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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說話的竹影(中篇小說)

2014-04-12 00:00:00鄧宏順
文藝論壇 2014年7期

1

王總昨晚上喝高了一點,沒看過本市電視新聞,早上醒來很有些空慌,似乎覺得工作上有點頭緒不清,上班走進辦公室就開了電腦補缺。王總對領導意圖的靈敏理解全來自于他善于收集這方面的信息,每天不熟悉一下市領導的活動情況,他在工作上就像抓不住綱領,沒有了主心骨,尤其是在領導們新舊更替的時候。

他剛把網上的本市新聞看完,市府辦的電話就來了,肖秘書告訴他,新市長要來市府賓館接待客人。

王總對市里四大家領導的事從來是特別認真,哪怕再忙,每次四大家領導到了,他都親自陪同服務,安排任何人,他都有些不放心,擔心別人在工作上有所疏漏,因此,凡他親自參加的接待工作,從未出過什么差錯。作為市府賓館的老總,他一直認為這是他應該做到的!此時,王總更加提醒自己,這回是新市長第一次來賓館接待客人,一定要把工作做得天衣無縫!

王總西裝革履,早早地站在賓館大門外恭候。賓館大門口進出車輛多,那些局長、主任來賓館里迎送客人,認得他的人都跟他打招呼,他也很熱情地回應著,對方搖下車窗玻璃在車內舉手道別的,王總也舉手示意道別。對方下車來握手道別的,他總要主動走近去和人家握手,似是依依難舍。他總是笑得非常標準,自然,透出一種真誠的親和。

忙碌中,新市長到了,他笑迎上去和新市長及其隨行人員一一握手。新市長走到賓館門口抬起頭來瞇著眼望了望門樓上又高又亮的“市府賓館”那四個大字,問了一句身邊人,這幾個字誰寫的?

肖秘書仔細看了看市長的臉色,看不出一點好惡情感來,新市長臉色非常地平和。肖秘書這才敢如實告訴他,是上一任市長寫的。

新市長長長地“噢——”了一聲,就再也沒有話,表情仍是如舊,玉雕石刻一般!

別人也許不在乎這件事,然而,王總心里反復震蕩著“這幾個字誰寫的”,從此開始揣摩著這句話的深意。王總認為,領導們說出來的話,一句頂一句,而不說出來的話,那就有千句萬句了!王總當時也不好在新市長面前插言,他知道這時候的話最不好說,怕一時把握不準。新市長到底是何意思,還要在以后的日子仔細觀察,深入分析,然后,才能慢慢地揣摩出來。

新市長來過這一次之后,市府的接連幾個會議都在市委賓館那邊召開了。說實話,市委賓館那邊無論從哪方面說,都不比市府賓館這邊好,這一點,王總是非常自信的!王總非常著急:市府的會議怎么就不在市府賓館開而到市委賓館那邊開了?就揣摩到問題是在新市長那兒,就揣摩到新市長那天來賓館接待客人說過的那句話,也就揣摩到市府賓館那四個大字,但他不知道自己的揣摩對不對。

那天一上班他就去市府辦探原因。市府辦里正、副秘書長見他說話顯出那副著急的樣子就都朝他笑,聽完他的匯報后,明白他是要打探新市長的內心世界,就沒敢給他任何答復,也的確是無法答復!王總就更感到問題不可忽視。

在領導面前,他是料事處事非常靈敏的人,他不相信自己連這么個真實原因都挖不出來。想起平時也還有人求過他,就憑著自己的人緣,多次找到聯(lián)系賓館工作的羅副秘書長,羅副秘書長是和他打交道最多的人,他也幫過羅副秘書長不少忙。他纏著羅副秘書長問,到底這是怎么回事,市府的會議放在市委賓館去開了?但羅副秘書長也沒給他答案,最后只是一半玩笑一半當真地說,你去問主要領導吧!

這句話的意思初聽非常含糊,好像完全沒有什么指向,但王總認真揣摩起來,指向就越來越明確,問題也越來越嚴重。這句的意思難道不是說,現在的問題是出在主要領導那里?那就是新市長那里!那就證明他的揣摩是對路的,是有把握的,是正確的。于是,他就聯(lián)想起新市長來賓館接待客人那天的情景,聯(lián)想起問過那四個字,聯(lián)想起會議不在他賓館里召開……雖然,當時新市長的那句話讓人看不出帶有感情色彩,但領導們的感情色彩是靠揣摩出來的,是靠運作出來的,是靠放大出來的。對于這一點,王總是非常內行的;何況這些事聯(lián)想起來,邏輯關系非常明確。

他本是不想為這種事去麻煩新市長,覺得第一次找市長,為這種事情還是有點不夠分量,最好是為大一點的事情。但自己賓館的命運不能不考慮,屁股后頭跟著那么多人要工資,要待遇,真要想起來,這事兒也不算小,往大處說,這也是大事!他不能不盡快找到原因,扭轉這種不利局面!他是責任感很強的人,他在任何地方工作都不愿意讓人家說他不行!而現在員工們開始對他有了這樣那樣的不利議論。這么不明不白地受氣,他實在承受不了。于是,他就下決心去找了新市長。

新市長在他的辦公室里坐著看文件,王總輕輕敲門進去,新市長點了點頭表示歡迎,似笑非笑地說,坐。

王總在新市長對面的沙發(fā)上坐下來說,市長,我今天是向你討飯吃來了。市府賓館的老總在市長面前是可以這樣隨便一點。王總感到貶損自己的話稍稍帶出了一些幽默和活潑的意味。但新市長沒有表示不適應,甚至沒有任何觸動。真正的臨之不驚,加之不怒的大人物氣派!王總認真看了新市長的臉額,那真是零度的情感。他沒叫王總往下說,也沒有叫王總不說。這讓王總立刻感到非常難堪,不知自己剛才的話市長愛聽或是不愛聽,是說對了或是說錯了,是該說還是不該說。往下該怎么辦才好呢?

盡管王總感到了一種無形的羈絆,但他憑著自己豐富的閱歷和靈敏的揣摩能力,還是很快作了調整,決定讓自己鎮(zhèn)靜下來,把想說的事都平平靜靜地說出來讓市長聽聽;即使,挨了市長批評也要準備接受,挨批評也比現在這么受啞巴氣痛快!他把自己那本精制帶殼工作記錄本從提包里取出來打開,然后,從賓館的基本情況,歷史沿革,經營理念,當前的經營狀況,未來設想,以及多年來在賓館行業(yè)內所取得的各種榮譽,都一一講了,然后談到眼下的困難,提出市府的會議一定要放在市府賓館里召開。王總覺得,除了不敢觸及“市府賓館”那四個字之外,其他想說的都說了。王總一邊匯報,一邊看著新市長的臉色,看他有何表情,是喜歡是討厭,也準備根據市長臉色變化隨時對匯報內容作些微調。但一點也看不出新市長的表情,王總的視線從新市長寬大的辦公桌平面上看過去,新市長的上半身一直像是石雕木刻一般。王總匯報完這些,看看手機上時間,自己竟然作了長達四十五分鐘的匯報。這四十五分鐘新市長就一直是這個姿勢,一動也沒有動過。王總的腦子里就被新市長的高大半身形象填得滿滿的。王總把自己的工作記錄翻到新的一頁,筆也拿在手準備著,然后說,請市長作重要指示。

只要新市長一開口說話,這種僵局就會打破,這種緊張氣氛就會有所寬松;只要氣氛稍有寬松,王總就打算稍微說直一點,說細一點,說嚴重一點,甚至委婉地問問市長,為什么市府這幾次會議都不放在市府賓館開。但市長似乎沒有看到這些,沒有感到這些,沒有想到這些,完全像個局外人,非常平和地問道,說完了?

新市長開始發(fā)聲,王總突然有了高興,以為市長這是要作指示了。王總說,我匯報完了,請市長指示!

新市長看了看手表,又非常平和地說,下班了。

王總聽不懂市長這到底是何意思,想他一定還有下一句話要說,但是,沒有了!市長開始收拾桌上的東西,并且站起來喝了一口余茶,拿起搖控器關了空調。這就說,王總該走了。

王總突然暗火升起,滿肚子高溫,他將筆和工作記錄本收進了包里。他知道,按照禮節(jié),這時候他應該去和市長握手道別,但他沒有;如果市長伸出手來與他握,他也會迎上去;現在市長沒有那個意思,王總就正好發(fā)泄一下自己的情緒——他站起來就往門外走;要知道,他雖然很熱心為領導服務,但他也不是沒有個性的人!

自從任市府賓館老總以來,還從來沒有這樣窩過火!王總一出門就走得如飛,他要讓新市長看不見他的背影,但自己又忍不住要回頭看新市長在意他沒有。在王總看來,他還沒有揣摩不透的領導,但這個新市長真是個例外。

王總回到賓館,在走廊上遇到的那些工作人員,都一邊忙事兒一邊跟他說,王總好!王總好!

王總沒有心思享受這一份身價,他心情很不好地走進自己的辦公室,丟下提包,歪在皮沙發(fā)上閉了雙眼回憶自己在新市長面前的情景,一個畫面一個畫面地回放出來。他百思不得其解,新市長怎么就是這么一個人呢?但是,你要找他生氣嗎,他又沒有哪兒做錯了,沒有哪兒說錯了!干脆能得到幾句批評,說不定心里倒痛快,現在是想生氣都沒有地方讓你生!

王總冷靜下來這么揣摩一番之后,他又眼前一亮:新市長雖然沒有什么表態(tài),但也沒批評他。這說明新市長對他也沒有壞印象。盡管新市長是宇宙大海,但有一點他還是揣摩到了:問題肯定還是出在自己身上。新市長如果對他有了好印象,肯定不會這樣冷漠;沒有好印象的根本原因肯定是自己沒有做出一件讓新市長特別滿意的工作,而憑他的工作能力,做一件讓新市長滿意的工作根本不成問題!

作為市府賓館的老總,他不能不給新市長留個好印象!他不能憑自己的一時之氣,他也得向領導學習,學習他們喜怒不形于色,他得找準工作方向,繼續(xù)努力,此外,別無他途!

王總撥通李副的電話說,李副,你到我這里來一下。

李副來了。李副一眼就看出王總到新市長那兒匯報不順心。

李副說,得了市長什么指示?

王總說,你猜猜會得到什么指示?

李副說,我猜不了。

王總說,得了六個字。

李副笑笑說,那就夠多了。據說,很多人都說在新市長那兒匯報,能得到一個字就不錯了。

王總說,但這六個字等于零!

李副說,是哪個字?

王總說,我匯報完后,市長問我,說完了?我說請市長作指示。市長說,下班了。就這六個字!

李副深刻一笑,說,這就是學問。

王總就嘆道,我沒有興趣談這些學問,我要研究的是我們市府賓館的生意如何做活;要把賓館的生意做活,就要把市府的會議爭回來,不能失掉這一塊;要把這些會議爭回來,就要把新市長的想法揣摩透,只有弄清楚為什么不把政府會議安排在市府賓館,我們才能對癥下藥,才能真正解決問題。

李副說,你今天跟市長匯報時就應該當面問問。

王總說,這還要你提醒嗎?我不想問我去找他匯什么報?關鍵是你別想從他嘴里摳出一個有實際意義的字兒來。他雖然說了六個字,但這六個字對于我的匯報來說,真是什么意義都沒有。李副,你知道,我是辦什么事兒不辦成我就不罷休的人,這樣吧,你在大院里人緣廣,你也從各個角度打聽一下,一定要把真正原因弄出來。

李副說,好。

李副又進一步通過各種渠道找到和新市長關系密切的小圈子人物打聽,但在正、副秘書長這一圈人物里,能得到的信息都是一樣的,都是笑而不答,也不知他們本來就不知道還是知道了就是不說。

過了些日子,李副把收集到的信息綜合起來,也和王總的揣摩一樣,認為原因肯定是在新市長那里,但到底是市府賓館的服務質量不好或是設施不好,或者是有什么不方便?有什么隱情?這些問題又都被王總一一否定了。最為科學,最有說服力,也最合新市長特點的,還是王總最后揣摩出來的結論:問題應該就出在“市府賓館”那幾個字上面;因為新市長那天問過那幾個字是誰寫的,他不會是無緣無故地問,一定有問的原因,而且這原因還不能明說,只能讓別人去體會。

就在王總幾乎黔驢技窮時,新市長的秘書老家來了客人,肖秘書正愁接待上有困難,打電話找朋友幫忙時,王總聽后一把將這個麻煩接了過來。他說,到我們賓館去,多少人吃住我們都負責。肖秘書一下驚喜了,說,王總,那你就幫我的大忙了。家鄉(xiāng)人以為我給市長當秘書,好大的官,來了這么一幫人。不接待嘛,他們回去肯定說我不認人,不講情義,連我父母都會挨罵;接待嘛,不喝點好酒嘛,我沒面子,要喝好酒嘛,我一個月只有這么點工資,全拿出來也不夠他們這一次吃住。

王總說,我給你包了!

這晚上,肖秘書陪家鄉(xiāng)客人進過晚餐,送客人住進房間之后,對王總感激不盡,就邀了王總往花園里去散步閑談。走過鴛鴦池,走過長廊,走過弧橋,走到詩詞畫墻那兒,野外的風撲面而來,看著晃動的竹影,肖秘書這時才知道外面的天已經全黑了,晚餐時因為高興,時間已經過去了不少。多喝了些酒,看花園的燈光更顯得五彩繽紛,墻上竹影舞動,肖秘書心情極好地說,王總,今天你幫我撐了大面子,以后有什么難事,只要我能幫忙,你說話就是。

王總猶豫了一下,揣摩了一番肖秘書的心事后說,我這個人在工作上能拼命,把這個賓館當自己家的產業(yè)經營,只要別人不故意刁難我,我相信也沒有克服不了的困難;讓我最難受的事就是揣摩不透領導的意圖,和領導不能溝通。說實話,我現在不知道新市長到底對我印象如何,對市府賓館印象如何。當然,這里面就是有什么事兒要你幫忙,我也不能今天跟你說;剛給你辦這么個小事,馬上就跟你說事兒,這就太顯得勢利了。

肖秘書聽出了王總的話轉了個大彎才回到本意上來,就說,王總,你這就太見外了,你都把我當兄弟看,還忌諱這個就實在沒有必要。你今天有事兒不說那就是不把我當兄弟!

王總揣摩了肖秘書真是想幫他,又見旁邊無人就說,你小兄弟這么重情,那我就有個小事想問問你。

肖秘書說,王總,你說吧。

王總說,自從新市長上任后,政府的會議就不放在市府賓館里開了,這到底是什么原因?我們賓館很多人都在猜是不是因為“市府賓館”那幾個字是上一任市長題寫的,新市長才不愿進出這個賓館?

肖秘書馬上感到這是一個既沉重又敏感的話題,他不敢肯定也不敢否定,根本就不能作任何回答。但王總今天的確是為他幫了大忙,不跟他說點有用的信息,就實在對不住他。肖秘書想了想說,這個,新市長從來沒有流露出他的真實意思;不過,我可以給你提供一個重要情況,你自己分析。市長第一次來這個賓館接待領導時,看了好一會兒“市府賓館”這四個字,問了這幾個字是誰寫的,我回他說是上一任市長寫的,他就再也沒有說別的,我在他臉上也讀不出一點兒表情,不知他問起這幾個字是何意思。

肖秘書也許是忘了新市長說這個話的那天,王總和李副都在旁邊陪著。但王總此時還是裝傻說,你說的這個情況的確很重要。我想,新市長雖沒有說什么,但按現在的潛規(guī)則來分析,新官員都不喜歡在上一任官員題名的地方出出進進。

肖秘書馬上說,這個可不能亂揣摩啊!說出來就是大事了。

王總一見肖秘書著急的樣子,就揣摩到自己說到關鍵處了。他再補上句說,很多人現在都這么說。

肖秘書說,新市長可從沒說過這意思。

王總說,每次政府會議地點是不是都是新市長點的頭?

肖秘書說,頭兩次都是新市長點的頭,后面幾次就不用新市長點頭,習慣了,辦公室也就順勢而行。

王總說,辦公室肯定是揣摩透了新市長意圖。

肖秘書說,這個就不好說了;不過,新市長也沒有反對。

王總就揣摩出來了,肖秘書要告訴他的真實意思就是新市長不喜歡那四個字,但他就是不直說。他揣摩出了肖秘書內心后就說,大秘書,如果市長不討厭這四個字,你剛才給我提供的這些還算什么重要情況?還有什么分析和參考價值呢?

王總到底是個聰明人,這句話把肖秘書說急了。肖秘書馬上糾正說,我絕不是那意思,我只是把當時的情況說給你聽。肖秘書一著急,王總就更加知道是說到痛處了。但王總明白不能把這層紙捅破,他話鋒一轉說,你今天是什么意思都沒有跟我說,這些都是我揣摩出來的。

肖秘書說,你這么說我就放心了。

王總就向肖秘書討教說,我有個辦法不知行不行。

肖秘書說,你有什么辦法,你說吧。

我們賓館向政府辦打個報告,請求新市長重新題寫“市府賓館”幾個字,你看行不行?王總的意思肖秘書一聽就明白。他是想用這個辦法探清領導的意圖,報告到了政府辦,政府辦肯定要請示新市長,到了新市長那里,同意或者不同意,問題不是一下子就都明白了?

但肖秘書說,王總,事情也不是你想得那么簡單,你還想跟這些當秘書的人玩深沉?你揣摩來揣摩去,這些秘書們誰不一眼就能看明白你的用意了?辦公室的秘書長們會有各種意見,但都不會表態(tài)。報告會送到新市長那里,但新市長也是絕不會對這件事情表態(tài)的,一個當市長的人,能簡單到什么事都給你一個明確的答復,他就肯定當不了市長!何況上面要求領導題詞要謹慎!你這個報告送上去,只有一種結果,就是拖下去,沒有批復,最后又原件返回。這雖然是幾個字,但它涉及到很多敏感問題,現在對領導干部求很嚴,一有不慎就可能因小失大。

王總說,但這些情況不弄清,不對癥下藥,問題還是解決不了,我是天天都睡不好覺!

肖秘書說,既是這樣,那你就試試吧。不過,我告訴你一個辦法,你不要把報告丟在辦公室就了事,如果那樣,你就真會什么情況都得不到;你要拿著這個報告一個個秘書長去找,不要怕麻煩。麻煩往往和細致連在一起。當然,這些秘書長不會在你的報告上簽字,但你找一個秘書長就會得到一個不同的口頭答復,就會知道一點兒內幕,只要你細心地聽,認真地揣摩,你就會明白哪些人是在為前任市長說話,哪些人是在為新市長說話。只要你用心,無論他們說得如何巧妙,你都會聽得出他們的話外之音,到時候你只要將得到的零碎的情況整合起來,就自然會得到一個全面的正確的決策方案。

王總說,不分管這方面工作的秘書長也要找嗎?

肖秘書說,也要找!你少找一個人就會缺少一個方面的信息或者叫情報。

肖秘書最后這句話王總很喜歡,認為這是一句真話。

2

王總第二天就打了報告,自己跑到政府辦去一個一個地找秘書長們匯報。政府辦共有九位正、副秘書長,還算是順利,王總也只花了十幾天時間就都找到了,得到的答復果如肖秘書預言,讓他掌握了很多內情。但這也讓王總感到自己往藤蔓里越走越深,這些內情不僅對賓館生意沒有用,反而要為保密擔當風險。后來,王總請求秘書長們把報告轉給市長,秘書長們一看報告,誰也不愿意當這個二傳手。王總又只好請求肖秘書把報告給市長,肖秘書當然也不愿意,但礙于情面,為了報恩,只得皺著眉頭答應了。

半個月后,肖秘書打電話要王總去取報告。

王總高高興興地跑去,肖秘書把報告給他時,他在報告正反面四處找也沒有找出一個字。王總問,意見簽哪兒了?

肖秘書笑而不答。

王總說,這上面什么意見都沒有啊?

肖秘書說,這上面當然不會有意見,要是有意見那就錯了!這我早就跟你說過。你想想,不敲掉那幾個字會得罪人,敲掉那幾個字就不得罪人了?照樣會得罪另一部分人,所以,什么意見都沒有才是對的。

王總說,那你讓我來取什么報告?

肖秘書說,我們當秘書的有規(guī)矩,交辦的事都得有答復。事辦好了是答復,事沒有辦好,但有交待,也是一種很正常的答復。

王總說,那你讓我們怎么辦?

肖秘書說,該怎么辦就怎么辦。

王總對肖秘書這種答復有了一些不滿,一轉身就拿著報告回到賓館。

王總在辦公室里跟分管行政人事的李副和分管業(yè)務的陳副說起這些事兒時就不停地嘆氣擺頭。但王總還是非常冷靜而堅定決定:敲掉這幾個字。

李副有些疑慮地說,我是拿不準啊,這么做我們是要冒險的!

王總認真地作了如下邏輯論證:我們要冒什么風險?這件事,我是通過認真揣摩的!如果是不讓干這事,這報告上肯定有人簽字不讓干;沒人簽字不讓干,就是有人希望我們干,只是不好明說而已,誰想我們干這事,又不好明說呢?想想不就知道了?這個邏輯難道還有什么問題嗎?

陳副聽王總說這些話,一臉不高興,王總也明白陳總不喜歡聽這些;但李副覺得王總這話的確有道理。王總又重復一句,為了賓館的生存,我寧愿得罪前任市長那幫人,也不愿得罪新市長這幫人。說我勢利,也只得認了!

李副也為王總說話,是啊,如果不讓做,他們就該制止啊!這也都是為了賓館,又不是為個人!

王總喝過最一口茶再補充一句,我們比市府那些還要做得牢靠,我們要來個萬全之策,就是我們統(tǒng)一口徑,不說我們揣摩出的真正的理由,只說那幾個字老化了,影響賓館形象,要換!也讓別人去揣摩我們。

方案一定,就組織實施。

王總往自己的脊梁骨里壓進幾把力氣,腰背就硬直了。于是,他站得像一棵樹地抬著頭,亮著前額,指著高處“市府賓館”那幾大字跟身邊的兩個員工說,老張老李啊,你們今天的任務就是把這幾個老字敲下來,我們要換新的!

王總以姿勢助說話,最后一個字說出來時,他的手非常有力地往他眼前的上空連敲了好幾下。看姿勢,仿佛那幾個字已被他敲了下來,聽話的兩個員工看他那手勢的力度,就深深體會到了王總內心對這幾個字已經很有些怨恨。

王總知道自己有點駝背的習慣,所以凡重要場合需要表態(tài)時,他都要往自己脊梁里壓力氣,讓別人看不出他這個老毛病。現在他是市府賓館的老總,手下有上百號男女,科級,股級一大堆,還有大幾十號水電工、文員、司機和年輕服務員、勤雜人員等,他發(fā)號施令起來不能不顯出應有的威風。

王總布置過任務,老張和老李卻仰望著那幾個字不回應,臉上的皺褶里布滿疑惑和畏懼。

一陣風像子彈一樣掃過耳邊,將大街兩邊梧桐樹上黃得硬硬的葉片立刻摘落了許多,黃硬的葉片有如銅鈴般碰響著飄到地面。清爽的秋天已經過去了很長一串日子,寒冷的冬季就要來臨,而冬天正是賓館生意的黃金期,市府的各種會議都要相繼召開,按照常年規(guī)律,這三個月營業(yè)收入大約要占全年總收入的百分之三、四十,拿王總的行話說,就是四分之一的時間要創(chuàng)下三分之一的收入。王總非常著急,最近市府又有會議不到市府賓館里開,如此下去,損失將無法彌補。王總踩著腳下碎響的梧桐葉,催著老張老李說,任務聽清楚了嗎?

兩個員工這才把抬高的視線收回來,站在他身邊探討著。

老張說,王總,我們就拿個鐵桿來往上鑿,一個字一個字地鑿掉,反正就這幾個字,一會兒就能干完。

老李說,王總,這個東西肯定不好鑿,都是水泥粘貼上去的,人在下施工,怕是不好使勁,恐怕不是老張說的那么容易,想干掉就能輕松地干掉。

王總又把腰站直一些說,我不管你們用什么方法,反正我只認你們今天要把這幾個字敲下來,我們要盡快更新!我現在要強調的是:在施工中要特別注意安全,出了安全事故由你們自己負責!

兩個員工從話音里聽出來了,王總內心著急得不行。但他倆不知道王總為什么會這么著急得不行,就想在王總面前抬抬身價。于是,問王總,干嗎這么著急要把這幾個字敲下來?它礙我們賓館什么了?

王總說,礙我們飯碗了!

兩個員工嘁嘁好笑說,王總這話像說天文,我們聽不懂。

王總說,你們當然聽不懂,讓你們都能聽懂,那就壞事兒了!

一定是因這幾個字,新市長才把政府要開的會議都放在市委賓館去開了,還不下決心馬上解決,市府賓館的日子就被霜打雪壓了。王總再一次確認自己揣摩得正確!但王總是很有組織原則的人,他知道自己不能把這個真實原因跟下屬說出來,就半遮關掩地憋在心里受悶氣;越是這樣,他的話語就越顯得生硬。他又對兩個員工重復一遍:你們今天一定把這幾個字敲下來啊!

對于員工來說,他們也可以不問清這其中的原因,問清不問清都是一樣的,他們的任務就是完成王總安排的工作。王總走后,兩個員就開始商量施工方案。

一共商定了三種方案:一是用簡單直接的辦法,拿鋼筋從下往上鑿,把那幾個字弄下來;二是架上木梯,人爬上木梯去施工;三是從上往下放繩索,人捆在繩索上施工。當然,這三種方案成本最低、施工起來最為簡單的就是用鋼筋直接從下往上鑿。

附近的基建工地上就有很多鋼筋,于是,老張和老李在賓館門口搭了一個安全棚,然后到基建工地上借來幾根長長的鋼筋抬到安全棚里,又把鋼筋用鐵絲接牢,然后戴上安全帽,把接好的鋼筋樹起來,對準那幾個字的邊緣開始一齊使勁,一下一下地往上鑿。很快,字的邊緣就被鑿下來變成水泥塊和瓷片在粉末里飛落下來,嘩啦啦地落在安全棚上面,砸得咚咚作響,進出賓館的人都繞道從另一邊走了。

王總中午又來檢查進度,有些不滿意地說,一個上午,四個字只被你們敲得像是老鼠咬缺了,根本就沒有傷筋動骨。照這樣下去,你們三天都敲不完!

老張和老李覺得王總批評得很對。王總一走,老張和老李內心更著急,但往下越敲越難,鋼筋頭已經找不到可以受力的平面,往上一鑿就滑向空中,別說鑿字,就是要撐穩(wěn)那根搖搖晃晃的長鐵桿也非常困難。

時間過得很快,在總臺的那一排指示世界各地時間的掛鐘里,北京時間已到下午三點。為提高效率,兩個員工一著急自然就想到了第二種方案。他們到堆滿雜物的工具間扛來最長的樓梯,但樓梯躺在地上很長,架上墻去卻矮了,只能架到三分之二的高處。如果能架到有字那兒,自然就只要用鐵錘去敲掉就行,那就方便多了。現在樓梯達不到這種理想的高度,他們又想到站在樓梯上用鋼筋去敲,但樓梯上站不穩(wěn)人,鋼筋太長,搖搖晃晃很不好使勁,兩人蹬腳咬牙地堅持努力了好一會兒,弄得全身汗水還不及事,而且很不安全。王總特別強調過安全問題,他們只得下來想別的辦法,就想到用第三種施工方案;雖然有些麻煩,但已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于是,將木梯鋼筋收拾好,就去找繩索從房頂上吊人下來。

賓館里每年都要搞外墻的衛(wèi)生,備有這種繩索,兩人就去工具房找繩索。繩索放在工具房的角落里,因為一年沒用幾次,上面就壓了不少的雜物。兩人把雜物一件一件地掀開,將繩索扛到房頂上捆牢之后,就看見西下的太陽像一個燒紅的鐵餅掛在天邊矮山巔上,那些云就像是鐵餅上的水燒成了汽霧。

老張說,我們倆今天這任務怕是完不成了。

老李鼓勵老張說,只要人一下去,這幾個字經得起幾下敲呢!下班前完不成,天黑之前還是能完成!

老張把繩頭兒拿來往自己腰上捆,說,我下去,你在上面放繩索。

老李說,還是我下去,我比你輕了十斤肉。

老張朝老李亮了亮胳膊肌肉說,輕能頂什么用?你沒我勁大!敲掉那些水泥字兒要的是力氣!

老李說,人重了,吊下去不安全。

老張說,這么粗的繩索,就是吊頭牛下去也不會出問題!

老李說,王總有話在先了,安全問題由我們自己負責。

老張說,別人負責我們就可以出事了?自己負責也好,別人負責也好,我們都不能馬虎!關鍵是這根繩索很結實,不用擔心!老張又抖了抖那根粗壯的繩索說,你看看,多粗壯!多牢固!

老張說著就一步跳上房頂的矮墻跟老李說,你把繩索抓牢了慢慢放,我慢慢地下去,到了恰當的位置我就告訴你。你就把繩子系牢。我從上面往下敲,敲完一個字,你再往下放一截。

說完,老張像只老蜘蛛放絲,一步一步地往下行,往空中彈一下就往下滑一截。滑到適當位置時,老張伸出手中鐵錘向老李示意說,好!別往下放了,固定!我開始施工了!老張的鐵錘就在半空中響起,響聲散向四面的玻璃,也碎落到街頭上。

鐵錘一到,的確是不難敲,不到二十分鐘,老張就說敲平一個字了,就要老李把繩索往下放一段,他要敲第二個字了。

站在下面或者遠處看這幾個字好像不太大,而當老張貼近這幾個字時才感到每個字都近一米見方,老張就對老李喊道,往下放一米繩索。而當老張正往下一米到達適當位置,準備施工時,老李卻突然發(fā)現,繩索折在房頂墻角處很快斷掉了一部分。繩索本是檢查過沒有發(fā)現斷痕的,怎么就斷了一部分?他不敢大聲把這個壞消息告訴老張,擔心嚇著老張,他一把將繩索的一下段抓牢了說,老張你快上來!

我字還沒敲完呢,敲完了再上來!老張在下面說。

老李說,你快上來歇歇!

老張說,我上來歇歇又下來很麻煩。

老李這時刻只得說,這繩索突然斷掉一半了,我現在抓著繩索呢,你快上來!

老張只得抓著繩索往上爬了,可沒爬幾下,老李手里一下輕了,只聽到啪啦一聲響,老張連那截繩索掉了下去,在空中的窗臺上折了幾下,把停腳在窗臺上的鴿群驚飛起來,然后壓垮了安全棚再跌在地上。

從各個方位傳來一陣驚叫,賓館門口立刻圍了不少人,等到老李從房頂上沿著樓梯跑下來看見老張時,老張已經躺在賓館門口七竅出血,老李問他傷得重不重,老張已經不能作答。王總反反復復地說,我一再跟你們講過,要注意安全,要注意安全……

賓館門口混亂了一陣,但120救護車來過之后,就不再混亂;當吊人的繩索被安監(jiān)部門拖走之后,也就不再有人圍觀;當王總叫清潔工把地上的血擦干凈后,賓館里一切復歸平常。

當天夜里就從醫(yī)院傳回消息,老張已脫離生命危險,但殘廢是肯定了;又從安監(jiān)部門傳回消息,經化驗,吊人繩索是被一種用于清潔的藥劑腐蝕了。

王總就把李副和陳副召集在他的辦公室里關緊門了說事。班子很團結,但有句沒有良心的話三個人都不好說出口:如果一個人死了只要賠償一次,而一個人殘廢了就要養(yǎng)他一輩子!三個人也都不抽煙,就那么靜靜地坐了十幾分鐘,從窗子傳進來的各種聲音就越來越大,越來越雜,車流聲、基建工地挖土機聲在空中都混澆得像沉積億年地質層,膠結得有一種敲不開的感覺。

還是王總的話打破了這種死寂。他說,好啦,問題出來了就退不回去,我們能做的就是面對現實來商量解決這個問題。我們三位都是黨組成員,李副,陳副,你們先談個意見。

平時開會,王總都要李副先發(fā)言。李副發(fā)言,總是得到王總的認同,陳副即是發(fā)言反對也是二比一,按照組織原則,少數壓倒多數,陳副的發(fā)言大多是約等于零。王總時常揣摩著,數字是個非常有趣的東西,需要它的時候,真是非常有用!用得好比槍桿子還有力!后來,陳副也在實踐中揣摩到一種智慧:每次研究事情時,他總最后發(fā)言,如果和他意見相同,他就表態(tài)說同意以上意見;如果和他意見不同,他就干脆棄權。這種小智慧也常常能把王總弄得很被動。而今天王總一說完,陳副卻搶先說話了。陳副說,這四個字好好地,我們干嗎要派人去敲掉?如果不派人去敲那幾個字,哪會有這么大麻煩?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李副看了看王總,王總又看了看李副。陳副搞賓館管理是一把好手,說實話,在內部的業(yè)務管理上,王總和李副只要聽陳副的就行,的確是不用多操心;至于內部業(yè)務管理以外的世事,陳副就懂得少了。但李副是最懂得管理以外的這些事情的,所以,王總這幾年在市府賓館工作就非常地得心應手,陳副主內,李副主外,王總說是管總,其實就是平衡一下陳副和李副之間的關系,把定下來的事辦落實。

為什么要敲掉那四個字?一直沒人說出其中真正的原因,大會小會上都沒有認真說過,前幾次提到這事時,陳副也是一直反對,但組織原則已經壓倒了他。現在,他又把這個問題提了出來。今天王總照樣是不能把真正原因說明,因為那只是他的揣摩,沒有充分的證據;何況這方面的事,有無證據都不能公開說。有些事就是這樣,永遠都不能說明,即是可以說明也要到一定的時候,這是保密和解密的問題。王總只能說,這四個字已經老化到影響賓館形象了,不換不行!

王總還不想發(fā)言,他想讓李副在前面擋一下陳副,然后,自己再出面平衡;李副今天的眼神是一直等著王總先發(fā)言,王總揣摩著李副今天一定有難處,就只好先講這么一句,算是定一個調子,一個開頭。

李副說,我們今天這個會不是追咎責任,而是要研究老張殘廢后的一些具體問題如何解決。這些問題肯定很快就要提到桌面上來。

陳副又問,四個字好好地,為什么要派人去敲掉?

李副一看陳副的臉色,就不敢正面回話,他怕和陳副爭吵起來。陳副是扛著木頭不轉肩的人,他認準的理兒是絕不服輸的;何況這事情不能吵大,更何況擺在桌面上來說,他陳副的確是對的!最關鍵的是李副和王總都不能把揣摩出來的敲字的真正原因說出來。如果說出來傳開了,在上級領導面前無法交代,在下級員工面前也無法交代。

見李副今天縮頭縮腦遲遲不肯說硬話,王總知道李副心虛,但王總更明白關鍵時刻最怕的就是心虛!如果處處表露出心虛的樣子,那遲早就會真象大白。王總不得不挺身而出地說,陳副,你是一位業(yè)務型領導,不該明白的事情,你最好不要弄明白;弄明白了,除了受氣之外,什么賺頭也沒有!

陳副說,我什么好處都不要賺,問題是好好的一個員工被弄成了殘廢人,老張一家人的幸福報銷了,也給我們賓館帶來了如此大的損失。這樣一件大事,連責任都不追咎一下,以后誰還有責任心?

李副知道陳副這話是針對誰來的。李副說,那你就要王總追咎吧!陳副,你一定以為這是我出的點子吧?

聽聽這個話,往下還說幾句,就會互相揭露了!相互一揭露,有些事就會露尾巴!王總也想不到自己的這個揣摩會弄出如此大禍,他現在非常后悔,但后悔莫及。此刻,他絕不能讓人把這這些內部事情說白,他從中阻攔說,不要說這個話了!你們知道現在社會上都怎么議論老張是如何摔殘的嗎?現在已經有人說到市委、市府里面去了,事情肯定會往大處鬧。一方面領導會找我們,另一方面,老張的家人也肯定會找我們。我們現在就是要統(tǒng)一口徑,跟領導匯報,就說是那四個字已經完全老化了,有一個字還掉了一個筆劃,嚴重損傷了賓館形象,不換不行;至于事故嘛,那當然是施工人員的疏忽大意所造成。處理意見嘛,我們馬上到勞動人事部門去熟悉有關政策,按國家有關規(guī)定執(zhí)行。內安才能外穩(wěn),從現在起,我們必須同心同德處理好即將到來的一切問題!

陳副進一步強調說,那四個字老市長才題過幾年?好好兒的,我是天天看著的,根本就沒掉過一筆一劃!

王總瞪了一眼陳副說,你這個人啊,怎么這么不動腦筋?我把話都說到這個程度了,你還不明白?好了,陳副你還是一心一意搞你的賓館內部管理,由李副負責處理這起公傷事故,有什么需要一起研究的重大事情我們開會決定。我們說是那幾個字老了,它就是老了!我們說那幾個字筆劃掉了,它就是筆劃掉了!我們說要換,它就是要換!無論是誰找我們,問我們,我們都不能把個人意見臨降于組織之上,都不能說別的理由!

話說到這兒,李副就走了,他怕陳副再挑出什么枝節(jié)來,難得說話。

李副一走,陳副也就站起來要走,但王總一揣摩,覺得今天這事兒還沒有把陳副磨平,如果就這樣散會,陳副肯定不服;他不服就會說些不負責任的話,一旦陳副把字沒有掉筆劃這些真相說出去,他王總就不好圓場,就會惹麻煩。他叫住了陳副說,陳副你留下來,我想跟你單獨談談。

陳副說,談什么?

王總說,既然留你下來,自然就有要談的事情。

陳副說,還是這個事情嗎?

王總給陳副倒了水放在他面前的茶幾上說,還是這個話題,但我要告訴你的都是你還不知道的事情。

陳副平靜了一下自己的心情,他不明白還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王總說,在我跟你說這些之前,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陳副說,什么條件?

王總長說,告訴你的真事兒你不能說。

陳副說,你說吧。

王總說,你還沒有答應我。

陳副說,我答應你。

王總說,你知道我們賓館營業(yè)收入與去年同期比,少了哪一塊嗎?

陳副說,少了市府會議收入這一塊。

王總說,你知道這又是為什么嗎?

陳副說,不知道。

王總說,好,那我就告訴你……

3

陳副被王總說的這些事帶進了一個深深的迷宮,他一拍屁股站起來說,我懶得聽你這些事,太復雜了!我只管經營賓館。陳副走出辦公室做他的事去了。

陳副可以這樣,但王總無法如此灑脫,他還得面對這些現實。

本來,經周密策劃后才下定決心敲掉那幾個字,是應該完全沒有問題的,沒有想到這么個簡單任務就出了這么大的安全事故,把好好的一個老張給摔殘了。王總是喜歡老張的,老張平時做事可是個細心人啊!都怪當時沒有把那根吊人的繩索檢查出問題來。但有些化學藥劑的腐蝕肉眼看不出來也是真的,也不能太怪老張和老李過于粗心。王總揣摩著這些事兒,日夜寢食不安。

當然,這些事都只是現象,最根本的問題是他揣摩的市府會議不來市府賓館召開的原因;只要這個原因屬實,他就沒有退路,這一切也都不該后悔。該出來的事,那就讓它出來吧!一切都得冷靜地面對!

現在敲字、換字的事兒不得不暫時停了下來,那些棚架還沒有拆除,賓館門口難免有些臟亂,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工作得分個輕重緩急。王總眼下最要緊的是去醫(yī)院里看看老張,跟老張談談,讓老張承認施工的當時,王總是認真說過安全問題的,還說安全問題由自己負責,現在出了安全事故就不要把責任都推給賓館,抓住賓館不放。

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如果責任全在賓館,老張那邊肯定會提出很多要求,那就成了說不清白的事情;如果責任不在賓館,自然就好說話多了,即是答應老張一些要求,也是出于同情和照顧,有積善行德的意思。王總就邀了李副一起去醫(yī)院看望老張,把感情基礎打好,為今后處理具體問題創(chuàng)造有利條件。

同去的司機到醫(yī)院門口買了一個大花籃,又買了不少水果和奶粉,王總親自抱著花籃,李副和司機提水果和奶粉。

李副是第二次來看老張了,當時送醫(yī)院就是李副陪著救護車的,就對老張的病房很熟悉。

跟著李副上了電梯,走過一個長走廊拐過彎就到了老張的病房。病房里已經擺著鮮花了,老張的妻子在病床前守著,因怕女人力氣不行,賓館又把老張的同事老李也安排在病房作陪同人員。老張摔斷了一只腳和一只手,醫(yī)院還說傷了運動神筋,身體不能動,但神志很清楚,他躺在床上看見王總、李副和司機抱著花籃提著禮品來了,就哭著有些不好意地想坐起來。王總馬上壓住他說,老張你千萬別亂動,你躺下!你好好躺下!

老張說,給領導添啊添啊添麻煩了。

王總說,老張你千萬別這么說,讓你受這么大的痛苦,我們真是心里難過。

李副馬上插話,王總早就要來看你了。賓館太忙了!

老張說,謝啊謝啊謝領導。

王總就從衣袋里取出一個紅包塞在老張手里說,這是七千元錢請你收下。

老張極力辭謝說,這啊不好,王啊王總;真啊真的,這實在啊不好啊意思!

王總說,職工們每人湊了50元,單位拿了兩千元,這是對你這次受傷表示慰問的意思,其他問題下一步再說。

老張說,幾個啊字沒有啊完全敲啊掉,倒弄得啊大啊大家都不安寧了。

王總見把老張的情緒擺平了,就說,今天不談工作,我來醫(yī)院,一是來看看你,二是來問問你還有什么困難和要求。

老張用眼神咨詢了一下妻子,王總揣摩到老張說話已經非常吃力。老張妻子說,現在我想讓我老張好好養(yǎng)傷,不談這些事。談起來會讓他心情不好,影響治療。

這是王總求之不得的好事。王總說,你的想法很正確,很正確!也很有道理!

老張馬上跟著說,是啊,我現在啊,腦啊腦子里一片啊空白,只有啊鴿啊鴿群不分日夜,在啊我腦子里亂啊亂飛!好好的一啊一個人,怎么就斷啊斷了一只腳,斷啊斷了一只手?還半邊身子動啊動不得。

老李幫老張回憶說,那是你當時掉下去驚飛了窗臺的鴿群。

王總說,你和老李倆都在這兒,施工前我是不是一再囑咐你們要注意安全?

老張和老李都承認王總當時的確說過安全問題。

王總強調說,我還說過出了安全事故,你們要自己負責,你倆應該還記得吧?王總把話越來越引向他今天要說的內核。

老張的眼簾像突然被風刮了一下,就拉下來合攏了,他要用閉眼這個辦法把眼前的現實拒絕在外,把那些遠去的事情拉回來。王總把眼神轉向病床前的老李,老李轉轉屁股說,關于安全問題,王總你口頭是說過,但我們也沒有簽字畫押,又沒有書面合同。聽口氣,老李是考慮過這些問題之后才這樣說的。

還沒有涉及到具體問題,老李就這樣幫著老張說話,王總有些不高興。但考慮到這種場合,為壓住自己的內心火氣,還是緩了一下才回答說,自己單位的人干自己單位的事,難道還要每干一件事都簽個合同?以前也沒有這個先例吧?

老李知道王總有些不高興,但他還是站在老張的立場上為兄弟說話。老李說,安全事故也不是你說自己負責就能讓自己負責,還有國家勞動部門要管這些事的。

老李這句話讓王總思想復雜起來,憑這話,王總高看了一眼老李,明白老李肯定是研究過勞動安全方面的法規(guī);這同時也提醒了王總,老張頭上的事情最后恐怕還是要聽勞動安全部門的意見,現在他還用不著和老張、老李抬杠子自討沒趣,就安慰了老張幾句,告辭出了醫(yī)院。

走出醫(yī)院大門,李副向王總建議說,我們要先去勞動部門了解一下有關政策,老張這個事我們恐怕要認真對付才行;即是老張不說什么,老張的家屬和他周圍的人也肯定有出點子當參謀的,老李今天就已經是話里有話了,你應該聽得出來。如果我們心里沒個底數,到時就會措手不及。王總說,該給老張、老李說的安全問題我沒有少說,現在出了安全問題,老張自己本該有重要負責,但我也作好了準備,能給老張的好處,我們還是要給他,老張畢竟在賓館里工作了這么多年。我辦事向來有三個原則:能辦的我盡力辦,不要人家有多說話;辦不到的我一定跟人家說明理由;如果我辦不到,又跟人家說明了理由,人家還要霸蠻逼迫我的話,我也就不會再客氣。

李副說,你這三個原則是不錯,但是,你要知道,如果老張那邊有人逞強說蠻話提出一些讓你辦不到的要求,你怎么辦?人都是同情弱勢群體的。

王總說,遇到這種情況,我就是按第三個原則辦,不客氣!

李副說,你真要那樣,事情就會鬧大。

王總說,我只要按照傷殘政策辦到位,還能大到哪里去?

李副說,如果事情都像你預想的那樣,那當然是好,只怕問題不會是你想得那樣簡單。

王總說,這事情明擺著,我就不相信老張和他家人還能弄出個什么復雜來。

李副說,真要弄出什么復雜來,就很可能不是老張家的人弄的。

王總說,那會是誰弄的?

李副說,現在我也說不準。不過我在想,如果事情鬧大了,說不定還有些人往里面添藥水。走一步瞧一步吧。

王總開始接受李副的這些分析,李副之所以能讓王總得心應手,也在于他和王總一樣,很會揣摩別人。

迎面吹來的寒風把他們的每一句話總是很快的吹碎了散掉,消失在身后。

王總和李副花了些時間了解勞動部門的傷殘政策和其他兄弟單位處理這類事情的先例。在沒有向老張作出最后答復的這些日子,賓館是平安的。但是,對老張的傷殘事故作出最后答復的第三天,老張那邊的人找到賓館來了,提了不少要求;有的要求讓王總聽了很不高興,但考慮到老張的傷殘情況,王總還是忍了,沒有發(fā)泄出來,只是苦口婆心地解釋和勸說。不過王總非常清楚,處理傷殘事故,在原則問題上,一開始就要把話講得硬一些,不然就會后患無窮,不好收場;因為在這件事情上,一句話要管很多年。別的單位跟他介紹的也都是這種經驗。

王總早有這個心理淮備,所以,別的要求都在幾次談判中一個一個達成了協(xié)議,只有要求把老張的妻子安排進賓館作正式合同工,王總沒有答應。他當然也想盡早把這事兒平息下來,事情鬧大了對賓館,對誰都不會有好處,但是老張妻子年齡太大,身體也不好,完全不適應賓館工作。

這個要求被王總拒絕后,老張妻子當時也沒有說什么,好像是接受了,但第二天她和另一些人再來賓館時就堅決不依,非要王總答應不可。接下來,雙方談判無數輪達不成協(xié)議,那邊來了好些人鬧到市府賓館里,而且來人不斷增多。王總一邊給自己鼓勁一定要把原則堅持下去,一邊又還是怕事兒鬧大;雖然自己沒有出面,暗里還是讓李副、陳副安排這些人好吃好住,跟他們好言相勸。

但這些人越鬧越來勁,他們睡到九、十點鐘起床,早餐不合口味還要大發(fā)脾氣,讓飲食部的人很不好辦。他們吃了、住了還要圍攻王總,簡直讓王總不敢在賓館里現身。王總已到勞動部門問清了政策,心里有了底,加之自己向來服軟不服硬,這些人再次圍攻他時,他把話漸漸地說得硬了起來,甚至說,你們就是把我打死在賓館里,我也不會答應你們這個要求!為老張說事的人也開始了解王總,得知他在賓館工作干得不錯,人緣也好,在賓館是鬧不出什么好結果的,就想用領導來壓一壓王總。

有些人開始走進市府時,看到那一對威嚴的獅子,看到那些威嚴的辦公室,看到那些進進出出的高檔車,還有些膽怯,他們都來自城郊農村,多數人還剛剛因為土地被征用而由農民變成居民,還從來沒有這樣鬧過事,沒有這方面的經驗。他們找不準套路,懵懵懂懂地找到幾間辦公室說了些情況,但沒有任何人答復他們的問題。他們只好在政府辦門口的草坪里坐的坐,躺的躺,反正是到了農閑的日子,早晚在賓館里有吃有住,他們是一點也不著急的樣子。在草坪里閑坐久了,他們就開始折取一些細樹枝來剔牙齒,摘下嫩樹葉來打葉炮。這讓院子里的園林工心里一陣一陣地刺痛,一個中年園林工穿著高桶皮鞋拿著鏟土的鏟子走過去說,你們沒有看見這上面寫的字嘛?說事的人一看園林工所指的地方,才看見草叢中的一塊麻石上寫著兩行綠字。

園林工念道:草木皆生命,踩折有哭聲!

說事的人笑了,說,我們怎么聽不到哭聲?

園林工說,你們趕快出來,否則,我罰你們的款!

說事的人一聽什么“哭聲”“罰款”,馬上來勁了,一個個都站起來問園林工,我們坐都不能坐了?這地方還屬于中國嗎?

園林工被問得想不出話來回答,就不想和這些說不通道理的人說下去,就把鞋子上的稀泥都擦在說事人要坐的地方。

事情越鬧越大,圍了很多人看熱鬧,有些人就私下問情況,說事的人就從頭至尾地說了為什么要在這兒坐著,說是市府賓館的王總叫老張、老李敲“市府賓館”那四個字出了重安全事故,致老張摔殘廢。這事兒就在大院里很快炸開了。

說事的人這樣堅持了幾天,問題沒有得到解決,經驗卻學到了不少。每天都有些土地被強征,房子被強拆的城郊農民來上訪,他們不坐草坪,而是拿著瓶裝礦泉水坐在車輛過道處找領導說事。于是,馬上就有領導來跟他們做工作,請他們進辦公室去聽他們的訴求。為老張妻子說事的人就感到自己不值錢了,坐了幾天沒有個領導來理他們,還和個種草養(yǎng)花的大吵了一場。他們也就照著別人的做,也在賓館里拿了瓶裝礦泉水坐到了車輛過道處找領導說事。

這果然很有效,他們也被請進了政府辦會議室。會議室在他們眼里真是闊氣,墻上像是都用布蒙了,布上面還有各種各樣的圖畫,四壁又掛了幾大塊鏡框,鏡框里有字有畫,字有的認得,有的認不得,但會臺正上方的那副畫的確是畫得很好。那是一副山水畫,山勢極為雄偉奇秀,山下流水曲帶,草木極為豐茂,肥壯牛羊成群。說事的人就議論起來,一個說,這副畫畫得真好啊!一個笑笑說,現在是真實的景色越來越差,畫的景色是越來越好。

其實王總也派了人跟蹤這些說事的人,知道他們進了機關大院,王總就先跟信訪辦等各有關辦公室打了招呼,要各辦公室的人幫忙作工作。

這些說事的人一到會議室就有服務員彬彬有禮地來給大家倒茶,服務員也真長得漂亮,她親切的笑臉和熟練的倒茶動作,讓大家感到了一種享受,這些日子失去的身價這下子又補償回來一些。接待他們的人是一位年輕漂亮的女局長,大約三十多歲,個子不高,紅紅的圓臉上總是一臉的笑容,笑起來還有兩小酒窩,穿著打扮一點不顯洋氣,但非常得體可愛。她態(tài)度很好,也很會做工作,先不談正事,一股勁地問農村情況,農民醫(yī)療保險怎么樣?住院報銷多少?手續(xù)好不好辦?種糧養(yǎng)豬的補貼到不到農民頭上了?六十歲以上的老人養(yǎng)老的錢現在是不是拿到了?過年過節(jié),在外面打工的年輕人都回不回來?村里還熱不熱鬧。她把大家都說得樂悠悠的之后,才開始詳細問了情況,問了他們的要求,然后把農村的美好前景好好地描繪了一番,勸他們回去,說,現在啊,農村的日子真是好過,水泥馬路都通到村口了,電燈電話都到家了,擔糞鋤草還可隨時拿手機打電話聊天;晚上回來,一杯小酒擺在桌上,一邊喝酒一邊看各國總統(tǒng)鬧矛盾。糧食自己有,蔬菜自己有,吃魚吃肉自己有,什么時候要吃都不要錢買,還很環(huán)保,那真是神仙日子啊!相比之下,城里那些沒有職業(yè)的人就難過多了,他們沒有錢連根蔥也買不回來!現在農村好啊!

說事的人被這位女局長描繪的美好生活感動了,真是不愿再為老張這小事兒鬧下去,在這城市里呆久了也沒意思,雖是吃住都不錯,但至少是麻將沒法地方打了,不幾天就都離開賓館回家了。

4

王總知道這些情況后,特地派李副到信訪局接女局長來賓館里高興一下。

女局長來賓館那天,因天氣有些冷,她特地穿了貂皮領子長大衣,完全不像當時做農民工作的樣子,一副優(yōu)越福態(tài)。王總心情輕松就有了閑情逸致,在賓館見面握手之后往沿長廊往前走時就說,局長,看到你,我就想起一個人。

女局長含情脈脈地一笑說,想起一個什么人啊?

王總說,王熙鳳。

女局長馬上有些不高興地說,我以為你想起什么好人來了。

王總說,你不喜歡王熙鳳?

女局長說,她深夜里把喜歡她的男人頭上澆糞尿,把我們女人的名聲都搞壞完了。

王總說,我最喜歡的女人就是王熙鳳!她又漂亮又能干,還能用最智慧的辦法守身,特別是會哄人,哄老的哄小的,她都很有一套,連劉姥姥都成了她的好朋友。這樣的人才你到哪里去找啊!

女局長說,要是她能給你當副手,恐怕你就不用老張和張李去敲掉那幾個字了,只要她到上面去轉轉,什么事就都會擺平了。

王總說,是啊,所以我看見你就想起王熙鳳。

女局長說,我可不敢當。

王總說,你看你這么漂亮這么能干,把說事兒的那幫農民幾下子就給我擺平了,哄順了,我怎么能沒有這個想法呢?

女局長終于被王總說得高興地笑起來了。她說,那你就把我要到你這兒來當副手吧。

王總怕陪在旁邊的李副不好受,就說,你來就一定要做一把手;你做一把手,我們就跟著你享清福了。

女局長說,看看,我說我們當官的都是假話多吧,又說我如何好,真說我要來了你又想辦法拒絕了。

王總說,請都請不來,哪還想拒絕呢!

這么說著走過長廊,轉過去就進了溫暖的包房。女局長一邊脫掉長大衣一邊說,這個包房真豪華啊!王總,我是受寵若驚啊!

王總說,你是我們的大功臣啊!

女局長走到自動麻將機旁邊按了按自動開關,麻將就整整齊齊地從冒出來擺放在桌面上。她說,現在人真是聰明哪,打麻將都機械化了!

王總說,別的科學領不領先我不敢說,打麻將這一項,還是可以算世界領先吧!機械洗牌、碼牌省時省力。

陳副走進門來插話說,上世紀八十年代只見大家看書求知識;日子剛剛好過,現在就只見大家不要命地玩麻將,不要命地吃喝嫖賭。我們有些人真不會過日子!

李副在一旁糾正陳副說,不玩麻將不行,人人都去認真讀書想問題,也不好對付,也是個麻煩事。

王總說,你們倆都在說些什么呢?陪局長搓幾圈?

女局長說,不搓了,這些天遭強拆的農民來訪的多,頭兒交待的任務重,沒有那份閑心。

王總說,這回我得好好地感謝你啊!

女局長說,感謝什么呀,你太客氣了!像這樣的人還是比較好哄的,因為畢竟不是涉及到他們自身的利益;只有那些遭強拆的人最難說服了,你給他們賠笑臉,他們都把笑臉當著擦屁股的廢紙!

王總說,你們對城市建設有貢獻啊!

女局長說,說得好聽!我們把自己臉皮當屁股,讓別人賺錢!

王總說,別人會記得你們的。

女局長說,你王總還請我們吃頓飯,那些賺了錢的人,一天到晚只恨我們手里沒有槍,巴不得我們像戰(zhàn)場守陣地的戰(zhàn)士,幫他守在工地上不回家。

因為王總自己請客,菜也就照最好的點。菜上齊后,女局長一看,就說,王總,你太客氣了,弄了這么多好吃的。

王總說,你為我們保駕護航辛苦了!賓館里的好菜今天都要讓你嘗嘗。

女局長說,那今天就要放開肚皮飽吃一頓!

王總說,飽吃一頓可以,但萬萬不能放開肚皮啊!像你這么漂亮的女人一放開肚皮,那就有人要犯男女錯誤了!

女局長說,現在哪還有男女錯誤啊,只要不強奸。王總啊,這伙說事的人一走,你就高興了是不是?

王總說,是啊,這些天讓他們攪得不得安寧,在賓館里都不敢隨便出入了。

女局長說,想不到你們的工作還和我們有聯(lián)系吧?

王總說,真是想不到。今天要敬你兩杯。

女局長說,酒就不喝了,我從來不喝酒。

王總說,今天來個特殊吧。

女局長說,不行!頭兒讓我當這個局長,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看中我不喝酒。在我們這個崗位上,喝酒不行,什么時候有任務了,一臉酒氣去見老百姓,老百姓就會火上澆油,就會認定你是貪官,就會給自己的工作增加難度。

王總說,那倒也是。那就來點飲料?

女局長說,你沒有看電視、報紙上說的那些話?那些飲料沒有真正能讓人吃起來放心的。

王總說,那就隨意吧。

女局長說,我以茶代酒。

王總說,我們搞賓館業(yè)的人,有兩大特點,一是能喝酒,二是怕喝酒。你不喝酒,我們也就正好不喝了。那就來個健康餐,大家吃飯,多吃點菜。

晚餐后,送走女局長,王總聽了一會兒音樂就睡了。這晚上睡得比以往任何一個晚上都甜。第二天起來,他嘗到了睡眠飽足的好處,精神就像春天的樹芽,非常整齊,想什么都思路通暢。但他剛在自己的辦公室坐下來,李副就進門來說,王總,如今真是有些惟恐天下不亂的人哪!

王總很隨意地回道,如今有些人閑得什么事兒沒有,他們不太愿意關心科學家,而是熱心于關注那些明星,一個明星戀愛了,結婚了,離婚了,生孩子了,都要當新聞炒得天旋地轉,無聊至極!天下太平,衣食無憂的庸人就這樣!

李副說,網上有一條很重要的新聞,你還沒有看吧?

王總自信地說,我不看,但也聽說了,就是公安部門抓了十幾位“站街女”,結果發(fā)現都是男兒身,是不是?

李副說,這是另一回事。我說的重要新聞是與我們賓館有關。

今天一定是因為高興,李副說了這么些話,他還沒有揣摩出李副的內心,王總一下認真起來說,什么新聞與我們賓館有關?

李副說,我給你打開電腦你看看。

李副給王總點開網頁上“社會新聞”,找到一條標題“老張緣何致殘?因人廢言該停”。點開這條新聞后,王總腦子里“嗡——”了一聲,他不得不坐下來認真地看完。新聞是說他這個賓館要敲掉前任市長題寫的賓館名,讓賓館的老張和老李去施工,結果老張在施工中因吊人的繩索因故中斷,摔斷一只腳一只手致殘,還損傷了運動神筋。繩索是因為遭化學藥劑腐蝕未發(fā)現,這不足為奇;奇怪的是要敲掉賓館名字的原因是懷疑新任市長不愿意把市府會議放在由前任市長題寫賓館名的市府賓館里召開。

王總看完新聞后跟李副說,這事情的真相只有你知我知,我是沒有跟任何人說過。

李副知道王總最善揣摩人,于是他急了。李副說,王總你的意思,那就是我跟外面人說的?我才不會呢!

王總此時的確是想過,李副是否是要把他弄垮臺,然后他將賓館老總取而代之?但現在沒有這方面的證據,王總覺得不能把李副弄得罪,眼下最需人用。王總說,也真是沒事找事做,這么個小事也值得在網上炒作?

李副好心地提醒說,王總,你還沒有覺出這則新聞的真正用意嗎?

王總說,還有什么用意?

李副說,關鍵是后面這句話。你想想,說新市長不愿意把會議放在由前任市長題寫賓館名的市府賓館里開,這事兒只能是我們心里想的事,這么公開到社會上去,會是一個什么結果?這將是一個說不清的問題。一方面,前任市長那邊的人會因此浮起來借此說事;另一方面,新市長這邊的人也會相應地浮起來有所作為。

王總得意地笑笑說,李副,你真比我還會揣摩人心,揣摩事兒。他們要鬧就讓他們鬧去,我也正想看看他們的熱鬧。

李副又提醒他說,就怕他們要看你的熱鬧。他們真鬧起來,最后就要由你買單。

王總說,你這是什么話?怎么會要我買單?

李副說,前任市長這邊的人一定希望把事情鬧大,因為這會對新市長很不利;而新市長這邊的人絕不會為這樣的事情買單。上面的屋檐水滴下來只有在地上的水溝里流,最后,你不兜著走?

王總說,我還沒有愚蠢到這種程度!

李副說,到時候由不得你!現在事情正越鬧越大。你還不清楚這條新聞的影響,你看看,樓主才發(fā)幾小時?流覽和跟貼的已有幾千。這是一個非常敏感的話題。現在官方也很關注網絡,很多腐敗案子就是網絡搞出來的。我估計,這條新聞的影響很快就會反饋到領導那里,領導的意圖也很快就會下達到我們這里。

王總沉著地想了想,非常自信地說,我是又打文字報告,又作口頭匯報,誰都沒有給我一個明確的答復,網絡這些狗屁他們就當真著急了?

李副說,現在網絡作用太大了,一下子就會傳遍全世界。領導不能不重視。一些網民說話非常不饒人,不信,你往下看看他們那些貼子。

王總聽這么說,只得往下看貼子。

網民青草說,老張怎么不摔死呢?摔死了就好連尸抬到政府去!

網民老古董說,官場怪事!SJB(神經病)!

網民銅豌豆說,怪什么?新官不喜歡舊貨!

網民一江水說,豬!這事有什么好說的?我們辦公室經常干這類事!

網民出土肥豬說,少見多怪了!誰寫不是那幾個字?誰寫不是那意思?干嗎要敲掉?

網民樹葉蟲說,樓上是羔羊!問題難道是出在那幾個字上嗎?問題是在字背后的那些人!

網民八大金剛說,汗!樓上精明!佩服!

網民野火燒不盡說,好笑!小兒科,還佩服!

網民滿天星說,一朝天子一朝臣,說什么好呀?

網民路漫漫說,新、老市長以前在一起“戰(zhàn)斗”吧?

網民毛毛蟲說,肯定在一起“戰(zhàn)斗”過,不然,怎么連幾個字都要受牽連?

網民高山老道說,中國文字歷來因人受罪,因人享福!怪乎哉不怪也!

網民一劍血說,卵話!

網民石板叮當說,前任市長一定是被新市長搞下去的吧?

網民苦菜根說,怎么不見前任市長被“雙規(guī)”?

網民海藍藍說,蠢寶!這一級干部誰沒有個硬后臺?沒有硬后臺的人才會被“雙規(guī)”。

網民歪看世界說,新市長的后臺應該比前任市長的后臺還要硬,不然怎么會把前任市長擠走呢?

網民在水一方說,那也不一定,也有換屆時正常調走的。

網民再世鐘魁說,MPJ(馬屁精)!新市長的人吧?這么會說話!

在水一方說,路見不平一聲吼啊!

再世鐘魁說,前任市長調走沒有提拔,這背后的話還用別人明說嘛?

網民長須農夫說,肯定有問題!

網民酸菜一缽說,樓上腦子進水。這年頭還說“肯定有問題”?

網民茶葉青青說,樓上說得對!

網民正義天平說,應該讓紀委把這些人都抓了!

……

王總突然把鼠標放下,往后仰躺起來,閉上眼睛說,我簡直不敢看下去了!這將是由網絡造成的一場洪災,洪水已經沖開河道肆意漫淹。看看這些話都泛濫到哪里去了呀?

李副說,你還是耐心看下去。每一條貼子都是一種思想,一種看法,同時也都是一種可能。你再往下看,就說到我們賓館了。

王總繼續(xù)往后看。

網民大力士說,這事情也得感謝市府賓館的王總啊!

網民花和尚說,王總一定是揣摩官場心態(tài)的高手,不然就不會有這杰作。

網民花開四季說,一個賓館頭兒,作服務工作的,也是苦差事。

網民司時雄雞說,身邊美女如云,勝過三宮六院,吃的燕窩海參,還是苦差事?早該結果他了!

……

王總關了電腦,有些無所適從地說,不看了!再看下去,我就該槍斃了!

李副說,網上的東西,不能不在乎,也不能太在乎;不在乎的話,說不定就會開天窗;太在乎的話,你會活活的被貼死!

王總說,我只想把這些網民好好罵一頓。

李副說,你千萬別這樣!你真要在網上罵了他們,貼子會鋪天蓋地淹死你!

王總說,我們堅決不能承認有那個因人廢言的想法,堅決不能承認真因為有那個想法才惹起這么禍事!說這個話的人我相信沒有任何證據,完全和我們一樣只是一種猜想。

李副說,是的,我們堅決不能承認!

王總說,你還有什么好辦法對付這些事?

李副說,對付網上的事有網上的辦法。網上就像陰間一樣,你要變成鬼才能走進去。你剛才看了這么多網名,沒有一個是真實姓名,也許這里面就有你身邊的人。針對網絡,我們要作好三個方面的工作:一是要分析這條新聞的源頭是從哪里出來的,分析蓋樓的人是誰;二是要組織人往好的方面引導;三是要作好應對上面追究下來的準備。

王總說,沒名沒姓的,你知道蓋樓的是誰?

李副說,只要用心分析,就不難發(fā)現蛛絲馬跡。第一,蓋樓的人是對內情非常熟悉的人,不然就不會把敲字的原因,敲字的人和吊人的繩索遭化學藥劑腐蝕等這些情況說得那么準確;第二,蓋樓的人是想把這個事情鬧大的人;第三,把這個事鬧大的后果是對新市長不利,由此推斷,肯定是對新市長不懷好意的人;第四,對新市長不懷好意的人,很可能就是老市長的人……這樣分析下來,蓋樓的人也就可以浮出大致目標了。

王總說,要具備以上列舉這些條件的,依我看,只有政府辦的人,因為他們掌握的情況才會這么準確;只有這里面才會有人希望把這個事情鬧大;只有這里面最有可能藏有對新市長不懷好意的人;只有這里面最可能有老市長的人。

李副說,我和你的分析結果差不多。

王總說,這么看來,是他們要借網絡做文章了。

李副說,肯定的!

王總說,但愿這個事情不要惹大了!那些貼子有的話說得真可怕!

李副說,網絡其實非常適合中國人,人變成鬼然后什么話都可以說,什么人都可以罵,表面上又還可以顯得很仁義。所以中國的網絡發(fā)展速度驚人地快。

王總說,我現在擔心領導會不會看這些貼子,看了這些貼子會是什么反應。

李副說,領導不一定親自看,領導身邊有專門管網絡的人,他們肯定是看了。

王總說,如果真像我們分析的那樣,是老市長的人要把這事情鬧大,那就不會這么輕易收場。

李副說,這要看對新市長產生什么不利影響,影響有多大;如果沒有什么負面影響,也許一切都會這么平平安安地過去;如果對新市長負面影響太大,那肯定就還有其他的斗爭方式出來。

王總說,但愿他們的斗爭不要把我們卷進去。

李副說,肯定要卷進去的。

王總說,真要卷進去,那就麻煩了!那將比市府的會議不到市府賓館開還要嚴重。

李副說,我們一定要做好被卷進去的準備。

王總說,我們準備什么?怎么準備?

李副說,只要卷進去,就要回到事情的源頭。回到源頭上其實很簡單,就是誰讓老張和老李去敲那幾個字。

王總說,這個我不推脫責任,是我安排老張和老李去敲字的。

李副說,那一下步就要看是誰讓你安排他們去敲字了。

王總說,沒有誰安排。

李副說,沒誰安排,你為什么有事無事去叫人敲那幾個字?

王總說,我不敲掉那幾個字,政府會議不來我們賓館開啊呀!

李副說,你怎么知道政府不來賓館開會是因為那幾個字呢?

王總說,這個,我們心里不是都知道嘛!

李副說,這只是你的揣摩,擺上桌面上是不能這么說的。

王總說,那當然不能這么說!我向市府辦口頭匯報和文字報告都只說那四個字老化到嚴重影響賓館形象了,我根本沒有說別的理由,這是最好的證據。

李副說,但口頭匯報沒有得到過任何答復,文字報告沒有得到過任何批復。真要有事,誰都不會給你擔責任。

王總說,我也被這事兒搞累了,要來的事就讓它早來吧!

5

果然政府辦秘書長來電話,不過是找李副的。電話很神秘,不說具體內容,就叫李副到政府辦去一趟。

李副為避嫌疑,馬上跟王總通氣說,聽口氣,這個電話有些不對勁。

王總說,你先去吧,有什么事兒你回來了再說。

李副就去了一趟政府辦。秘書長正在審定一個會議報告,李副走進辦公室有點故作輕松地說,秘書長,我到了。

秘書長沒有抬頭,只是眼鏡不冷不熱地對他亮了一下,從鼻子里哼出一個字:坐。

李副在秘書長對面的沙發(fā)上坐下,看著秘書長,等他說話。盡管秘書長很冷靜,但李副還是能在他臉上讀到皮肉下面的信息,他預感到了一場雷雨的到來。

辦公室里很靜,只是窗外很遠的地方傳來絲絲縷縷的機械聲,秘書長翻閱報告的聲音很響,常常把若有若無的聲音打斷。

大約等了20分鐘,秘書長才說,這回你們賓館做了件大好事啊!

李副趕緊把一雙腳往面前收攏起來,內心難免緊張,但嘴上還是輕松地說,秘書長,如果我們什么地方做了錯事,請多多批評。

秘書長說,你們難道還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錯事嗎?

李副故意說,我們不知道,請秘書長明示。

秘書長說,你別給我玩兒裝傻,你李副還有什么事揣摩不出來?你李副是何等的聰明人,別人不清楚,我還能不清楚?這一套都是我玩剩下的!

李副說,我真的是不明白。

秘書長說,網上都炒得這么沸沸揚揚了,你們還不知道?

李副知道自己此時不能再裝傻了,就轉了話說,噢,秘書長是說網上那事兒?網上什么事都是小題大作的。

秘書長把報告放到一邊,用筆頭點著桌面認真起來說,你還這么認為?說你們遲鈍和木訥都太寬容你們了,你知道你們這把火燒到哪兒了嗎?直接燒到新市長屁股底下了!

李副本是知道這事兒最后會牽到新市長那兒去,但他作出一副受驚不止的樣子說,怎么會有這么嚴重呢?我們真沒有任何意思讓新市長不高興啊!我們賓館換幾個字和新市長能有什么關系呢?

秘書長說,照這么說,還是別人冤枉你們了?

李副說,真的,秘書長!為新市長排憂解難才是我們應該做的,我們沒有任何給新市長添麻煩的意思。

秘書長說,如果你們是有意給新市長添麻煩,那我今天就不是這么平和地跟你說話了。現在的問題是,無論你們有意還是無意,事實都擺在這里了,你讓新市長怎么交差?

李副說,我們敲掉我們賓館那幾個字,怎么就弄得新市長不好交差了?

秘書長說,你們?yōu)槭裁淳头乔玫裟菐讉€字不可呢?

李副說,那幾個字已經老化到嚴重影響賓館的營業(yè)了,連市府最近的幾個會議都不在我們市府賓館開了。

秘書長說,會議在不在你們賓館開,和這幾個字有什么關系呢?

李副說,我們王總想,肯定是那幾個字太老了。王總在口頭匯報和文字報告中都講得很清楚,這事情,秘書長你是知道的,所以就叫人敲掉,好換新的。

秘書長說,誰能拿得出證據證明是這幾個字影響了你們的營業(yè)?

李副本來也想說新市長第一次到市府賓館接待客人時問過那幾個字,但他一想,萬萬說不得!說出去自己就是引火燒身。他馬上想出一個話題說,我們營業(yè)額就是證據,還要誰拿出什么證據?

秘書長說,營業(yè)額是你們自己的事,算什么證據?沒有任何證據的事,誰叫你們這么胡亂揣摩領導的意圖?你們就是有這個想法,也不能到社會上去說呀!

李副說,我們哪會到社會上去說呢?肯定不會說啦!我們除了市府辦打過報告之外,我們對外面什么也沒有說過。

秘書長說,那網上這些人是怎么知道你們這些想法的?

李副說,肯定都是隨意揣摩猜想的,很可能是那些到市府鬧事的人瞎猜胡說,讓別人信以為真了。

秘書長說,現在你要明白這件事的嚴重性。網上這么一鬧,老市長那邊的人浮起來,新市長這邊的人也浮起來,現在有人說新市長是雞腸狗肚,小家子氣,容不得老市長在市府賓館題字。上面已經關注這件事情了,據說有關領導還約談了新市長。

連李副也沒有想到事情會有這么嚴重。他說,這么一點小事還驚動了上級領導?

秘書長說,其實事情沒有什么大小,大事情處理得好,就會變小、變沒了;小事情處理得不好,就會變大、它就是大事了!

李副說,秘書長,你說得很對,這可是處理世事的大哲理啊!

秘書長說,我們查來查去,根源還是在你們王總身上。

李副說,王總其實也是好心,一心想把賓館搞好。

秘書長說,想把賓館搞好,也不能就往那幾個字上瞎猜啊!

李副說,市府的幾次會議都不放市府賓館開,王總著急也是有情可原。

秘書長說,市府的會議不在市府賓館里開,你們最后把真正原因弄清楚了?

李副說,秘書長,這個我們沒法弄清楚。我們當時也拿不準,不知道這幾個字該敲還是不該敲,于是,我們先是口頭匯報,后又報了文字報告,我們的確花了不少的時間和精力揣摩領導的意圖。但到最后,沒有任何人給我們一個明確答復,包括秘書長您在內。

秘書長知道李副是要跟他較真了,他說,這種事情你想想誰能給你一個明確答復?怎么答復?幸好我們沒有任何答復啊!如果答復同意你們敲掉那幾個字,那就糟了!那現在說起來就等于是我們承認……那幾個字的問題?如果答復你們不同意敲掉那幾個字,誰知道新市長內心里怎么想的?你說誰敢明確答復你們?

李副說,秘書長,你這倒是句實在話,還是你們高明!不過,連你們都有這些想法,這就難怪網上那些發(fā)貼子的人!但你們不明確答復可以,我們就不行,我們需要盡快增加營業(yè)額。

秘書長說,這我理解你們,但你們也要學會想問題。你們?yōu)槭裁淳蛦螁沃会槍δ菐讉€字呢?如果你們把賓館外墻來一次全面換新,不就避開了別人猜想,不就避開了新、老之間的矛盾了嗎?

說到這兒,李副不再有理由反駁,他說,當然,這怪我們當時沒有想周到,揣摩來揣摩去,到底沒有揣摩周全。

秘書長說,現在網上炒得這么厲害,總得要有個交待。我今天找你來,該說的也都說過了。你回去跟王總先打個招呼,要他有個思想準備。

李副聽秘書長的話里里藏著話,就問道,要王總作個什么樣的思想準備呢?

秘書長說,這個還要我告訴你嗎?你不要再問,我也不會告訴你。

李副說,你不告訴我,我怎么跟王總說呢?叫他作個什么思想準備呢?

秘書長說,反正不是好事兒。

李副不再往下問了,他知道這個事在秘書長嘴里問不出來的。有些事,在秘書長這樣的人嘴里是永遠都問不出真正結果的!再說,問得太明了,回去向王總反而不好說,說出來兩人都難堪。不過李副還是為王總求情說,請秘書長高抬貴手。

秘書長說,這不是我能左右的事情。

李副說, 那就請秘書長多美言幾句。

秘書長說,只怕美言無濟于事。

秘書長雖不明說,但李副這么曲折幾下之后,心里也就有譜了。李副說,王總這些年也是把賓館當生命的人,請領導也設身處地為他想想,就算辦了錯事,也是好心辦的錯事。

秘書長說,這個我知道,但原則問題不是做數學題,不能正負抵銷,只能一票否決!

談到這兒兩人都感到沒有話說了。李副起身告辭走了。

李副回到賓館里,直接走進王總辦公室,王總還在那里計算這個月經營情況。李副說,王總,秘書長要我?guī)г捊o你,要你作好思想準備。

王總說,他打電話要你去,就為這事?

李副說,說了半天,最后也就這事兒。

王總說,要我作好什么思想準備?

李副說,秘書長沒有說,他說他也不好明說。

王總說,真是秘書長,什么事到他那兒就都“秘”了!

李副說,不過他最后一句話是說,反正不是什么好事兒。我看,他別的話都沒有什么實質意義,但最后這句話信息量還是很大。

王總不再算賬了,聚精會神地和李副探討起來。王總說,他真的說了“反正不是什么好事兒”了?

李副說,他真的說了這個話。

王總說,那么,他的意思就是要我作好最壞的思想準備嘍?

李副說,我想應該是這個意思。

王總說,那就是要撤我的職了?

李副安慰王總說,我想還不致于這么嚴重吧。

王總說,那是要處分我?

李副說,這些事也是車到山前必有路,用不著我們這么瞎猜吧。

王總說,要處分也好,要撤職也好,總得有個理由吧?總得給個說法吧?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對呢?你沒有問問秘書長?

李副說,哪能沒問呢?秘書長說,關鍵是網上把事情炒大了,現在變成了新、老市長之間的事了,上級領導都關注這事了,新市長感到很不好受。

王總說,他們這些事與我有何相關?

李副說,問題是因為你要老張、老李敲那幾個字而老張摔殘了才掀起這么多波瀾。沒出這事兒誰知道他們之間的那些事兒呢?還有人瞎說你是受人指使而干的。現在言論自由,什么話都有人敢說。

王總說,世事怎么是這樣不分青紅皂白了!

李副說,有人說你敲字為了滅某某的威風;有人說你是故意弄出這么個事兒來給某某惹麻煩。

王總想,既是自己揣摩錯了,也不該被他們看成這種人吧!王總說,真好笑!認真想起來,我哪兒都沒有做錯!當初,市府的會議不在市府賓館開,這就是他們錯了;后來,我和你多次找有關領導匯報要敲掉那幾個字,為慎重起見,又還打了文字報告,那么多秘書長就是沒有一個人給我們一個明確答復。這說明什么?充分說明這些秘書長們和我一樣有這種揣摩。如果不能敲那幾個字,我們敲字的報告遞上去之后,他們就應該明確答復不能敲;沒有阻止我們要做的事,不就是說可以做嗎?這么簡單的道理,難道還要別人說嘛?網上炒出多大的事來,責任都在上面,不在我們頭上。

李副說,現在就是因為他們沒有明確答復才錯在我們頭上;如果有了明確答復,錯誤就不在我們頭上,而在他們頭上了!他們到底比我們聰明許多!

王總說,想起來真是好笑,敲字敲殘廢的人不吵了,倒是與敲字摔殘無關的人真吵大了。

李副說,現在是分不清誰有關,誰無關,都絞成一團了。老張那邊也還沒有真正安撫下來,據說還有人在暗里唆使他家屬跟賓館較勁。

王總說,我們還是先把老張這邊的事擺平,你跟老張家打個電話,要老張妻子來一下,我們再跟她談談,說不定就能把事情談妥。上次也是外人摻和其中,不然,老張家的人不會是那個態(tài)度。

李副說,談過這么多回了,今天再談得有個新思路,不然就不一定有效果。

王總說,不要怕麻煩,老張是真正的受害人。生命只有一次,他好好一個人,健康地生活那該多快樂啊!現在屎尿都要妻子接了,他家人怎么罵我,我都認了,實在是苦了他!

李副說,老張妻子來了,你親自跟她談呢,或者是我在前面先擋一下,留個回旋余地?

王總說,我要親自找她談。把老張的事辦好了,我就挨處分撤職也無遺憾。

李副說,她恐怕對你有成見,談不成事的。

王總說,有些事的成功,就在于最后堅持一下!

李副說,好。我馬上就去落實。

李副從王總那兒回到自己辦公室就給老張家打電話。

老張已經回到家里治療了。李副說,老張,你怎么不在醫(yī)院里多住些日子?

老張說,反正治啊不好,何必多啊多花賓館的錢呢。我在家吃啊吃藥打針,可以少啊少花錢,還可以方啊方便家里人照料。

李副聽后,心里暖了一下說,老張,你真是個大好人啊!人都到這樣了,還在為賓館著想。我們非常感謝你!王總說了,他要把你的事情談妥,你看什么時候派你愛人來賓館一趟?

老張說,我啊我要自啊自己來。

李副更加在心里暖了一下,說,你自己能來了?

老張說,我已經買啊買了輪啊輪椅,我要愛人推啊推我。

聽老張說話,語言上已有障礙。李副說,那太麻煩你了。我馬上向王總匯報,你稍等一會兒就回你話。

6

李副把老張的意思轉達給王總時,王總一下熱淚盈眶了。他說,李副,哪好讓老張坐輪椅來賓館呢?你去準備一下,我們馬上去老張家。

李副說,準備些什么呢?

王總說,也沒有什么好東西買,就帶三千元現金吧。

李副自己開車,王總在賓館門口上車一起去老張家。

老張家住在市郊的一個農家小院里,看得出,老張沒有摔殘之前是認真經營過這個小院的,進了大門就是小花園,桔樹、柚樹、桂花樹都長成了非常好的形狀;花也是紅、黃、白相間;還有鳥兒不時飛到樹上來。一棟兩層樓磚房都貼了瓷磚,很亮眼,老張如果不摔殘,退休以后拿著一份工資在這里養(yǎng)老,那真是幸福無比!王總站在院子里大聲叫道,老張,我們看你來了!

家里沒有應聲,但一會兒,妻子就把老張推出門來。這已經是春末夏初了,老張卻還戴著帽子。戴上帽子的老張坐在輪椅里就顯得完全是一位老人了,本來他還不滿五十,沒有摔殘之前,還是一位非常能干的好勞力;因為長期沒有曬太陽,他的臉卻比以前白了。他朝王總笑了笑,表示歡迎。

王總加快步子走上去握了老張的手說,讓你受苦了!老張啊!

老張好像已經完全適應了現在的生活,他很熟悉地把嘴巴抬起來,讓妻子給他抹了一下嘴角的涎水,他含含糊糊的說了三個字:我命啊命大!

王總說,是啊,老張,你命大!從那么高的地方摔下來,都還能活著。

老張妻子卻哭著說,人都這樣了,還嘴硬!

王總從老張妻子手里要過輪椅,把老張推到桂花樹下就談了起來。

王總說,老張,我們是來跟你商量事兒,我們已經研究了,把你妻子招為長期合同工。

老張說,你問啊問她。話剛說完,嘴角又有了些涎水。妻子抹去他嘴角涎水說,他現在這個樣子也離不開我了。當時也沒有想到他會摔得這么重,以為他還能恢復生活自理能力,所以,旁人要我堅持進賓館工作,我就跟你們強烈要求了,我還和家里那些人鬧到市府,現在想起來我真后悔,請你們別見怪。

王總說,嫂子,你這是哪里話啊?只要你不見怪我們,我們哪有資格見怪你啊!難得你們這么寬容。

老張妻子說,是禍躲不脫,那么牢實的繩索誰知道會出這種意外呢。老張和老李都想不到,難道你們還能想到?

王總說,都怪我們放繩索的地方堆的雜物太多太雜,被化學物浸蝕了還不知道。嫂子,過去的事都別提了,今天我是特地來把你們的事兒談好。老張這樣子也確實是離不開你了,你不去賓館上班,但把你作為賓館的長期合同工開工資,享受長期合同工的一切待遇,包括養(yǎng)老、醫(yī)療等,我們都給你辦好,你就在家里一心一意照料老張。你看如何?

老張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你問老張。

王總說,老張,剛才說的你都聽清楚了嗎?

老張說,好啊感啊感謝了!

王總再問了一句老張的妻子,嫂子你看行嗎?

老張妻子說,那就太感謝你們了!

王總說,既然說好了,那我們就要簽個合同,免得將來人事變動出現糾紛。

李副說,過兩天我把合同弄好再來請你們簽字。

事情談得非常順利,老張一家人留王總和李副吃中飯,王總要走,他悄悄地跟李副說,我看著一個好好的老張摔成這樣,心里難過,就是龍肉我也吃不下!

于是,王總和李副回到賓館。王總又跟李副強調說,你抓緊把老張的事辦好。

李副第三天就去老張家簽合同,簽好合同回到賓館找王總匯報時,陳副說王總去上面了。

李副問,是他自己要去還是上面要他去。

陳副說,是上面電話通知他去。

李副明白,秘書長說過的那種“不是好事”的話要兌現了。

果然,那個下午王總都沒有來上班,李副幾次打他的手機,都是無法接通。

第二天李副來得很早,走進賓館時他看了看表,才七點,他急著要問問王總昨天的事情。

李副沒有想到王總比他還早。李副說,王總,你來得這么早啊!

王總說,我昨晚十一點到現在就一直在辦公室里沒有回去。我要打移交了。

李副下意識地癡了好一會兒,他知道有不好的事兒要來,但沒有想到來得這么快。他說,王總,你今天怎么突然說這話了?

王總說,接我的人都已經定好了,不過,不是你和陳副。

一種復雜的情感襲上李副心頭,這種結局讓李副感到有點意外,但也在意料之中。他長嘆一聲說,怎么會來得這么快啊!

王總說,越快越好!早把這事平息下來,能讓很多人過上平安日子,我一個人得失算不了什么!都怪我喜歡揣摩這個,揣摩那個。我現在才明白,其實這都沒有必要,一切只有順乎自然才會什么遺恨都沒有!

李副顯出為王總抱不平地提醒王總說,你現場應該問問,當時到底是什么原因市府的會議不放市府賓館開。你總不能這么不明不白地換下來!

王總說,我哪能不問呢,當然問了。

李副說,他們怎么答復?

王總說,他們說,是新市長考慮出席那幾個會議的領導都住在市委那邊,所以,把那幾個會議放市委賓館開了。

李副說,那新市長第一次來市府賓館接待客時,問“市府賓館”那四個字是誰寫的,又是什么意思呢?

王總說,這我也問了,新市長是說那四個字寫得好,他喜歡。

李副啞了!

王總說,在市府賓館這個崗位上,我天天都得揣摩別人,我累了!我不想再揣摩下去!

李副說,你平時也是個犟脾氣啊!

王總說,在有些問題上,過錯也在我自身。

李副說,難得王總你這么會想事。

王總說,自己揣摩錯了,難道還去怪別人?現在我最歉疚的就是對不住老張。你把老張的合同簽好了沒有?

李副說,簽好了。

王總說,一定要在我辦移交前把合同簽好,免得夜長夢多,來了不熟悉情況的人又為難老張一家人。

李副將合同遞給王總看,王總看了老張在合同上簽的名字,還加蓋了他的私印。心里釋然,笑了下,將合同還給李副說,無論誰來接替我,你們都要好好支持他的工作,不要搞內耗,賓館經不起折騰,事業(yè)經不起折騰!

李副說,王總,你真不愧為一位好老總啊!

剛過三天,來接替王總的人就到了。來的就是新市長跟班秘書肖秘書。

王總和肖總打過移交就離開賓館,很多日子都不到賓館去,手機號也換了,讓大家找不著他。有人以為他是鬧情緒,但他的確不是,而是住進了醫(yī)院。

李副和陳副聽王總的話,很支持肖總的工作,于是,肖總進入角色很快,政府的所有會議也都安排到市府賓館來開了,一場驚天動地的揣摩事件平息下來,賓館工作很快有了起色。

王總知道賓館工作有了起色后很高興,那天,肖總打電話請他下午去賓館里坐坐,他就去了。

王總走到賓館門口時,像變了個人樣,真的老瘦了許多。肖總在賓館門口看施工,一時簡直認不出王總來了。

市府賓館的外墻已經完全被施工的腳手架和安全網罩住,里面什么也看不見,因此王總就調換了幾個角度要看看那幾個字是怎么處理的;如果還是領導題字,他就想看清楚肖總到底是請誰題寫的,但怎么也看不見。肖總對王總很熱情,主動走近來握了王總的手,王總就迫不及待地問,那個賓館名請哪位領導題寫?

肖總感到王總的語氣里有一種關愛,肖總說,是從電腦上下載的。

王總眼睛一亮說,你比我聰明,你做得很對!

肖總笑笑,像深水面上的一絲漣漪,意思是不置可否。

兩人走進休息室的茶巴坐了下來,肖總笑著說,老領導,請你來,其實沒有什么事,就是想晚上請你一起吃個晚餐。

王總答應了。

晚餐后,王總因為喝得微醉,他對這個賓館的強烈情感一下激活起來,大家都走了,他還要獨自在院子里散散步。

經他這么多年經營,賓館里面的園林風景已經不錯,走過鴛鴦池,走過長廊,走過弧橋,走到詩詞畫墻那兒他摔了一跤,跌進了水池。他在水池里坐了下來,凝視著墻上的竹影發(fā)癡。燈光從竹林背后照過來,正好把竹影映在詩詞墻面上,從過道門口吹進來的風把竹影搖得變幻無常,它們一會兒聚首合議,一會兒發(fā)怒分開,一會兒竊竊私語,一會兒高聲大罵……那些竹影像是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敢說,什么都不在乎。這讓他突然對這個熟悉的地方有了些陌生和疑懼,他知道,自己在心理上可能出了什么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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