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呂魁的小說可以發現,他筆下的女子大體命運相似,她們擁有超凡脫俗的魅力,率性而為、敢愛敢恨。這些無與倫比的姑娘突然闖進“我”的世界,給平庸的生活帶來一抹亮色。然而在一番無望的暗戀之后,她們又無一例外地與“我”惜別,去追逐更為“實在”的夢想。她們為了生存而犧牲一切,最終卻一敗涂地,被這個物欲的社會所裹挾。無論是早期故事里的小染、寧梓,還是在北京艱難打拼的新疆女孩莫塔,再抑或是“我們的女神”,這位擁有“不食人間煙火,獨立不流行的別致氣質”的夏奈,她們的青春故事總是令人唏噓喟嘆!
在《我們的女神》中,呂魁重寫了《和美人告別》的故事。小說吸收了快樂女生、“艷照門”事件和金融危機等現實元素,故事也一如既往地延續了作者一貫的模式,有意囊括校園男女的情感愛戀和闖蕩社會之后的人生體悟,借此分割青春與現實的疆界。小說主人公“唱歌妞”夏奈是一位“永遠讓人猜不透的奇女子”,也是讓我苦苦追求未果的物質主義女孩。她不在乎奮斗的方式,而以夢想的名義,執著追尋著生存的目的,那就是活下去,甚至活得更好。她沉迷在自我的追求中,雖不乏激情與詩意,但其最終的命運卻令人嘆息。次貸危機之后,她當初千挑萬選的“完美男”毫無征兆地連同她積攢多年的財富一道失蹤,而在此更加令人心碎的,還有那隨時可能被引爆的艷照丑聞……故事最后,我們并不知道“女神”夏奈究竟有沒有“像明知蝴蝶飛不過滄海那般繼續熱愛生活,相信明天”,但可以肯定的是,她永遠地離“我”而去了,帶著那青春逝去的淡淡憂傷,“聳了聳肩,打了一輛車,朝我的反方向開去”。
小說有意思的地方在于,它通過金融危機的現實投影來表征青春受挫的成長敘事,講述的其實是沉甸甸的現實如何令人驚心地侵入無拘無束的青春世界的故事。無論如何,“我們的女神”被騙財騙色,對于“女神”和我們來說,都同樣是致命的打擊,這不禁讓人想起另一位“女神”莫塔,她因物質的匱乏而努力追逐著金錢,甚至不惜出賣身體和靈魂,她甘當“富二代”情婦,最終也難逃被拋棄的命運。這不都是青春時代終結的創傷性事件嗎?當然,夏奈的形象終究具有非凡的意義。對于這樣的人物,呂魁表現出十足的矛盾性,一方面對她們的飛揚無羈投以贊許的目光,但另一方面,對她們的道德瑕疵又多少有些曖昧的猶疑。這種情感的矛盾似乎有意表明,作者借此講述的是飛揚的青春與殘酷的現實劈面相迎的寓言。
毫無疑問,對于《我們的女神》里的夏奈來說,“我”的暗戀無疑具有情感美化的作用,這使她并沒有過早地暴露出物質主義女孩的本質。盡管這位相貌并不出眾的廣東妹像所有聰明的女孩一樣,從一開始就非常清楚自己究竟需要什么,但她所有的行動卻被“我”極為偏愛地賦予了美感和浪漫色彩。比如,她所酷愛的音樂,便被打上自由的烙印。“想唱就唱,要唱得響亮”,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唱歌成為大聲“唱出自我”的行為藝術,也順理成章地構成了無拘無束的青春的表征。確實,音樂總會帶給人們自由無羈的想象,而自由自在的歌者形象,總會引起人無限的遐想,關于自由的生活,關于飛揚的夢想,歌唱是再合適不過的載體。事實也證明,借助音樂構筑的情感結構,小說竭力讓人相信,這位一生都在尋找所愛,居無定所的女孩,有著自由自在,隨性灑脫的內心世界。為此,小說還用林憶蓮的《失蹤》來預述了人物的命運,“她說她找不到能愛的人,所以寧愿居無定所地過一生,從這個安靜的鎮到下一個熱鬧的城來去自由從來不等紅綠燈。”這種浪漫的詩意和難以名狀的憂傷,不正為“我們的女神”的形象賦予了奪目的光彩嗎?
然而,對于“我”來說,“女神”之所以為“女神”,終究不過是“意淫”的結果。在“我”的心目中,作為“女神”的夏奈,永遠被賦予神性的色彩,散發出迷人的光芒,這里終究裹挾著“我”年少的情感與記憶,這就像小說里的老李所說的,“女神之所以是女神,就因為她和我等凡夫俗子間有馬里亞納海溝般深壑的距離。憑借這遙不可及的距離,女神所營造出的神秘感讓你看得見,夠不著,你才會對她有各種美好的想象,俗稱意淫。”整篇小說其實就是我的一個“意淫”的故事,或者說正是因為我的情感參與,小說才呈現出如此迷離的風貌。因而作品巧妙的地方在于,它恰用這種無疾而終的暗戀,以及令人悵然若失的青春故事,遮蔽了作品中現實本應暴露的殘酷與不堪。坦率地說,這本是一個“艷照門”式的荒誕故事,或者說是女主人公所愛非人,始亂終棄,而又命運多舛的悲情故事。用當下的流行語來說,我們的“女神”,其實在作為“屌絲”的“我”之外,逃脫不出由諸如“黑木耳”“富二代”與“備胎”等流行詞匯所建構的終極命運。
因而“我們的女神”的故事,恰是一個被“我”的情感建構起來的世界,在這里,青春夢想與殘酷現實形成奇妙的光影。對此,不得不提到小說中的一個細節,唱歌時的夏奈是無憂無慮,自由自在的少年,她的青春劃下句點的標志性事件,便是她止步于快樂女生的二十強,用小說的話說,她“輸給了一個唱功不如她,但胸卻是她兩倍大的嗲聲女”。小說至此便可發現,殘酷的現實其實早已迫不及待地顯露了出來。于是,當故事的主人公終于決定不再唱歌,要真正面對生活時,生活便注定要展現出它殘酷的面目。盡管她的理想美好而單純,“不再胡混瞎唱歌了,我要和大伙一樣,去找工作,去奮斗,去賺錢,為了能環游世界,吃遍各國美食而做個積極向上的快樂小白領。”但生活又何曾如此簡單?尤其是對于這樣一位永遠知道自己需要什么的聰明女孩來說。在這個成長自有代價的世俗世界里,如何能夠保證她永遠清醒,永遠一往無前呢?
“愛上一個陌生人就像聽一首他人唱的歌曲,都能體會另一種人生。”這是“女神”夏奈愛情觀的真實寫照。浪漫之余亦可窺見她的隨性與輕薄,因而難怪她會碰到遇人不淑的狀況。盡管小說似乎有意將這種“體會另一種人生”的作風浪漫化,而并沒有詳細展開有關夏奈道德污點的事件,但“女神”圣潔偉岸的形象其實早已在“我”的內心世界里一點點地坍塌。為了沖淡故事的殘酷性,小說最后將問題的癥結落實到金融危機之上,就像小說所追問的,“是她愛上了人渣,還是全球金融危機后每個人窮兇極惡地都撕破了臉?”這便使得這個不無悲情的故事有了一個稍顯堅實的客觀理由。但無論如何,“艷照門”式的荒誕結局和丑聞懸疑,終究讓擁有特立獨行氣質的夏奈,讓這位俗脂庸粉所無法比擬的“女神”,以及籠罩在她頭上的奪目光環黯然褪色。恰如作者所自嘲的,這個如此具有戲劇性的故事橋段“如肥皂劇般的爛俗”,卻終究別開生面地呈現了現實的殘酷與兇險。而正是這種世俗世界的無處不在的危機,終結了“我”關于“我們的女神”,關于我們的青春時代的所有美好想象。
當然,呂魁情感的矛盾性在于,無論是小染、寧梓,還是莫塔、舞蹈妞,以及夏奈,呂魁筆下的“女神”們,并不是被全然否定的人物,相反,她們身上有一種與生活肉搏的力量和熱情,有著令人迷醉的生命張力和青春活力。盡管生活曾一次次教育了她們,讓她們明白這個世界根本沒有童話,但這些率性而執著的女子,終究用自己的成長與傷痛,讓人看清了世俗世界的真實面貌。呂魁正是以這樣的方式來闡釋這些女性形象的重要意義。正像作者所認同的作家汪曾祺先生所談到的,“生活不是想象中那么好,也不是想象中那么壞”,因而她們也無所謂善惡的道德評價。這種“性別構型”的思路,固然體現了作者在個人奮斗的褒獎和道德主義的指責之間游移不定的狀況,但在更大程度上卻完美實踐了“我所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諧”的藝術追求。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