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名小說中的“距離”

【摘 要】

在廢名早期以故鄉為背景的一系列小說中，大多充滿著疾病、貧困、死亡等的描寫。然而對于他的作品，讀者印象最鮮明的卻是質樸沖淡的筆調、清幽寧靜的環境、詩意盎然的意趣、自然淳樸的人性。這都是廢名制造“距離”以追求美的結果。適當的“距離”不僅可以使讀者欣賞他作品中秀美的自然風光，淳厚樸實的人性，更能讓讀者掩卷沉思，去挖掘那些潛藏在美麗表面之下的文章的深層意義，去細細梳理與反思作者傳達給我們的“哀愁”。

【關鍵詞】

“距離” 雙層敘事結構 死亡 哀愁

【中圖分類號】 G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5—6517（2014）01—0112—02

早在廢名創作的同期，孟實就在《橋》的書評中指出：“《橋》的基本情調雖不是厭世的卻是很悲觀的。我們看見它的美麗而喜悅，容易忘記它后面的悲觀色彩。”這樣的評論不僅適用于長篇小說《橋》，對于廢名的其他一些短篇小說如《竹林的故事》、《河上柳》、《菱蕩》、《浣衣母》等也同樣適用。這些以故鄉黃梅為背景創作的一系列短篇作品，多是以文筆的清新和風景的秀麗而著稱。在作品中，廢名刻意給讀者展示的是美麗安詳和寧靜。事實上，湖北黃梅鄉村，同樣有著當時封建鄉村社會的衰敗與貧困，只是作者的筆觸，主要都集中于表現鄉村社會里優美怡人的風景，淳樸和諧的人情，而刻意撇開那些人生的沉重與苦難。正如孟實所說，廢名的作品是“愁苦之音以華貴出之”。

小說表面上展現給讀者的是什么，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作者真正想要表達的究竟是什么？在《竹林的故事·序》中，廢名對這個問題作出了明確的回答：“我愿讀者從他們當中理出我的哀愁。”這句話交代出了作者的創作意圖：無論風景是多么的秀麗優美、人性是多么的淳樸善良，作者真正想要表達的，其實是深深的哀愁。換句話說：作者想要表達的，正是他試圖隱藏的。這樣一來，矛盾就彰顯了：既然想要表達的是哀愁，為什么還要給這哀愁披上一層美麗的外衣，使之與讀者產生心理距離呢？難道，廢名所追求的正是這種“距離”？那么，他是通過什么樣的方法來制造“距離”的呢？距離產生美。這種“距離”使他的作品產生了怎樣的“美”？這些都是本文所試圖解決的問題。

一、廢名的小說，盡管有學者評論為“是一曲曲和諧、恬淡的牧歌”，然而卻充斥著許多人物的死亡、悲慘的生活、不幸的遭遇等等的描寫。以《竹林的故事》為例：住在城外竹林里的老程一家，以種菜和捕魚為生，夫妻倆本來有三個孩子，前兩個相繼死去，只剩下一個三姑娘。三姑娘八歲時，老程死了。從此，年幼的三姑娘便沒有了同齡人應有的歡聲笑語。美好的童年隨著父親的離世而一去不復返。三姑娘小小的年紀便能夠代替媽媽洗衣、獨自挑著菜籃上街去賣菜，和母親分擔著生活的艱辛。這便是整個的故事原型，無論怎么說，這都是一個凄慘、悲苦的故事。故事中的主人公三姑娘在八歲時，就失去了曾經給她的童年生活帶來無數歡樂與笑聲的父親。對于任何一個八歲的女孩子來說，這都有著摧心裂肺的痛苦。可奇怪的是，《竹林的故事》從未以苦難在讀者心中留下印象，相反，它歷來都是以質樸沖淡的筆調、清幽寧靜的環境、詩意盎然的意趣、自然淳樸的人性而被讀者贊賞。這其中究竟有什么原因呢？其實在《竹林的故事》中，有著典型的雙層敘事結構，即表層敘事結構和深層敘事結構。在表層結構中，作者著墨更多的是描繪清新優美的風景，三姑娘一家快樂幸福的時光，以及這里淳樸善良的人性。老程種菜、打魚。近處魚躍歡騰，周圍流水潺潺，這塊小天地“一邊一棵樹交蔭著成一座天然的涼棚”。除了打魚外，三姑娘最高興的事情，是背在爸爸背上看賽龍燈。不過這些都是作品的表層結構，這是作者刻意給讀者留下的美的印象。而沉重的人生、辛酸的經歷，都被作者藏在了作品的表層之下，形成了作品的深層結構。當正二月間的龍燈賽再次來臨的時候，街上的熱鬧非凡、鑼鼓喧天再也驚動不了她們母子二人了。三姑娘正值花一般的年齡，正是愛漂亮、愛熱鬧、愛和同伴一起玩耍的時候，可是面對同伴再三熱情的邀請，她最多也只是“送客到壩上”，當別人都走遠了，她還是影子一般的依在媽媽的身邊。其實三姑娘的心里何嘗不想去呢，那遠處的喧鬧聲，“比站在近旁更能入耳，雖然聽不著說的是什么，聽者的心早被他牽引去了”。當年背在父親背上擠在熙熙攘攘的人海中看賽龍燈的情景至今還歷歷在目，無法忘懷。這種思念之情，在文中低低地彌漫開來，浸潤于美麗跳躍的文字之間。對于已逝親人無聲無息的深沉懷念、對于凄慘人生境遇的承受，對于苦難命運的擔當，這其中難以言說的悲痛，才是作者真正想要表達的。通過作品表層敘事結構，作者把深層的苦難與哀愁深深地掩藏了起來。然而這種苦難的情感，經過了作者一系列“距離化”的處理后，雖然變得模糊，卻又同時留給讀者更深的印象。這種對于生的苦難的承受，對于死的殘酷的擔當，成為作品的一個淡淡的背景，久久地縈繞在讀者的心頭，令人無法忘懷。

二、廢名是一個喜歡描寫死亡，且喜愛將死亡描寫得美麗的作家，他曾著文為中國文章中沒有描寫死亡的文章而感到遺憾。他認為“中國人生在世，確乎是重實際，少理想，更不喜歡思索那‘死’，因此不但生活上就是文藝里也多是凝滯的空氣，好像大家缺少一個公共花園似的。”的確如此，中國傳統觀念里對于“死亡”都是回避的。“傳統文人總是不直接描寫死亡，而只是書寫隨著時光流逝而來的衰老。在表現死亡主題時，往往采取間接的方式，如寫離別滄桑、功業未就、青春不再、愛情失落、故國頹廢等等。”與中國傳統文人不同，受佛教禪宗思想與西方厭世思想的影響，廢名能夠以平常之心對待死亡。他不僅思索“死”，而且喜愛以美麗之筆來描寫“死”。在他的作品中，廢名以各種各樣的方式來展示死亡，甚至是贊美死亡。

在《竹林的故事》中對于三姑娘的兩個姐姐的死亡，廢名只是一筆帶過。對于主人公老程的死亡，作者也并沒有直接的描寫，而只是通過對一些情境和細節的描繪來暗示他的死亡。如“綠團團的山坡上，從此也不見老程的蹤跡”，戒尺一般模樣的土堆等等。沒有親人死后生者悲慟場面的描繪與渲染，僅僅略微提及三姑娘鞋尖“蒙上一層白布”來表達對親人的祭奠與懷念。作者把三姑娘和她母親在失去至親之后的淚水與苦痛全部隱去，刻意淡化了親人離去留給生者的無盡悲痛，只剩下無聲無息的哀愁。

像這樣控制距離、不直接描寫死亡的情形在廢名的作品里還有許多。如在《桃園》中，盡管全文都著力于阿毛病痛的描寫，但是，卻沒有一個詞明確地表明阿毛的死亡，文章的結尾只是滿地玻璃桃子的碎片。“桃子是一個孩子撞跌了的，他，他的小小的心兒沒有聲響的碎了，同王老大雙眼對雙眼。”阿毛最后的命運如何，全在讀者的心中了。

三、用理智來控制情感，在下筆的時候能夠保持一個距離，一直都是廢名努力追求的。“再往高處說，下筆總能保持的一個距離，即是說一個‘自覺’，無論是以自己或自己以外為材料，弄在手上若拋丸，是談何容易的事。所謂冷靜的理智在這里恐不可恃，須是一個智慧。”文學的表達，在于情與理之間的游移，在于寫作時情感與理智沖突與處理。廢名強調“距離”，而距離是需要理智來控制的，以理智來控制情感，用理智來掌控材料。

其實，廢名的這種對“距離”的追求，是有美學上的根源的。“心理距離”說是西方美學理論之一，可以在德國美學中找到根源。叔本華已經把審美經驗說成是“徹底改變看待事物的普通方式”。據德拉庫瓦教授說，繆勒·弗萊因費爾斯在談到審美態度時，正是使用了“距離”一詞。但是，把“距離”的概念講得最詳盡的是英國心理學家愛德華·布洛，布洛認為創造和欣賞美的基本原則是與對象保持適當的心理距離。他說：“在創作和鑒賞中最好的是最大限度地縮短距離，但又始終有距離。”廢名在作品中制造的這種“距離”，使讀者不僅可以欣賞他作品中秀美的自然風光，淳厚樸實的人性，而且也能讓讀者掩卷沉思，直逼讀者的心靈，去挖掘那些潛藏在美麗表面之下的文章的深層意義，去細細梳理與反思作者傳達給我們的“哀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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