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及改革家的困境是什么?改革的成敗在歷史時空中有無周期性的軌跡?這是兩個值得探討的問題。在中外歷史上,也確有不少著名的先例可供參考。
梭倫與商鞅:困境相似結局不同
公元前594年,梭倫出任雅典城邦的第一任執政官,推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他廢除債務奴隸制和殘酷法律,按財產分級賦予政治權力,建立三權分立架構,奠定了雅典民主政治乃至西方民主政治的基礎。
梭倫改革在貴族與平民的夾縫中進行,既幫助了窮人又恪守中道。他曾以詩明志:“我拿著一只大盾,保護兩方,不讓任何一方不公正地占據優勢。”
亞里士多德曾在《雅典政制》一書中,談及梭倫在改革中的困境:
當梭倫完成上面所述的憲法時,平民時常來找他,并且為著他的法律而使他感到煩惱,批評這些,問問那些;他既然不愿變更法律條文,又不愿居留而受謗,所以旅行埃及,以經商和游覽該地為目的,聲明十年之內,將不回來,因為他認為他沒有義務留下來解釋他的法律,大家應該遵從他所寫的法律條款。而且這時他的境遇也很不順適……因為人民期待他制訂法律,重新分配一切財產,而貴族則希望他或則恢復以前的制度,或則只是略加變更;但梭倫雙方都不討好,盡管他如果隨意袒護一方,就有成為僭主的可能,他卻寧愿遭受雙方仇視,而采取曾是最優良的立法,拯救國家。
公元前572年,梭倫在執政二十二年后放棄權力,前往埃及、塞浦路斯、小亞細亞等地漫游。他出走之后,雅典社會矛盾進一步激化。公元前560年,庇西特拉圖以武力成為雅典僭主。但這位僭主繼續推進改革,原有的改革成果得以保全。梭倫游歷十年后返回雅典,退隱在家從事研究和著述,死后安葬在故鄉薩拉米斯島。
相形之下,東方的改革家商鞅,就不像梭倫那樣知進知退。商鞅在秦孝公支持下,于公元前356年、350年先后兩次實行變法。“平權衡,正度量,調輕重,決裂阡陌,教民耕戰,是以兵動而地廣,兵休而國富。故秦無敵于天下,立威諸侯。(《戰國策》)”新法“行之十年,秦民大說(悅),道不拾遺,山無盜賊,家給人足。民勇于公戰,怯于私斗,鄉邑大治。”(《史記·商君列傳》)而利益在變法中被侵犯的貴族們,則強烈反對他。

據司馬遷記載,智者趙良曾當面批評商鞅的為政風格:“相秦不以百姓為事,而大筑冀闕,非所以為功也。刑黥太子之師傅,殘傷民以駿刑,是積怨畜禍也。”他指出商鞅“危若朝露”,“秦王一旦捐賓客而不立朝,秦國之所以收君者,豈其微哉?亡可翹足而待”,勸其急流勇退。商鞅沒有接受趙良的勸告。
性格決定命運。公元前338年孝公薨逝,秦惠文王繼位,商鞅失勢出逃。他在位時法令森嚴,逃亡中投宿旅店遭拒,被捕車裂而死,后人譏為“作法自斃”。司馬遷認定他“天資刻薄”,“刑公子虔,欺魏將卯,不師趙良之言,亦足發明商君之少恩矣”。
拋開道德評價,兩位改革家的共同之處,是在頂層與底層的夾縫中奮斗,而其新法在他們下臺后均得以繼續實行。不同在于個人結局:一位執政二十二年全身而退,換來新法十年不變之約;一位行新法十年大治,專政十八年最終勢敗身裂。
中外改革周期:多以五至十年為一節點
盡管上述兩場改革時空各異進程參差,但梭倫的十年約定和商鞅十年成功,還是引發了我的思考。任何事物的發展都存在階段性,檢索中外歷史上有代表性的改革,大體上以五至十年為一節點,越到近代越有節律感。
北魏孝文帝改革:公元471年即位,自484年起開始改革,首推俸祿制,翌年頒布均田令。十年后(495年)遷都洛陽,全面實行漢化政策。499年崩逝,在位28年。
北宋王安石變法:公元1069年出任首相,陸續實行均輸、青苗等新法。五年后(1074年)罷相,翌年被召回復職,1076年第二次罷相。下臺后新法猶存,1086年司馬光為相,盡廢之。
明朝張居正改革:自公元1572年起,連續十年任內閣首輔,創制“考成法”“一條鞭法”。1582年病卒后,被褫奪官爵,查抄家產。
俄國沙皇亞歷山大二世改革:1856年召見莫斯科貴族,提出自上而下改革農奴制的設想,翌年成立農民事務秘密委員會。五年后的1861年,頒布農奴制改革法令。1881年準備啟動君主立憲改革,遇刺身亡。
日本明治維新:狹義的明治維新,自1868年宣布改元“明治”始。廣義上則可從1867年起算,包括“大政奉還”、“王政復古”等政治事件。五年節點上(1872年)廢藩置縣,十年節點上(1877年)結束西南戰爭,維新大局底定。
列國改革歷史進程中,還有不少以五至十年為一節點的情況,例如:俄國斯托雷平土地改革(1906-1911),中國清末新政(1901-1911),美國羅斯福新政(1933-1939),前蘇聯戈爾巴喬夫改革(1986-1991)等。節點本身未必十分規范,同時也存在著例外:如中國唐代的“永貞革新”和清代的“戊戌變法”,皆歷時百日即告失敗;而歐洲的宗教改革,則長達一個世紀……等等,需具體分析其政治、文化等方面的特殊原因。
失敗標本之一:斯托雷平改革(1906-1911)
亞歷山大二世遇刺身亡后,羅曼諾夫王朝的改革停滯。1905年革命后,尼古拉二世被迫頒布了等同于憲法的《俄羅斯帝國基本法》,成立國家杜馬實行多黨制。沙皇俄國最后一位改革家斯托雷平,于1906年由內務大臣升任大臣會議主席(首相)。
斯托雷平改革從矛盾沖突最激烈的土地問題入手,可謂切中肯綮。斯托雷平努力將傳統村社份地私有化,改善農民的法律地位和經濟境遇;同時通過地方管理和自治機關的政治改革,試圖扶持起一個保守忠君的富農階級,維持帝國的經濟和政治穩定。
按當下的說法,斯托雷平是個標準的新權威主義者,改革與鎮壓兩手抓,兩手都很硬。為強推土地改革方案,他不惜得罪貴族地主,曾于1906、1907年間兩度解散國家杜馬;同時建立軍事法庭網鎮壓國內“敵對勢力”,在1906至1909年間,就有逾3000人被處于絞刑,被稱為“斯托雷平的領帶”。
斯托雷平的鐵腕式改革手法,曾受到另一位改革家維特伯爵的批評。他在頂層與底層之間腹背受敵,處境略似兩千多年前的梭倫和商鞅,且逐漸失去沙皇的支持。在五年節點上,政治改革慘遭滑鐵盧,地方自治方案于1911年遭第三屆杜馬否決,斯托雷平被迫辭去首相職務。同年9月14日,他被革命者刺殺,挽救沙皇俄國的最后一次改革宣告失敗。五年多之后,“二月革命”“十月革命”相繼爆發,羅曼諾夫王朝傾覆,政權落入布爾什維克之手。
失敗標本之二:大清新政(1901-1911)
斯托雷平改革失敗之際,鄰國大清的新政也進入了彌留時刻。
義和團事變和八國聯軍入侵,導致了《辛丑條約》的屈辱結局,也成為大清最后一次改革的起點,其方向與三年前的戊戌變法雷同——學習日本實行君主立憲。新政期間,官制、行政、軍制、法律、財稅、幣制、教育等改革逐步推開,并廢除了沿襲千年的科舉制度。
五年后新政出現第一個節點,朝廷于1906年9月下詔預備仿行立憲,設立專門政治體制改革機構“考察政治館”。各地紛紛成立立憲公會。1908年8月頒布《欽定憲法大綱》,并公布了以九年為期的籌備立憲時間表,同時放寬報禁黨禁,推行地方自治,各省選舉咨議局。
1908年11月15日,慈禧太后及光緒帝同日逝世。近年考古發現證明:光緒系中毒身亡。此前這對母子的權力斗爭,導致了戊戌變法的失敗,此后則令新政在臨近第二個節點時出現變數:滿族親貴擔心在政治改革中失去權力,1911年5月成立了以“太子黨”為主體的“皇族內閣”。13名內閣成員中,滿人占8名(其中宗室6人、覺羅1人)、漢人4名、蒙古人1名。
滿清以少數民族入主中原,對漢族士人多取利用而不信用的政策。朝廷用人,滿漢之別由來已久。錢穆先生曾指為自私的“部族政權”,余英時先生亦形象地稱之為“族天下”。同光以來,以曾國藩、左宗棠、李鴻章等為代表的漢臣,在太平天國之亂和洋務運動的歷史機遇中,獲得了政治、經濟實力,并在“東南互保”中培育了地方政治勢力。
1905年的廢科舉,斷絕了多數漢族傳統知識分子的仕進之途,一時怨望甚多。1910年,漢族士紳組成的各省咨議局,曾聯合十數省督撫請愿向朝廷施壓,要求提前立憲及速開國會。自私的“皇族內閣”,更重燃起沉寂二百多年的滿漢仇恨,令漢族官員和士紳轉而傾向民族革命。咨議局還在鐵路國有化問題上與中央政府對抗,四川保路運動成了武昌起義的導火索,憲政改革逆轉為排滿革命,導致了大清王朝統治的覆滅。

余論
歷史上的改革家,處于不同階層利益沖突的夾縫中,一步不慎,全盤皆輸。梭倫和商鞅兩位改革家,是古代史上政治成功、下場迥異的范例。斯托雷平改革和清末新政,是近代史上同期失敗的一對典型。反思改革成敗得失,不免令人感嘆:梭倫的政治智慧,的確是人類文明史上的一顆恒星。
革命家列寧和孫中山都曾擔心,朝廷改革的成功,將令他們的革命抱負失去機會。執政者憑借“頂層設計”自上而下地推行改革,目標都是避免革命。如果利益圈子太小或無法平衡各方利益,其后果往往是人亡政息,甚至犯下“顛覆性錯誤”。
縱觀中外改革史,多數改革都不太可能持續太長的時間。如果改革在啟動后的五至十年間不能取得勢頭,就不大可能繼續。
(責任編輯黃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