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寶
(上海師范大學圖書館,上海200234)
李提摩太:山東丁戊奇災中的最大贏家
——以李提摩太在山東傳教策略的轉變為例
李玉寶
(上海師范大學圖書館,上海200234)
李提摩太是近代中國最著名的傳教士之一。他的傳教策略經歷了從原來的“街頭布道”向“尋找上等人”的過渡,其轉變即發生在山東傳教期間。在此期間,山東、山西等地發生了嚴重災害,這給李提摩太提供了千載難逢的傳教機會。他在通過報紙向晚清士紳宣介上帝的同時,也巧妙地對咄咄逼人的基督教文化進行包裝,向儒家文化低頭,從而打動了帝國境內最有勢力、最有影響的上等人群體,這使李氏成為近代山東丁戊奇災中的最大贏家。李提摩太的做法表面上看是基督教對儒教的妥協和退讓,其實質卻是“以退為進”,其目的在實行文化上的戰略轉移,這一舉措為他以后走上傳教的康莊大道奠定了堅實的基礎。但在“啟蒙”“救亡”的時代大潮下,儒家文化中的實用主義、愛國主義思想占了上風,基督教文化無可奈何地退出了中國的歷史舞臺。
基督教;李提摩太;儒教;新學;文化突圍
中國是一個具有悠久歷史和深厚文化傳統的文明古國,儒家文化作為華夏各民族的精神紐帶,具有極大的凝聚力和向心力。在此背景下,伴隨著西方列強的堅船利炮,滲透到中國沿海的各國傳教士深感傳教道路之艱難,傳教成果之微渺:“今道東來三十載矣,教化滯而不流?!覀鞯乐貜V于前,傳道之人多于前,而受洗之人反較少于前,更不得不罪歸吾等執事者之不誠?!保?](P1765)造成此種現象的原因除中國特殊國情外,也與傳教士的傳教策略有很大關系。傳教士在中國近代的布道已不同于明末清初以傳教為載體的平等的文化交流,而具有文化“給予”的性質。這時的傳教士仰仗本國物質的富足、火器的先進,在文化上、心理上一反利瑪竇時代其先輩們的謙卑、恭順,而變得自信甚至自傲。當一種文化受到強權甚至武力庇護下的另一種文化的侵襲時,必然激起強烈的反彈,近代此起彼伏的反教事件就是最好的注腳。傳道中的艱難曲折使部分開明的傳教士認識到儒家文化深處厚重的包容性和排他性這一矛盾現象。震撼之余,他們中很大一部分人覺得不能再走“原始教義派”那種單純依靠教堂誦經、街頭布道的方式,必須將傳道與社會福利、慈善事業結合起來,讓普通民眾在日常生活中切身體悟到上帝的慈愛和智慧,在這種體悟中,自愿皈依上帝的精神家園,這就是所謂的“社會福音派”。李提摩太就是他們中最有代表性的一位。
李提摩太(1845—1919,本名Timothy Richard),近代來華最著名的傳教士之一。1870年2月來到中國,最初在山東、山西傳教,后奔波于京津滬之間,仆仆風塵,不遺余力。其在華傳教40余年,上至帝王貴胄,下至鄉曲村氓,靡不知有此泰西教士。胡光麃認為在19世紀末來華傳教士中,“對于文教方面有卓越貢獻,同時對于政治方面影響力最大”的即是李提摩太。[2](P23)姚崧齡更進而指出其言行事跡所產生之影響“嘗直接間接關系我國近代歷史之演進”[3](P73)。李提摩太在山東傳教期間,正值丁戊自然災害發生,丁戊災害給了李氏傳教靈感,他由走平民路線改為走精英知識分子路線,也即他所說的“尋找上等人”的工作。其表現即在努力拉近和普通非教民眾感情的同時,通過為洋務大員和維新派士人——他們是中國儒家文化最成功、最有影響的代言人——的強軍強國夢獻計獻策,感化當地的思想和宗教領袖,通過他們拓寬傳教之路、提高傳教質量。進而將他們培養成中華大地上最有勢力的基督徒,并通過他們影響數以萬計的普通民眾,從而成為了山東丁戊奇災中的最大贏家。而所有這些轉變的根源性初衷即發生在山東布道期間,山東布道給了李氏靈感,成為以后李提摩太傳教策略轉變的關鍵轉捩點。
1871年2月李提摩太作為英國浸禮會的一員來到中國山東。最初,他與蘇格蘭圣經會的利磊在山東半島上的各個主要城市和商貿中心采用徒步布道的形式,但他們的行為并不受歡迎。李氏發現人們對他的圍觀并不是為了聆聽基督教的教義,而是對他們的外貌和奇裝異服充滿了好奇,這令他深感沮喪。后李提摩太深入益都、濟南等內陸城市傳教,讓李氏始料未及的是他在這些地方連租房子都成了問題,當地人不愿把房子租給一個傳播異域文化的人,尤令李氏記憶深刻的是在租房過程中十多個士紳跪在當地官員面前,請求不要將房子租給他!李提摩太真切地感受到深受儒家文化浸潤的士紳和民眾對異域文明的敵意!因此,李提摩太雖然殫精竭慮,但到1876年初,總計只有18個人接受了洗禮成為基督徒。成果不可謂不可憐!布道的艱辛和成果的微不足道,使李提摩太開始對傳教方式做較為全面的反思。誠如李提摩太在回憶錄中指出的那樣:
在煙臺的前兩年,我盡力嘗試以街頭布道的形式傳播福音,但取得的成效卻不值得一提。從那以后,我開始實施“尋找上等人”的計劃,如同我們的主所指示的。因為我意識到,他們形成的土壤,最適合于我們播種福音的種子。[4](P32)
李提摩太所謂“最適合播種福音種子的土壤”指既包含排他性又具有深厚包容性的儒家文化。幾年傳教經驗使李提摩太認識到,儒家文化和基督教文化有其相通之處。要在傳統文化的堡壘中站穩腳跟,必須關注士人內在精神需求,關注百姓生活疾苦,才能和知識分子打成一片,占領輿論制高點。從此他開始對咄咄逼人的基督教文化用儒家思想進行包裝,對過于直白的傳教理論、生硬的傳教策略進行調整,以退為進,開始了文化上的戰略轉變。
首先,李提摩太在翻譯基督教經典的同時,積極利用《萬國公報》這一輿論陣地對知識分子展開系統的理論宣傳。自同治十三年(1874)七月初至光緒元年(1875)七月末,在一年多的時間里,李氏在《萬國公報》上發表了以《救世當然之理》為題的長篇論文,全文共20章(實則22章,第15章分3次刊完),系統闡述其“救世當然之理”。文章半文半白,顯然意在爭取讀書人。第一章首先申明“世人莫不拜神,神之德行如何,拜那神之人德行必定如何”,接著用十多章篇幅論述上帝的“異能”“慈愛”,指出上帝是世上千萬神中最有德行、最值得崇拜的神,最后六章指出了學道修心的具體方法。李提摩太此文有兩個最大的特點:其一,不厭其煩地向儒家知識分子詳解耶穌基督的善行、異能,將上帝的慈愛和儒家經典中的“仁愛”相結合,借以拉近和儒家士人的心理距離:
爾我相愛,其中合一之力大且善焉,外能拒絕仇敵,內能保守身家,宛如身使臂,臂使指,筋骸聯絡,能合眾心為一心。孟子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國不以山溪之險,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民心者多助,失民心者寡助。”其理不誠然乎?(《萬國公報》同治十三年七月)[5](P141)
李提摩太這段話意在告訴士人:信仰上帝同樣具有修、齊、治、平的巨大功效!他甚至將對上帝的信仰和中國封建君臣倫理秩序結合起來。其《論信耶穌感化人》指出,信耶穌能感化人的性情:
有心即有性,人之性儼如一國,信為君,良心為臣,所欲為民,各有其位,若信統人之良心,約束人之所欲,惟真方能得福,惟信能致良心與所欲,各得其主,即謂之真?!孕乓d作良心之準的,彼不完全者難逃其實備。人既有信耶穌之心,不第自責,因此,信又可以助人守誠。(《萬國公報》光緒元年五月八日)[5](P1193)
其二,李氏在援儒入耶的同時,對釋教、道教、伊斯蘭教在理論上加以駁斥。他多次在文中指出儒釋道三教是后人的著述,游談無根,是背離上帝原初的意愿的,信仰它們(尤其佛、道)貽害無窮:
人所拜之神非人鬼即禽獸,其中雖分大小,而究非至圣之神,神既不全備,拜之者更不全備,所以人心越拜越壞。(同治十三年七月四日)[5](P27)
上帝為萬有之本,儒教未曾敘明,而敬神與敬上帝亦分別不清。佛教不許婚嫁,蒙古人遵行其教,種類日見消亡。老子《道德經》中不□上帝習其教者,加邪法?;笕诵?,并雜以釋教規則,如超度輪回等事。(同治十三年八月十日)[5](P96)
在理論打壓的同時,李提摩太對佛教、道教、回教等精神領袖采取拜訪、理論辯駁的方式,企圖用基督教文化改造釋、道、回等教。1875年定居青州后,李提摩太開始研究有關宗教書籍,用理論武裝自己,準備把異教徒爭取過來:“傳教的正確方式,就是去結識當地的思想領袖?!保?](P68)在一次拜訪阿訇,聽了阿訇的演講后,李提摩太開始認真思考伊斯蘭教信仰的證據,研究手頭有關伊斯蘭教經典,為駁倒對方做準備。在幾番交鋒后,那位伊斯蘭教阿訇每一次到李提摩太這里來都會“充滿了力量”,成為“追求上帝為快樂的虔誠的靈魂之一”。通過研讀佛教典籍,李提摩太的思想與佛教產生了深深的共鳴,他認為佛教在依靠博愛教化世界這一點上和基督教是非常相似的:“佛教……實際上包含了基督教的一些主要教條。”[4](P192)他也認識到了佛教的缺點:佛教徒并沒有去除導致中國苦難的原因?;诖?,在以后的歲月里他利用一切機會對佛教人士施加影響。對于道教徒的理論自詡,他指出:“基督教已經更全面、更明確地把這些問題解決了!”
李提摩太在傳教中認識到士紳階層在基層社會中的巨大影響力,他們同時也是“慈善家”,爭取他們的支持對傳教是至關重要的。在《耶穌教士寫書信給中國行善之家(官話)》一文中,李氏指出:
我在貴國數年,才知道各到各處都有行善之家幫助窮人,……凡遵上帝的命行善的可升天堂,享永遠無窮無盡的福。這天堂是上帝開天辟地以先創造的,(在那里)能會見有德的先祖,再永遠沒有相離,沒有勞苦,沒有迷惑,沒有罪惡,都是圣潔無疵的,又不會病老,正是蒙天父無窮無盡的福。(光緒元年七月十八日)[5](P1483)
除對各教精神領袖、各地士紳展開宣傳外,李提摩太也認識到自己的理論過于苦澀,為了對愚夫愚婦也能施加影響,他借用征文宣傳圣道:
愚來山左傳道數年,往往以文理講圣道,但覺未易通曉,即或通曉一二,又難于記誦。因思用鼓兒詞之腔調,但愿發明主恩,不為駁辯之詞,似宜婉為勸導,使人樂聞確信,俾聽者雖愚夫愚婦,亦能了然于心矣。惟望遠近諸大雅,借游戲之筆,傳揚圣道,篇幅一萬余字,光書□號務限于二月十五日寄交煙臺,過期不候。如推第一,登諸《萬國公報》,即祈作者賜函,候送大錢拾千酬謝。(光緒元年十月八日)[5](P1788)
查李氏之文發表時間,知其刊于青州傳教期間??梢钥闯銎溆靡庥卸?借有獎征文拉攏部分貧困士人,同時利用征文“鼓兒詞之腔調”通曉易記的特點,婉委勸導普通民眾。
李提摩太在傳教中感覺周圍的官員、士紳、讀書人和普通民眾對他的敵意無處不在,為了減少傳教阻力,他采用了“行醫+布道”的方式,利用同事布朗給病人治療的間隙,他在候診室里給等候治病的民眾宣傳上帝的恩德,使李氏略感欣慰的是這一做法使傳教效果大有起色。為了增加中國人對他的認同,提高傳教質量,1875年青州傳教期間,李提摩太在腦后拖著一條假辮子,改穿中國服裝,把自己裝扮成一位“儒者”的形象,這一措施使他和當地人的關系大為改善。稍知明清史的人都知道,這一舉措是利瑪竇等明末傳教士使用過的。它雖然不新鮮,也不高明,但確實屢試不爽。這說明李提摩太和他的先輩一樣已經認識到,儒家文化作為官方的統治思想具有規范社會認同的功能。
19世紀70年代中期發生在中國北方山東、山西的旱災,為李提摩太的傳教事業提供了天賜良機,李提摩太給英國浸禮會的信指出:“上帝給了英國教會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向中國人表明真正的基督教意味著什么。”[4](P104)在和當地官員、士紳的博弈中,他借助條約為自己的救災、傳道謀得一條合法之路。[6]數年的傳教使李提摩太認識到,最強烈的反基督教勢力來自士人階層,儒家文化已經根深蒂固地和士人靈魂、思想融為一體,對士人進行理論宣傳短時間內是難以見效的。于是在理論喊話的同時,他給中國古代社會里“治生”能力最差的階層——常樂縣的被災秀才們送去了一筆救濟金,這一舉措大大贏得了讀書人的好感。災荒期間,由于人員大量死亡,孤兒很多,李提摩太在5個不同的傳教中心建立了孤兒院,收留無家可歸的孩子。他購進了許多中國和外國的機器,招來了技術熟練的工人,教孩子們一技之長,把孤兒院辦成了技術學校。對普通民眾,李提摩太使用“精神救濟與物質救濟”的方式,先在青州府的每一個縣城門口張貼海報,勸急切求雨的人民“拋棄死的偶像,追求活的上帝,向上帝禱告,按照他的戒律和要求生活”。所謂病急亂投醫,一時間他的旅館前門庭若市。借助各商埠、差會的捐款向受災民眾施捐,在發放完賑災款后,他讓災民跪下來,祈求上帝“眷顧下界垂憐眾生”。災情好轉后,李提摩太即向對基督教感興趣者發表演講,向他們指出侍奉上帝的途徑,并注意用恰當的方式訴諸困境中的人們的良知。李提摩太經常與剛剛發展起來的基督教領導者談話,并為他們選編了《贊美詩》和《新約》中的某些章節,讓他們背誦,期望這些人能教誨其他追隨者。在感化饑民的同時,李提摩太向山東省最高行政長官——巡撫丁寶楨建議從朝鮮和日本進口谷物、修筑鐵路、開挖礦產,以便為窮人提供就業機會。這深得丁寶楨的贊許,并打算付諸實施。后由于丁的調離,這一建議也就不了了之。
在傳教、救災中李提摩太對基督教文化進行了從外到內的包裝,徹底擺脫了教堂傳教、街頭布道那種生硬、冰冷的模式,為咄咄逼人的近代基督教文化披上了一層脈脈溫情的面紗,使當地官員、士紳、普通民眾較為真切地體味到與“仁愛”“孝悌”等儒家倫理文化近似的基督教文化,拉近了作為儒家文化載體的知識分子與上帝的心理距離。李提摩太的謙卑、仁愛使災區民眾、士人、官員對他有了全新認識,災民們滿懷感激,要送他一頂“萬民傘”做禮物,知識分子開始接納這個悲憫善良的洋人,官員們對他的敵意也在逐漸減輕。經過李提摩太等人的努力,“對上帝感興趣的人越來越多”,在一些村莊中出現了許許多多基督教的小教堂。[4](P75)山東一省在短短一年(1876)之內就有“超過兩千名對基督教產生興趣者在數十個中心定期舉行禮拜”[4](P87)。
山東傳教給了李提摩太智慧和靈感。在以后的傳教中,李提摩太將這種靈感運用得更加得心應手,“尋找上等人”的工作就是這一策略的發揚光大。1880年9月,在天津的李提摩太拜會了直隸總督李鴻章,和李鴻章的會面使他“更加深刻地認識到了對中國的領導階層施加影響的重要性”,在和丁寶楨、曾國荃、李鴻章等地方大員建立了良好關系后,李提摩太又先后拜訪了洋務運動中的實力派人物如左宗棠、張之洞、奕?等人。李提摩太努力向他們推銷強國富民的良方,希望用現代西方先進的科技知識影響、感化當地官員,使他們在生活中領悟上帝的力量,進而影響民眾。李提摩太的努力沒有白費,他逐漸成為了帝國境內勢力最大的洋務派的座上賓,這種良好的關系使很多地方大員對傳教士的傳教活動采取了默許的態度,對減少傳教士與地方官員、民眾間的摩擦也起了很大作用。[7](P120)甲午戰爭后,中國境內涌動的變法潮流將李提摩太“尋找上等人”的工作推進到一個新的高度。他得到了以光緒帝為核心的一群雄心勃勃的變法者的賞識,不但成了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等維新派的“心上人”,還幾乎成為光緒皇帝的政治顧問。李提摩太利用近代中國人才匱乏的有利環境,用較為科學的社會改革方略換取了帝國境內影響力最大的“上等人”的支持,為基督教文化的傳播創造了極為寬松、有利的環境,成為影響近代中國歷史進程的風云人物。
為了將基督教之光普照到古老東方的大地上,李提摩太煞費苦心,他將近代中國儒家士大夫終生為之吶喊、奔走的強國富民藍圖包裝在基督教文化的外衣上,向那些胸懷“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上等人”呼吁,為此苦心經營了45年!李憲堂先生曾將李提摩太比作一個“理想主義”的近代“鐸巡者”,通過“個人英雄主義的努力”,“把殖民主義的客觀效果理想化為一種關于進步的主觀信念,并堅定不移地付諸實踐”[4](P374)。概括非常準確!李提摩太是聰明的,他充分利用了不同地域、種族、宗教所共有的普世價值——“愛”和“善”,巧妙地將儒家思想影響下的“仁愛”“忠孝”等嫁接到基督教文化這棵大樹上,換取了一部分中國民眾思想信仰的轉移。其實,李提摩太們的殫精竭慮有其更長遠的用心。美國傳教士明恩傅說得好:“英語國家的人民所從事的傳教事業,所帶給他們的效果必定是和平地征服世界——不是政治上的支配,而是在商業和制造業,在文學、科學、哲學、藝術、教化、道德、宗教上的支配,并在未來的世代里將在一切生活的領域里取回效益,其發展將比目前估計更為遠大?!保?](P113)換言之,傳教士信心滿滿地將收獲基督教果實的季節放在了不太遙遠的將來,而不是當下,那是一個基督教靈光普照的社會!
但中國從來不是一個“神本”思想濃厚的國度,即使在尊神思想濃重的商周時代,也沒有出現嚴格意義上的宗教。“萬物有靈”背景下形成的“天人合一”思想,使商周臣民在敬天的同時,更注重對祖先神的崇拜。隨著朝代陵替,經過周初士人的改造,神本思想在淡化,并終于實現了從“神本”向“人本”的轉變??梢赃@樣說,商周時代宗教神權從來沒有成為獨立于專制王權的政治力量。[9]儒家創始人孔子“不言怪力亂神”,更對綿延二千多年的中國封建社會產生了巨大影響。在儒家思想打壓下,外來佛教、伊斯蘭教和本土道教從來沒有在國家意識形態中占據主導地位,并且隨著國難日益深重,它們在思想、文化中面臨越來越邊緣化的窘境。
近代基督教雖在晚清乘虛而入,但遭到了深受儒家思想浸潤的士大夫及普通民眾的強烈抵制,“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成為當時絕大部分舊知識分子的思想共識,即使深受西學影響的康有為、梁啟超也僅僅摘取了李提摩太包裹在基督教外衣上的科技知識、教育模式和政治制度,完全擯棄了李提摩太終生為之播火的基督教文化。按說,近代中國社會千瘡百孔,百姓苦難相繼的現實是基督教播種的最佳土壤。但儒家文化剔除了它的“愚忠愚孝”“三從四德”等精神糟粕外,其文化核心是“仁愛”,尤其這種“仁愛”遭逢國破家亡時,會使知識分子和廣大民眾迸發出強烈的愛國主義情懷和巨大的凝聚力、向心力。19世紀末期的義和團運動和20世紀20年代波瀾壯闊的“非基督教運動”,其核心都是愛國主義,并引發了東西方尖銳的思想和文化沖突。尤其1922—1927年間的非基督教運動“是一次中國人對外來文化的理性思維和批判,它對中國近代政治思想、學術文化、宗教信仰、教育科技乃至中外關系都產生了不容忽視的影響”[10](P2)。經此“理性思維和批判”及五四運動的精神洗禮,在民族危亡面前,大部分知識分子重新扛起了“救亡”的大旗,基督教的生存環境日益萎縮!
以李提摩太、林樂知、丁韙良等為代表的社會福音派認為,通過在中國設立報館、翻譯西書等理論宣傳,創辦醫院、學校等福利活動及主動參與精英知識分子推動的社會改革實踐活動,會使中國各宗教人士逐漸認識到基督教比其他宗教的優越之處,從而皈依基督教。而最事半功倍之途即在首先抓住中國的“上等人”!為此,李提摩太們游走在近代中國最有勢力、最有影響的士人階層中,為他們的社會改革勾畫出誘人的藍圖。他們希望“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將基督教精神的種子更快更好地撒布在中國人心中,但歷史卻和他們開了個不小的玩笑,他們理想中的天國之樹并沒有在中國大地上根深葉茂,客觀上卻“種瓜得豆”——西方的政治制度、經濟模式和教育文化深深扎根于他們尋找的“上等人”心中,成為他們變法圖強的“圭臬”,而傳教士的終極關懷——基督教精神卻成為過眼煙云,這是李提摩太們始料不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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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陳東霞
K256;C913.7
A
1671-3842(2014)05-0043-05
10.3969/j.issn.1671-3842.2014.05.10
2014-04-14
李玉寶(1971—),男,山東陵縣人,副研究館員,博士,主要從事古代文學研究,方向為元明清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