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園冶》是一部系統闡述中國古典園林造園手法的專著,其作者是明代后期杰出的造園家計成。計成不僅是一位造園家,還是一位詩人和旅行家,他幼年飽讀詩書,四處游歷山水名勝,喜好山水畫,正因其年輕時期的見多識廣以及文化素養的積累,才成就了這樣一部偉大的有關中國傳統造園學的著作。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這些詩詞不但體現了古代人居環境的高雅品位,也說明了植物在古典園林造園中的重要地位。《園冶》全書分為三卷十一篇專論,涉及相地、立基、鋪裝、掇山等造園過程中的各個步驟。通覽全書,有關植景的內容只是在各篇章結合不同的主題被反復提及,并無專篇記述。筆者分析,植物作為有生命力、動態變化的造景要素,并無固定的造景成法,正如鄭元勛在《題詞》中所寫:“園有異宜,無成法,不可得而傳也。”
影園是清初揚州八大名園之一,是計成在晚年時期親自主持規劃設計的一座私家園林。該園坐落之處極富夢幻之趣,柳影、水影、山影掩映交雜,好似一幅如真似幻的大型水墨山水畫。可以說,影園集中體現了計成天人合一的設計思想,以及其倡導的詩意棲居的生活方式。本文旨在以此為例,整理與歸納出《園冶》各篇中與植景設計相關的論述與思想,力圖展現計成親近自然、尊重自然與文化的傳統的設計哲學和生活美學思想。
相地合宜,因循環境
江南文人園林造園講究“因地制宜”,相地之初,基地“有高有凹,有曲有深,有峻而懸,有平而坦”,這些變化豐富的地形被視為場地本身寶貴的特質,植物的栽植也應順應地形的特點,做到“相地合宜,構園得體”,而較少人工干預,即“自成天然之趣,不煩人事之工”。影園的花木栽植即遵循了“適地適樹”的原則,在“趾水際者,盡芙蓉;土者,梅、玉蘭、垂絲海棠、緋白桃;石隙種蘭、虞美人、良姜、洛陽諸草花。”
江南私家園林不僅僅“可行可望”,更是“可游可居”者。園主居住于此,讀書品賞、吟詩作畫,需要與之相符的空間氣氛,而植物對于營造園中安靜宜人的小環境發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計成在《園冶》的“立基篇”中提到造園建立地基之時,首要選定廳堂的位置,保證其有好的觀景點;其次在廳堂周邊栽植花木,為其營建舒適的小氣候。影園的“讀書藏書處”背東朝西向,造園者以“梧、柳障之”,即使在炎炎夏日,亦可“不畏日而延風”。
在計成看來,場地本身原有植物,也是可以“因借”的重要造園要素。《園冶》“相地篇”中,計成曾提到改造舊園時,要“妙于新翻,自然古木繁花”,即整舊翻新舊園時要保留其原有花木,使之木古花繁,一仍舊觀。鄭元勛在《影園自記》中提到影園舊址原為一廢棄園圃,“四面柳萬屯,荷千余頃,萑葦生之”,計成認為此地“是足娛慰”,遂以“影園”名之。影園入門曲徑幽深,徑兩側密布松杉,想必是造園者藉由場地原有“參差之深樹”,才成就了園子東南面古木交柯、濃蔭如蓋的山林氣勢。
江南文人園林造園一向重視古木保護,《園冶》中也多處體現了計成的古木保護思想。計成認為,在造園時,若生長多年的古樹有礙于建筑檐垣的建構,則應“讓一步可以立根,斫數椏不妨封頂”,因為“雕棟飛楹構易”,而“蔭槐挺玉成難”。在影園的玉勾草堂前有兩株不知何年栽植的西府海棠(Malus micromalus),鄭稱其“高二丈,廣十圍”,是“江北僅有”,計成并未將其移栽,而是保留原地,與玉勾草堂相得益彰,成為其堂前之景。
景以境出,情景交融
園林中意境的產生,不局限于有限的物象,而是“境生象外”,通過景素的虛實結合,賞景者與景象之間的情境結合,產生象外之象,景外之景。這種意境的欣賞是物我交融的情感體驗,正所謂“非唯我愛竹石,即竹石亦愛我也”。
察物象變遷 江南文人園林植景設計講究“虛實相生”,“實”指的是植物、山石等實物景素,而“虛”指的是天光云影、風霜雨雪霧等在山水畫中以“留白”方式出現的引人遐想的景素,而這種無形的景素也要通過自然的表現,使人能夠感受和欣賞,才更有富有情趣。植物作為一個載體,與自然天象相互交融,使園林成為一個四維的立體空間,擁有了豐富的感官體驗。
《園冶》中有很多描寫園林中的“賞聲”韻事,以天地之清音來反襯園林庭院之幽寂——
移竹當窗,分梨為院;溶溶月色,瑟瑟風聲;靜擾一榻琴書,動涵半輪秋水。清氣覺來幾席,凡塵頓覺懷遠。
這種靜中見動,寂處聞音的描寫,引發賞者思古幽情,令人感嘆滄海桑田和人事更替。在有些情境之下,“賞聲”也不失為一件趣事——
涼亭浮白,冰調竹樹風生;暖閣偎紅,雪煮爐鐺濤沸。渴吻消盡,煩頓開除。夜雨芭蕉,似雜鮫人之泣淚;曉風楊柳,若翻蠻女之纖腰。
伴著風雨天籟之音小酌,酒過微醺,頓覺竹樹搖曳、柳枝擺動,好似翩翩女子扭動纖細的腰肢起舞。如此悠哉逸事,誰人不享呢?
園林中的花木作為散布馨香的源泉,其嬌艷的花朵,清香的果實吸引昆蟲鳴禽飛繞期間,產生一派“紅杏枝頭春意鬧”的生氣意象,為園居生活平添了幾分精致與生趣。《園冶》中不乏對這種蝶舞蟲喧場景的描寫——盛夏“林陰初出鶯歌”,林樾陣陣風生;秋涼“蟲草鳴幽”,如訴幽怨,舉目望見“一行白鷺”飛過紅顏如醉的丹楓;寒冬晚風中幾只昏鴉落在飄零的枝頭,殘月下的寒雁發出聲聲哀鳴。在實際規劃設計中,計成秉承這一理念,在園中栽植適宜禽鳥棲息的花木,吸引鳴禽停留。據《影園自記》記載,影園東南臨水河堤多栽植垂柳(Salix babylonica),“鸝性近柳,柳多而鸝喜,歌聲不絕”,河岸邊的垂柳引來棲息的黃鸝,“春夏之交,聽鸝者往焉”,故臨水置半浮小閣,“專以候鸝”。在鳥語花香的自然環境中,賞者成為自然中的一員,與自然融為一體。
借花木言情 《園冶》的“借景篇”中,計成用優美的文字描寫了許多閑適優雅的園居生活場景,讓讀者真正體味到融入園主的情感體驗、情境交融的賞景方式。春天“掃徑護蘭芽”,居室彌漫淡淡幽香,“片片飛花,絲絲眠柳”,使人不覺“頓開塵外想,擬入畫中行”。夏天“幽人即韻于松寮,逸士彈琴于篁里”,或賞“半窗碧隱蕉桐,環堵翠延蘿薜”。秋天池荷余芳依然讓人留戀,但已“梧葉忽驚秋落”。“冉冉天香”飄來,桂花悠悠而落。冬天已至,園中只剩殘籬晚菊,于是“探嶺暖梅先”,寒風中“木葉蕭蕭”,只有“幾樹夕陽”與“數聲殘月”的陪伴。
由此可見,計成對四季不同景象的描述,皆通過植物作為載體,來表現自然力所帶來的季相變化之美,以及由此使人觸景生情而產生的微妙的情感變化。意境的生成取決于當時的自然環境與賞者自身的情感經驗,莎士比亞說一千人心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設計師所能做的,正如計成在文章的最末的總結——“物情所逗,目寄心期,似意在筆先,庶幾描寫之盡哉。”
咫尺千里,小中見大
中國山水畫講究“咫尺之內,而瞻萬里之遙;方寸之中,乃辨千尋之峻”。或許受到了山水畫論的啟示,計成認為在有限的園林空間內,也可以通過植物空間的營造增加層次感,獲得咫尺千里的空間效果。
在江南園林中常利用枝葉繁茂的花木作為“虛隔”要素,溝通內外,擴大空間,“似隔還聯”豐富園林空間的層次。《園冶》中提到將“圍墻隱約于蘿間”,一方面可以使墻面豐富生動,充滿自然氣息;另一方面墻面上高低掩映的植物可以形成含蓄莫測的景深幻覺,擴大了庭院的空間感,達到“小中見大”的效果。
荊浩在《山水賦》中談山水畫“樓臺樹塞”的畫理,說繪畫中亭臺樓閣要有樹木相襯。栽植于建筑周邊的植物,一方面可以柔化建筑僵直的線條,補足和加強建筑的山水氣韻,使人工要素更好地融入自然環境;另一方面植物可以作為建筑的陪襯,賦予建筑以生命力。植物隨四季變化而變化,使得其映襯下的園林建筑也隨之產生春、夏、秋、冬的季相變化,從而有了時間和空間的季候感,獲得豐富的空間感受。《園冶》中說“架屋蜿蜒于木末”“插柳沿堤,栽梅繞屋”皆為此意。影園入門右處有一蜿蜒曲廊,造園者在“隙處或斑竹、或蕉、或榆以蔭之”,使平直的空間頓顯含蓄、多義。
蒔花移木,宛若畫意
童寯先生說過:“一座中國園林就是一幅三維風景畫,一幅寫意中國畫。”中國園林與中國山水畫有著不解之緣,文人造園家在園林創作上從立意構思到具體技法均受到中國繪畫的影響。計成對山水畫頗有研究,其“最喜關仝荊浩筆意,每宗之”。荊浩是五代時期山水畫家,他主張描摹山水須“廢物象而取其真”,反映物象固有的精神氣韻和品質,這要求畫家必須真正懂得觀察、理解自然,才能準確地表現自然,傳達其審美品性[6]。在影園的植景設計中,充分體現了計成 “天人合一”的設計思想,據《影園自記》載,影園的植物選擇“一花、一竹、一石,皆適其宜,審度再三、不宜,雖美必棄”,可見計成對于造園中植景的設計有嚴格的章法,均要“儼然畫幅也”。這一點,從《園冶》中各篇章提到的植景設計的手法中也可略窺一二。
以大觀小,高度寫意 沈括在《夢溪筆談》中有言:“大都山水之法,蓋以大觀小。”“以大觀小”是中國美學的重要命題,以片山勺水、叢竹數卉體象山林深境,意在有限的空間中體驗審美的無限可能性。樹木與山石在江南文人園林賞景中常相伴出現,正如王維在《山水訣》中所言:“山藉樹而為衣,樹藉山而為骨”。
計成在《園冶》“自序”中記述他為吳又予修建的五畝小園,場地“喬木參天,虬枝拂地”,計成認為修建該園應該順應地形,依高就低,令園中“喬木參差山腰,蟠根嵌石,宛若畫意”。《園冶》的“掇山篇”談到峭壁山的布置“藉以粉壁為紙,以石為繪”,即用粉墻作為背景,前面栽植花木配以山石,形成一幅幅立體的山水小景。粉墻前的景素組合簡約、概括,用寫意的手法表達園主的審美意趣。影園的藏書室庭院內“室隅作兩巖”,巖上植桂,巖下奇卉異草,“備四時之色”,另又“而以一大石作屏”,石下植古松盤根交錯,高低參差,天然成趣。
宛若鏡中游的框景美學 江南文人園林建筑中的門窗不僅有通風采光的功能,還能使人透過窗格吐納遠近空間,欣賞窗外立體動態的“圖畫”,這是中國人特有的一種審美方式。《園冶》中“軒楹高爽,窗戶虛臨;納千頃之汪洋,賞四時之爛漫”就是對這種賞景方式的描繪。人們通過建筑,透過門窗,接觸外界自然,體會到自然無限的空間、時間的變幻,豐富了賞景的空間感受。影園一字齋北的墻面開一小洞窗,透過洞窗“見丹桂如在月輪中”,此不凡構思,引得人不禁遐想聯翩。“讀書處”為一三開間室內外通敞的書房,其“窗外大石數塊,芭蕉三四本,莎羅樹一株,以鵝卵石布地,石隙皆海棠”,人望窗外,儼然一幅“樹石芭蕉圖”。正如《園冶》中計成所描述——“仿古人筆意,植黃山松柏、古梅、美竹、收之圓窗,宛然鏡中游也。”
《園冶》的開篇“興造論”中,計成便提到園林營建的得體合宜,“是在主者”。園林是人類同自然和文化對話的智慧結晶,植物作為園林中有生命的、動態的造景要素,更需風景園林師充分了解和尊重植物的四重特質,在遵循環境倫理的基礎上,創造可持續的、詩意棲居的人居環境。(注:文中圖片除特別注明外均為作者自繪。)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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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孔仲起,王霖. 心隨筆運隱跡立形——荊浩《筆法記》及“六要”簡論[J].新美術,2000(3):69-72
導師高翅
華中農業大學副校長,風景園林學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風景園林學會副理事長,住建部風景園林學科專業教學指導委員會委員,《中國園林》、《景觀設計學》、《華中農業大學學報》編委,《世界園林》常務編委,中國花卉園藝與園林綠化行業協會常務理事,ECLAS (European Council of Landscape Architecture Schools) LE :NOTRE項目成員。主要研究方向為可持續風景園林規劃設計及其理論;植景規劃設計;風景園林教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