棄,都對這位自負的女子造成了不可磨滅的傷害。《牡丹》流露出女子細膩的心緒,無盡的孤獨使其將花當做自己的知己乃至情人,足見其內心的凄涼。
薛濤和元稹以詩傳情,相知相戀,尤以薛濤對元稹更為執著,因而薛濤對元詩尤為關注,故薛詩有意無意間與元詩似有暗合。如二人先后都有贈李程詩。元稹的《貽蜀》用潘岳悼亡詩的典故贈亡妻之友。次年李程離蜀入朝,薛濤《別李郎中》:“安仁縱有詩將賦,一半音詞雜悼亡。”濤詩亦以潘岳悼亡妻典贈友。別友離別之詩不抒離愁別緒而寫贈別人的亡妻之痛,可見元詩對薛詩的影響。元稹《贈寄薛濤》以“滑膩”如油描繪薛濤故鄉水,以文君才貌比擬薛濤。薛濤《鄉思》起首一句便是“峨眉山下水如油”,與元詩何其相似相生。元和詩人元稹瀟灑風流與薛濤詩歌唱和,薛濤無法忘卻,故在隸事用典或狀物寫情方面常受元詩影響。
薛濤生活在中唐藩鎮勢力熾熱,朋黨之爭白熱化的時代,達官貴人的喜怒決定著歌妓命運的起伏,韋皋鎮蜀,使薛濤聲名鵲起,也使其問罪被罰赴松州。她因醉誤傷主帥,被發配到荒涼苦寒的戰地,才色雙馨的歌妓寄身于刀光劍影的軍營中,身體和心靈皆受到了殘酷的折磨,薛濤為求盡早結束此段苦難的折磨,作《罰赴邊有懷上韋令公二首》,詩中“羞”字足見其內心的哀怨苦痛,短短的兩首五言詩運用對比手法,再現邊地的荒涼和將士的艱苦,成為中國第一位親赴邊地戰場而作邊塞詩的女詩人。鐘惺《名媛詩歸》曰:“邊城畫角,別是一番哀怨。”[7]
關于《十離詩》真偽和評價問題從晚唐至今一直眾說紛紜,甚至大相徑庭。詩以民歌形式表達作者內心的苦痛憤悶。明人鐘惺考證此詩確是薛濤所作,并認為自有其是非曲直蘊育其中,不能一概加以貶斥,鐘惺看到了薛濤的不滿和抗爭,理解她艱難的處境及受屈無奈的心情。薛濤作詩以含蓄蘊藉為特點,她含冤負屈被罰赴邊,再聯系當時社會背景可知,《十離詩》感物傷情,直抒胸臆,是一組反映中唐社會人情世態及女子不幸遭遇的真情之作,有對坎坷身世無盡的嘆息,有對美好事物的不斷追求,有對自身悲慘遭遇的憤慨之情,亦有對權貴無情的控訴等等,全詩如泣如訴,非有真情實感者、憤懣不平之氣者不能道也。因此不能把其簡單看作是薛濤對權貴乞求妥協之作,應看到詩中所反映出來的積極因素。
蜀中自古稱為天府之國,因特殊的地理方位,自古一到分裂時期,蜀地總會出現獨立的政權,五代十國時期先后有前蜀和后蜀。史書載花蕊夫人是一位才貌絕好的女子,是后蜀主孟昶之妃,孟昶對其寵愛有加,賜號花蕊夫人,花蕊據《能改齋漫錄》載,是“花不足擬其色,似花蕊翾輕也。”[10]輕盈靈動之感浮現在腦際。花蕊夫人地位尊貴,居后宮佳麗之上。與后蜀主二人酷愛詩文,互相唱和,感情篤厚。但一代美妃的內心中亦盤旋著難以訴說的苦痛。
宋乾德三年蜀亡,孟昶與花蕊夫人被俘入宋,途中她擒淚在墻壁上題詞道:“初離蜀道心將碎,離恨綿綿,春日如年,馬上時時聞杜鵑。”[11]112未完的上片詞,將亡國宮妃被迫離開國家的傷痛真實抒發出來,“將碎”的心伴隨著那泣血杜鵑的深深慘叫更加凄苦,抵達汴京后孟昶被害而死,趙匡胤聞花蕊夫人美名將其納入后宮加以寵愛,宋主一介莽夫,無法像如蜀主一般與夫人達到精神上的溝通,加之亡國之恨難以釋懷,她繪孟昶的畫像,供于寢宮,每日必點香叩拜,當夜幕幽靜時,對畫掩淚話說相思。《后山詩話》曰:“入備后宮,太祖聞之,召使陳詩,誦其亡國詩”[12]。“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那得知?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12]宋人吳曾《能改齋漫錄》曰:“前蜀王衍降后唐。王承旨作詩云:‘蜀朝君主出降時,銜璧牽羊倒系旗。二十萬人兒齊拱手, 更無一個是男兒。’”[11]112如果花蕊夫人是在前人基礎上作成此詩,但其意境更佳,以第一人稱講述親身經歷,情感真摯又悲涼感人,巧用對比,譴責蜀國君臣將士貪生怕死,蘊含亡國之痛與不戰而降的憤慨。再現“花面傲骨”的人格精神,薛雪贊曰:“何等氣魄,何等忠憤,當令普天下須眉一時俯首。”[13]此七絕句句悲憤感人,堪稱佳作。
宮詞專寫宮廷生活,從王建作百首宮詞后,歷代均有佳作,花蕊夫人是其中之一,她深居后宮,仿王建的風韻,亦作《宮詞》百首,再現后蜀宮廷生活全貌。內家本色,天然流麗,或詠宮中瑣事器物,或寫樓閣林立,或寫游獵娛樂,或悲嘆后宮女子不幸的命運等,從不同角度抓住形象特征,鋪設后蜀奢靡生活與吟詩歌舞的娛樂文學活動。
宮詞格調多數是哀怨的,描寫后宮女子的苦悶不幸,揭露宮廷的殘酷黑暗,對女子寄予深深的同情。如張祜《宮詞》“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花蕊夫人《宮詞》亦描寫女子被深鎖于幽宮中的苦痛,喪失自由,與親人永別,容顏和青春被無情的消磨,情感真摯,寄予深深的憐憫之情。如“細風敲葉撼宮梧,早怯秋寒著繡福”將氣氛層層渲染,使一種濃烈的寂寞之情逼近,使人深感宮人無盡的悲苦。女子的命運瞬息萬變,有時飽嘗巨大的情感苦痛,有時成為政治斗爭的犧牲品,有時深感紅顏易老,世態炎涼。宮中的女子難以得到理想中的愛情,她們不過是君主消遣寂寞的工具而已。花蕊夫人展現女子在后宮中的悲慘命運,同時間接抨擊不合理的妃嬪制度。后宮三千佳麗不但得不到專一持久的愛情,而且根本無法掌握命運的主動權,花蕊夫人熟知宮中人事,在其創作中有意或無意有所涉及,如對點宮女為女冠的事情,第128和129首揭示后宮制度的殘忍無情,女子在年老色衰的時候,會被迫強制送往道觀,使人不禁悲嘆女子受人擺布的無奈辛酸,“羞不出”亦可見女子對君主無聲的反抗。
“尚書女兒知府妹,宰相媳婦狀元妻”,黃峨的一生是幸福榮耀的,也是悲涼孤寂的。她出生在仕宦人家,母親知書達理,賢良淑德,在如此得天獨厚的環境中,才思敏捷的黃峨博覽群書,博通古今,工詩詞,善曲。她才情甚富,不輸易安和淑真,徐渭贊曰:“旨趣嫻雅,風致翩翩,填詞用韻,天然合律。”黃峨嫁給了她所鐘情仰慕的才子楊慎,以真摯的情感吟唱出《庭榴》詩,黃峨托物詠懷,自比榴樹,以委婉的方式傾吐出心中愛意。兩人志趣相合,吟詩作曲,唱和達情,情感深厚,是時人羨慕的文學夫婦。但封建禮教及明朝昏庸的政治打破了黃峨幸福的婚姻生活,留下無盡哀怨、孤寂和無奈,并將其揮灑在作品的字里行間,潑辣率直和柔媚清麗的雙重風格奠定黃峨在文學史上詩可與薛濤媲美、詞可與李清照比肩、曲自有魅力之處的地位。
明嘉靖帝即位欲變朝廷大禮,以生父為皇考享祀太廟,耿直的楊慎上書“議大禮”,惹圣怒,被杖責發配云南。“江陵古渡,朔風飛雪,漫天迷茫,猶如不可預測的前程。”[11]210夫婦執手話別,眼中擒眼,悲情橫生,楊慎觸景生情作《臨江仙·江陵別內》,“團團清影好,偏照別離愁”。黃峨悲痛難耐,縱有千言萬語卻難以開口,將分別后漫長難熬的歲月和憂傷思念的情緒化為凄婉的詩句,相和一首《羅江怨·閣情》,“淚流襟上血,愁穿心上結,鴛鴦被冷雕鞍熱。”血與淚凝結出凄婉的曲詞,與楊慎詞前后呼應,表達夫妻伉儷之情與寂寞難耐的相思之苦。黃峨目睹雙宿雙飛的鳥兒,聯想到與丈夫相隔千里,柔腸寸斷作《羅江怨》,抒發人生離別的苦痛,“炎方風影到,京華音絕,世情何問冷暖”。“冷”、“熱”作結,鮮明地烘托出有情人被無情拆散的凄苦。《駐馬下》“離別曾經,不似今朝最慘情”,楊慎不忍妻子受顛簸之苦,獨自返回戍地,此時凄涼之感無情地摧殘著心系夫君的黃峨,痛苦之情溢于言表,那么哀婉動人,那么撕心裂肺。《南呂一枝花》“誰把殷勤送;雌蝶雄蜂,空堆愁悶叢”,將分離之痛縱恣地抒發,但詩表現得較為含蓄,“公義私情不兩全,愿君早向凌煙勒”,把分離的哀怨寄托在對丈夫的鼓勵中。
中國傳統禮教認為女子“七出”之條中以“無后”為首,楊慎與黃峨婚后雖詩歌唱和,情感篤厚,但婚后多年黃峨并無所出,面對離別的苦痛,黃峨倚借堅強獨立的意志尚可化解。但楊慎納曹氏之年是其人生和作品風格的轉折點,楊慎因她無所出另納新歡,徹底摧毀黃峨堅強的意志,對愛情和生活的悲觀、失望和哀怨之情己無法自控,如山洪爆發似的傾吐于作品中。“一曲琵琶,兜率天怎如愁大”,坦率地將愁苦宣泄而出,甚至把丈夫斥為“三負心那個喬人”,把小妾斥為“小賤才”,跟她同期詩作“珠淚紛紛落硯池,斷腸忍寫斷腸詩”式的表達如出一轍。詩曲在其悲痛心態的驅使下,猛烈地釋放出內心的不平情緒,風格由溫婉轉向宣泄。黃峨還有譏諷丈夫移情別戀和尋花問柳風流習氣之作,如《雁兒落帶得勝令》(俺也曾嬌滴滴徘徊在蘭察房)等。
古代女性是男子的附庸,無論身份高低的女子一旦出嫁必從夫家禮法,程朱理學強化了女子貞節問題,加深了封建禮教對女子的束縛,無論丈夫是已逝、流亡或移情別戀,獨守空閨是女性唯一的選擇。譚正璧《中國女性文學史話》:“丈夫的遠戍,是她一生最大的創痛,在她整部散曲集中,多是懷念遠人的相思情調。”[14]她的作品“多是有感于丈夫楊慎遠戍云南而傾訴綿綿不絕的相思之情,抒發胸中的幽懷怨憤,迸發心中的抑郁不平”[11]215。楊慎因政遠戍,黃峨柔弱的肩膀挑起了整個家族的事務,失去丈夫的依靠疼惜,黃峨內心有無盡痛苦哀傷,每當夜深人靜時,獨居空房,相思和孤獨之感郁結心頭。如《北雙調·落梅風》訴說獨守空房孤枕難眠,寂寞悲涼之感油然而生。《北中呂·紅繡鞋》表達黃峨在深閨之中渴望與丈夫團聚,可殘酷的現實卻讓其空抱寂寞,相思痛苦之情不言而明。“雁飛曾不度衡陽,錦字何由永昌”“為相思瘦損卿卿,守空房細數長更”“郎君自是無歸計,何處春山不杜鵑”“多愁多病相思衣帶緩”“醒來時空床冷被窩”等哀婉凄苦的詩句,句句辛酸,傾吐著對丈夫的思念,抒發內心的寂寞苦痛及滿腔的愁苦之情。
卓文君品嘗到了貧窮的煎熬及丈夫變心之險,薛濤一生孤苦無奈,花蕊夫人飽嘗亡國恨和事二君之怨,黃峨與夫分離,孤獨相思是其無法擺脫的夢魘。才女的痛苦無處訴說,將滿腔的悲憤與不滿訴諸文字,為中國女性文學留下一筆寶貴的財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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