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永穩
黃山學院文學院,安徽黃山,245041
朱熹的審美體驗論
洪永穩
黃山學院文學院,安徽黃山,245041
從審美體驗論的角度分析了宋代美學家朱熹美學的體驗論思想,認識到:他的美學是中國古典美學的轉折點,它既是中國先秦以來“道體論”美學的終結,也是宋代以后“體道論”美學的開始。通過對朱熹審美閱讀理論的探索,論述了朱熹主張審美體驗論的思想,具體表現為:審美主體面對審美客體在強度上要反復玩味、沉潛涵泳,在深度上得到“通身在水”“透內皆濕”的程度,方可感知和體驗美的存在。這些思想對于今天的藝術鑒賞和審美有重要的理論價值。
朱熹;審美體驗;熟讀涵泳;通身在水
宋代是中國美學的轉型期,宋代以前的中國美學是以“道體論”為核心,也就是美的本體論階段,最終完成于朱熹,宋代以后的中國美學是以“體道論”為核心,也就是如何體悟美的存在,即美的存在論階段,也是開始于朱熹。換言之,朱熹美學是中國古典美學的轉折點,他的美學是其以前的中國本體論美學的集大成和高峰,也是其以后中國體道論美學的開端,其承前啟后的地位就相當于西方美學史上的康德,中國后期的哲學美學思想無不受其影響。本文試從朱熹閱讀欣賞藝術作品《詩》的要求中,探索朱熹的審美體驗論思想。
在美學上,朱熹不僅為美安置了一個本體論的根基——“道”(或理),還為美如何存在被感知提出了一個體驗的方式——“熟讀涵泳”和“通身在水”。審美體驗論是朱子美學有價值的創見,它深刻地影響了中國封建社會后期的審美思潮,如明代中后期的審美思潮,對后世的美學家也有重要的影響,如湯顯祖強調“士奇則心靈,心靈則文章有生氣”[1]以強調心靈的體驗;王陽明提出“于心上體驗明白”[2]卷2,“君子之學,求以得之于心”[2]卷7,“諷之讀書者,非但開其知覺而已,亦所以沉潛反復而存其心,抑揚諷誦以宣其志也”[3]的觀點就是強調審美體驗的“心上工夫”;王國維提出,文藝是“對其自己之感情及所觀察之事物而摹寫之,感嘆之,以發泄所儲蓄之勢力”[4],也是強調描寫景物在內心情感上的體驗等。朱熹的審美體驗論強調審美主體和審美客體相互交融,達到“物我兩忘”的狀態,體驗的方式是“熟讀涵泳”和“通身在水”。這集中地表現在朱熹的關于讀書的方法和對藝術作品《詩》的審美鑒賞中。朱熹說:
看文字,須要入在里面猛滾一番,要透徹,方能脫離[5]卷10。
書只貴讀,讀多自然曉。今即思量得,寫在紙上底,也不濟事,終非我有;只貴乎讀。這個不知如何,自然心與氣合,舒暢發越,自是記得牢。縱饒熟看過,心里思量過,也不如讀。讀來讀去,少間曉不得底,自然曉得,已曉得者,越有滋味[5]卷10。
大凡讀書,須是熟讀,熟讀了自精熟,精熟后理自見得。如吃果子一般,劈頭方咬開,未見滋味,便吃了,須是細嚼較爛,則滋味自出,方始識得這個是甜是苦,是甘是辛,始為之味。
譬如飲食,從容咀嚼,其味必長,大嚼大咽,終不知味也[5]卷10。
讀書如煉丹,初時烈火鍛煞,然后漸漸慢火養。讀書初勤敏著力,仔細窮究,后來卻須緩緩溫尋,反復玩味,道理自出。又不得貪多欲速,直須要熟。工夫自熟中出[5]卷114。
問:如古人詠歌舞蹈,到動蕩血脈流通精神處,今既無之;專靠義理去研究,恐難得悅樂,不知如何?曰:只是看得未熟耳,若熟看得,待浹洽,則悅矣[5]卷115。
這幾段文字在《朱子語類》中是朱熹談讀書的方法,也可以體現朱熹對于審美的感知方式。朱熹認為,書貴多讀、熟讀,讀多了、讀熟了,其義理自然見得。朱熹用了兩個比喻形象地說明讀書的反復玩味過程,猶如飲食,慢慢地咀嚼、細嚼慢咽方知其滋味,若是囫圇吞棗、大口大咽,將未識得甜辛。也如煉丹,先烈火鍛,后慢火養,方可成丹。讀書要仔細窮究、緩緩溫尋、反復玩味,道理自出。朱熹這里不僅要求書要熟讀,還說出熟讀的根源,只有熟讀,方能使自己“心與氣合”,進而進入“舒暢發越”的狀態,使自己的身心得到愉悅享受。聯想到孔子在《論語·雍也》中的話:“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6]任何讀書學習的最高階段將是一個身心愉悅享受的過程。對于美的發現何嘗不是這樣,審美主體反復玩味審美客體,和審美對象構成審美關系,才有可能感知美的存在。
如果說以上朱熹談的是閱讀義理之書獲得義理的過程,還不足以說明審美的過程,那么,以下將是朱熹談論欣賞文學作品的過程,則可以進一步說明審美中的“熟讀涵泳”的體驗方式。朱熹認為,對于審美作品的詩歌鑒賞更是要涵泳玩味,以下是朱熹對閱讀審美作品的詩歌的看法:
問學者:誦《詩》,每篇讀的幾遍?曰:也不曾記,只覺得熟便止。曰:便是不得。須是讀熟了,文義都曉了,涵詠讀取百來遍,方見得那好處,那好處方出,方見得精怪[5]卷80。
大凡讀書多在諷誦中見義理,況《詩》又全在諷誦之功。所謂清廟之瑟,一唱而三嘆,一人唱之,三人和之,方有意思。又如今之詩曲,若只讀過,也無意思,須是歌起來方見好處。因說讀書須是有自得處。到自得處,說與人也不得[5]卷104。
“讀《詩》之法,只是熟讀涵味,自然和氣從胸中流出,其妙處不可得而言。”[5]卷80
朱熹認為,讀《詩》要涵詠百來遍方見得好處,繼而領會詩中的精妙之處,《詩》全在諷誦之功,只有熟讀涵味,主體從心底感受詩中的情境,自然就能感同身受,“和氣從心中流出”,主體的情感和詩中的情境交融為一起,用現代術語說就是主體和藝術品達成“共鳴”,方可領會詩中的精妙之處。朱熹強調的是審美主體和審美對象交融狀態,要求審美主體全身心地投入到審美對象的體驗中,進入這樣的狀態,必須要“諷誦涵詠”“吟詠玩味”。朱熹進一步闡釋說:
問今人自做一詩,其所寓之意,亦只自曉得,前輩詩如何可盡解?曰:何況三百篇,后人不肯道不會,須要字字句句解得么!當時解詩時,且讀本文四五十遍,已得六七分。卻看諸人說與我意如何,大綱都得之,又讀三四十遍,則道理流通自得矣[5]卷80。
朱熹認為,作為藝術作品的詩歌和其他的義理文章是不同的,詩歌有所寓之意,也就是說,詩歌有“象外之象”“弦外之音”“言外之意”,如何解讀前輩詩歌,必須以本文為依據,讀上個四五十遍,了解個六七分,再對照其他人的解說,把握個大致要領,再讀三四十遍,便會理會其詩歌的內涵。這里強調熟讀對于把握藝術作品審美意蘊的重要性。質言之,審美的過程是個主客體交融的過程,審美主體反復玩味審美客體,沉潛在體驗的過程中,方可得到美的感知。
如果說“熟讀涵泳”是就強調審美感知的強度來說的,那么,“通身在水”則是強調了審美感知的深度。朱熹又說:
讀詩正在于吟詠諷誦,觀其委曲折旋之意,如吾自作此詩,自然足以感發善心。今公讀詩,只是將己意去包籠他,如做時文相似。中間委曲周旋之意,盡不曾理會得,濟得甚事?若如此看,只一日便可看盡,何用逐日只捱得數章,而又不曾透徹耶?且如人入城郭,須是逐街坊里巷,屋廬臺榭,車馬人物,一一看過,方是。今公等只是外面望見城是如此,便說我都曉得了。如鄭詩雖淫亂,然《出其東門》一詩,卻如此好。《女日雞鳴》一詩,意思亦好。讀之,真個有不知手之舞、足之蹈者!
詩,如今恁地注解了,自是分曉,易理會。但須是沉潛諷誦,玩味義理,咀嚼滋味,方有所益。若是草草看過一部詩,只兩三日可了,但不得滋味,也記不得,全不濟事。古人說:“詩可以興”,須是讀了有興起處,方是讀詩。若不能興起,便不是讀詩[5]卷80。
這段文字再一次透徹地說明朱熹審美體驗的觀點。朱熹認為,閱讀古人的詩歌,要把古人詩歌當做自己作的詩一樣,沉潛諷誦方可感知詩中之意。這里有個概念“玩味”,“玩味”就是一種深刻的體驗,有學者認為,“‘玩’是中國古代士人階層尤其是宋代的士人尋找精神寄托和追求心靈自由的一個最為重要的一種方式。這里的‘玩’并不是一種簡單的‘游戲’,而是強調對人生、社會、歷史等方面之“研習”“探討”和對藝術之“欣賞”以獲得對人生意義之理解和領悟”[7]。這里“玩味義理、咀嚼滋味”就是強調主體的體驗,這里的“如吾自作此詩”,并不是說讀者將自己的意思硬塞給詩歌本身,如這樣做就是一種主觀的欣賞,不能理會詩中的本意,而是指讀者要想把握詩的“言外之意”,即“觀其委曲折旋之意”,就必須要吟詠諷誦,站在創作者的角度去理解和體悟,這樣將足以感發善心。朱熹這里提出一個詩歌欣賞中的重要問題——讀者視角的問題,讀者不能隨心所欲地理解詩歌,不能憑自己的理解想當然地解讀詩歌,而是要設身處地站在作者的角度,把自己的感情投入到詩中,體會詩情。實際上,這也是個一般審美欣賞的問題,這也就大致相當于現代西方審美鑒賞所說的“同情說”,即“藝術家或詩人則把我們外射到或感入到(fuhlt uns hinein)自然界事物里去。”[8]審美主體和審美對象構成的“同情”和“親近”的關系,體驗審美對象。朱熹打個比方說,就像人入城郭,必須深入到街坊里巷、屋廬臺榭、車馬人物,一一看過,方可透徹了解這個城郭,如不深入,站在外面觀其大致,不可能真正曉得城郭,這只是其一。其二,這里朱熹說好詩讀之,“真有個不知手之舞、足之蹈者”,如讀《出其東門》和《女日雞鳴》等,這就是說,審美鑒賞不是理性的邏輯判斷,而是一種感性的詩意的情感判斷,審美主體通過“諷誦涵詠”和審美客體達到“上下與天地同流”“性情中和”(“樂”)之境界。這個境界既有對義理的玩味咀嚼,又有對情感的揮灑舒放,在這里,情和理、主體和客體、主觀和客觀、人和世界萬物融為一起,就是“天人合一”之境。所以朱熹說:“古人說:‘詩可以興’,須是讀了有興起處,方是讀詩。若不能興起,便不是讀詩。”在朱熹看來,讀詩就是求興的過程。朱熹為了透徹地說明沉潛涵詠的體驗鑒賞論,舉了具體的例子。他說:
大凡事物須要說得有滋味,方見有功。而今隨文解義,誰人不解? 須要見古人好處。如昔人賦梅云:“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這十四個字,誰人不曉得?然而前輩直恁地稱嘆,說他形容得好,是如何? 這個便是難說,須要自得言外之意始得。須是看得那物事有精神方好。若看得有精神,自是活動有意思,跳躑叫喚,自然不知手之舞、足之蹈。這個有兩重:曉得文義是一重,識得有意思好處是一重。若只是曉得外面一重,不識得他好底意思,此是一件大病。如公看文字,都是如此。且如公看《詩》,自宣王中興諸詩至此。至節南山。公于其他詩都說來,中間有一詩最好,如《白駒》是也,公卻不曾說。這個便見公不曾看得那物事出,謂之無眼目。若是具眼底人,此等詩如何肯放過! 只是看得無意思,不見他好處,所以如此。又曰:須是踏翻了船,通身都在那水中,方看得出![5]卷114
這段文字表達了兩層意思,第一層意思是說,藝術作品的結構層次。朱熹認為,作為審美對象的詩歌一般具有兩重意思:第一重是“文義”,也就是語言層面的意思;第二重是“有意思好處”,這就是朱熹所說的“言外之意”,就是現在所說的“意蘊”層。第二層意思是說,審美何以發生的問題。朱熹認為,審美的發生與審美主體和審美客體兩個方面都有關系,就審美客體來說,任何好的藝術作品都有“言外之意”,有此“言外之意”方可“有精神”,也就是說使審美發生,審美客體必須要有美的“意蘊”,這是對藝術作品的要求,比如說北宋詩人林逋的兩句詠梅詩:“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人人都說好,究竟好在哪里啊?朱熹認為,好就好在人們能從這兩句自得“言外之意”,即“意思好處”,有“意思好處”就能看得“有精神”,才使人“手之舞、足之蹈”,怡情悅目地進入審美的巔峰;就審美主體來說,審美主體要全身心地投入,帶著自己的生命情感進入審美對象,與對象融為一起,用朱熹自己的話說,就是“須是踏翻了船,通身都在那水中,方看得出”,“通身在水中”這是個比喻,說明主體的精神進入客體的狀態,審美主體深深地潛入到藝術境界中,達到無我的狀態,這就是后來王國維所說的“無我之境”的狀態。
“熟讀涵詠”強調的是審美體驗的反復性和強度,而“通身在水”則是強調審美體驗的全面性和深度,這是審美過程中逐漸深入的過程。“通身在水”要求審美主體全身心、全方位地浸透在審美體驗之中,從而達到“浹洽”的程度,朱熹說:
浹洽二字宜仔細看。凡圣賢言語,思量透徹乃有所得,譬之浸物于水,水若未入,只是外面稍濕,里面依前干燥,必浸久之,則透內皆濕[5]卷20。
解詩,如抱柱浴水一般[5]卷114。
若恁地看道理淺了,不濟事。恰似撐船放淺處,不向深游,運動不得,須似運動游泳于其中[5]卷117。
這里的“浹洽”就是指審美主體對審美對象感知、體驗的透徹的程度。朱熹形象地用了幾個比喻,都是與水相關,“浸久之”“透內皆濕”“抱柱浴水”“運動游泳”等說明體驗的程度必須是透熟、徹底、全面,帶著生命的真情感進入審美的藝術世界,方可感受藝術的美和玩味世界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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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楊伯峻.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6:68
[7]鄒其昌.論朱熹“諷誦涵詠”的心里流程[J].湖北大學學報,2005(6):6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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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力)
2014-05-01
洪永穩(1962-),安徽舒城人,文學博士,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文學理論、中西美學和戲劇學。
10.3969/j.issn.1673-2006.2014.09.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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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2006(2014)09-0053-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