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林海雪原》的“狂歡化”敘事

【摘 要】

《林海雪原》是“十七年文學”中關于革命戰爭記憶的一部力作。它描繪的革命戰爭是對舊有制度的打擊，對日常陳規秩序的破毀，對新生命空間的尋覓，處處張揚著豐沛的生命欲望和自由狂放的意志。革命戰爭與狂歡精神在深層上暗合，革命戰爭的“狂歡化”語言由此滋生。這種“狂歡化”語言特色首先是以酒神精神的強力快感為敘事基點的；其次，“狂歡化”語言的強力主要體現在狂放豪邁的革命言說欲望和話語想象；最后，“狂歡化”語言產生的場域就是革命戰爭，革命戰爭本身就是一場極致的紅色狂歡。

【關鍵詞】

《林海雪原》 “狂歡化” 敘事

【中圖分類號】 G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5—6517（2014）01—0117—03

尼采對“酒神精神”作過如下詮釋：“酒神祭之作為一種滿溢的生命感知和力量感，在其中連痛苦也起著一種興奮劑的作用，它的心理學給了我理解悲劇情感的鑰匙……肯定生命，哪怕是在它最異樣最艱難的問題上；生命意志在其最高類型的犧牲中，為自身的不可窮竭而歡欣鼓舞——我稱這為酒神精神，我把這看作通往悲劇詩人心理的橋梁。”革命歷史小說大部分是關于革命戰爭記憶的力作，革命戰爭中敵我雙方的拼殺，從戰役整體上說自然是一種基于周密策劃的理性行為，參與者大多也各有其政治信仰的基礎，并非一般意義上的非理性的精神狂歡；但在其直接的呈現上，即短兵相接的具體場景中卻是十足的血性搏殺，最能顯示尼采所說的那種酒神精神的特點。酒神狂放的生命意志能超越壓抑生命活力的束縛，使酒神精神迸發、宣泄出來。

在革命戰爭題材的小說中，當戰爭被認為是神圣化、樂觀化、理想化時，人們最容易把內心深層積聚的熱火和狂熱激情爆發出來。而在紅色記憶的革命歷史小說《林海雪原》中，革命豪情與樂觀理想的激情尤為突出，狂放精神更易彰顯。

在《林海雪原》中，“狂歡”語言首先是以酒神精神的強力快感為敘事基點的。強力快感是在戰爭語境中獲得的一種酒神體驗，在暴力的表演、實施過程中，個體的生命強力被宣泄、放大和盡情演繹，生命的狂放姿態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展現。《林海雪原》中“劉勛蒼猛擒刁占一”一節中有這么一段描寫劉勛蒼與敵人肉搏的場面：

只離二十步遠，劉勛蒼抓起一塊石頭，猛擲過去。正擊中那人的后腳跟，他歪了兩歪，倒下了。劉勛蒼搶上去，剛要伸手，那人從腰中抽出一把匕首——這是土匪最后一招，每個土匪都備有一把——準備最后掙扎廝殺。那人咬牙瞪眼，握著匕首，朝劉勛蒼的胸上刺來。劉勛蒼向旁邊一閃，躲過匕首，飛起一腳，向匪徒還沒收回的右手踢去，正中匪徒的右腕。那把匕首發出錚錚的哨聲，向一旁飛去，正刺在一棵樹上。

劉勛蒼掐住那匪徒的脖子一甩，那匪徒滾了兩三個滾。待他就勢順坡爬起來時，已經上氣不接下氣……

這樣的暴力拼殺場面在《林海雪原》中大量存在，看似帶有原始生命本能的肉搏已不是純粹的一種力量較量，它彰顯了我軍英雄人物生命里郁積的強力。在戰場上，這種酒神強力能淡化戰爭本身的殘酷性，得到一種毆打的暴力美感：“血變成了酒，而殘酷的激戰跟可怕的死亡變成了歡宴，犧牲者的篝火變成了廚房爐灶。”

其次，“狂歡”語言的強力主要體現在狂放豪邁的革命言說欲望和話語想象上。在《林海雪原》中，這種強力的紅色語言（激昂的革命報告、動員、口號、軍歌等）牢牢地將革命信仰、理想、道義植根于戰士的思想深處，并且這種語言強力的滲透和放縱主要以終結敵人的思想和精神、張揚戰士的革命斗志為狂歡起點。例如在“奇襲虎狼窩”之后，白茹高聲念叨的詩歌：

“奇峰破云，林梢戳天，茫茫千里無人煙。小分隊馳泳山濤林浪，蘑菇老人神話奶頭天險。哪怕巨石吊懸，何懼無底深澗。意志沖碎磐石，膽魄填平深淵。鷹嘴枯榆當岸，奶頭細枝為沿。一絲天道蕩空，恰與云橋相伴。飛取仙姑洞，奇襲奶頭山，笑匪徒何不上天？生擒許家惡魔，送交人民——有仇報仇，有冤報冤，血債要用血來還。”

參戰殺敵、報仇雪恨的熱望是“狂歡”語言的心理支點，在少劍波姐姐被害時，少劍波、王團長、劉政委都舉起了拳頭高呼：“我們宣誓：徹底干凈消滅國民黨匪幫，為死難者報仇……”“報仇！報仇……”全體戰士和老百姓隨著劉政委的呼聲，發出了像轟雷似的宣誓。“我們要討還血債！我們要報這血海深仇！”這反映了“狂歡”化的一個根本特征，即軍民陶醉于紅色理想中，如癡如醉地宣泄著沸騰澎湃的革命戰爭意志，在高漲的強力快感下沸涌著由“崇高理想”、“革命激情”激發的生命酩酊狀態。戰爭本身的“疼痛”感被擱置了，戰爭的毀滅性后果被轉換成一種為了明天的美好理想而必須付出的慘重代價。在這樣的激情敘述的支配下，世俗意義的任何犧牲都不在話下，人的潛能被最大限度地調動起來，革命者從而成長為創造新世界的英雄，革命話語和階級理論的崇高效果由此產生了。

“狂歡”化語言產生的場域就是革命戰爭，革命戰爭本身就是一場極致的紅色狂歡。“在狂歡節上，人們不是袖手旁觀，而是生活在其中，而且是所有的人都生活在其中，因為從其觀念上來說，它是全民的。在狂歡節進行當中，除了狂歡節的生活以外，誰也沒有另一種生活。人們無從躲避它，因為狂歡節沒有空間界限。在狂歡節期間，人們只能按照它的規律，即按照狂歡節自由的規律來生活。

狂歡節具有宇宙的性質，這是整個世界的一種特殊狀態，這是人人參與的時間的再生和更新。就其觀念和本質而言，這就是狂歡節，其本質是所有參加者都能活生生地感覺到的。”表演、群體狂歡、平等對話、彼此接觸，構成了“狂歡節”感受的重要方面。在狂歡節中，集體性的精神得到了充分體現。巴赫金關于狂歡節的這一分析完全適用于革命戰爭的敘事。對于革命戰爭敘事的作品來說，要呈現這種狂歡的效果，很重要的一個方面是表現激烈的戰斗場面。在激烈的戰斗中，官兵立場一致，同仇敵愾，“合力”為一個無堅不摧的整體。爭取勝利的集體意志融入到了每個戰士的血液中去了。《林海雪原》描寫大規模群體的參與構成了戰爭對立的敵我陣容。在我軍陣容里，前方指戰員和小分隊、醫療兵等群體形成闊大的狂歡廣場，軍民集體演繹著整齊、規范的儀式：對犧牲烈士的脫冕儀式和勝利后軍民的加冕儀式。

高波死后，所有人的心都完全沉入悲哀與仇恨的深海里：

少劍波在持續良久悲沉的空氣里，顫抖的嗓音，沖破了悲哀的沉寂，“安息吧！同志們。”他轉回身來，面向著哀悼的人群，“我們要把悲痛變成力量，我們要誓死報這場血海深仇”。

接著他的聲音，刷的一聲人們挺起了胸，抬起了頭，上千只眼睛射出了憤怒的烈火。他們舉起了握得堅硬的拳頭，幾百張嘴，呼出了一聲怒吼，“我們誓死報仇！我們要在你們的靈前，擺滿敵人的頭”。

看似低沉悲痛的脫冕儀式在戰士們化悲痛為力量的內在驅動下，集體外化為一種宣誓儀式：“我們誓死報仇！我們要在你們的靈前，擺滿敵人的頭。”“加冕和脫冕，是合二為一的雙重儀式，表現出更新交替的不可避免，同時也表現出新舊交替的創造意義。”經歷了短暫的失利，戰士們迎來勝利的局面。端了敵人的老窩后，戰場上沸騰狂歡起來了：

牡丹江市南郊，海浪飛機場旁的碧綠草場上，集結著千軍萬馬，歌聲沖天徹野，戰馬咆哮嘶鳴。雄武威風的野戰軍，在待命出發。所有的指戰員一個心，一個意志：“挺進！插到敵人的心臟去！毀滅蔣軍主力！”

在勝利的加冕儀式中，戰爭語境滋生的狂歡圖景無疑是全體性的軍民表演，在集體狂歡表演的背后，全面形象地反映了我軍整齊劃一的戰爭意志和樂觀、熱烈的理想主義豪情。這樣的“狂歡”化語言和“狂歡”化敘事正顯示了革命戰爭與一般戰爭的重大的性質上的區別。另外，“狂歡”語言的敘事功能降格了人物關系的等級秩序，貶謫了敵軍強大實力帶來的緊張的心理壓力以及弱化了戰爭的血腥性、殘酷性、破壞性的外在程度，從而升格、彰顯了一種超出戰爭本身災難以外的革命“烏托邦理想快感”：直接指向革命意識形態的終極理想，用豪邁、蔑視的人生姿態葬送舊制度與敵軍勢力。

如果說在紅色革命的高潮，“狂歡”化的語言能為革命提供詩意與想象：與革命戰爭相關的審美基調是激昂、樂觀、熱烈、悲壯等，紅色英雄人物是戰爭的樂觀主義和理想主義的結合者，那么在紅色革命的低潮，“狂歡”化的敘事語言則能為革命戰爭提供超越障礙的動力。《林海雪原》故事的歷史背景是：1945年，日寇投降后，蔣介石用日寇侵華總司令岡村寧次為顧問和他統率的侵華日軍還沒有繳械的部分，構成了在美帝國主義操縱下“蔣、敵、偽合流”的兇惡反革命武裝，向我軍展開了瘋狂的進攻。不僅如此，他更在北滿收羅偽滿官吏、警察憲兵、地主惡霸、盜寇慣匪、流氓大煙鬼，組成數十萬土匪武裝，號稱“中央先遣挺進軍”，配合蔣匪主力作戰。曲波細致地描寫了這場突破險中險，歷經難中難，發揮智上智，戰勝魔中魔的斗爭。如楊子榮在入黨宣誓的前夜說：

“天下的地主是一個媽，天下的窮人是一家，我老楊這條槍和我這條命，一定跟著黨打出一個共產主義社會來！要把階級剝削的根子挖凈，使它永不發芽，要把階級壓迫的種子滅絕，使它斷子絕孫。”

突破障礙，與死神相搏斗是超我意志的集中體現，這股郁積的切齒仇恨化為無限的力量和無畏的豪情。這樣，整個戰爭場面中的紅色“狂歡”性語言的彌漫就不難理解了。這是激情時代文學想象的一個出發點和立足點。毋庸置疑，“狂歡”化敘事是在現實痛感的超越、理想快感的想象中激發和升騰起來的一種革命浪漫主義精神圖式。戰爭是和流血、死亡、政權更迭、國家傾覆等現實聯系在一起的，戰爭過程中死亡、流血的殘酷結果和戰爭個體恐懼、緊張、壓抑的心理都成為戰爭揮之不去的痛感，但在“狂歡”化的敘事圖景里，革命浪漫主義精神能超越現實的痛感，在一種輕松的氛圍中導向革命的終極理想。紅色記憶在這里被想象成浪漫、理想、樂觀的戰爭狂歡節。

在革命現實土壤里，“狂歡”化的語言想象出來的超常規的精神狀態，深深浸透了革命戰爭在場者的主體意志，狂歡精神和革命大無畏的理想主義精神結合在一起，“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的革命豪情成為革命歷史小說的主導基調。由此，“狂歡”化的革命激情與民族國家的政治圖景聯姻，革命戰爭的現實痛感自然隱退，彰顯的是一種戰爭的理想快感。

【參考文獻】

[1] 尼采.偶像的黃昏[M].周國平，譯.光明日報出版社，1996.

[2] 曲波.林海雪原[M].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

[3] 巴赫金.拉伯雷研究[M].李兆林，夏忠憲，等，譯.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4] 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M].白春仁，顧亞鈴，譯.北京三聯書店，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