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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琴的父母原本是小鎮上開鹵菜店的,鹵菜店開出名來了,又弄了個小吃店,小吃店掙了不少錢,就想著往城里遷。水往低流,人往高走啊。姚琴一家遷走的那會,正碰上可以買戶口?,F在可能也沒多少人買了,戶口據說漸漸地沒用了,隨便到哪里辦個臨時身份證也就合法了。有錢的話更好辦,買套商品房,戶口就落下來了。家里的田,因為辦廠啦或者修路啦不停地征用土地,生產隊也不大在意你要不要,不要了就收回來,說不定哪天就變成錢了。不像姚琴家遷徙的那會兒,丟掉田,花了一筆錢;買了三個人的戶口,花了一筆錢,反正七花八花的,花了不少。
后來她娘看到那些新搬到城里的鄉親總是要抱怨:“窮命啊,有幾個錢就折騰掉了。你說那些錢花的,早知道就等等了,再等上幾年少花多少?”
人家說:“老嫂子啊,早有早的好啊,早來早賺錢,現在城里做生意的人也多了,賺錢難呢。再說現在買套房子和老嫂子那時候買套房子,那個價錢也是不能比的啊?!?/p>
姚琴的娘聽了,才不那么抓心;可下回見著另一個人,還得再叨一回她花的那些冤枉錢。
姚琴不大喜歡自己的爹娘,他們一直忙,從小就不大管她。娘說的一些話,姚琴小時候聽著就總是不入耳。
說什么呢?不會說就不要說。
說什么呢?說你這養不家的貓,沒長幾顆牙就不認得娘,打小就攀高枝,看你能變成個虎。娘站在鍋臺上,一邊刷碗一邊用黏黏濕濕的手點著女兒罵。
姚琴從小就長得伶俐,很得老師的喜歡。老師喜歡她,她便要表現得更好,因此成績什么的都是名列前茅。文娛活動也是積極分子,唱歌跳舞,她小時候就喜歡。學校里來個貴賓,給貴賓獻花、戴紅領巾這樣的榮譽,也都是非她莫屬。她最記得她上四年級的時候,鎮上的電影院舉行了一次全鄉中小學五一大匯演,這么重要的活動,老師居然讓她做主持人。那個時候多么驕傲,整個電影院里座無虛席,甚至每個座位上都擠了兩個學生。她像個公主一樣,老師還給她認真地化了妝,亭亭玉立地站在舞臺上,真是讓下面一個鄉的學生都羨慕死了。她昂著頭,帶著微笑,將“西鄉”說成了“四鄉”,老師就笑笑,她連犯的錯誤都是可愛的。
過了五一,爸媽突然就說要搬到城里去了。城里的新家,爸爸說,在一個叫“鳳凰花園”的小區,小區是什么?就是城里的村子。
城里姚琴跟著媽去過兩次,她說不大清跟鎮上有啥區別,路寬?高高的樓房多?對了,是城里的百貨商店好,百貨商店里好看的東西真多。第一次進城的時候媽帶著她盡往菜場鉆,姚琴想,這地方不稀罕,我們那也有;第二次去的時候,媽帶她逛了一遍新裝修的東方商場。姚琴一進去就迷住了,噴著彩色水柱的噴泉,上上下下自己會走的樓梯,還有股好多好聞的香味混雜起來的怎么也聞不夠的香味,柜臺上那些形狀各異色彩斑斕的玻璃瓶,都是國外的化妝品吧?瓶兒都那么好看。她想停下來好好看看,就是媽媽催得太緊:“快點,看過就走了。磨蹭啥呢?別碰那個,碰壞了咱賠不起。走走,去看衣裳?!?/p>
衣裳的柜臺在二樓,媽媽想給姚琴買件好些的衣服,要在城里上學了啊。而且四年級了,說起來,也是一個小少女了。
“快來,丫頭,你看。這衣服,跟我上次給你嬸子買的那件一模一樣,多少?189塊?我才花了25塊?!边€沒找到女孩服裝的柜臺,媽就發現了新大陸。
“才不是呢,嬸子的哪有這件好看,你摸摸看,根本就不同?!币η僮煲黄?,媽啥眼神。
“你這個死丫頭,看著貴就以為好。你都不知道這個地方要打進去多少不相干的成本。我在你四婆自己擺的攤子上買的。跟你說你也不懂。算了,咱回去吧,不看了,看了也買不起。你也不是就等著衣服穿?!?/p>
姚琴舍不得走,一步三回頭地跟著媽媽往外蹭。媽總是這樣,她在心里抱怨,什么也不懂,就知道買便宜就好。
2
新家在五樓,能看好遠,姚琴站在陽臺上,暗暗地發笑。村子?有這么好看的村子嗎?
第二天爹娘就帶著姚琴來到離他們家最近的一所小學,爹說這學校在縣城是最好的小學之一,要姚琴好好學習,別辜負了爹娘的希望。
姚琴心里開了花,是城里最好的學校呢。那時候的姚琴,干什么都要最好的。
沒想到,他們在學校門口就被門衛攔住了。
“這個是我丫頭,來上學的。”父親將姚琴拉過來。
“我怎么沒見過你們?”門衛說,斜著眼睛。
“我們才來,還沒有報名。我們是要找你們校長報名的。”父親掏出香煙,恭恭敬敬地遞過去。
校門口還有穿公家衣服的人,父親剛從鄉下來,弄不清楚身份,看到制服,心里就存著敬畏。
“這里不好抽煙,”門衛接過煙去,放在抽屜里,嚴厲地提醒拿著打火機的父親。然后盯著他們看了一會兒,清了清嗓子接著說,“不好辦啊,已經沒有空余的名額了?!?/p>
“我想見見校長,求求您讓我們見見校長。”父親愣了一會兒,拿出一整包的煙塞進警衛的手里。
“我說吧,你們這些民工啊,就是不大懂城里規矩。這樣吧,我先給你打個電話,校長見不見可不在我——喂,校長好,又來了一個,是是,看樣子是。沒有名額了?好的,好的?!遍T衛回過頭來,手一攤,“你看,我說沒有名額了吧,校長也正忙著?!?/p>
“那我們等著。等校長有時間了,我們等。”父親點頭哈腰地。
“你就別等了,老實說,現在像你們這樣的民工太多了?!?/p>
“我們不是民工,我們是來城里做生意的?!?/p>
“知道知道,要真是沒飯吃的,也不帶孩子了。就是你們這些有了些錢的,一窩蜂全涌到城里來了。現在不要說才三萬塊錢贊助費,現在愿意出五萬的都找不到門,”門衛搖搖頭,接著說,“我看你還是趕緊去別的學??纯矗瑒e耽誤了孩子的教育?!?/p>
父親走出警衛室,看到姚琴正扒著鐵門,看里面正在做早操的學生,看寬闊而干凈的操場,看嵌在墻上的玻璃框里面的宣傳畫,這個小學真好看,一想到自己馬上就要成為他們中間的一個,12歲的姚琴充滿了憧憬和快樂。她本來就是一個優秀的學生,每個老師都喜歡她,她想不到其他的。
所以,她走出好遠了還往后看,那應該是她的學校啊。媽媽不再罵她磨蹭了,有些討好地停在路邊等她,跟在她后面。
一到家,還沒等姚琴埋怨,父親一巴掌就拍在了剛買的飯桌上:“媽的個逼,什么名額滿了,要是來個狗屁當官的,他還敢說什么名額。明擺著欺侮鄉下人。”
本來姚琴真的以為沒有名額了,只能算自己運氣不好,發過小脾氣了,再找其他學校就是了。可是,爸爸的意思明明是他們不肯要她,而不肯要她的原因是他們是鄉下來的。
她原本是西鄉鎮中心小學少先隊大隊委,班級學習委員,老師的寵兒,同學的榜樣;可現在——她惶恐不安,嚎啕大哭,莫名奇妙地發燒,不肯吃東西,也不肯吃藥,只是哭??薜酵砩希瑹约和肆?。爹娘商量著明天去一般的學??纯矗麄冋f只要孩子爭氣,哪個學校不是一樣的?個爛學校,拽什么拽?
她摔房門,將房門關死,吃飯的時候板著臉,吃完了就進去。第二天娘叫她,她不理。第三天爹說,要不還回家上學去?你先靠著奶奶。等過兩年考到城里來,你成績好,肯定能考取城里的中學。爹說,你總不能老不上學。
不,我不回去。我就要在城里上學。姚琴說。
3
第二個星期,姚琴終于憑著優秀的成績考進了他們那個片區一所普通的小學。
普通的,不是最好的,她是有些不大甘心的。可是,很快她發現,那些穿得公主一般漂亮的女生,她們有自己的朋友圈子,不大理她;她們談論的東西她常常不懂,她們傳看著偶像的照片,瘋狂地尖叫;她們當中不少人成績也好,她們朗誦自己寫的作文,聲情并茂;她們在學校的文娛匯演上,彈鋼琴、拉小提琴、打鼓。那些時候,姚琴總是坐在一個角落里,看著她們,咬著嘴唇看著她們。還有,那個調皮得老師管不住但畫什么像什么的男孩,他藏起她們的書包、或者在她們的書包里放一條爬蟲,或者用一小塊口香糖粘在她們誰的辮梢上,她們夸張地驚叫、跟他追打著報仇。姚琴記得,她曾經多么渴望自己被他捉弄,哪怕一次也好。
有一次他經過她的桌子,不小心碰掉了她的鉛筆盒,她學著她們的樣子,兩手叉著腰、跺著腳說:“嗨,你給我撿起來?!比羰撬齻?,他肯定不撿,對著她們做鬼臉,學她們的樣子惟妙惟肖??墒?,那天他對著姚琴,像變了個人,連聲地說對不起,將散在地上的東西一個不漏地撿起來,老老實實地還給姚琴。她到底是和她們不同的,他不跟她玩。
那年她十二歲,身體里藏著一棵小樹,小樹上的枝枝丫丫都開始蘇醒了,伸懶腰了,將姚琴原本癟塌塌的身體撐起來了。她上體育課不敢抬頭挺胸了,初潮的時候她自己鬼鬼祟祟地去買的衛生巾,連媽媽都不知道??墒牵壬眢w長得還快的是心靈、敏感的心思和如同石縫里的草一般生長的自卑。
這種自卑不大容易拔除、而且生命力旺盛。時常在適當的時候回來,或多或少,伴隨著姚琴。姚琴不唱了、不跳了、也不大笑了。
好在,她成績好,并且越來越好,她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在考試上比人家好。她喜歡考試,喜歡考試以后老師在全班大聲地宣布成績,她不是第一就是第二。那一刻她是驕傲的,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她眼神一碰到那些蝴蝶一般閃爍的眼神便會暗下去。她們扭過頭來看著她,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看穿了她其實底氣不足。
她總是一個人,下課的時候,她站在陽臺上往下面看。她喜歡看那些操場上打球的男生,他們奔跑起來的樣子,他們跳起來扣籃的身體,他們左沖右突靈活的影子,她覺得真好看。還有對面樓上的六三班,那里有個會寫小說的帥帥的大男生,他是那些聚在一起的城里女孩的永遠的話題。
她在校園里見過他,雪白的襯衫,淡藍的牛仔褲,他經過姚琴的身邊,帶過一陣清清爽爽的風,姚琴不自禁地回頭,他也正好回頭,嚇得姚琴連忙低頭跑了。可是,姚琴喜歡站在陽臺上往對面看,她知道他只要出來她就可以看到他,而他,永遠看不清這邊,因為,她站的地方正好有一棵大樹伸展過來,她在一大片的樹蔭里。她看到他有時也站在陽臺上往下面看,他真得很帥,姚琴說不出來只是喜歡的那種帥。有時候他旁邊會站著一個女生,他們說說笑笑,那個女孩說話的時候常??粗?,她喜歡他吧?他也,喜歡她嗎?她羨慕地看著他們兩個人,一直到他們走進教室或者上課鈴響了。其實她更喜歡看他一個人。他常常交叉著十個指頭,放在下巴下面,好像在想著什么,偶爾也向她這邊看過來的樣子,明明知道他看不到,她還是會不自覺地矮下去。她只想這樣靜靜地欣賞、遠遠地注視,一切的風吹草動只會使她驚慌失措。
姚琴的父母在城里比在鄉下還忙,每天早出晚歸,他們好像天生就是做生意的,到哪里都做得好。他們沒有任何關系,就靠著一雙手,動一點小腦子,也沒見遇到什么大困難,錢越來越多了,他們存起來,姚琴還要上初中、高中、大學。他們這樣忙,也是為了姚琴。
他們沒有發現女兒的變化,他們看拿回來的成績單,都是優秀,這孩子不要人多操心,他們只要提醒她,他們忙來忙去就為她,好讓她不要辜負了他們的期望;另外,偶爾問問她想吃點什么。
不久姚琴考上初中了,她自然考得很好,卻還是沒有進入重點學校,在她后面的兩個同學卻進去了。姚琴的父母一打聽,是花了錢的。他們也是有錢的,可是他們找不到花錢的門路。他們說,關鍵還是看孩子自己。在這里,他們是外鄉人,姚琴順利地考上這里的初中他們就覺得很不錯了。
4
在普通的中學,優秀的姚琴就更優秀了,她原是可以揚眉吐氣了,她理所當然地做了班長。她想,以后買衣服,一定要和媽媽一起去商城,她身上的衣服,她自己怎么看怎么土。她買了新衣服,卻發現穿起來還是沒有人家好看。后來,她不時地聽到“考級”這個詞。這個詞是班級里那些天生公主一般的女孩經常掛在嘴上的,對她卻是陌生的。過了很久她才弄明白,那是除了學校學習以外的素質教育。鋼琴考級,小提琴考級,芭蕾舞考級——她知道自己為什么不好看了,她最怕班級文娛匯演,她原來歌唱得蠻好的,現在開口就走調。她一個人坐在角落里,還要裝作很開心的樣子看那些天使一樣的表演者。她原來還是灰姑娘,一個永遠沒有水晶鞋的灰姑娘。自卑在姚琴的心中,春天的野草一樣,隨風生長。初一的下半學期,從省城里轉來了一個大腦袋,高額頭,圓眼睛的男孩,叫一個聽上去響亮但寫起來很生僻的名字,聽說他的父親是什么工程師。他幾乎在當天就成了女生們的焦點。他顯然太優秀了,一些已經有些懂事的女生常常會特意地去逗他,搶去他的筆盒或者作業本,特地布下一些讓他上當的陷阱,他一般不發火,不生氣,也不當真,微笑地討要被搶走的東西,聰明地繞開陷阱;有一次她們實在鬧得太厲害了,他生氣了,瞪著大眼睛警告她們以后不要靠近他。但是,對她,則完全不一樣。數學,他比她好,就主動地幫她查看數學作業;也常常借了她的作文本去看;早自習她比他先到,他總是踩著鈴聲進教室。一進教室,眼睛就先看她的位置,大部分時候,她裝作在讀書,其實看得到;有時候,他正好碰到了她的目光,大眼睛里便蹦出快樂來;放學的時候,他經過她的桌子,輕輕地在桌面上敲兩聲,說,走了。好像,他就對她一個人好的樣子。
那段時間是姚琴來到城里后最快樂的一段時光。想想看,她仰望著那些城里生長的,連眼睛都會跳舞的女生。而他,一個大城市來的那么優秀的他卻看也不看她們一眼,一門心思地只對她一個人好。她在心里暗暗地得意,臉上便漸漸地顯露了,眼神也亮起來了。因為他,姚琴在心里對自己的自信一點點地積起來了。她開始參加學校的文娛活動,開始愛笑了,開始不總是找角落來安頓自己了。
那些女生看姚琴,眼神不同了,她們因為喜歡跟林舸說笑,就也對姚琴好起來了。她們邀請她參加她們的生日party,因為她們知道,姚琴不去,林舸有可能去,也有可能不去。但是只要說姚琴去,那么林舸一定也會去的。她們都還是孩子,但是她們對異性、特別是對優秀的異性已經有些不同的感覺了。有林舸在,她們感到開心,所以她們漸漸地對姚琴也友好起來了。
有一天,這些孩子說起了自己的父母。醫生、律師、老師、公務員,當然也有工人。只有姚琴不說話,姚琴一聲不吭,臉色蒼白,她希望他們這個話題很快結束,希望他們不要注意到她。偏偏是林舸,林舸說:“姚琴,你怎么了?”
大家就靜下來了,她們看著姚琴,發現她的臉色比白紙還白。
姚琴突然就站起來了,姚琴說她要回去了。那時候,那個過生日的同學還沒有開始切蛋糕呢。
姚琴說著就已經走到門口了,她慌慌張張地,像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一樣。
姚琴的爸媽是西門菜市場賣鹵菜的,她大概不好意思說。
還是有人說出來了,說得很輕巧,也不像是有什么不好的存心,都是孩子,不一定會想到那么多,就是想找出姚琴為什么忽然不高興的理由。她站起來要走,其實就是想躲的,如果她不在,就不會有人說了。有人在后面叫她的名字,她頭也不回,但卻將她最不喜歡聽的話一字不漏地聽在了耳中。
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馬路上,突然哭起來了。她哭得看不清眼前的路,就干脆停下來,蹲在一個打烊店鋪的墻腳邊,淚如雨下。等她終于停下來開始抽泣的時候,一抬頭,發現面前還站著一個人,是林舸。
那年的寒假很長,好容易開學了。
開學了一個星期,他們倆為班級出黑板報。他字寫得好,畫畫也好,她文章寫得好。
“寒假去哪兒了?”他問姚琴。
“沒去哪兒,在家。”其實姚琴回鄉下了,她不知道為什么不說。
“是嗎?我也在家,悶死了。早知道找你去玩了。”他說。
“你在家干什么?”她問。
“看書啊。為了讓他們滿意,我看了一個寒假的書。真無聊?!彼f。
還沒等她接茬,他又說:“噢,對了,我差點忘了告訴你。我要走了?!?/p>
“去哪兒?”她問,沒怎么在意。
“一中。”他說,一中是他們那里最好的中學
她沒做聲,她想他是可以上一中的。
“你成績好,你也可以去的?!彼麖牡首由咸聛?,拍拍手上的粉筆灰,瞪著大眼睛看著她。
她笑了一下,還是沒有開口。她想,我可以去嗎?我怎么才能去呢?
“要不我跟我爸爸說說,我爸爸認識那里的人。只要考試沒問題就可以進去了。你一定能通過的?!彼f,很有信心的樣子。
“真的?”她心也動了,他們畢竟都是孩子。
“嗯,你等著,我跟我爸爸說說,說好了就叫你去考試?!?他一邊說一邊整理書包,囑咐姚琴等他的好消息。他眼中閃爍著熱切的光芒,好像為自己想出的這個好主意而激動,而且堅信一定可以辦得到。
那是個星期五,到了下個星期一的時候,她沒有看到一個隨著早自習的鈴聲進來的熟悉身影。接著,老師就宣布,林舸轉學了。姚琴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想:不多久我也要轉學了。
姚琴等了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既沒有再看到他,也沒有誰通知她去考試。那個叫林舸的男生從此再也沒有出現過。他真的跟他爸爸說了嗎?他是不是還記得這回事呢?他在那么好的學校,一定都是成績好的女孩,他喜歡成績好的女孩,那些女孩,成績一定比她更好,他忘了她了,一點也記不得了嗎?那么多的不確定,讓剛剛走出來的姚琴又漸漸地縮回去了。
是啊,除了他,姚琴怎么會有自信呢?她沒有漂亮的衣裙、不會彈鋼琴、不知道什么是時尚,更沒有在單位工作的父母。她好看嗎?連這個她自己都沒有信心。也許她是好看的,她的皮膚細嫩光滑、她有筆挺而微微有些上翹的鼻子,她笑起來有兩個明顯的酒窩,她其實非常美麗,但是她自己根本看不到,她的眼睛盯著的只是那些高高地昂著頭的城市少女。她們為什么總是那么優雅或者無憂無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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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縮回來了,在公眾的場合,她還是將自己藏在不大容易被注意到的地方。她的數學作業沒有他的檢查,經常出錯了,錯多了,就不喜歡數學了,數學越來越差。她連成績都開始往下滑了。
有一天坐在她后面的男生,將頭伸到她面前,看到她做的數學作業,嚇了一大跳:
“你是不是發燒了?錯這么多?!?/p>
她嘴一撇,你才發燒呢。
那是個不討老師喜歡的學生,懶惰,他可以整個冬天兩手一直抄在兩個袖子里,不做作業,尤其不做數學作業,只用眼睛看。但老師問他,哪一題他都能說出答案。他仿佛是天生學數學的,課堂上,老師剛說了一句,整個過程到答案他都知道了,還愛插嘴,總是被老師趕出教室??墒桥龅綌祵W競賽,除了他,選誰都不讓人放心。
他伸出手,從后面拿走姚琴的數學本,一題一題地自說自話地講給姚琴聽,怕她聽不懂,還拿著鉛筆圖解。姚琴覺得哪兒不對,想了半天,突然想起來了,那只拿著鉛筆的纖細蒼白的手,那個整個冬天都放在袖籠里的手。
“你的手?”姚琴以為他忘記了。
“不伸出來怎么畫圖???看你的答案,不畫圖估計你聽不懂。”他調皮地眨眨眼睛。
“謝謝啊!”姚琴有點感動了,那么一雙金貴的手。
“呵,沒關系。為了你,我做什么都可以的?!鼻д嫒f確,那句話從一個初一男孩的嘴里說出來,不輕不重,她剛好能聽到。她聽到了,就慌了,看了他一眼,他也正看著她。她迅速地轉過身,接著又迅速地掉過頭來抽走自己的數學本,心第一次跳得那么快。
關于男女,她是從那個時候才感覺到的,她自然地就想到了林舸,要是林舸?她臉紅了。她不大喜歡自己這樣想,覺得自己越來越壞了。
但她還是忍不住想,去一中看看吧,反正也不遠,興許能碰見他。除了他,她好像在這個城市根本就沒有認識的人了。可是,他看到她還會理她嗎?他一定又有了新的朋友,他是個那么受女孩歡迎的人。
6
她沒有想到,他過了半年還來找她。他在她必經的路上等她,很難為情的樣子。她剛看到他的時候,不相信一樣瞪大了眼睛,突然臉紅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說他來是想告訴她,他又要轉學了,他們一家在這個周末要回省城了。他說等他們一家到了省城他就給她寫信,告訴她家里的地址和電話號碼。
他說完了,要走。
去我家坐坐吧!姚琴突然說。她從來沒有邀請過任何一個人來家里,大部分時候,她總是一個在家,她爹媽做完了生意要去預備明天的材料,回來有時候她都睡了。
他們在她的房間里聊了很久,林舸說了不少新學校的事情,也問了其他一些同學的近況,他們說著說著天漸漸黑下來了,林舸說我得回去了。
姚琴說哦,好的。
林舸想了想又說,她的事情,他其實跟他爸爸說了好幾回,可是每次他爸爸斥責他胡鬧。所以,他也就不大好意思來看她了。
姚琴說,傻呢,一中哪里是誰都可以進去的。我以為你有了新朋友就忘了老朋友了。
林舸說,怎么會?在這個城市姚琴是他最好的朋友。
姚琴不做聲了。
林舸站起來拿了書包真的要走了。
姚琴也站起來,也伸手來拿林舸的書包,你還來吧?她問。
林舸說,來的。
姚琴說,你不會來了,再也不會來了,我知道的,你不會來了,就我一個人,就我——
姚琴突然發作起來,她把林舸的書包扔在地上,自己無由來地放聲大哭。
林舸說姚琴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7
林舸的確是在周末的那一天走的。
林舸走后的第三個月,姚琴在一次上體育課的時候,跳馬沒有成功,摔倒在地,突然下身血流不止,送到醫院檢查說是劇烈運動導致胎兒流產。那時,姚琴十三歲半。
學校的老師很奇怪,他們說,怎么會這樣?姚琴雖然是從鄉下上來的,但她是一個品學兼優的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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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琴是我的表姐,因為這件事情,她又回到了鄉下的中學。她父母也就是我的大姨大姨夫一邊埋怨城里人太壞,一邊指責女兒傷風敗俗。他們在縣城里做得不錯,所以依然還是留在城里做鹵菜生意。奇怪的是姚琴并沒有因為這件事而一蹶不振,她在鄉下的中學成績再一次拔地而起并再也沒落下過,小鎮上開始多少有她的一些傳言,但對她沒有多大的影響??即髮W那年,老師認為她可以試試北京的大學,但是她填了省城的某著名大學,當然,被錄取了。
關于那件事情,她始終沒有說出是誰,不管是面對老師的誘逼還是父親的咆哮,不管是當初還是現在已經年近不惑。其實我也不能肯定是林舸,只是她跟我說起過,可能也僅僅跟我說起過林舸是她在縣城上學的那些年唯一讓她覺得快樂的人。她說她曾經一直以為等她長大了還會遇見林舸,當然她始終沒有遇見,盡管她大學畢業后一直在林舸所說的省城里生活著工作著。哦對了,她至今還沒結婚,我姨媽姨夫在她三十歲的時候還到處給她介紹對象,逼她相親,后來漸漸地也拿她沒什么辦法了。她一直都是有主見的。
是不是因為林舸呢?我問過她,她說,不是吧?人家現在肯定也早就結婚生子了,再說,我現在即便遇到他,他認識我是誰嗎?
那?
我也不清楚,她人淡如菊地笑著說,其實我只想找個對我好的,但是,好像以后沒遇到過比他對我更好的。
我那表姐,姚琴,至今還是少女,誰說不是呢?
娜彧,70后作家,中國作協會員。曾用筆名娜語。南京大學戲劇專業碩士畢業,在《收獲》《人民文學》《十月》《花城》等刊發表中短篇小說若干;有長篇小說《紙天堂》《麥村》發《花城》《十月》等刊;部分作品獲獎及拍成電影,部分作品入年選及選刊。2011年被評為中國作協21世紀文學之星,出版小說集《薄如蟬翼》。
責任編輯 楊曉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