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貌似約定(中篇小說)

2014-04-12 00:00:00少一
文藝論壇 2014年7期

如果沒有那天早會上包記者鬧出的一折,郝笑和趙爽或許不會產(chǎn)生這樣荒唐的想法——只是或許。

郝笑和趙爽是大學(xué)同學(xué)。師大中文系的郝笑,當時的理想是當一名作家,目標是向巴金前輩看齊,妄想哪天弄個諾貝爾獎玩玩。趙爽攻讀政教系,最大的抱負是希望在仕途上有點光宗耀祖的作為。畢業(yè)后,兩人同時分到巖門這座窮縣城。郝笑先在城郊一所中學(xué)吃過幾年粉筆灰,后來七彎八拐跳槽,混進縣電視臺,記者、編輯一路熬下來,眼下弄了個新聞部主任當著。趙爽呢,大學(xué)畢業(yè)直接進的縣政府辦,從小秘書干起,抹桌椅、遞茶杯、寫材料,腦袋內(nèi)的智慧越填越多,頭頂上的毛發(fā)卻漸長漸少。屁股坐在縣政府信訪局副局長位子上好幾年了,半點發(fā)達的跡象都沒有。

和生活中的許多陰謀一樣,追溯起來,偶然出現(xiàn)的某種結(jié)果往往潛伏在事物發(fā)展的必然之中。這個貌似約定的想法不是誰先提出來的,算郝笑和趙爽的蓄謀已久,抑或理解成時機成熟時的一拍即合,最直接的由頭緣起于前不久郝笑單位早會上發(fā)生的一個小插曲。

星期一上午八點鐘,電視臺各部室按慣例開周早會,時間不長,半小時到一小時,無非是盤點盤點上禮拜的工作,把這周該做的事情捋一捋。也就在開會前兩分鐘,新聞部一慣吊兒郎當?shù)陌浾咄话l(fā)神經(jīng),提問,本記者搞一項隨機調(diào)查,在座的各位沒有搞過婚外情的請舉手。

他的問題出來以后,大家都覺得好笑。小包經(jīng)常耍這種小聰明,見多了,誰也不把他的問題當問題。

請各位嚴肅對待本記者剛才的提問,并如實做出選擇——舉手或不舉手。本記者將根據(jù)現(xiàn)場調(diào)查的結(jié)果探討一個精神層面的問題:當下紅塵男女情感世界的狀況到底如何?

包記者一強調(diào),大家就不笑了。開始考慮是否應(yīng)該舉手。這時候,新聞部17號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投向坐沙發(fā)拐角的老梁。按說,年輕人玩這類青春牌游戲是不該把他扯進來的。老梁退休只差半年了,從縣電視臺的前身縣廣播電臺干起,人生最輝煌的時候干過副臺長,成了臺里元老級人物。單位把他放到新聞部上自由班,郝笑名義上安排他協(xié)助內(nèi)勤,實際是請他當師爺。老梁的自由班就算了,每天早晨五點半起床,洗漱、拖地、煮早餐,再步行兩公里上班,中午吃單位食堂,在沙發(fā)上午睡,下午4點(這才有點上自由班的味道)離開單位接讀小學(xué)的孫子回家,生活規(guī)律得像鐘表上的秒針。他的為人更挑不出瑕疵,說話細聲細氣,樹葉子掉下來怕打破腦殼,正面看女人的時間超過兩秒,臉上絕對像灌了豬血。這么一個循規(guī)蹈矩的老者,拈花惹草的事百分百沒搞過。有人私下里還傳言,老梁醉酒以后,曾用幾句歪詩正面回應(yīng)過這樣的問題:爹媽賜我一桿槍,終生只打老地方;有心瀟灑走一回,無奈子彈已打光。真假不必考證,心境完全是情理之中的心境。所以,大家都堅信,在個人私生活問題上,在情海茫茫的現(xiàn)實世界中,如果說電視臺還有唯一的正派人,守得住自己的清白之身,就剩老梁了。

可是,老梁沒舉手。

包記者逗他,梁老,你都不舉手?

老梁問,心里想過,還沒付諸行動的算不算?

不算,包記者說,那叫意淫。

老梁說,我舉手,我投降。你個小包,弄得我好沒面子,往后不準欺負老人,你們將來都要老的。老梁是在和年輕人一起逗樂,他做人活泛,什么場面都不愿掃大家的興致。

梁老,用不著悲觀。郝笑給老梁撐腰,現(xiàn)在有藥物幫你,電視里天天做廣告。

郝笑這一接話,大家就都把注意力轉(zhuǎn)向他。郝笑這才意識到問題嚴重。舉手吧,那簡直就是自欺欺人!雖說夢里尋她千百度,冥冥之中的紅顏知已還縹緲得沒有蹤影,但逢場作戲的一夜風(fēng)流也是有過好幾回的。不舉吧,就落入包記者下的套,等于當著下屬的面承認自己生活作風(fēng)有問題。兩難時,郝笑敲敲大班臺收場,小包,你能不能正經(jīng)點?時間到了,現(xiàn)在開會。

聚到一起的時候,郝笑把這件事說給趙爽聽。末了,他還拋出自己的疑問,你說,小包年紀輕輕的,怎么敢把這么不著調(diào)的問題堂而皇之地搬到早會上?弄得我差點下不來臺!

對小包的膽大妄為,本人倒見怪不怪,我只替老梁感到悲哀。趙爽一語道破要害,觸發(fā)出郝笑的滿腹同感。

郝笑說,看得出來,老梁當時頗不服氣。現(xiàn)在這世道,你說哪個男人屁股上不捎帶一兩個女人?老梁那么精明的角色,不至于看不懂世道,參不透紅塵。他是真的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人到了他那個年紀,就成了人生這幕大戲的看客,而且只配坐在劇場邊邊上,跟著瞎起哄。

逝者不可追,來者猶可期。趙爽說,跨過年,你我都四十五歲的人了,十幾年,眨巴眼就退休,趁現(xiàn)在不抓緊玩一把,我們到時候也只有學(xué)老梁舉手投降。

想想,趙爽這話頗在情理。時間,就是兩塊無情的磨盤,把人的激情與精力無聲無息地磨滅了。和所有人一樣,郝笑和趙爽也走不出世俗。年輕時,他們戀愛、結(jié)婚、養(yǎng)孩子、孝敬老人,還要為工作上的事操心,在社會上爭地位。到了現(xiàn)在這個年齡,該有的只有這些,撈不著的想也白想。郝笑文化人的酸勁又上來了,感概地說,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再不覺悟,你我就只能落入李商隱這樣的惋嘆中。

趙爽的眉間掠過一絲驚悚,你有想法啦?

我從老梁早會上的尷尬里感到了生活的虛妄和緊迫,真不想自己的人生太過蒼白。我想,我們哥倆也該找個情人為自己補上一課。

好啊,趙爽說,早該把這事提上日程,憑什么只能臨淵羨魚呢?

朋友間的這番秘談是在一個餐館包間內(nèi)進行的。感嘆中的郝笑看見墻角的蜘蛛正在辛勤地結(jié)網(wǎng),一遍遍失敗,又一遍遍重來。郝笑想,蜘蛛的全部努力其實都是徒勞的,不管網(wǎng)結(jié)得怎樣完美,就在某個說不清白的早晨,最終會經(jīng)不住服務(wù)員長把笤帚輕輕地一拂——美好往往只是一種經(jīng)過偽裝的殘酷,生活的荒誕無處不在。郝笑兀自搖頭,說話的底氣明顯欠缺,是的,我們搞個游戲,也附庸風(fēng)雅各自找個情人。

找就找,我就不相信以天下之大,沒有個意中人在等我。

兄弟,聽我把話說清楚,我說的是找情人,必須是知冷知熱的、貼心粑肺的。最好有過婚史,懂味、重感情。小妹子和婊子型的那種不要。年紀三十多歲也就過得去了,玩太小沒必要,還缺德。

郝笑說得一本正經(jīng),趙爽感覺挺好笑。

不笑行不?我在跟你說正事。郝笑從趙爽的表情里看出一份輕佻,就言之諄諄地說,最大的注意事項是保密,對家里、對單位都要高度保密。我跟你說,玩情是件高風(fēng)險的事情,努力不定成功,放棄絕對失敗,而且你我失敗不起,我們連絕地反擊的機會都沒有了。

趙爽是那種典型的有賊心沒賊膽的人。他頗不自信地說,你當新聞部主任,身邊美女記者和主持編輯如云,資源得天獨厚。我呆在清水衙門,跟廟內(nèi)的和尚差不遠,情人的事多半搞不定。

老同學(xué),你錯了。鳳凰只棲高枝,真正的美女眼珠子幾瞟,傍粗腿去了,根本不會把我這小主任放眼里。再說,老話說過,兔子不吃窩邊草。我的條件并不比你樂觀。

趙爽反對老同學(xué)的兔子窩邊草之說,偏執(zhí)地認為放著窩邊好好的草不吃,偏要去遠處找草,那是只傻兔,活該餓死。換成是他,隨便張嘴一咬,滿口生津的美味佳肴就有了。他揶揄郝笑說,你還有一手,你學(xué)中文會寫點情詩。那東西和蒙汗藥差不多,容易麻翻女孩子。

你還在看老黃歷。情詩忽悠女孩的時代早過去了,現(xiàn)在人家只看這個。郝笑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捻來捻去,像是真要捻出花花票子。

郝笑看出來,趙爽端著副局長的架子下不來,就一針見血。不要老是把自己當官看,邁不過那道坎,你就玩完了。官又怎么啦,官也是人,人都有情感生活。那些貪官倒臺后一曝光,個個情婦一大堆。不奇怪嘛!

郝笑最后總結(jié),我們這叫找回失落的青春。

別搞那么悲壯好不好?趙爽糾正,還不至于失落吧,揪住青春的尾巴得了,應(yīng)該說成余韻飄渺。

郝笑要去一趟北京。

前陣子,中央電視臺經(jīng)濟頻道來縣里拍了一期關(guān)于柑橘生產(chǎn)銷售的專題節(jié)目,播出時間定在下周一,可編導(dǎo)突然發(fā)現(xiàn)缺了兩組必不可少的鏡頭。央視再派記者,既沒時間,也沒必要,就打電話過來,讓郝笑幫助補拍。星期五才拍好,用特快專遞寄過去,最少也得三天,遲了。郝笑不親自送過去不行。

郝笑才不愿去。7月份到處冒火,呆在空調(diào)房里都憋悶,誰想往外跑?老梁看出郝笑的難處,就給他出點子。

去火車站看看,找個熟人稍帶過去,給人家出張單程車票的錢,劃算。

郝笑一聽,好主意。他指指老梁,老梁,新聞部少誰都行,就是少不得你。

郝笑把兩盒磁帶用一個紙盒封緊,拿筆在盒子上寫好詳細地址和編導(dǎo)姓名,怕弄壞后看不清,相同的內(nèi)容,兩面都寫,特別還把編導(dǎo)的手機號碼寫上。

下午兩點半有一趟開往北京的火車。兩點鐘,郝笑開車去火車站,老梁跟出辦公室要去。郝笑說,太熱了,你休息。

老梁說,多一個人好些,你不認識的人,我可能認得。老梁就是老梁,什么事都想到郝笑前面去了。

火車站候車大廳內(nèi)到處是人,幾把吊扇無精打采地制造熱風(fēng)。郝笑在北京候車區(qū)內(nèi),把每位乘客都過了兩遍,沒一個認識的。他回頭對老梁說,你開車回去,我只好跑一趟了。

老梁沒答話,一個人往前擠。和一位中年婦女說了幾句話,便招呼郝笑過去。老梁介紹說,這是教育局的鄧姐,她能幫上忙。回頭又指著郝笑,我們單位新聞部的郝主任。鄧姐就拉著旁邊一位打扮入時的女士對郝笑說,我表妹回哈爾濱去,北京西站下車,她可以幫你把東西帶過去。

鄧姐把話剛說完,女士禮貌地站起來,自我介紹道,尹鳳梅,很高興認識你。

郝笑伸過手去,素昧平生,第一次認識就要給你添麻煩,真是不好意思。

尹鳳梅的手優(yōu)雅地送到郝笑手上,軟軟地壓了壓。這就算緣分,感謝表姐,讓我在巖門縣又結(jié)識了一個新朋友。

一句緣分,郝笑想起和趙爽的約定。眼前打運動頭的尹鳳梅,站著和郝笑差不多一樣高,說著悅耳的普通話,細密的汗珠子均勻地布滿略施粉黛的臉,燈光照射下,蘋果一樣地圓潤、亮光。郝笑有閃念了。他抓住稍縱即逝的閃念說,只可惜我們一面之交,旋即就要分手。

尹鳳梅拿縮回去的手扇著熱,哪能啊,下個月我還要來,有麻煩你的時候,可不能不理人啊。

我們郝主任絕對不是那種人。見時間不多了,老梁插上來,要幫郝笑拿帶子。

郝笑把磁帶給尹鳳梅,兩人理所當然地交換手機號碼,并說好到站后聯(lián)系。郝笑要把300元車費給尹鳳梅,尹鳳梅連連擺手,什么意思嘛!舉手之勞的事。

郝笑說,我本來要跑一趟的,只付你單程車費,我賺了。

尹鳳梅堅持不收。

老梁說,公是公,私歸私,給錢是應(yīng)該的。

鄧姐站出來調(diào)解,這樣吧,等我表妹下次過來,讓郝主任做東請客。

郝笑想了想,那就這樣說定了。

回去的車上,郝笑的心情格外好。他打開車載音響,調(diào)出宋祖英的《好日子》,合著節(jié)拍哼起來。

下了車朝辦公室走,郝笑說,老梁,你今天幫了個大忙。老梁沒完全理解郝笑話里的意思,說,鄧姐是老熟人,碰巧。

郝笑問,先沒聽你說,我還以為這趟苦差是在劫難逃了。

老梁只笑。

老梁這一笑,郝笑才悟出,老梁是不想搶自己的風(fēng)頭。見郝笑搞不定,他才找了鄧姐。他做任何事情都把別人的心思先揣摩一番,總是顧及人家的感受。

這個老梁啊。

第二天上午9點半鐘的樣子,郝笑接到尹鳳梅的短信:郝主任,東西給了你北京的朋友,為穩(wěn)妥起見,你還和他聯(lián)系一下,特此復(fù)命。其實,央視的編導(dǎo)一拿到帶子就打了電話過來,但郝笑還是回信息說,鳳妹辦事,我能不放心嗎?那邊馬上回了,是我不放心,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怕弄出差錯,對朋友不好交代。女人心思就是細密。尹鳳梅這么處事,郝笑的心里感到特別溫暖、熨帖。

一上午,郝笑的心思老是沉不到工作上去。尹鳳梅從北京轉(zhuǎn)火車回哈爾濱,那么遠的路,估計還在途中。熬到11點多,郝笑忍不住打電話過去,鳳妹,到哪兒啦?

尹鳳梅接住了,呦,郝哥呀,火車晚點,剛出山海關(guān)。有事嗎?

郝笑沒想好,就說,喔,沒什么事,就是問一下。

那邊笑得很開心,有人惦記我,好啊。

郝笑說,冒昧地請教一個問題,你回哈爾濱后,我方便給你電話嗎?

那邊停了停,回道,你認為方便就方便。

郝笑理解尹鳳梅的意思,只要你心里沒鬼,想怎么打就怎么打。聰敏的女人什么也沒回答,卻把什么意思都說完了。

離下班還差一個多小時,郝笑突然接到趙爽的電話,下樓,跟我到市里去。

郝笑說,你有病啊,離下班還差一大截,單位又不是菜園門。

電話那端說,我都把車停到你樓下了,少羅嗦,快點。

怎么突然想到去市里?又不早打招呼,到底什么事啊。

肯定有事,好事。我也是臨時定的,今晚住市里,不回來。

郝笑猜出十有八九是趙爽鎖定了目標,有戲了。他不再推,隨便收拾了辦公桌,帶上門就坐電梯下樓。

副駕駛座空著,郝笑對車后排看都沒看,拉開門坐上去,問,什么情況?

趙爽怕郝笑冒冒失失,說出什么不敬的話,趕緊朝后排努努嘴,亞亞,我剛認識的朋友,送她到洞庭市有事,邀你一塊兒去玩。郝笑這才扭過頭去,看到了后排座位上端莊秀氣的亞亞。亞亞莞爾一笑,竟然先開了口,郝主任,你不認得我,我可認得你,電視臺的大主任、大帥哥。

趙爽接話,不要喊他主任,跟我一起的朋友,你就稱他郝哥。

亞亞就甜甜地叫了一聲,郝哥。

郝笑連忙捧場,兄弟,你太桃花運了,交上這么漂亮的異性朋友,我都生了嫉妒,還要不要人活的?

亞亞馬上回敬,郝哥,我看你有些壞。你不是郝主任,應(yīng)該叫你壞主任。

郝笑趕緊順桿爬,是呀,你聽說過沒有?男人不壞,女人不愛。不過,本大哥在此特別提醒亞亞女士擦亮眼睛,有人可比我更壞。

亞亞也不示弱,那我就喜歡更壞的。

打趣著,車子飚了出去。半個小時后出縣城,趙爽給郝笑一個暗示,郝笑把頭勾下去,手按在肚子上,開始裝暈車。

趙爽假裝問,老毛病又患了?

郝笑難受極了的樣子,還是我來開車。我問過,許多司機也和我一樣,開車不暈坐車暈。

到加油站加油后,郝笑對趙爽說,坐后排去吧,和人民群眾聯(lián)絡(luò)聯(lián)絡(luò)感情。

上了高速以后,郝笑就專心專意開車,不找后排說話。偶爾從后視鏡內(nèi)窺探一下趙爽的進度,幾次都只發(fā)現(xiàn)兩雙手疊在一起,趙爽把頭偏向亞亞,輕聲細語地說些什么,再沒有進一步的動作。

郝笑想了想,伸手把音響開關(guān)擰大了一點,凝神開他的車。

晚飯是在市郊湖邊的一個農(nóng)家餐館吃的。三個人意見高度統(tǒng)一,大酒店吃排場,小餐館吃口味。到了餐館,郝笑和趙爽爭著請客。趙爽說,今天這飯局是我請亞亞女士的,你別攪合。有本事,下次你也來一個?趙爽這種帶有得意和挑釁的話是故意說給亞亞聽的。他在試探亞亞的反應(yīng)。

亞亞嫣然一笑,沒說什么。

服務(wù)員遞過菜單。趙爽把單子推到亞亞面前,硬任務(wù),每人點兩道菜。來,女士優(yōu)先。

亞亞調(diào)皮地說,到底是領(lǐng)導(dǎo)當慣了,處處拿任務(wù)壓人。

壓人?郝笑說,亞亞,不怕,還沒到他壓人的時候。

反應(yīng)過來的亞亞就推了郝笑一把,郝哥,你說話真幽默,你肯定經(jīng)常壓人。

說笑間,菜上來了。兩個爐子,筒子骨燉蘿卜,紅燒黃骨魚,另外配了兩葷三素。趙爽活泛得很,扯開消毒碗筷的包裝后,又特別要服務(wù)員送了一瓶開水,把碗筷都燙了一遍。他很注意細節(jié),先燙亞亞的,再燙郝笑的,最后才輪到自己。

趙爽征求過亞亞的意見,亞亞說不喝酒,只喝蘋果醋,三人就都要了蘋果醋。郝笑先舉杯邀趙爽,來,我們兄弟倆共同敬亞亞女士一杯,咦,不對,郝笑搖搖醋瓶子,只能敬一口。說完,他喝下一小口。亞亞剛要站身,坐旁邊的趙爽抬手輕按在她肩上,坐著,不搞那么嚴肅,我們在一起不要那些繁文縟節(jié)的禮數(shù),本來就好玩嘛,大家輕松些。亞亞坐著抿進一口,飯局就算開了場。趙爽忙前忙后,把服務(wù)員該干的許多活都干了,他給每個人碗里打飯,再分發(fā)拿筒子骨的塑料手套,還遞給每人一根吸管。亞亞啃完一根筒子骨,脫了手套。趙爽馬上遞一片餐巾紙。然后,他又用燙瓢舀出兩瓢帶燙的蘿卜,送到亞亞碗里,說,這是正宗的高山反季蔬菜,環(huán)保,多吃點。亞亞沉侵在被男人寵著的幸福里,嘴里應(yīng)著,認真地吃。

郝哥,亞亞把蘋果醋舉起來,我敬你,希望你下次不單吊麻將。

郝笑會意地笑了,感謝小妹提醒,我就吃醋了。說完,仰頭喝下一大口。

趙爽提了水壺正給亞亞杯子里續(xù)茶時,電話叫了,是他老婆肖瓊的。肖瓊一定是在查崗,只聽趙爽說,哎呀,忘記匯報了,臺里臨時有事,到市里來了,正吃飯呢。肖瓊肯定多問了什么,趙爽又說,有郝笑在一起,他上午過來的,剛碰上。郝笑一把搶過趙爽的手機,說,肖妹呀,我郝哥呢,把你家趙局長借借,陪我睡一晚上可以吧,說好了,只一夜,明天原裝還你。亞亞很乖,打電話的過程里,始終沒吭聲。直到趙爽掛了機,她才抿著嘴哧哧地笑,還拿筷子指指郝笑和趙爽說,你們這些男人真壞,把老婆都賣了,她還要幫你數(shù)錢。

郝笑說,這叫善意的謊言,現(xiàn)在都提倡搞和諧。他又說,我剛才向人家借老公,是幫別人借的,你不能狗咬呂洞賓啊。

亞亞紅了臉,埋下頭去,只吃飯,不接話。趙爽看了看亞亞,馬上調(diào)和氣氛,亞亞,你是不知道的,郝哥除了電視臺新聞部主任外,還有另外一個頭銜:民間文學(xué)創(chuàng)作收集整理傳播者。他肚子內(nèi)裝的笑話三天三夜都講不完,你要不要聽他來個段子?

亞亞說,肯定沒有好話。

那我就遵照亞亞女士的指示,不說好話了。郝笑說,我講一個“好險”的笑話。某君下午5點鐘回到家里,正碰上單位的局長和老婆在做那事,趕緊帶上門溜回辦公室,對同事說,今天提前下班,差點被局長發(fā)現(xiàn),好險!

亞亞用手掩了嘴,笑得勾下身去,眼淚都出來了。然后說,你倆當?shù)漠斨魅危數(shù)漠斁珠L,肯定經(jīng)常這樣抓人家提前下班。他還說,女孩子在你們手下工作,還有沒有安全感啊。說完,她起身去了洗手間。

這空擋,郝笑趕緊問趙爽,不錯啊,進度蠻快的,跑我前面去了。

趙爽就簡單說了過程。亞亞的媽媽原來當民辦老師,1998年全縣民辦教師統(tǒng)一置換身份的時候,不知什么原因,沒有她的名字,上訪跑了這么多年也沒結(jié)果。趙爽就是在接訪時認得了陪母親的亞亞,前后只兩三次。原先沒朝別的方面想,有了那個計劃后,趙爽才用點心,把亞亞勾上。

郝笑說,看起來,不像是才交往的。亞亞是要為媽媽的事獻身了。

暫時說不好,好歹就看今晚上。趙爽剛說完,上洗手間的亞亞回來了。

原計劃住洞庭市最豪華的華天大酒店,到前臺一問,正逢省里有個會議在這里開,房間早爆滿了。亞亞說,不一定住那么貴的,一夜瞌睡,哪里都是睡。

郝笑說,也不能太馬虎。爽哥第一次帶朋友出來,千萬不能得罪客人。

開著車邊走邊找,郝笑看到了市電力局旁邊的龍鳳賓館,他說,就住這里,這名字有點意思。

房是郝笑開的。他說,朋友一場,我得盡點心意。服務(wù)員問是不是要兩個挨著的房間,郝笑想想不好,就說,分開些。于是,開了8088、8098兩個單間。出電梯后,郝笑把8088的房卡給了趙爽,說聲晚安,丟下趙爽和亞亞,然后徑直朝8098走。

先聽趙爽說了情況后,郝笑還多少有些替他擔心,八字沒一撇的事,亞亞會不會和他走得這么快。直到亞亞跟趙爽進了房,郝笑這才落了心。

洗漱后躺上床,郝笑想想剛才發(fā)生的一切,有些慶幸,也有些意外。

記者小包一個滑稽無聊的小聰明,讓自己從老梁的狀況里生出感慨,并和老同學(xué)約定玩一個搶救青春的游戲。他原本以為自己在這方面遠比趙爽基礎(chǔ)好,有實力,便以半年為期,想展示一下自己的能耐,為難為難老同學(xué)。哪料到世事難測,趙爽悶頭公雞啄白米,一把就將亞亞搞定了。而且,這會兒就躺在隔自己不遠的房間里,說不定已經(jīng)翻云覆雨了,心里頓時酸酸的。他想給尹鳳梅打電話,號都撥出來了,最終沒有按下發(fā)射鍵。

回想起趙爽吃晚飯時的作為,郝笑更有感慨:男人,難,中年男人,難上難。就說趙爽吧,正是談婚論娶的時候,他把正事撂一邊,天天泡在歌廳里唱民歌,無知地以為稍微努把力就能趕上閻維文。后來到了危險年齡,別人給他介紹對象,他還挑精揀肥,放不下干部架子。

所幸趙爽沒有落到別人的預(yù)料之中打單身。32歲那年找了個比他小10歲的護士肖瓊。后來有了兒子。對男人來說,老婆小些是好事,也不見得全是好事。肖瓊從結(jié)婚那天起,就專門找趙爽撒嬌,做飯、洗衣服、拖地,家務(wù)活一樣不沾手,有空只打麻將、跑胡。生了個寶貝兒子后,肖瓊更有了撒嬌的本錢。別人把老婆只當老婆,把兒子才當寶貝。趙爽不同,他有了兩個寶貝,而且哪一個都得罪不起。一開始,趙爽把家務(wù)勞動當享受。誰叫他娶了個貌美年輕的媳婦?后來,他把做家中那些破事只當鍛煉。隨著年歲往上加,趙爽的肚子開始朝外鼓,適量的活動很有必要。現(xiàn)在,還在天天重復(fù)那些節(jié)目,他有時候就很不耐煩。兩口子的事,憑什么男人一個人干,而且這么多年都這樣?

這簡直就是壓迫!有一次,他拿這話向郝笑發(fā)泄心中的怨氣。

是你自己一開始把事情搞邪了。這么多年養(yǎng)成的行為習(xí)慣誰也改不過來。積重難返,干脆將家務(wù)進行到底吧。郝笑這樣勸他。

也好,這么一個不中用的男人,居然走了出來。郝笑想,也該他享受享受生活了。

郝笑的門鈴大作。

他掀開手機,才凌晨一點。一定是有人喝醉了酒,這時候,誰還敲別人的房門?

門鈴還是一個勁地叫。郝笑揭開被子,輕手輕腳走到門邊,他的心突然砰砰起來:趙爽是不是有了麻煩?

房門口,果然站著趙爽,只穿內(nèi)衣內(nèi)褲,臂彎內(nèi)抱著衣物,門一開就往內(nèi)闖。趙爽拱進郝笑的熱被窩,嘟噥一句,卵味。

郝笑問過后才知道,趙爽和亞亞什么都沒干成。進了房,趙爽習(xí)慣性地按開電視,電視里嚷嚷些什么,他其實也沒看。亞亞把隨身攜帶的背包往床上一丟,一屁股歪進沙發(fā)里,十分疲憊需要休息的樣子。白色床單上的粉紅色背包散發(fā)著女人的氣息,亞亞擺開雙手,兩腿懶散地伸出來,高高的胸脯起伏著,那么憐愛、可人。氣氛已經(jīng)不錯了,趙爽客氣地請亞亞先去洗浴。亞亞說,你先來,我暫時不想洗。趙爽還想再請一下,發(fā)現(xiàn)亞亞已經(jīng)閉上眼睛,像是要養(yǎng)神,就換了拖鞋,自己進了浴室。

在內(nèi)面,趙爽把自己弄干凈,也把事情想明白了。人家一個女人,和一個剛認識的男人在一起,怎么好意思當著面脫洗?

洗完出來,趙爽發(fā)現(xiàn)亞亞已經(jīng)坐在床邊,手里不停地摁著電視遙控。他用浴巾盡量遮住下半截身子,怕亞亞不好意思。可直到趙爽上了床,亞亞始終沒拿眼睛看趙爽一眼。

趙爽躺下后說,不早了,洗了休息。

你睡吧,不管我。

趙爽想,我怎么能不管呢?我們是沖著同一件事來的,這件事還沒做。唔,他想明白了。人家亞亞第一次和你到一起,太隨意了,會讓你有想法,不放心,看賤。說不定她是蠻認真的,把男女之間的事情太當回事情。那么,這時候的男人就應(yīng)該會意,懂女人的心思,應(yīng)該主動去請他,親近她。不然,亞亞會認為你不解風(fēng)情。

于是,趙爽爬出被窩,雙手從背后去攬亞亞的腰。男人的頭,女人的腰,是男女要命的敏感部位。觸到了這樣的地方,什么話就都不用說了,什么事也就都成了。趙爽沒成。他的兩只手剛要合攏,亞亞一巴掌劈下來。她瞪大了眼睛,臉上的顏色不悅,說出的話語氣也硬了一點,干什么啊!說完這句,她從床上移到沙發(fā)上去。

亞亞的詰問讓趙爽有些莫名其妙了。干什么呢?這么更深的夜晚,在四星級舒適的空調(diào)套房內(nèi),孤男寡女的兩個人,你說還能干點什么啊?

事情發(fā)展到這種地步,尷尬是必然的了。客觀地說,信訪局那地方也不是好呆的,在縣信訪局副局長位置上這些年,趙爽也應(yīng)對過許多復(fù)雜的場面,解決過蠻多棘手的問題,但類似的事情,他還是頭一遭遇到。他感到手足無措、力不從心。太多的想法不現(xiàn)實了,一個大男人的自尊和寬容讓趙爽有了新的決定。

亞亞,我承認剛才的行為失禮了,請你原諒。

亞亞頭都沒扭,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這樣吧,如果信得過我的話,請你關(guān)掉電視,我也穿好衣服,我們和衣而臥。這么寬的床,不挨著都是可以的。

亞亞還是那句話,你睡,別管我。

我把你帶出來了,怎能不管你?明天我要上班,你也有事,不休息一下不行。放心,你不愿意,我決不會碰你一指頭。要不,我睡沙發(fā)上去。好歹把這一晚對付過去算了。

我說過了,我不睡。

這么僵持到凌晨一點,趙爽仍然看不出亞亞有睡覺的意思,便想到了讓床。

我和郝主任睡去,這房留給你,記得把門關(guān)緊。趙爽抱起自己的衣褲,走出了8088。

亞亞沒有半句挽留,趙爽聽到了身后的關(guān)門聲。

說趙爽和亞亞沒發(fā)生那事,郝笑本來是不信的,他認為趙爽耍了他,不講同學(xué)交情。大半個夜晚,不上床干什么去了?做都做了,有什么不敢擔當?shù)哪兀康犣w爽把過程說完,郝笑信了:趙爽沒成。

趙爽剛把話說完,手機響起短信提示音。是亞亞發(fā)過來的,爽哥,生氣了嗎?

如果亞亞不發(fā)這條短信,郝笑和趙爽就只有一件事情可做:睡覺。現(xiàn)在,亞亞的短信來了。這讓兩個男人的思維活躍起來。

亞亞是不是覺得來得太快了點,應(yīng)該還要醞釀和培養(yǎng)感情?郝笑提出這樣的疑問。

不至于吧,如果她高尚一些,就不該和我走進同一間房。

是呀,我明明開了兩間,她一開始提出單獨睡,你我都得同意。

會不會是你急躁了一點,在方式上傷了她的自尊,使她難以接受?

我沒有什么過分的行為,我只不過想抱她一下,并沒抱著。

那就只有一種解釋了。郝笑幫著分析,她在等你給錢。

她沒提出來呀。

她提出來像話嗎?她是等你主動提。

我提出來,她就成了賣家,她再罵我丑惡、庸俗,我就無地自容了。再說,你一再強調(diào)質(zhì)量問題,要求把感情放在第一位,對這種認錢不認人的貨色,就是搞不成,我也不會掏錢。娘的!

趙爽的觀點,郝笑是贊成的。但到了這個份上,能幫他挽救一把就挽救一把,不成,也得讓趙爽徹底死心。

我問你一句到底的話,郝笑說,你是不是認準了亞亞可以做你的情人,如果放不下,我們不妨想想其他辦法。

還有什么辦法?

郝笑聽出來了,趙爽對亞亞是真的動了心,他不會輕易放棄。

你回她信息,找個借口再回去,用人民幣擺平她。只剩這一條路了。

趙爽說,我試試,然后開始編短信。

亞亞,生氣談不上,喜歡你是真心的。但男女之事茍且不得,一廂情愿的我愿意承受所有的痛苦,好看的花兒不一定采回家,就讓它開在心中吧。

郝笑看了詩一樣的短信,知道趙爽心里有苦。

短信發(fā)過去,亞亞馬上回了。信息五個字:等你來敲門!

趙爽冰涼的心熱絡(luò)起來。郝笑心里一陣竊喜,催他趕緊過去。

趙爽又回到8088。亞亞給他倒了茶,先說話,爽哥,我們說說話,好嗎?

趙爽點頭答應(yīng)。亞亞不停地說她自己,趙爽只是在聽。

亞亞現(xiàn)在是縣城一所幼兒園的老師。她的媽媽宋老師被莫名其妙地取消民辦教師資格后,決定讓初中畢業(yè)的亞亞直接報考幼師。亞亞拼了命地和媽媽吵,堅持要讀普高,將來上名牌大學(xué)。可媽媽把什么手續(xù)都給他辦好了,她別無選擇地邁進了省城那所著名的幼師學(xué)校。畢業(yè)分配后,她兢兢業(yè)業(yè)地工作,不敢有絲毫懈怠。她知道自己身上寄托著媽媽的夢想,她要替媽媽爭氣。

后來成了家。丈夫在一家行政單位當干部。當干部的丈夫動用關(guān)系,要亞亞改行,調(diào)到別的單位。說白了,丈夫是瞧不起幼師這個職業(yè)。亞亞滿足不了丈夫的要求,宋老師更不會答應(yīng)。干部丈夫就給亞亞下了最后通牒,改行的事不處理好,暫時不要孩子。沒有孩子的婚姻是不幸福的,更難得長久。亞亞的丈夫開始酗酒,夜不歸家,不好的傳聞也陸續(xù)灌進亞亞的耳朵。直到有一天,丈夫把一紙離婚協(xié)議擺在亞亞面前,亞亞才如夢方醒,處心積慮的丈夫早就和單位一名女同事有了勾搭,當初不要孩子就是為離婚埋下的伏筆。

他把你傷害了,難怪你不輕易相信男人。趙爽感慨地說。

你能這么理解,我當然高興。亞亞把散下來的頭發(fā)攏了攏,爽哥,看得出來,你和別的男人不一樣,但真正了解一個人,需要時間。我現(xiàn)在因為媽媽的事需要你的幫助,純粹是幫助。我不想摻雜別的因素進去,讓你辦起事來感覺別扭。當然,你也可以選擇拒絕。我不會怪你。

亞亞,我不是那種低俗和淺陋的人。趙爽沒有半點睡意。亞亞的話讓他覺得自己和郝笑簡直是在開一個國際玩笑。他心底的正義和良知被眼前這個離異女性的生活經(jīng)歷喚醒了。我會盡力把你媽媽的事情反映上去,恢復(fù)她的教師身份。不為別的,就為認識了你,為公平正義。

這個夜晚,他倆一直聊到天亮,直到郝笑打電話催吃早餐,誰也沒合眼。

早晨走出房門之前,趙爽叮囑說,亞亞,郝哥要是問起我倆今晚上的事情,我會用假話騙騙他,你不會介意吧。

為什么呢?

趙爽說,這是我們?nèi)齻€人之間的秘密。

果然,在三樓餐廳用早餐時,郝笑就拿很壞的笑問趙爽,昨夜無眠?

趙爽說,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亞亞補上一句,一切都在意料之外。

郝笑是個生活能力較差的人。這一點從他經(jīng)常丟手機可以看得出來。

最近兩年,他丟9部了,最長的只用8個月,最短的一星期內(nèi)買過三部。手機對他來說,除了方便通話,再就是發(fā)發(fā)短信,其他許多功能他從來就沒搞明白過,就連在手機上調(diào)時間都不會,每次歸零重啟后,他就讓老婆解芳幫他。他的精力和心思都花在搞新聞上去了,從寫到拍,再到錄制,甚至新聞公關(guān),他都朝著一流的方向努力,國家級、省級的獎項每年都少不了拿回來,市縣兩級更不算個事兒。解芳經(jīng)常拿調(diào)時間的事說郝笑笨,郝笑就用獲獎的證書替自己辯解,他說自己不會耍小聰明,但有大智慧。

郝笑與趙爽的家庭地位判若云泥。趙爽不管在外面如何瀟灑,到了家里,絕對是孫子,百分之百的勞碌命。郝笑不一樣。郝笑用大男子主義掩蓋自己的懶散。比如說,鞋殼內(nèi)的鞋墊哪怕長了綠霉,解芳不給他拿出來換,他是不會換的。他的狗屁理論是女人管男人,男人管世界。趙爽有一次駁斥他,管世界的男人讓女人管著,你還有什么家庭地位可言?可這是趙爽說的,解芳沒有這樣的邏輯思維。

郝笑在家里的強勢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在某些關(guān)鍵問題上,他的態(tài)度強硬和處事霸道從一開始就沒給解芳留下回旋余地。郝笑是獨子,父親過世后,80多歲的老娘一直跟郝笑兩口子過。解芳的婆媳關(guān)系現(xiàn)在說不上如何好,但外人看不出半點糟糕來。婆媳是一對天生的冤家。解芳和婆婆之間曾經(jīng)為雞毛蒜皮的事情鬧過。而且都把事實和理由擺在郝笑面前,希望他做一個判決。郝笑壓制了解芳。郝笑說,你們兩個之間的矛盾沒有誰是誰非,也無需分清對錯,解芳你必須無條件讓步。你們的矛盾如果到了不能調(diào)和的地步,非得要我從中二選其一,那我明白地告訴你,我只能選擇老娘。因為生養(yǎng)我的人沒有選擇,但老婆可以再找。道理就這么簡單,你要想清楚。

當然,郝笑不會真的混賬如此。他當面壓制老婆,主要是考慮老娘是前輩,含辛茹苦養(yǎng)大自己不容易,現(xiàn)在年紀大了,感情脆弱,在和媳婦較量時處于弱勢,不明里挺她就等于助長了老婆。但婆媳相處老娘也不能因此得勢,所以,背著解芳,他給老娘也把了話。

他說,媽,十年媳婦熬成婆,你也是從媳婦過來的,該知道怎么會做婆婆。

老娘說,我算對得住你媳婦了,我半點都不冤枉他,娘不是害人精。

郝笑說,一個巴掌拍不響。你是做大人的,凡事不必爭贏仗,讓著解芳點也不去塊皮、少塊肉。

老娘想想也是,解芳還不至于十惡不赦,就是嘴巴多了點兒,有時候說話不服人心。

郝笑說,說到底,你心里老是把解芳當媳婦看,你這是錯的,你試試,你把她當親生女兒看,就什么話聽得下去了,任何事看起來也順眼了。

那是的,照你這么說,我往后改些脾氣。

解芳反駁不了郝笑的時候,許多事情就只能隱忍。與婆婆發(fā)生摩擦,有了委屈自己咽下,不指望從郝笑那兒討點公道。可是,只要婆媳交戰(zhàn),她不傾訴,婆婆還是要向兒子告狀。婆婆告狀,郝笑只會煩她。所以,解芳把事情徹底想清楚后得出結(jié)論:碰上郝笑這樣的孝子,和婆婆交戰(zhàn),媳婦別想占上風(fēng)。

解芳現(xiàn)在的職業(yè)是開麻將館。

從糧食部門下崗后,解芳干過許多名堂。她先在街上租一間門面開小餐館,自己主廚,雇了一個妹子當服務(wù)員,主要炒快餐。郝笑別出心裁,給店子取名“少一味餐館”。吃飯的地方,多一味當然要比少一味好,于是,來過一次的人都跑到別處去了。解芳經(jīng)營少一味一年多,錢沒找著,虧沒少吃,不得已轉(zhuǎn)了。

后來東拉西扯,解芳又在風(fēng)流街盤下兩間門面,一番改造裝潢,開了家洗腳城。開張后才發(fā)現(xiàn),這種規(guī)模的洗腳城在風(fēng)流街是最不應(yīng)該開的。店內(nèi)只有5個服務(wù)小姐,兩小間洗腳房,最多容得下8個客人,來了事根本做不開。房租、水電費、員工工資樣樣見長,生意卻越來越差,最后只好虧本走人。

兩樣都沒賺錢,但開餐館,把解芳吃胖了,賺了一身贅肉;開洗腳城,不光把存折本本清了零,還欠下一屁股賬。郝笑就深有感慨,在這個小縣城,兩件事足以讓人下地獄,那就是開餐館和洗腳城!

要說收獲,兩年洗腳城開下來,解芳還是有的,她學(xué)會了打麻將。

于是,另謀職業(yè)的時候,沒本錢的解芳就選擇對口專業(yè),和別人合伙開麻將館。表面看起來,開麻將館是一本萬利的事情。兩間屋子、幾臺麻將機一擺,開機就有錢進。可是,別人開麻將館能撈錢,解芳不行。任何事情,剛?cè)氲罆r最容易讓人上癮,吸毒就是這樣。解芳原來不入賭局,突然改行,勢必學(xué)藝不精。偏偏賭場如戰(zhàn)場,技術(shù)差加上門子痞,學(xué)費就要比別人交得更多。所以,解芳打牌總是輸,坐在麻將桌邊,腿就打閃。日子過得并不如意。

解芳事業(yè)上再不順,但作為女人,她的心計還是有的,特別是在郝笑的私生活方面,她的某些做法顯得過于小氣。郝笑曾經(jīng)和解芳討論夫妻情感方面的問題。郝笑說,男人作為生活舞臺上的主角,難免偶爾逢場作戲,鬧一點花邊新聞,但居家過日子的女人是開不得半點玩笑的。比如,你要給我戴了綠帽子,我們就玩完了。

解芳馬上反駁,放你媽的臭狗屁!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混賬話你都說得出來。郝笑,你這是哪旮旯里掃出來的王八理論?虧你還是個當主任的,簡直好笑。

解芳的口氣像吃了槍藥,郝笑就沒了底氣。郝笑花心的想法和機會不是沒有,但一直沒敢走得太遠,和解芳的嚴管不無關(guān)系。

就在這場討論過后沒多久,解芳翻看郝笑的手機時發(fā)現(xiàn)疑點:郝笑和哈爾濱的尹鳳梅不大對頭,他倆來來去去的短信里有些曖昧的意思。

解芳把事埋在心里。在沒有掌握充分的證據(jù)之前,她不會拿出來的。

郝笑是好對付的嗎?

那次火車站邂逅尹鳳梅,剛好是郝笑和趙爽有了約定。尹鳳梅各方面看上去正好也符合做情人的條件,郝笑當然就想抓住她。

回哈爾濱以后,郝笑沒有主動和尹鳳梅聯(lián)系。他心里揣了個小九九,就不想在事情沒有任何眉目之前過早地暴露自己,如有不慎擾亂了尹鳳梅的生活,到時候什么事情也干不成。

倒是尹鳳梅背著老公把信息先發(fā)給郝笑。喂,還記得我嗎?第一條是這么發(fā)的。在郝笑看來,這條信息含有曖昧的成分。一般來說,沒有稱呼的開頭,尤其對于異性,不外乎兩種,要么是親人和熟人,要么是情人。尹鳳梅和郝笑只見過一面,相處沒超過十分鐘,親人熟人都巴不上,就只能往情人方面靠了。

郝笑便回了過去,鳳妹,我這人最大的缺點是記不住人,最大的優(yōu)點是只記得住美人。

我想下個月來看你,給你帶點東北土特產(chǎn),又怕你不歡迎,就先聯(lián)系聯(lián)系。

郝笑知道,尹鳳梅絕對不會專門帶著土特產(chǎn)來這么偏遠的巖門縣看他,但這么說話,再愚鈍的男人都受用。郝笑就編出四句話,算是作答:一句問候也是情,何必攜重萬里行;關(guān)山迢迢少辛苦,旅途風(fēng)順到巖門。

尹鳳梅的信息,郝笑本是刪除了的。問題是他的手機有自動保存短信的功能,解芳就是從他的手機草稿箱里查到這些信息的。

有天晚上,尹鳳梅給郝笑發(fā)信息,問他上不上QQ。郝笑有QQ,但幾乎沒用過。現(xiàn)在的人都時興網(wǎng)聊,手機短信慢,麻煩。郝笑本來應(yīng)該先想到用QQ的,他對情感的遲鈍恰恰就在這里。現(xiàn)在,尹鳳梅提出來了,他才恍然大悟,原來那么好的一個平臺沒用上。他躲進衛(wèi)生間,給尹鳳梅回了句,有的,10分鐘后見。然后對解芳說要去辦公室加班,開車就走了。

15分鐘后,見到視頻上的尹鳳梅。尹鳳梅說,為什么不敢在家里上網(wǎng)?郝笑說孩子占著電腦。

是心里有事,不方便吧?

沒有事能瞞得過你,和聰明的女人打交道,感覺就是不一樣。

尹鳳梅要求郝笑開視頻,讓我看看你吧。

沒什么看頭,欣賞美女是一道風(fēng)景,看一個長相平平的男人,就有些煞風(fēng)景。

尹鳳梅還堅持要看,郝笑只好如實相告,辦公室沒有視頻,單位不準的。

事情沒有實質(zhì)性進展,聊天也只限于說些笑話。

郝笑給尹鳳梅說了一個狗向熊求婚的笑話。

狗要向熊求婚,熊不允。熊說,我不能嫁給你,嫁給你,我們生下的兒子是狗熊;要嫁我只能嫁給貓,嫁給貓,生下的兒子就成了國寶。尹鳳梅覺得蠻好笑,就說到了巖門縣,一定天天聽郝笑講笑話。

郝笑說,我的話還沒說完呢。我希望你是那只可愛的熊,我能成為那只幸運的貓。

尹鳳梅調(diào)皮地說,我倒認為狗比貓好。狗不嫌家貧,哪怕只啃骨頭,狗天天都守在主人家里,看門盡責。貓就不一樣了。哪兒有腥味,它就往哪兒跑,野性,靠不住。

那我學(xué)著當狗,郝笑說,只要熊覺得幸福,我就當一只忠實的走狗。

時間不早了,解芳打電話問郝笑什么時候回家。郝笑說,差不多了,就回。然后,他要出一副上聯(lián),讓尹鳳梅對。

尹鳳梅說,我的水平差,吟詩詠對恐怕不行。

郝笑說,只要用心,一定對得出來。況且今天晚了,不要你現(xiàn)答,下次告訴我。尹鳳梅要他說出來試試。郝笑就在電腦上打出一行字:樹大根深,問樵夫從何處下手?

8月下旬,尹鳳梅果真到了巖門縣。下午5點鐘下的火車,郝笑提出請她吃飯,尹鳳梅說鄧姐已經(jīng)約了。郝笑說,那我就安排晚上的活動,請你唱歌。尹鳳梅咯咯笑了,說,不必那么客氣。我在巖門縣可能要呆上很長時間,以后有的是機會。郝笑說,以后是以后,今天為你接風(fēng),不能推。尹鳳梅只好答應(yīng),還謙虛地說自己五音不全,大伙兒湊一塊樂呵樂呵。郝笑很高興,特別叮囑尹鳳梅把鄧姐邀上,說多一個人多一份人氣。

晚上是在帝霸歌廳唱的歌。郝笑特意選了花好月圓廳,知道鄧姐會去,他把老梁也拉上。趙爽自然到場,這樣就有了5個人。

尹鳳梅無疑成了歌廳的主角。她穿一件白底碎花的長裙,短袖,高領(lǐng),腰部一收,該隆的胸就隆了出來。這個夜晚,尹鳳梅顯然刻意地化過淡妝,描過的眼影隱約可見,嘴唇上涂了本色的唇膏,彩燈下閃著光澤。趙爽以一首《歡聚一堂》開場了。尹鳳梅坐在沙發(fā)上,雙手交叉放在腿部,左手跟著歌的節(jié)奏打著節(jié)拍。坐在旁邊的郝笑把注意力集中到她身上,他完全被一個而立之年的女人迷住了。

趙爽唱完歌放下麥克,尹鳳梅就端了啤酒上去給他頒獎。

想不到爽哥的歌唱得這么爽,你這一開場,我們都不敢唱了。尹鳳梅剛認識趙爽,郝笑進歌廳前介紹的。

哪里的話,我這是拋磚引玉。我和郝主任想聽你的歌聲,都等了一個多月。趙爽把麥克遞到尹鳳梅面前,我提議,請郝主任和遠道而來的尹女士聯(lián)袂獻唱一首《心雨》好不好?

老梁和鄧姐馬上鼓掌。老梁還起哄說,唱一首不行,至少唱三首。

郝笑有意將老梁的軍,說,唱歌沒問題,但請你和鄧姐為我們伴舞。

伴舞就伴舞,鄧姐蹭地站起來,上前拉老梁。

旋律響起后,郝笑和尹鳳梅都唱得很投入。

我的思念是不可觸摸的網(wǎng),

我的思念不再是決堤的海,

為什么總在那些分開(飄雨)的日子,

深深地把你想起……

尹鳳梅唱得那么動情,而且把“飄雨”改成了“分開”,這是有意唱給郝笑聽的,也只有郝笑才聽出其中的含義。郝笑把手搭在她肩上,然后接唱:

想你想你想你想你,

最后一次想你……

尹鳳梅和郝笑對望著,兩人的目光交織在一起,一直到最后的合唱:

讓我最后一次想你。

加上老梁和鄧姐的伴舞,歌廳的氣氛起來了。老梁的保留曲目是蔣大為的《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他唱歌的時候,郝笑請尹鳳梅跳舞。郝笑很紳士地欠身發(fā)出邀請,然后伸手把尹鳳梅的右手牽住,步入舞池。這是一曲慢舞。郝笑的右手輕輕落在尹鳳梅的后腰,左手托舉著他的右手,向外展開。穿上高跟鞋的尹鳳梅和郝笑幾乎一樣高,她把左手輕按在郝笑的肩頭,帶著酒香的鼻息噴在郝笑的嘴邊,胸脯隨著舞步起伏。

牽手借情,移步臨風(fēng)。郝笑面帶表情,近距離地看著尹鳳梅。喝過一點啤酒的尹鳳梅臉上飛滿紅霞,耳似皓月藏入云鬢霧鬟,眸如臥蠶暗含點點星光。郝笑沉醉在抒情的旋律中,神采飛揚,心旌搖蕩。他伏在尹鳳梅耳邊,問,我出的對聯(lián),不知對上沒有?

尹鳳梅輕揚下巴,好像早就要把答案告訴郝笑似的:灘多水險,看漁翁手段若何。

郝笑電擊一般,心里咯噔一下。他扶腰的手稍稍用力,尹鳳梅的身子就靠了過來。郝笑看著這條咬鉤的魚兒,輕聲說,我的手段多著哩。

最后的一首歌是尹鳳梅唱的,她唱了《難忘今宵》。

郝笑和尹鳳梅的眉來眼去,瞞不過在場唱歌的任何人。從歌廳一出來,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打過招呼就此分手,只有尹鳳梅上了郝笑的車。

郝笑對尹鳳梅說,今晚你是我的新娘。尹鳳梅嫵媚地笑了,笑里表達著默認,傳遞著愛意。

郝笑開了巖門縣祥龍賓館最好的房間。

進房后,郝笑請尹鳳梅坐。他用電水壺燒開水。

燒開水的這段時間,他們倆談了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題。交談中,郝笑知道了,尹鳳梅還是一名中學(xué)語文教師,愛人在哈爾濱一個區(qū)的環(huán)保局工作。

暑假,我辦了停薪留職手續(xù),尹鳳梅說,我想干點自己的事業(yè),巖門縣的基礎(chǔ)很好,有表姐和你郝哥的幫襯,我有信心。

郝笑很好奇,女人有一份穩(wěn)定平靜的工作就夠了,還有什么門道讓你闖出來?

尹鳳梅遲疑了一下,先不說的好。這么溫馨的時刻,我不想破壞掉。郝哥,我們畢竟才第二次見面,算怎么回事呢?你不會把我看賤吧?

郝笑搓搓手,有點不自在。佛教講究隨緣,生活中沒有那么多為什么。尹妹,從火車站第一次見到你,你就潛入我心里揮之不去。你是哈爾濱人,我們千里相隔,八竿子打不著,可偏偏我要送帶子去北京,碰巧就遇上你,這就是冥冥之中的緣分,我們沒理由不珍惜。是嗎?

我也說不出原因,打從上次分手后,就放不下你。總想給你打電話,又不知你對我有沒有感覺,更擔心攪擾你的生活。尹鳳梅說話的時候,視線從郝笑身上挪開,散淡地投向窗外,遠處,城市的燈火點綴著無邊的夜色,顯得詭異多情。

你的詩攪亂我的心湖,對聯(lián)鼓起我追求真愛的勇氣。我只是覺得這場愛的春雨是不是來得快了一些,郝哥,我不希望她是夏天的雨。尹鳳梅的眼里好像有了淚光,她是真的動了春心。

尹妹,上帝把我們打發(fā)到這個世界上來,就是讓我們受苦受累的。當我們把所有的義務(wù)都盡得差不多的時候,回頭再看來路,滿地都是心血。人到中年,感情的事來日無多,不能太虧了自己。我們每個人都不容易,你放棄好好的書不教,在外奔波更不容易。拋開太多的顧慮吧,瞬間即逝的幸福要靠我們自己把握。我們既然有緣分走到一起,就要有決心走下去。

叭!電水壺的跳閘聲,打斷一場以情感為主題的討論。郝笑起身沏茶。

喝茶的時候,尹鳳梅瞇著眼睛,說了一句,燈太亮了。

郝笑關(guān)了其他的燈,只留下一個床頭燈亮著。

房間里頓時黯淡下去,室內(nèi)的陳設(shè)甚至顯得有些朦朧。一米八寬的情侶床上,鋪墊著雪白的床單、蓋被,平展的蓋被在床頭揭開后折回來一截,松泡的一對枕頭誘人地疊放在一起。床頭燈的光灑在墻紙上,墻面不再生硬,顯得溫馨、柔和。挨床的那邊是玻璃洗浴室,透明的。內(nèi)面的梳妝臺和放水的噴頭都看得一清二楚。這里的每一件東西都能勾起人的想象力,讓人不可抗拒地希望發(fā)生一點什么故事。

尹鳳梅打了一個呵欠。郝笑說,坐長途車累了,我們洗了休息吧。

我實在困了。這是一句提示。郝笑便去抱尹鳳梅。女人的全身軟得不成樣子。洗浴的過程都是由郝笑完成的。他把尹鳳梅抱放在潔白的床單上。尹鳳梅滿臉春意蕩漾,雙眼嫵媚地閉合,圓圓的鼻孔一張一翕,兩片薄薄的嘴唇蠕動著,像是在等待什么。郝笑再沒有其他過渡,輕喚一聲鳳妹,然后俯下身去……

郝笑不停地動作,急促地喘氣。身下的尹鳳梅連聲叫喚著,雙手任意抓撓。他倆就像是共同在攀登一座山峰,互動著努力往上爬,終于爬上了山頂。在那里,他倆看到了漫山遍野的鮮花,看到了鮮花叢中自由翻飛的彩蝶……看到了世間一切美妙絕倫的事物……后來,郝笑的汗珠滴落在尹鳳梅臉上。尹鳳梅心疼地叫著郝哥,伸手給他擦汗。她知道郝笑是在努力讓她滿足,就告訴他,郝哥,別太費力,我真的夠了。

郝笑慢慢歇停,且玩笑說,古人云,吃得苦中苦,做得人上人。

尹鳳梅噗嗤一笑,兩人才把事做完了,松開身來。

相向而臥,郝笑捧著尹鳳梅的臉,無比憐愛地吻著。尹鳳梅用她的普通話絮叨著剛才騰云駕霧的感覺,顯得萬般溫順、嬌嗔。郝笑聽過無數(shù)的普通話,但他覺得只有尹鳳梅的聲音才屬于自己。這么多年,他和解芳從來沒有找到這種感覺。他認為是尹鳳梅的聲音刺激了他的成功。

尹鳳梅雙手吊住郝笑的脖子,郝哥,從今天起,我成了你的女人,你不要隨便把我甩了喔。

郝笑把尹鳳梅的頭抱過來,喃喃地說,我會珍惜的,今生今世,我用生命約定。

尹鳳梅揚起臉,看著信誓旦旦的郝笑,男人沒有女人鐘情,我明明知道這一點,卻偏還和你走到了一起,這就是我的悲哀。女人最大的悲哀永遠是自己欺騙自己。

別那么說,鳳妹。古人有話,同船過渡,五百年修。那是多么短暫的事啊。我倆都這樣了,這是五千年、五萬年也修不來的緣分。突然,郝笑發(fā)現(xiàn)尹鳳梅細白的脖頸上有一塊紫紅。尹鳳梅說,是你咬的。

郝笑說,你說過,你只喜歡狗,狗戀家,忠于主人。你應(yīng)該知道,狗還咬人的。

尹鳳梅就拿拳頭擊打郝笑的胸肌,邊打邊罵,你好壞,我說不過你。

宋老師的事情辦好了,是趙爽硬挺的。

亞亞的媽媽宋老師從1984年開始當民辦老師,在大山里一直教小學(xué)。她持有省教育廳頒發(fā)的教師資格證,獲獎證書都有一大摞。可到1998年全縣民辦教師統(tǒng)一轉(zhuǎn)為公辦教師時,榜單上平白無故沒有她的名字。鄉(xiāng)聯(lián)校說不過去,當時就搞權(quán)宜之計,繼續(xù)留她代課,到2001年還在給她的工資本上打財政工資。

趙爽到了省、市、縣各級教育主管部門,把事實、證據(jù)和理由一擺,領(lǐng)導(dǎo)們都沒有話說。事情的真相也在趙爽的跑動中揭秘。當時巖門縣一位主管教育工作的副縣長做了手腳,當代課老師的外孫頂?shù)袅怂卫蠋煛H缃瘢俏桓笨h長在市物價局當副局長,他的外孫也成了巖門縣某中學(xué)校長。趙爽不管那么多,他只要求落實解決宋老師的問題。最后的結(jié)果是相關(guān)部門給宋老師辦退休手續(xù),補發(fā)了這些年應(yīng)得的待遇。

副縣長及其外孫在市縣的關(guān)系網(wǎng)盤根錯節(jié),趙爽肯定得罪了人,但他沒有告訴亞亞和宋老師這些。龍鳳賓館那夜以后,趙爽憑空覺得他欠了亞亞一筆賬,到底欠了什么,他也說不清楚。他只覺得自己應(yīng)該為亞亞多做點事情。不然,良心上會過不去。

這天下午,政府辦的周秘書來叫趙爽,說主管信訪工作的姜副縣長找他有事。坐定后,姜副縣長問,趙局長最近忙吧?新來的姜副縣長官比趙爽當?shù)么螅昙o比趙爽還小,所以,說話客客氣氣,還把趙副局長的那個副字喊掉了。

姜縣長,你是知道的,信訪局就是給人擦屁股的差,不忙是假的,忙又忙不出個名堂來,都習(xí)慣了。趙爽沒領(lǐng)會領(lǐng)導(dǎo)問話的意思,回答問題自然不得要領(lǐng)。

我聽說你前段時間親自出馬,幫一個原來的民辦教師解決了遺留問題,事情都辦好啦?

嗷,一個很正常的信訪問題。趙爽這才明白姜副縣長的意思,人家符合政策,訴求正當,我就幫助辦了,沒給您匯報。

該辦的事當然要辦,信訪局是政府的窗口,為民辦事,職責所在嘛。不一定什么事情都要匯報,但是,姜副縣長喝了一口茶,我們在解決某些敏感問題的時候,要注意和講究方法,要經(jīng)得起檢驗,千萬不要解決了這個問題,又冒出新的問題,甚至給自己惹出麻煩。這就是我們平時常說的領(lǐng)導(dǎo)藝術(shù)。

從姜副縣長的話里,趙爽聽出了弦外之音。有人不高興了,在姜副縣長面前告了他的陰狀。

見趙爽有些遲疑,姜副縣長馬上結(jié)束了談話。他最后說,工作該怎么干怎么干,有什么責任我擔著,自己注意些細節(jié)性的東西就行。

剛走出姜副縣長辦公室,縣紀委一位朋友就打電話進來,老兄,聽說你走桃花運了?趙爽心里窩著火,有點不耐煩,別拿我開涮了,你什么意思,落井下石嗎?朋友說,我不至于那副德行吧。我成了那種人,還給你打電話?聽口氣,你好像也知道了一點信息,我就不再多嘴多舌,你明白我的意思就行。癡人不說,乖人不知,我點到為止。

朋友的話印證了趙爽的猜測,但他還是想把事情進一步弄清楚。他對著電話說,我給一位姓宋的信訪當事人辦事,是按正常程序辦的,可以查的。

仗義執(zhí)言,為民請命,誰也扳不倒你。人家關(guān)注的不是事情本身,而是事情背后的內(nèi)幕:你為什么肯賣死力。老兄,寡婦門前是非多,聰敏男人少糊涂啊。

是不是有人在向我捅刀子?你不能瞞著兄弟。

朋友說,趙大局長,你我都干差不多的事,我的話說得夠明白了,到此為止吧,拜拜。

一場談話,一個電話,趙爽的心有些亂了。看看時間,到了下午5點,亞亞已經(jīng)放學(xué)。趙爽覺得有必要約見一下亞亞,把一些事情說清楚。

趙爽給亞亞打電話。剛撥完號,那端亞亞就說話了。趙爽感到奇怪,怎么這么快呢?亞亞說,我也正在給你打電話,號沒按完,你的電話就來了,我就直接接住。真是太巧了,趙爽說,我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亞亞嘿嘿笑了,爽哥,這就叫心有靈犀一點通嘛。

你打我電話有事嗎?趙爽感覺蹊蹺。

沒有事就不能找你?亞亞還問了同樣的話,你打我電話有事嗎?逗了幾句,亞亞還是把正事說了,她要在一家名叫“怪難忘”的餐館請趙爽吃晚飯,包房都定下了,伊甸園。

把郝哥也叫上吧?趙爽猶豫著說。

不,下次請他。亞亞態(tài)度明確,并強調(diào),今天就我們兩個人。

有些話郝笑在場反而不好說,趙爽心想,也就算了。

伊甸園是一個中包,能坐10來個人,有電視,餐桌旁邊擺放著沙發(fā)和茶幾,供客人飯前休息。亞亞早就在包房內(nèi)等著了。趙爽進去后,亞亞從沙發(fā)上站起來,禮節(jié)性地握了手,請趙爽坐在她身邊的位置上。亞亞穿一套粉紅色短裝,中短的頭發(fā)用一個綠色的大夾子夾起來,細白的脖子露在外面。趙爽記得有朋友說過,贊美女人要從她的打扮開始。他就說,你的頭發(fā)盤上來真好看。

是嗎?我覺得熱才這樣。你如果覺得好看,我就天天盤頭發(fā)。

亞亞,吃飯可以,但我們必須先說好,趙爽故意繞開話題,今天我買單,讓女士破費,我就太不男人了。

你幫了我大忙,請你是應(yīng)該的。我今天還有重要的事和你說,先不說買單的事。

接下來,亞亞就把臉轉(zhuǎn)向趙爽。爽哥,你是不是真喜歡我?

為什么問這個問題呢?趙爽把頭扭向一邊。

亞亞伸手扳過趙爽的臉,正眼看著我,回答我剛才的問題。

亞亞,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別裝了,哥。聽亞亞把真實的心思告訴你。亞亞只叫了一聲哥,一個字的稱呼里包含了千般風(fēng)情,萬種神韻。第一次去市里,我看得出來,你和郝哥沒安好心,合謀算計我。我當然不會上你倆的當。當天晚上我對你的冷淡和拒絕,傷害了你的自尊,但你沒有下作,保持著對我的尊重。更讓我感動的是,在沒有得到任何承諾和好處的情況下,你給我媽把事情辦好了。現(xiàn)在辦件事情確實不容易,媽的事又不是個小事,肯定為難你了。這中間的難度你不說,我也能想到。我今天請你來,就是想告訴你,我已經(jīng)準備好了,你有什么想法和要求盡管提出來,我都答應(yīng)你、滿足你。

趙爽想,如果沒有剛才的談話和電話,我會毫無顧忌地表白心跡,現(xiàn)在不行了。他說,亞亞,你既然這么說,我也把實話告訴你,我和郝笑有一個約定,半年時間各找一個情人。第一次約你去市里玩,我就是那個意思。雖然那天有些唐突,但我坦白地對你說,我是真心地喜歡你,我想在郝笑面前神氣一把。遭到冷遇后,我把事情也想明白了,你當時的做法是對的,你如果出于想讓我?guī)湍戕k事的目的,過于草率地對待感情,我對你的看法反而會不好。所以,我后來堅定信念,不管有多大的阻力,一定給你媽討回公道。

這正是我佩服爽哥的地方。哥,你是真男人,有俠義之心,當今之下,這么好的人哪兒找啊。說著,亞亞把頭靠在了趙爽肩上。

趙爽順手把亞亞攬在懷里,有些傷感地說,生活一本無奈賬,世間多少遺恨事啊。亞亞,想說什么你都說出來,我要聽。

亞亞說,哥,自從離婚后,我對婚姻再沒有任何信心。我害怕失敗,經(jīng)不起傷害。我想,與其生活在不幸的婚姻里,不如干脆找個婚外的情人,在別人的呵護和牽掛中度過一生。可是,世上還有這樣的男人嗎?開始遇上你,我沒有感覺,我不想為媽媽的事,拿自己和你做惡濁的交易。我不得不演戲,吊你的胃口。然而,你沒記恨我,把我媽的事辦成了,讓我對你由利用到感激,再到傾心,我算敗在你手里了,我承認我成了你感情的俘虜!哥,我們做情人吧,一輩子永不背叛的情人。

趙爽發(fā)現(xiàn),喃喃絮語的亞亞流出了淚水。她是動情的。趙爽俯下身去,吻住了亞亞的嘴。亞亞的嘴向上張開,紅潤的舌尖攪動著,就像魚兒咬住了好吃的食物,撕擺著不肯松開。

好久,趙爽才緩過氣來,不說了,好妹子,有你這一片心意,我終生都感到滿足。

這時候,服務(wù)員敲門,要上菜了。

這是周六。

郝笑在沿江市場買菜。他割了一斤二兩里脊肉,買了一塊豆腐,兩條黃瓜和一把白菜。從菜市場繞過去,他又到水果市場買了香蕉、蘋果、荔枝。出了市場準備打車時,他看了一下手機,九點只過一刻。他想,尹鳳梅應(yīng)該還沒吃早餐,便折回去,在一家攤點前要了碗牛肉米粉和一杯豆?jié){。

在家里,郝笑從來是不買菜的。他一直在說一個觀點,他覺得一個大男人干那些婆婆媽媽的瑣事,注定不會有大作為。

可是,郝笑今天買菜了。這是昨天他和尹鳳梅電話里約好的。尹鳳梅租住在橋南新城的一棟民居里。她把兩室一廳的租房既當居室,又當工作室,從事“玉之韻”產(chǎn)品營銷活動。自從有了一夜情之后,他倆再沒有機會到一起。郝笑有解芳嚴管,行動受到限制。尹鳳梅的條件太好了,老公不在身邊,又有房子,可不解風(fēng)情的鄧姐偏偏多事,說是尹鳳梅一個人住著不放心,堅持夜里給尹鳳梅做伴。情這東西就像一把火,沒點著的時候,風(fēng)吹得,光也照得。一旦燃起來,你想吹口氣把它滅掉,是萬不可能的事。只過去幾天,郝笑和尹鳳梅都感到了內(nèi)心的焦渴,他倆都在想方設(shè)法捕捉機會,等待著一場愛的甘露滋潤干涸的心田。

鄧姐要到鄰縣新建的工作室去作幾天指導(dǎo),機會就這么不期而至。郝笑在電話里講好帶菜過去,他要親口嘗嘗尹鳳梅的北方廚藝。吃飽了,喝夠了,想怎么玩就怎么玩。這個周末,無疑是個浪漫而有情調(diào)的周末了。

到尹鳳梅的租房去,要經(jīng)過一條小巷子。郝笑乘坐的出租車從菊香路拐進那條巷子后,一輛藍色的士跟了進來。路窄,讓不開,郝笑的車停在尹鳳梅樓下后,后面的車只能等。郝笑下了車,發(fā)現(xiàn)后面車內(nèi)除了司機,好像有個人頭晃動了一下,仔細看又沒人,感覺有點奇怪。想,是進來接人的吧,就提著大包小包往尹鳳梅租住的二樓上走。

尹鳳梅果然沒起床。她穿著睡衣開門,也不接郝笑手里的東西,吊著他一陣亂吻。郝笑提著菜和早餐,不方便,就把手揚了揚,太陽都曬屁股了,還沒起床?尹鳳梅騰出嘴來說,等你,故意拖的。懶蟲,別餓壞了,快趁熱吃早餐。尹鳳梅說,不,我要先吃你。說著就把郝笑朝臥室內(nèi)引。臥室內(nèi)開著空調(diào),薄如蟬翼的窗簾透射著太陽的光亮,強光經(jīng)過布簾過濾后柔和地灑在床上。床上的被子是玫瑰紅的顏色,薄薄的空調(diào)被還拱出個人形。郝笑在尹鳳梅漱口洗臉的間隙,趕忙脫光了自己鉆進去。每個女人都有與眾不同的體香。尹鳳梅的體香就留在被子內(nèi),郝笑抽了抽鼻子,很舒服地吸進這股香氣。吸著吸著,身體就來了強烈的反應(yīng)。衛(wèi)生間還是放水的聲音,郝笑急不可耐地喊,別折磨人了,快點啊。尹鳳梅說,急什么,今天有的是時間。等尹鳳梅掀開被子溜進來,郝笑一把將她往懷里抱緊了說,我現(xiàn)在不急了。尹鳳梅說,我都快想死了,你呢?郝笑挺挺下面的身子,你問它。尹鳳梅要動手,郝笑擋住她。郝笑說,我給你講個“不急”的笑話。

中午,有個小男生去問老師的作業(yè),推開門正碰上老師和師媽做那事。小男生問,老師,你們在干什么?事發(fā)突然,老師沒話回應(yīng)。下面的師媽反應(yīng)快,告訴小男生:造人。小男生不懂,又問,造人要多長時間呀?師媽答,10個月。小男生一想,造人要那么長的時間,他的作業(yè)問不好了,轉(zhuǎn)身離去時嘟噥一句:你們干嘛那么急呢?

尹鳳梅會笑壞,她一邊笑,一邊拿腦袋往郝笑胸前拱,說,我們造人吧,造人吧。于是,兩人纏緊了。

門鈴是在郝笑和尹鳳梅快把事做完的時候響起來的。尹鳳梅說,房東催收水電費,別理他,小氣鬼。郝笑更不想理他,也就不停。門鈴還是響,響過后,又有了敲門聲,一聲比一聲重,好象知道房間內(nèi)有人,非敲開不可的意思。兩人停下來。尹鳳梅穿上睡衣說,我去,付了他得了,煩人!

門口站著解芳。尹鳳梅剛想開口問話,解芳就勢不可擋地沖進臥室,一把揭開被子,撲上去和赤身裸體的郝笑撕打。尹鳳梅明白來者是誰了,她愣在門口,好一大會想不出法子。

郝笑的臉上、身上留下許多抓痕后,才抓住解芳的雙手,控制住局面。他努嘴示意尹鳳梅關(guān)緊房門,不讓外人聽出屋內(nèi)發(fā)生的一切。然后,他開始給解芳認錯。

擺在面前的事實,郝笑沒作任何抵賴。他說,解芳,我錯了,你要怎么樣都行。我只有兩個要求,一是看在孩子份上,不把事情張揚出去,留著面子,大家都好看。再就是不要為難小尹,是我找上門來,所有的責任我擔。

別臟了我的手,放開我。解芳扭動著身子說,你穿上衣服,這樣子看著太惡心。

郝笑穿衣服的時候,解芳開始砸房間內(nèi)的東西。菜和早餐甩得滿地都是,梳妝臺上的物件全部啪啪砸到地上。騷貨,不要臉的騷貨,她摔著罵著,從哈爾濱騷到巖門來了,東北的男人都死光啦。尹鳳梅先還有些慌張,解芳這么一罵,她反倒顯得沉穩(wěn)下來。她倚在門邊,占據(jù)著退守自如的有利位置,兩手抱在胸前,平靜地看著房間內(nèi)的東西在解芳的盛怒之下,一件件變得粉碎。解芳是那種小巧型的女人,與北方女人尹鳳梅的高大比起來,沒有交手的任何優(yōu)勢,這也許是尹鳳梅沒有避讓的原因,再說,走出這間屋子,尹鳳梅還能到哪兒去呢?

郝笑和尹鳳梅的往來信息讓解芳盯上后,解芳一直在暗中觀察。疑點肯定是有了,但不抓住把柄,解芳不愿把事情說破。這個周六,起床后的郝笑像平時一樣,解手、漱口、洗臉,然后刮胡須。下巴上的幾枚胡子,從來都沒刮干凈,這次他沒有放過,翻來倒去地弄了三遍。弄好后,再對著墻鏡整理頭發(fā),他覺得頂部的頭發(fā)高了點兒,就拿梳子反復(fù)壓,直到平展了才作罷。正是郝笑這幾個細小的動作引起解芳的注意和警覺。郝笑說去辦公室加班,居然連自己的車都不開,疑點就更大了。解芳盯了梢。為情所迷的男人,某些特定時刻的智商會出現(xiàn)盲點。郝笑出門后沒去辦公室,破天荒地在沿江市場買菜、買早餐。事情再明顯不過,是解開謎底的時候了。跟在后面的藍色的士車絕對沒有空著,解芳百分之百就坐在車的后排。郝笑下車回望時,解芳倒下身子,騙過了郝笑的視線。上樓后不能跟得太緊,讓解芳沒有搞準郝笑到底進了哪套房子。等她確定地站在尹鳳梅租房門口時,該發(fā)生的事情都快完了。解芳恨自己慢了一小步。

能砸的東西全粉碎在地板上,連墻面上都潑了茶水,留下兩塊尿漬一樣的痕跡。郝笑對停下來的解芳說,怎么辦,你說吧。

解芳揩著眼淚,你選擇,或留下陪這個騷貨,我們把你單位的負責人喊來當面說清楚,或者跟我回去,我們慢慢算賬。

郝笑看看解芳,再看看尹鳳梅。然后,他起身拉著解芳的手,走吧,我們回家。

走到門口,解芳丟下一句狠話,姓尹的,老娘限你三天之內(nèi)離開巖門縣,滾回哈爾濱去。再讓我看到你,下半輩子,你就準備爬著走路。

一直走出去,郝笑沒有回望一眼,更沒和尹鳳梅說一句話。聽到腳步聲在樓梯上消失,尹鳳梅像棵連根拔起的大樹倒在床上,雙手捶打著枕頭,瘋了似地大放悲聲……

郝笑突然接到縣公安局治安大隊三警區(qū)張警長的電話,說是讓他去作擔保,把老梁領(lǐng)回去。

郝笑看看時間,都快下班了。老梁跟往常一樣,4點鐘準點離開辦公室,坐公交車到學(xué)校接孫子。怎么會弄到三警區(qū),而且點名讓郝笑擔保取人?

落在治安大隊要求擔保取回的人多半沒干好事。換了別人,郝笑絕對不會去。老梁就不同了。因為他是電視臺元老級的人物,因為他是新聞部少不得的師爺,還因為他是個和善正派的老人。

郝笑到三警區(qū)先見了張警長。張警長給郝笑看一份材料,是老梁和按摩小姐的供認筆錄。

老梁下公交車后,去學(xué)校接孫子。行至路邊一家按摩院門口,他聽到有人喊,喂,來呦。老梁不以為是叫他的,但前后看了看再沒別人,就朝店門口望去。他發(fā)現(xiàn)內(nèi)面坐著的女人正向他招手。女人滿臉帶笑,看不出半點險惡。老梁就認為人家找他有事。

老梁進去后,招手的女人沖內(nèi)間說,小紅,來客人了。叫小紅的小妹子馬上走出來,對老梁說,大伯,進來吧,我有話給你說。老梁并不認得小紅,更不知道小紅找他有什么事,就懵懵懂懂跟了進去。這是一間不大的屋子,靠墻放一張窄床,旁邊有茶幾和坐凳,墻面上掛了一張女人圖,斜躺著沒穿衣服。

小妹子,有什么事嗎?老梁問。

小紅遞一杯熱茶給老梁,說,大伯,你躺下休息一會兒,我給你做按摩。

老梁說,我不需要按摩,我去接孫子。

小紅說,大伯,做按摩怪舒服的,你怕是從來沒做過吧,價又不貴,一次只要20塊。

我真的沒時間,我要接孫子。老梁有火了。

小紅才不管這些,貼上去吊住老梁的脖子,大伯,我們這是按摩院,來這兒的人都要搞按摩。最多半小時,不會誤你的事。

老梁看看不得輕易脫身,就亮出電視臺記者的牌子,說,你們不怕我曝光嗎?

聽說是記者,坐在外邊的老板娘走進來,一只手搭在老梁肩上,說,原來是記者呀,我們還是一家人。

老梁莫名其妙地望望老板娘。老板娘說,妓院開門,歡迎來稿(搞),你聽說過嗎?

被兩個女人纏著的老梁橫了心,那就搞20塊錢的按摩,先說清楚,20分鐘,我不搞色情。

老梁躺上床,小紅站在床邊,抓住老梁的一只手按起來。老梁從沒搞過,只覺得全身癢癢,不自在。小紅按了幾把后,說自己個子太小,有些地方按不到位,就跳上床,干脆兩腿騎在老梁身上。小紅只穿吊帶裝,內(nèi)面沒扣胸罩,兩團白肉老是在老梁的眼前亂晃。老梁看不下去后,用手遮住自己的眼睛。小紅不管,繼續(xù)扭動身子,做她的按摩,還問老梁舒不舒服。老梁感覺一點都不舒服,就不答話,他只希望20分鐘快點結(jié)束,少在這兒受罪。

老梁保持沉默,小紅的手就更加放肆起來,慢慢游到了老梁的私處。老梁一個激靈坐起來,妹子,你要干什么,我是正經(jīng)人,我們先就說好了的,不準亂來。你再這樣,我不搞了。

小紅用身子溫柔地把老梁壓下去,解釋說,這兒也是要按的,客人不滿意,老板娘就不會給我開工資。

老梁只好忍受著,讓小紅弄。弄著弄著,老梁下面居然起來了。小紅說,大伯,你看我年不年輕、漂不漂亮?老梁看著小紅,輕輕點頭。

你這一輩子都沒享受過吧?

老梁沒回小紅的話。幾下子,小紅說,大伯,你下面都流了。她把手伸給老梁看,老梁果然看見小紅的手上有濕濕的東西。不行!他一頭豎起來,梭下床說,結(jié)賬,我要去接孫子。

麻煩是在結(jié)賬的時候出現(xiàn)的。老板娘要收老梁50元。老梁問,怎么漲價啦?

老板娘說,你有加收的服務(wù)項目,20元不包括弄下面。

下面沒怎樣,妹子可以作證。

這時候,小紅收拾完床鋪出來。她說,水都有了,你還要怎樣?

放你的狗屁。老梁不斯文了,你們這是黑店、淫窩,你們是害人精、騙子。

老板娘兩手叉在腰上,老東西,你跟老娘把話說清楚,誰騙你了,誰害你了。告訴你,在老娘這里做了事,沒有人敢不給錢。

我過路,你喊我來。你不是騙子是什么?老梁很氣憤。

誰喊你啦?老板娘轉(zhuǎn)向小紅,小紅,你喊他了?你聽見有人喊過他嗎?玩不起就不玩,沒見過你這么不愛臉的老東西。

老梁回道,請你說話放尊重些,你開的什么店子,你自己清楚。

老娘開了十幾年,你說是什么店子?掙錢的店子,塌餅的事沒遇到過。

老梁明白沒人能證明自己的清白了,但他堅持不加錢。30塊錢,憑什么多給30元,媽的!

這時候,張警長帶人來了。老梁和老板娘爭吵的時候,小紅打電話報的警。一方說客人搞了按摩不給錢,一方說這個鬼地方坑人。老梁和老板娘說法不一,張警長只好把雙方當事人帶走。張警長認為,這件事情有些扯皮,但不必太較真,原準備各打五十板,教育教育就放人。可老梁堅持不多給一分錢,老板娘堅持少一個子兒也不行,張警長就把電話打到老梁單位,請郝笑來抹平這件事情。

張警長對郝笑說,店老板肯定有些問題,見老梁老實,就給他下套。老梁呢,也不蠻清白,下面確實不成樣子,我們檢查過,短褲都是濕的。

郝笑攔住張警長,什么都不用說,我給錢領(lǐng)人。

把老板娘這邊安頓好了,郝笑到隔壁辦公室見老梁。

遺臭萬年,無地自容啊。老梁見到郝笑,羞愧萬般。

郝笑故作輕松,老梁,別往心里去,沒事,張警長說過,完全是一場誤會。

離開三警區(qū)時,張警長收拾著桌面上的筆錄,說了一句話,郝主任,今后把你的人看緊點。

聽了這話,老梁臉上的氣色很不好。在一家藥房門口,他要郝笑停車,說是買點治頭痛的藥,沒開好遠,他又說肚子有點痛,去了另一家診所。

郝笑是要送老梁回家的,老梁說,孫兒肯定早回去了,他要去辦公室加班,小包記者寫的柑橘節(jié)專題稿得下狠功夫改。老梁在車上還給家里打電話,說臨時有任務(wù)加夜班,回家可能很晚,讓老伴早點睡,不等他。

郝笑猜想,老梁這一折騰,心里肯定有蠻多想法,只想一個人清靜清靜。到了下班時間。在辦公樓門口下車分手時,郝笑對老梁說,老梁,不要太晚,還是早點回家,今天的事,根本算不了什么,我和張警長說好,不對任何人講,放心。

老梁說,郝主任,我這張老臉都給你丟盡了,對不住啊。

我準你的假,從明天起,你在家休息兩天,反正也只那么多事。

老梁出事了。老梁死在辦公室的沙發(fā)上,第二天早上上班時被人發(fā)現(xiàn)的。

老梁留下遺書。

電視臺領(lǐng)導(dǎo)、同事、所有親友:

我走了。之所以選擇單位辦公室作為歸宿之地,是因為我不舍于自己的崗位。想惶惶三十余載,未有寸功。然余雖不才,領(lǐng)導(dǎo)和同仁卻待我如親,不勝感念。本想以清白之身告老還鄉(xiāng),未料一步之遙,盡棄前功。一個晚節(jié)不保之人,與其茍活于世,不如自尋新生。

此去黃泉,概與工作無涉,望親族人等不得為難單位,后事從簡。

余不一一,切望記之。

老梁是吞食安定片自盡的。從三警區(qū)回單位的途中,他幾次下車買藥,郝笑沒想到他會干傻事。

縣公安局法醫(yī)趕到后,從老梁的遺物中找到了他分次購買安眠藥的單子,通過抽心血化驗,鑒別出血液里含有大量的安眠藥成分。據(jù)此,公安機關(guān)得出了老梁的死亡結(jié)論:老梁系過量服用安眠藥,導(dǎo)致呼吸循環(huán)衰竭死亡。

老梁死在單位辦公室,事關(guān)重大。他服毒自盡的真正原因只有小范圍內(nèi)幾個人知道,為保全老梁的名聲,照顧社會影響,郝笑給電視臺領(lǐng)導(dǎo)匯報,建議征得公安機關(guān)同意后,用另外的說法向社會公開老梁的死因。公安局根據(jù)老梁個人的特殊情況,從維護和諧穩(wěn)定的大局出發(fā),認為可以人性化處理,但必須依法向老梁的家人說明真相,并得到他們的理解和承諾。電視臺請來老梁的大兒子,給他出具了兩份材料,一份是老梁在三警區(qū)的供述筆錄,另一份是公安機關(guān)的死亡結(jié)論。老梁的大兒子理解電視臺和公安局的良苦用心,二話沒說接受了事實。

當晚,縣電視臺播出消息:今天凌晨4時,本臺資深新聞工作者梁全友同志因突發(fā)心肌梗塞,累死在工作崗位上……

老梁的喪事由縣電視臺主持操辦。郝笑的事情最多,他忙前忙后,兩天兩夜沒合眼,腦袋內(nèi)一團漿糊。怕出現(xiàn)什么意外,縣公安局治安大隊派出秘密力量維護現(xiàn)場秩序。出殯那天,郝笑看見一個女孩子來到老梁的靈柩前磕了三個頭,然后不聲不響地離去。在場的人誰都不認識。郝笑覺得面熟,就是想不起在哪兒見過,他問穿便衣的三警區(qū)張警長,張警長說,還能是誰呢?小女子也算良心發(fā)現(xiàn)了。

十一

趙爽的辦公桌上放著一封來自哈爾濱的信。門衛(wèi)夾在報紙內(nèi)送來的。

是尹鳳梅的信。趙爽拆開,內(nèi)面居然套了個小信封。尹鳳梅在給趙爽的便箋里說,由于諸多不便的原因,她只能請趙爽把這封信轉(zhuǎn)交給郝笑。尹鳳梅特別交代,這件事只限于爽哥一人知道,主要是怕給郝笑添亂。

趙爽約郝笑坐在“心夢緣”茶樓里,是元旦過后不久。

趙爽現(xiàn)在調(diào)任縣體育局副局長,一個有職無權(quán)的閑官。姜副縣長談話時特別強調(diào),這是工作需要的正常調(diào)動,沒有其他任何原因。

郝笑見面后說,老同學(xué),你絕對不是約我喝茶。趙爽就把尹鳳梅的信推給他。郝笑迫不及待地拆開信。

郝哥:

我愿意永遠這么稱呼你。

感謝上蒼,讓我倆有緣相識相知,成為朋友,并一起度過了那些美好時光。雖然短暫,但銘心刻骨,終生難忘。

自從有了第一次,我就在心底里暗暗發(fā)誓,這輩子一定好好呵護這份來之不易的情。沒想到它來之匆匆,去如朝露。我之所以選擇回哈爾濱,不是懼怕你老婆的威脅,真正敢為情付出的女人是無所畏懼的。我從你那天和老婆牽手走出房間的決絕里讀懂了你的內(nèi)心世界。哥啊,你天生不是一個玩情的人,你走不出來的。人,做不來的事情千萬別勉強。

為了你的幸福,我把相思的淚水獨自吞咽。下半輩子,我注定只能生活在痛苦和折磨中。不求天長地久,只求曾經(jīng)擁有。我希望你能記住,在中國版圖的某個角落,在熙熙攘攘的情感世界里,還有一個惦記你的女人,一個被你傷害、為情所困的女人。

吻你!

讀完信,郝笑半晌無語。趙爽看到他手里的信紙在抖動。

意料之中的潰敗如期而至,郝笑和趙爽的所謂約定讓現(xiàn)實擊得粉碎。趙爽說,半年時光,夢一樣地過去了。我和你一樣,除了選擇退卻,沒有任何余地。不管怎么說,你還吃到過葡萄。我他媽的純粹是望梅止渴,一事無成。

郝笑甚是疑惑,那天回8088后,你和亞亞不是成了?

趙爽搖著頭,騙你的,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好事!我想等果子熟了再摘,啪嗒掉地上了。我現(xiàn)在連現(xiàn)成的都不敢撿,只能看著它爛掉。

我們都是感情的罪人、騙子。郝笑把手里的信紙點著了,藍色的火焰熄滅之后,煙灰缸里只剩下灰燼在哭泣。

其實,老梁的死對我們就是一個暗示。郝笑突然想到了老梁。人世間,最折騰不起的東西就是感情,我們從一開始就犯了一個幼稚的錯誤。

說著,亞亞打來電話,問趙爽在哪里,她想見他。

你來吧,我正和郝哥在“心夢緣”茶樓的熾情包房喝茶。說完,趙爽就給郝笑交代一番,起身走了。

亞亞來到茶樓,沒見著趙爽,臉上有了不悅的顏色。郝笑告訴亞亞,爽哥走了,剛才走的,他現(xiàn)在不當信訪局副局長。郝笑沒把趙爽的履新告訴亞亞。

是我牽累了爽哥,影響了他的前途。

郝笑搖著頭,爽哥沒這么認為。

爽哥是冤枉的,我要找姜縣長。你告訴我,爽哥在哪里,我要拉上他一塊兒去,當面把事情說清楚,證明他的清白。

不用了,亞亞。

爽哥他不想見我了,是嗎?說著,亞亞的眼淚情不自禁地流了出來。

郝笑沒作回答。

亞亞歪了歪身子,坐在沙發(fā)上。郝笑問她喝點什么,亞亞說,什么都不要,你先走吧,我只想一個人安靜地坐會兒。

郝笑知道這時候說什么都沒用,知趣地走了。

這個周末,鬼使神差地,郝笑來到老梁做按摩的那家店子,點名找那個叫小紅的女孩。找她干什么呢?郝笑甚至連這么簡單的問題都沒想清楚。老板娘說,小紅早不在這兒干了。那天說是去殯儀館給一個親戚吊唁,回來就收拾東西不知去了哪里,連電話都沒留下。

郝笑目光空洞地投向店門口,過往的車輛和人流在他眼里皆視若無物。見他傻愣呆立,老板娘疑惑地問,你是她的回頭客么?

少一,原名劉少一,土家族,大學(xué)文化,當過農(nóng)民、教師、現(xiàn)供職于湖南省石門縣公安局,發(fā)表過大量紀實文學(xué)作品,2011年底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有小說在《當代》《民族文學(xué)》《啄木鳥》《芙蓉》《湖南文學(xué)》和《草原》等刊物發(fā)表,小說處女作《凌晨脫逃》被《中篇小說選刊》《作品精選》和《作品與爭鳴》選載。

責任編輯 楊曉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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