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指出,“受教育就是受苦”,“學習是一種勞動”。此言一出,即遭遇各種言之鑿鑿的“反駁”或“駁斥”,似乎有要我為那些在“應試教育”中受摧殘煎熬的孩子承擔責任的意思。我很能理解他們的“義憤填膺”,但顯然,批評者誤解了我的意思,他們把“實然判斷”(受教育和學習的過程,離不開各種辛苦和勞苦),當成了“應然判斷”(受教育就應該受苦),并且低估了“受苦”之于教育中生命成長的價值。至于“學習并非勞動,若是勞動的話,學校就該給學生付報酬工資了,學校在違法使用童工了,天下的中小學校長老師都該坐牢”的反駁,就更讓我心生不安,恍惚間自己也離監牢不遠了。我眼中的“勞動”,無非是辛勞和勞苦的活動而已。我對此的感知,并非來自批評者所依據的《新華詞典》,而是首先源于自身的學習體驗和成長歷程。
少年時期,我隨父親回到江西老家后,水土不服致疾病叢生,尤其是在初三這一面臨升學考試的關鍵時期,突患耳疾,徹夜痛苦難眠,綿延數月之久。校長建議母親讓我休學一年,我斷然拒絕,隨后開始了與疾病的抗爭:一邊捂著耳朵,含著眼淚,一邊看書學習……在我多病的少年時期,類似的艱辛痛苦并非偶然的插曲,也絕非只屬于我個人的體驗。當我目睹來自農村貧寒之家的同學,冬天買不起手套,長了滿手的凍瘡,一旦天氣稍熱,即痛癢交加,但他們同樣咬著牙,用顫抖的手翻閱著書本,一筆一劃地寫著作業,我無法用“歡樂”或者“快樂”這樣的詞匯,去描繪他們彼時彼刻的學習歷程。對于這樣的學習者,我只能發自內心地表達感佩之情,正是從他們身上,我知道了什么叫“吃苦耐勞”,理解了為何“學習是一種艱苦的勞作”。我不相信,有人從小到大的受教育和學習之路,始終灑滿陽光,快樂滿溢,既輕松又閑適,從不曾體會到學習之苦。如果這樣的人存在,那一定說明愛因斯坦錯了,他說過:天才就是百分之一的靈感加上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
從更多對他人受苦受難的“旁觀”,到其后自我生命歷程中的諸多艱難的“親歷”,使我對佛學所謂“人生八苦”等涉及“苦難與人生”的關系之語,有了更多的感同身受,也由此悟出:“快樂”更多是一種人生追求,“快樂教育”則是教育理想的一部分。
正因為這樣,我才會對史鐵生所言“不斷的苦難才是不斷地需要信心的原因”,有惺惺相惜之感。在《病隙碎筆》中,他描述了疾病的苦難體驗之于他的生命意義:“生病也是生活體驗之一種,甚或算得一項別開生面的游歷。生病的經驗是一步步懂得滿足……其實每時每刻我們都是幸運的,因為任何災難的前面都可能再加一個‘更’字?!?/p>
他的患病,就有了成長價值,因而具有了教育價值:任何有助于生命成長的體驗,都具有教育價值。這一價值既是史鐵生“我向教育”的體現,也可能表現為“他向教育”。至少他的疾病體悟給予我以特殊的“教育”,我不僅將更加珍惜健康時的生命,也會因此學會在患病中學會安詳和從容,把疾病中的呻吟,變成疾病前的簫聲。
如果說,有人群的地方就有教育。我們同樣可以說,有故事的地方就有教育,因為有人群的地方就有故事,包括有關疾病的故事。
美麗、聰慧的女子崔雅,邂逅了心理學奇才威爾伯。然而,在婚禮前夕,崔雅卻發現罹患乳癌,于是這段浪漫美好的姻緣,轉化為兩人共同挑戰病魔的故事。西方古語有言:“萬事互相效力,叫愛神的人得益處?!比f事也包括疾病和死亡。這兩者帶給他們二人的益處,是對生命和死亡的感悟,以及在相互超越中消融。他們共同把疾病變為人生的大修行,放下“舊我”,走向“新我”。擁有修行意義的疾病,因此變成讓人得以學習及超越的媒介。疾病對他們而言,同時也是一種教育媒介:自我教育和彼此教育對方的媒介。這樣的教育,讓崔雅感悟道:痛苦不是懲罰,死亡不是失敗,活著也不是一項獎賞。
他們之于我的教育,是讓我頓悟:有疾病的地方,也有教育。
這絕非對疾病的贊美,它只是表明:只要有教育的眼光,就能發現教育的偉力。教育的力量,無所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