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公元前509年,羅馬選擇共和政體以來,一直面臨著貴族與平民抗爭這樣一個難題。后來通過的兩部法律,成功地化解了這個難題:一部是公元前367年通過的《李錫尼法》,根據這部法律,一切公職都面向平民開放,即普通公民都可以通過競選或其他合法程序而成為各級官吏。另一部是公元前287 年通過的《霍滕修斯法》,根據這部法律,平民大會通過的決議可以成為國家的法令。此外,代表平民利益的護民官,在任期屆滿后可以進入元老院。盡管這些護民官在元老院中仍屬微不足道,是羅馬實行的“少數領導制”中的“少少數”,但在防止元老院封閉化、防止出現倡導分裂的國民輿論方面多少還是能起到一定作用。
既然平民大會可以議決國家大事,那么公民(包括平民和貴族)大會更沒有理由對大事不做決定。像對外國宣戰和停戰這樣的大事,決定權都屬于公民大會。公民大會還具有人事決定權,以執政官為首的重要官職,都要通過公民大會選舉產生。
有權利就得有相應的義務,戰爭需要的資金依據公民資產的多少按比例分擔,從社會正義的角度看,這種分擔辦法還是體現了公平、公正。這種根據資產按比例分擔戰爭資金的辦法,相當于現代的“戰爭特別國債”,因為資金的募集采取強制的形式,償還則要根據國家的財政狀況,國家有錢時才能償還。由于資金的償還期都在20 年以上,而且不付利息,實質上又屬于臨時性征收的直接稅。羅馬人民承擔的義務不僅是要出錢支持戰爭,還要出人去打仗。
被羅馬人稱為“漢尼拔戰爭”的第二次布匿戰爭打了17 年,戰爭期間,作為國家最高行政長官的執政官,前后有25 人戰斗在最前線,其中有8 人戰死。執政官在戰場上是唯一的最高司令官,尚且有這么多人犧牲,身為普通公民當兵上戰場而犧牲生命者,就更多得不計其數。正是由于不同階級的羅馬人上下一心,團結對外,才最終取得了第二次布匿戰爭的勝利,使享譽世界戰爭史的迦太基名將漢尼拔俯首稱臣。
聽來令人稱道的這一切,卻從公元前200 年,即第二次布匿戰爭結束后發生了改變。
首先,羅馬軍隊開始不斷打勝仗,可以夸口“屢戰屢勝”了。最高司令官戰死沙場的故事也沒有發生。這對羅馬當然是好事,但任何事物都有正負兩面,負面的東西正在顯現出來。前面提到過,第二次布匿戰爭時期開始實行允許擔任過執政官的人的子孫成為貴族階級的政策,其本意是想防止統治階級的封閉化,但這個意圖并沒有實現。
從公元前200 年到迦太基滅亡的公元前146 年,共經歷了54 年,按共和制羅馬的規定,每年選舉產生兩位執政官,不考慮有人10 年后再次當選的個案,其間共產生了108 位執政官。在這“一百單八將”里,家門中從未有人當過執政官的當選者僅有8 人,其余百人全部集中于科爾涅利烏斯、瓦萊里烏斯、格拉古家所屬的森普羅尼烏斯等28 個家門。這一時期貴族與平民的關系,不再體現為相互抗爭的階級對立,二者之間的通婚也有了較長時間的歷史,像日常便飯一樣不再稀奇。但是,同為羅馬公民,屬于元老院階層的和不屬于元老院階層的兩大人群的區分與對立日益明顯,且有固定化的趨勢。
本來元老院只是一個向國王進言的咨詢機構,對幾乎所有的國事都沒有決定權。所謂的“元老院勸告”,是指將在元老院討論議決的事項作為來自元老院的“建議”提交給決策者,元老院沒有將其建議政策化的權力。羅馬的“共和政體”,從理論上說是徹底的“主權在民”。
但這個規矩被“漢尼拔戰爭”時期的“非常事態”給破壞了。由于漢尼拔統率的迦太基軍隊大兵壓境,為了度過這一羅馬共和國歷史上從未有過的非常時期,很多重要事項需要隨機應變,迅速決策。迫于這種壓力,這一時期的“元老院勸告”被原樣照搬地成為國家的政策。不幸的是,這種不正常的決策方法在“非常事態”結束后被延續下來。由于這種變通做法在第二次布匿戰爭中發揮了積極的作用,盡管有人質疑其有效性,但反對意見長時期沒有成為主流,而且在這期間,國政大權不斷向理應只有“勸告”權力的元老院集中。第二次布匿戰爭勝利后,羅馬的霸權從意大利半島逐漸延伸到整個地中海地區,元老院集中權力的過程恰巧與之重疊,致使權力向元老院的轉移沒有遇到什么阻力,元老院權力的集中達到了令人吃驚的程度。
如此程度的權力集中,假如沒有和社會動蕩聯系起來,對于羅馬來說還不是什么重大的問題。羅馬人的觀念與希臘人不同,對于“少數領導制”這一羅馬獨有的共和政體,羅馬人往往只注重體制機能的有無,而很少去操心體制本身正確與否。
在沒有發生大規模戰爭并且第五等級的資產下限不斷降低的情況下,應服兵役的公民(第一至第五等級)數字卻在持續減少。這是很多家庭在有人從軍后,家庭擁有的資產難以維持生活,達不到第五等級以上的標準,免服兵役的無產階級不斷增多的緣故。第二,羅馬社會的貧富差距明顯擴大。在公元前241 年,第一等級與第五等級的差距不足10 倍;到了公元前146 年,這個差距已超過500 倍。與以前平民要求與貴族政治權利平等而發生的抗爭不同,公元前2 世紀后半葉開始的困擾羅馬的社會動蕩,主要表現為追求社會正義與公正,抗爭的雙方轉為窮人與富人。
羅馬作為地中海世界的勝者,其富裕階級的財富呈數量級地增長,第一等級的起點已從10 萬阿斯上升至100萬阿斯,但作為羅馬共和國中堅的一般公民的數字,卻處于減少的狀態中。
由于羅馬在公元前2 世紀前半葉連戰連勝,奴隸作為廉價勞動力大量流入羅馬。奴隸作為勞動力的魅力,不僅在于因供給超過需求而導致奴隸的價格下跌,還在于和身為羅馬公民的羅馬農民不同,不是羅馬公民的奴隸沒有服兵役的義務,可以專心務農。
假如一家中有一個公民服完兵役回到家鄉,看到的是家屬勞動所得的收獲物,在與使用大量奴隸大規模生產同類農作物的農莊的價格競爭中敗北,賣不出去只能削價處理。為了渡過難關,只好靠借款維持生計,但這終究還是陷入窘境,難以自拔。出現這種現象,問題不在于羅馬農民的勤勞意愿發生了變化,而是羅馬的農業出現了結構性的變化。
不管怎么說,羅馬的軍事力量是建筑在自耕農這類中產階級之上的。羅馬的統治者對此心知肚明,他們沒有理由對土地向少數人集中的現象不聞不問。早在第二次布匿戰爭前(那時土地集中現象還不是那么明顯),就通過了一項法律,規定每人租借國有土地的上限為500 尤格(約為125 公頃)。但這種規定仍有漏洞。被禁止經商但可以堂堂正正從事農業的元老院議員們,雖然以自己的名義只能租借500 尤格,但他們可以用家屬和親戚的名義大量租借國有土地。經歷了一個世紀以后,這個法律已是有名無實了。由于奴隸無須擔心服兵役,是穩定而廉價的勞動力,大量使用奴隸經營大規模的農場,其收益的增長是顯而易見的。農業結構的這種變化促進了羅馬農業生產的擴大和勞動生產率的提高,對于國家來說是好事,但是,片面的經濟增長不一定給社會帶來好的效果。那些借款耕作而產品又缺乏價格競爭力的自耕農,由于經營失敗,無力償還貸款,被當作貸款抵押的土地就被債主收走,成為失去土地的失業者。
這些失去土地的原自耕農大量流入財富集中地—首都羅馬,據研究者推算,大約占首都羅馬人口的7%,成為嚴重的社會問題。
這個問題不是僅靠完善社會保障、充實國民福祉就能夠化解的。對于失業者來說,不單單是失去了職業、喪失了生存手段,更重要的是在社會上失去了自己的存在理由。希臘哲學家第歐根尼整日睡在木桶中仍能保持做人的尊嚴,這種人物畢竟是極少數。大多數的普通人,是把自己的尊嚴和從事的職業相聯系的,人之作為人,有必要保持對自身價值的肯定。這種自我肯定意識一旦喪失,絕對不是僅靠社會福利就能夠恢復的,只有恢復他們的職業才行。
對這些“失業者”來說,失去土地導致他們成為了無產階級,以往服兵役形式的直接稅被免除了,豈不是挺好的事嗎?持這種看法的人不了解公元前2世紀羅馬人的心理。這些“失業者”難以舍棄羅馬公民的榮譽感,失業會讓他們覺得自己不再是羅馬人。
公元前134 年夏,29 歲的提比利烏斯· 森普羅尼烏斯· 格拉古當選為護民官。那時他才滿30 歲。盡管年輕,但他在第一次演講時,以其關心平民百姓的視角和獨特的抑揚頓挫的聲音,深深地打動了羅馬人的心。
山中的野獸、林中的飛鳥,尚且有自己的巢穴,勞累之后回到巢中,能夠盡情地休養生息。而為國戰死的羅馬公民,除了陽光和空氣之外,一無所有。沒有房屋,沒有土地,只能帶著妻子和孩子四處流浪。
在戰場上,面對敵兵的襲擊,指揮官會用“你們要保衛自己家族和先祖的墓地”這樣的話來激勵士兵,這不過是虛偽的謊話。為什么是謊話?因為士兵們家中不僅沒有可供祭奠的先祖陵墓,甚至連祭祖的祭壇都沒有。
這樣說來,士兵們勇敢地戰斗,勇敢地犧牲,卻不是為了他們自己,而是為了守護別人的富裕與幸福。
羅馬人民,現在是勝者,被稱為世界的霸主,然而現實中的羅馬人民,卻連屬于自己的土塊都沒有!
一部追求公正保護平民權益的法案呼之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