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必康
【摘要】大國崛起和強國相爭的核心是重大利益沖突。英國在19世紀確立世界霸主地位,到二戰后讓位于美國;美國則經歷了劣勢、均勢、優勢三種戰略態勢。兩國經過打壓與抗衡、崛起與妥協、合作又遏制的三個階段,構成了罕見的漸進式霸權轉移,展示了“迫不得已的和平轉移”方式。其深層原因在于資本外交的成本—效益核算。兩國矛盾不少而不失控,實力對比是漸變而非劇變,利益關系相對平衡而不絕對失衡,美國野心勃勃卻“取之有道”,英國雖不甘心但終究務實面對,“讓之有利”。一取一讓之間,霸權轉移完成。這種漸進式霸權轉移不可復制,其博弈之道有可研究啟發之處。
【關鍵詞】霸權 博弈 漸進式霸權轉移 英美關系 中美關系
【中圖分類號】D819 【文獻標識碼】A
古往今來,大國崛起和強國相爭一直是世界歷史發展中的重大問題,爭霸慘烈。英國在19世紀確立世界霸權時,面對著多重挑戰。英國與法、俄、德是傳統的爭霸國,曾發生戰爭乃至引發世界大戰。但是,英國不得不對美國“另辟蹊徑”,從早期的打壓走向妥協,繼而在二戰后被迫和平讓位于美國。美國則是經歷劣勢、均勢、優勢三種戰略態勢。兩國經過打壓與抗衡、妥協和競爭、合作又遏制的三個發展階段,形成了歷史上罕見的漸進式霸權轉移,展示了除爭霸戰爭以外的“迫不得已的和平轉移”方式及其博弈之道。這對中國思考全局戰略,少走彎路,以較小代價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可提供歷史參考。
“春秋無義戰”:霸權轉移的歷史和理論
強國爭霸,連綿不絕,既是永恒的歷史主題,又是難解的歷史之謎。其中,霸權問題首當其沖,矛盾復雜,爭奪慘烈。核心問題是重大利益沖突,包括動蕩的利益格局變化、激烈的利益爭奪和不同的爭奪方式,有關的思想理論也隨之產生。
公元前5世紀的古希臘,雅典迅速崛起,與斯巴達發生爭霸戰爭,史學家修昔底德總結道,“使得戰爭無可避免的原因是雅典日益壯大的力量,還有這種力量在斯巴達造成的恐懼”。①后世稱之為“修昔底德陷阱”,專指新興大國挑戰既有的霸主國,霸主國必然應戰,戰爭不可避免,這被視為國際關系的“鐵律”。修昔底德也是西方第一個揭示戰爭因果關系和經濟因素的史學家。他注意到商業貿易和利潤爭奪,還提出,“在戰爭中,金錢比軍備更重要,因為只有金錢才能使軍備發生效力:特別是在一個陸地強國和一個海上強國作戰的時候,尤其是這樣的”。他還分析出新興雅典敗于內部斗爭、政策紊亂、對外擴張、外敵、同盟者背叛等原因,②迄今使人深省。不過,修昔底德雖批評戰爭的慘烈,可能由于其書未完成,難見對爭霸戰爭的批判性認識與和平思想。
在我國春秋戰國時代,諸侯互相征伐,形成長期的爭霸戰爭,實為奪取更多的財產、土地和人口的利益之爭,反映了周室衰微后的利益格局大變革和社會動蕩。對此,孔子認為:“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實際上,這是以復古形式要求在天下大變中保持穩定和秩序。孟子疾呼“春秋無義戰”,譴責爭霸戰爭。儒家將“仁”作為政治倫理和國家間關系的最高境界。“仁”原指人人相親愛,儒家將其提煉升華,賦予其豐富內涵,期望把人與人的關系、國與國的關系調整到中庸和諧的良好境界。儒家思想作為中國古代的主流思想,對后世影響深遠。相比之下,修昔底德的思想中難見“春秋無義戰”那樣有思想高度的歷史批判與和平境界。“修昔底德陷阱”和“春秋無義戰”顯示出,自古以來中國和西方對爭霸戰爭有不同的主流觀念,也預示了二者國際關系、外交哲學和文化傳統的差異:西方崇尚實利、變革、武力,中國重視義理、穩定、和諧。這一差異對當代中國復興形象的塑造,可以作出歷史文化說明。
中世紀以來,“歐洲的版圖是在戰爭的鐵砧上打出來的”,其封建制度“不僅為政治所必需,也是經濟所必需”。③近現代歐洲爭霸戰爭有英法“七年戰爭”、拿破侖戰爭、普奧普法戰爭和兩次世界大戰。西方大國莫不為利而爭,為霸而戰,也出現眾多理論。
均勢理論是最具西方特色的國際關系理論,是現實主義的核心思想,既古老又時尚。從修昔底德的《伯羅奔尼撒戰爭史》到19世紀英國外交名言“沒有永恒的敵人,沒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再到冷戰中美國外交家基辛格的繼承發揚和親歷實踐,均勢理論可謂常見又常新。該理論認為,在大國力量對比中,均勢不可少,要形成制衡霸權的穩定性國際體系,防止一國獨大;制衡方法有制造兩極或多極抗衡、通過第三國對抗或緩沖、扶弱抑強、多國結盟、軍備競賽、分而治之等。1936年,丘吉爾指出,“英國四百年來的外交政策一直就是反對大陸上最強大、最咄咄逼人和最霸道的強國”,為此,“英國總是不避艱難,加入較弱一方,將它們聯合起來,打垮和挫敗大陸上的軍事霸主,無論它是誰”。④此言是英國均勢外交的經典表述。在近現代國際關系中,英美不僅是均勢戰略高手,也先后是兩個霸權國家。由此來看,均勢理論在實踐中首先是強者理論,為強者所用。
權力轉移理論在二戰后興起,它質疑傳統的均勢理論,認為大國實力接近才是引起大國權力關系變化和戰爭的最重要原因。簡言之,經濟強大→政治崛起→軍事擴張是大國發展的必然邏輯。該理論不僅用于解釋美蘇冷戰等,也是美國維持霸權的思想基礎之一,近些年又成為“中國威脅論”的主要理論依據,認為中國也將依此必然邏輯擴張。⑤實際上,該理論可認為是“修昔底德陷阱”的現代翻版。隨后,霸權轉移理論在20世紀80年代被提出,羅伯特·吉爾平注重國際政治的穩定與變革以及霸權興衰周期。他認為國際關系的本質——爭奪財富和權力——沒有變化;興衰周期有兩個要素:新興大國要求改變國際體系,財富和權力分配結構發生變化。⑥他認為霸主防止霸權轉移有三種選擇:發動戰爭消滅或削弱新興大國,綏靖退讓,更多擴張;還認為帝國衰落原因是過度擴張和成本太高、入不敷出及腐敗等。1996年出版的《世界經濟霸權1500—1990年》一書提出,國家有從幼年、青年到老年的生命周期,必有興衰的變化。其序言認為超級大國美國力不從心,日、德、歐盟無法承擔“大任”,“沒有人能夠確切說出,15年或20年之后,中國在政治和經濟上將處于何種地位”。⑦18年過去了,中國成為國際政治經濟中的熱議話題。endprint
早在1904年,英國地緣政治學家麥金德就以全球戰略觀念分析世界政治,提出了與馬漢“海權論”齊名的“陸權論”以及歐亞大陸中心為“心臟地帶”的理論;還提出中國可能成為“對世界自由威脅的黃禍” 。⑧1919年,他又提出:“誰統治了東歐誰便控制了‘心臟地帶;誰統治了‘心臟地帶誰便控制了‘世界島;誰統治了‘世界島誰便控制世界。” ⑨英國為什么進行戰爭?麥金德坦言,英國是“為市場而戰”,⑩道出西方爭霸戰爭的本質。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西方國際關系理論雖流派眾多,但都包含了兩個基本內容:一是權力和利益,二是權益的分配方式。它們提出種種學說,主流理論多認為凡強必霸,爭霸必戰,零和博弈,有關英美漸進式霸權轉移的專題解說不多。另外,這些理論往往有意無意地避重就輕,回避資本主義國家爭霸及其外交哲學的本質:資本對利潤的追求。眾所周知,資本追求利潤至上,追求利潤最大化。所以,近現代歷史才產生了一次次“為市場而戰”的爭霸戰爭。另一方面,資本追求利潤,需要成本—效益核算,計算得失,并由此決策。西方政界學界關于外交和經濟等政策的大量辯論,就是一種成本—效益核算活動,計算國內外經濟賬和政治賬等。實際上,西方大國外交是資本外交,霸權爭奪就是資本爭奪。
資本精于成本—效益核算。其中,利潤最大化=成本最小化+效益最大化。為此,資本外交具有明顯的商業思維和行動邏輯:以各種方式手段不斷探查成本—效益關系,不斷沖擊對方底線,查明成本代價,取得成本—效益的比例,索要最大利益,并由此決策。反之,成本平于或高于效益水平則不可取。這意味著,爭霸政策要接近到自己的成本底線才開始清醒和妥協,直到成本底線可能被擊破才停止,資本才會轉向“吃不掉對手就握手(妥協合作)”的圖利準則。英美之間漸進式霸權轉移的核心原因就在于此。
“取之有道”:霸權轉移的三個歷史發展階段
美國從1783年獨立到二戰后全面取代英國霸權地位,歷時160余年。1783~1865年是第一階段,歷時82年,基本態勢是英強美弱。第二階段從1865年內戰結束到1918年一戰結束,美國迅速崛起,形成美英“均勢”狀態,歷時53年。第三階段從一戰結束到二戰后完全取代英國,歷時30年。從美國角度看,這是從劣勢到均勢,再到優勢的歷程,而且“取之有道”;對英國而言,這是從打壓到妥協,再到退讓的歷程,不得不“讓之有利”。一取一讓之間,雖激烈博弈,但避免了生死之爭,漸進式霸權轉移完成。
第一階段:英國打壓與美國抗衡。這一階段從1783年美國獨立到1865年南北內戰。獨立戰爭結束了英國殖民統治,但英國虎視眈眈,伺機卷土重來,而年輕的美國野心勃勃,急于擴張。英國憑借強大的工業、經濟和軍事力量確立霸權地位,多方面打壓美國,甚至企圖分裂美國。美國經濟、科技和教育落后,政治松散,內部矛盾多,不得不長期處于弱勢,不過,國力雖弱,為求生存發展,必須敢于抗衡英國。兩國矛盾尖銳,常有沖突。
第一次大沖突是1812~1815年第二次美英戰爭。美國向英國宣戰,直接原因是英國在拿破侖戰爭期間,任意劫持美國商船和水手,深層原因是雙方互相挑戰對方的核心利益底線,激烈爭奪美洲霸權。美國企圖借機“解放”加拿大,擴張領土,控制北美,將英國徹底逐出美洲;英國要捍衛加拿大和帝國“海權”,企圖借機武力“粉碎”美國,于是攻占其首都,焚燒總統官邸。由于美國頑強抵抗,雙方停戰,以“平局”結束,恢復戰前狀態。這意味著美英相互沖擊對方底線,查明了成本—效益關系,由此,美英關系發生三個重大轉變:第一,戰爭表明美國國力不足,阻止了美國與英國爭霸的冒進勢頭。第二,美國轉變擴張方向,避強擊弱,避開北部強大的英屬加拿大,轉向力量空虛的西部和南方進行擴張。第三,兩國都認識到武力成本太高,無法戰勝對方。英國難以武力打垮美國,美國不敢吞并加拿大,彼此避免直接的戰爭沖突,這為開啟漸進式霸權轉移道路確立了最基本條件。
隨后,美國推行避強擊弱的策略,逐漸形成先建立周邊的“美洲體系”(本地區霸權),以后圖謀世界霸權的戰略。1823年,美國宣布門羅主義,要求歐洲列強不在美洲殖民擴張,以示抗衡,同時表明美國不干涉歐洲事務,避免招禍。門羅主義成為19世紀美國的基本外交政策。“在1900年之前,美國奉行孤立主義和門羅主義,實際上就是美國版的‘韜光養晦。”另一方面,這意味著美國在國力不足時避開歐洲強國以免受損,要揮戈向弱敵。如1846~1848年美國對弱勢的墨西哥發動美西戰爭,奪取了墨西哥一半領土。
第二次大沖突發生在1861~1865年美國南北內戰時期。這是美國崛起中最艱難的時刻,也是英國扼殺美國崛起的大好機會。英國未敢派兵參戰,但挑戰了美國的核心利益。英國聯合法國、西班牙等明里暗里支持美南方分裂勢力,出售軍火戰艦,圖謀分裂美國,兩國甚至瀕臨戰爭邊緣。英國議員指出,“英國準備只承認林肯先生為北方各州的總統,默認南方獨立”。美國堅決抗衡,揚言進攻加拿大,終因美軍在戰場上的勝利,及時阻止了英國的分裂圖謀。經過慘烈內戰和戰后重建,美國終于渡過最艱難時刻,解決了國家分裂和奴隸制等嚴重內部問題,為經濟騰飛和國力大增奠定了良好基礎。這是美英關系的關鍵性轉折點,英國亡美之心徹底破滅,美國扭轉劣勢格局,確保了漸進式霸權轉移的存在和繼續。
在第一階段,美國地大物博,野心勃勃,但國力不足,內部不穩,一方面必須敢于以弱抗強,以求生存發展,另一方面不得不有所收斂,內外兼修,爭霸限于美洲。由此形成了此階段的漸進式爭霸戰略:穩固內部和養精蓄銳、韜光養晦和避強擊弱。同時,美英經貿關系密切,相互需要對方的市場和資源,基本無損雙方資本集團的利益需要,這為漸進式霸權轉移準備了基本的經濟條件。英國有亡美之心,但美國的抗衡使其風險成本太高,最終無可奈何。
第二階段:美國崛起與英國妥協。這一階段從1865年美國內戰結束到1918年一戰結束。英強美弱態勢告終,兩國比肩而立處于均勢,面臨多國爭霸的新世界格局。美國跨出美洲,開始面向世界爭霸,漸進式霸權轉移進入了有重大實質意義的新歷史階段。根本原因是美國迅速崛起,國力趕超列強,英國雖依托大英帝國仍有較大綜合實力,畢竟逐漸衰落,無力打壓,相反,需借助美國抗衡德國的崛起爭霸。于是,19世紀末,英美出現改善關系的“大和解”。endprint
這個階段正值美國“鍍金時代”,是美國趕超的關鍵時期,國力取得四大進展:逐步解決經濟、科技和教育落后問題,實現了驚人的經濟騰飛;通過一系列改革,調控政治松散、腐敗嚴重和社會經濟矛盾等國內問題,強化了國家凝聚力;完成了大規模領土擴張;軍事力量崛起,奠定了爭霸世界的武力基礎,而且擇機加入一戰,大揚軍威。
具體而言,內戰后美國加速工業化,經濟迅速發展,不僅快速超越英國,到19世紀末期成為世界第一工業大國,而且隨后出現更大的加速度增長:1910年美國工業產量幾乎是第二位德國的兩倍,英國淪為世界第三位;美國人口達一億之巨。美國實力超越列強,擁有巨大的工農業和軍工生產力。教育和科技方面,內戰烽火中的林肯政府不忘通過莫里爾法案,規定政府可利用公地發展教育,建立了公立大學和職業教育體系,適應了社會經濟迅速發展的需求;同時,美國從歐洲的“科技殖民地”起步,在20世紀初期成為教育和科技大國。19世紀末期,美國興起進步主義運動,針對貪腐盛行,推動政治經濟、社會公正和道德等多方面改革,包括限制壟斷集團的反托拉斯法,制定保護勞工利益、環境和食品安全的法律等,有利于煥發國家活力和維護社會穩定,為經濟崛起提供了有力保障。軍事方面,19世紀90年代馬漢提出著名的海權論,“海權歷史,就其廣義來說,涉及了有益于使一個民族依靠海洋或利用海洋強大起來的所有事情”。他認為,海權是國家強盛繁榮的主要因素,必須有強大的艦隊、商船隊和發達的基地網,海軍戰略就是建立海上優勢,實現國家目標。面向大西洋和太平洋的美國,從此積極發展以海軍為主的軍力。實際上,馬漢的海權論體現了美國迅速崛起時期的國家意志和戰略發展方向——爭霸世界。
實力大增的美國在對外政策方面,相比德國和日本咄咄逼人的爭霸態勢,可謂“有所作為”又“進取有度”。西奧多·羅斯福總統的外交名言“溫言在口,大棒在手,成功在望”體現了這種新的戰略風格。一是繼續避強擊弱。美國先拿歐洲大國中老弱的西班牙祭刀,發動1898年美西戰爭,奪取其殖民地古巴、波多黎各及其亞洲的關島和菲律賓,跨出“美洲體系”,沖向亞洲和世界,進入擴張新階段,從此作為世界軍事大國崛起。二是爭霸講究“方式方法”。美國進入帝國主義時期,迫切需要奪取新的市場和資源,提出了重新瓜分世界的“門戶開放”等政策,但又宣稱無意兼并擴張,不輕易與英、德、法等強國發生大沖突。三是等待時機稱雄。在英德爭霸的一戰中,美國先是中立,坐山觀虎斗從中牟利,直到1917年看準雙方精疲力竭的最好時機與英國結盟,為“和平”而參戰,戰后儼然以世界領袖自居。
雖然美國在金融、外交和海軍等方面尚無壓倒英國的優勢,不過整體來看,內戰后的美國崛起是一種超大規模的全方位崛起,包括由基礎到高層的六方面。一是地大物博和人口眾多的基礎層次,二是社會相對穩定和政治穩固的基本層次,三是經濟、教育和科技大規模高速發展的實力層次,四是潛力巨大的軍力層次,五是積極擴張又進取有度的外交戰略層次,六是國家意志堅定,思路明確。人類歷史上,類似的超大規模全方位崛起是罕見的,在當代,唯有尚在發展中的中國可初步相比。這使英國不得不面對一種“大到吃不下”的美國崛起。
英國雖然江河日下,但還擁有龐大帝國、強大的海軍和金融力量等優勢,對美國尚未完全處于下風。不過,在新的爭霸格局中,英國還面臨德國、日本咄咄逼人的崛起爭霸,獨力難支。于是,“英美由戰爭、沖突逐步走向了接近與和解。……到19世紀末,英國啟動了向美國‘轉讓世界霸權的進程”。“沒有永恒的敵人,沒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衰落中的英國不得不在巨大壓力下作出了戰略選擇:
第一,從英德經濟競爭、殖民地爭奪、地緣政治等多方面尖銳矛盾判斷,認定德國是最直接和最危險的爭霸對手。近在咫尺的德國爭霸更急切突出,掩蓋了遠在大洋彼岸的美國爭霸。
第二,調整政策,對美妥協,意在利用美國抗衡德國等對手,維護自己的霸權。恰好美國也與德國多有殖民爭奪和貿易沖突等矛盾。于是,英美出現改善關系的“大和解”:英國在委內瑞拉危機、加美邊境爭端、美洲地峽運河等不傷及核心利益的問題上,犧牲別國,對美國擴張作出妥協讓步,承認了門羅主義和美國的地區霸權;在瓜分中國問題上,英美就門戶開放、利益均沾達成共識;在美西戰爭中,美、德海軍發生馬尼拉對峙,英國支持美國,壓制德國;美國則在布爾戰爭中支持英國,尤其是在一戰中與英國結盟對德作戰。對英國而言,大和解實為大妥協,避免大沖突,以讓步謀利用,換言之,“讓之有利”。此舉雖迫不得已,畢竟務實明智,且讓步有限。
第三,利用與美國的種族和歷史淵源關系、語言文化、經濟社會制度等方面的共性,創造英美民族相互認同的價值觀,消除英美之間長期的敵意惡感,宣揚英美都是優秀的盎格魯撒克遜民族,是人類文明的領導者,注定要主宰世界等。一戰結束后,英國地緣政治學家麥金德歡呼“英美言歸于好、同心協力”,都是民主自由國家,英美要作為世界的托管國,共同維護“和平”。簡言之,英美要結盟共存,共管世界。美國順勢利用。這種盎格魯撒克遜思想同樣意在利用美國維護自己的霸權,且正好發生在美國迅速趕超英國和英國逐漸衰落時,也許在有限意義上是百年前“中美國”或兩國集團(G2)論的早期歷史版本。這些思想對英美漸進式霸權轉移的延續,發揮了掩蓋矛盾、避免沖突、促進合作的戰略作用。
從資本進行成本—效益核算的角度看,對于“大到吃不下”的競爭對手,資本會“吃不掉對手就握手(妥協合作)”,這就是英國對美和解的實質,也是漸進式霸權轉移的核心原因。
在第二階段,美國由弱變強,內部穩固,擁有強大的經濟和軍事力量,具備了“大到吃不下”的實力,迫使英國有限妥協退讓,又似乎不“急于求成”,形成了此階段的漸進式爭霸戰略:實力在先、爭霸在后,“有所作為”又“進取有度”。英國已無亡美之心,反而開始和解以求利用,“讓之有利”。
第三階段:合作與遏制中的霸權轉移。這一階段從1918年一戰結束到二戰后,歷時30年,漸進式霸權轉移進入了最后的決定階段,在英美既彼此合作又相互爭奪遏制中基本“順利”完成。此時出現了兩大歷史變化因素:一是兩國基本戰略態勢大變,英美均勢告終,進入美強英弱階段。歷史天平不可阻止地傾向美國。二是兩國再次面臨多國爭霸的新的世界格局,產生各懷異心的“共同需要”。衰落的英國面對三個最強大競爭對手德國、美國和蘇聯,既無力獨自對抗,也難以玩弄均勢制衡從中牟利,霸權地位已搖搖欲墜。問題只是“花落誰家”?endprint
一戰中,美國大發戰爭財,意滿志得,英國受重創,繼續衰落。英國債臺高筑,欠美債務多達40多億美元,美國成為英國的大債主。兩戰之間,德意日法西斯興起,嚴重威脅世界和平,與英國的爭霸沖突又不可避免,再次轉移了英美爭霸矛盾。二戰中,虛弱的英國自身難保,再受重創,不得不又依靠美國援助以抗衡德國,對美負債高達200多億美元。二戰后的英國到了破落地步,加之冷戰發生,英國又必須依靠美國挽救經濟和抗衡蘇聯。而且,英國長期賴以為生的龐大殖民帝國也分崩離析。概括而言,英國的衰落已從19世紀后期的局部衰落向二戰后的全局衰落發展,這遠不是具體數據對比的衰落,而是歷史性衰落。
相反,二戰中美國大發戰爭橫財,成為世界最強國,擁有最有利的戰略態勢,全面爭霸的時機成熟了。而且,美國在兩次世界大戰中與英國結盟參戰,打敗強敵,又在二戰后制定馬歇爾計劃,挽救英國和西歐的破敗經濟,對英國可謂居功至上。美國要取代英國搖搖欲墜的霸權地位,似乎水到渠成,不過,這并非一帆風順。
首先是美國本身的問題。1929年華爾街股市暴跌,美國陷入長期的重重危機,本國經濟受到沉重打擊,社會政治動蕩,并引爆世界經濟大危機。這是美國和資本主義歷史上空前嚴重的經濟、社會和政治的綜合性危機。它重創了美國實力,延緩了美國的爭霸勢頭(不過,經濟大危機更多打擊了別國,一定意義上有利于美國。現代歷史表明,美國治療自己生病的最好藥方,就是使別人生病更重)。而且,國內盛行孤立主義、和平主義等,人們普遍不愿卷入外界糾紛和戰事,這成為一種強大的政治傳統,也限制了美國迅速爭霸。
英國盡管衰落并多方與美國合作,但絕不情愿交出霸權,可謂且退且戰。美國是步步為營,逐次爭奪。英美圍繞國際領導權、海上霸權、戰時戰略、金融霸權和殖民地等一系列問題進行激烈爭奪,互相遏制。對美國而言,這是一種“取之有道”的戰略:沒有采取全面決戰的傳統爭霸方式,而是“分解霸權,化整為零,逐步奪取”,將霸權分為不同部分,分別處理和奪取。
1919年的巴黎和會是列強確立戰后國際新秩序的重要會議,美國開始謀求世界霸權,但未達到目的。突出問題之一是國際聯盟。美國總統威爾遜倡議建立國際聯盟,欲確立美國在世界事務中的主導地位,與英、法發生外交較量。英國力圖在戰后保持霸權地位,遏制美國。斗爭結果是國聯成立,美國卻因與英、法爭奪領導權失敗而拒絕參加,實為被排除在外,爭霸遭重挫。國聯因沒有美國參加,成為英法維持大國地位的工具,遏制了美國爭霸勢頭。不過,美國繼續耐心等待新機會。不久,在圍繞海上霸權的激烈爭奪中,美國于1922年迫使財力困窘的英國簽訂《五國海軍條約》,正式承認美英海軍力量的對等原則。美國獲得重要勝利,有效遏制了英國勢力,終結了長期的英國海上優勢,奪取海上霸權。二戰中,英美既合作又勾心斗角,如在軍事戰略中,美國主張實行“西歐戰略”集中打擊德國,要乘機擴大自己的勢力,英國卻主張有利于自己利益的“地中海戰略”。美國積極反對殖民主義,鼓勵英國殖民地民族自決和獨立,意在戰后肢解大英帝國,丘吉爾極力抵制。美國還迫使英國接受美國建立聯合國的方案,終于在戰后排擠了英國,掌握了世界主導權。
超級大國必須擁有金融霸權。美國下定決心,最后奪取英國殘存的金融霸權。二戰使本已虛弱的英鎊貶值,英國的金融霸權地位遭遇空前沖擊,美國乘機利用《租借法案》等手段繼續削弱英鎊地位。戰爭還在半途時,英美兩國就表現出對戰后金融地位和巨大利益的高度重視,開始設計有利于本國的戰后國際金融貨幣體系。英國由經濟學大師凱恩斯提出“凱恩斯計劃”,美國提出“懷特計劃”。1944年在布雷頓森林會議上,凱恩斯代表英國利益,竭盡全力進行艱巨的談判,以至身心疲憊不堪。但是,喪失實力的英鎊無法抗衡帶有黃金和原子彈的美元的壓力。美國不戰而勝,布雷頓森林會議建立的國際金融貨幣體系,使成員國貨幣與美元掛鉤,美元與黃金掛鉤,確立了美國的金融霸權。
總之,實力更強大的美國利用英國的困境,步步為營,逐次爭奪,形成了第三階段漸進式爭霸戰略:當仁不讓又“取之有道”,既合作牟利又遏制防范。英國且退且戰,盡可能爭取“讓之有利”。最終,英國迫不得已,和平交出百年霸權地位,淪為二流大國,代之以英美“特殊關系”:衰落的英國和稱霸的美國相互利用的關系,但實際在更大程度上是戰后英國需要繼續依賴和利用美國。至此,英國退讓,美國進取,漸進式霸權轉移完成。
“股權變化”:簡要總結和分析
英美之間的漸進式霸權轉移避免了“修昔底德陷阱”,未如傳統爭霸那般發生慘烈戰爭,相對平和,不過,這是一個復雜激烈的博弈過程。形象而言,英美關系猶如一家“合資公司”,漸進式霸權轉移的演變好像是公司逐漸發生股權變化,原來的大股東的股份越來越少變成小股東,而小股東的股份逐步增多變成大股東。雙方彼此爭奪,相互遏制,又“合資經營”,相互利用。美國主要是運用“大到吃不下”的強大實力和“取之有道”的方式,英國是且退且戰,力求“讓之有利”。這個博弈過程包括雙方的一系列戰略條件和方式方法。
第一,兩國實力對比的決定性、漸進性和內部穩固性,為漸進式霸權轉移提供了基本歷史條件。一是英國先天不足和實力衰落。英國本土小,資源和人口少,雖有龐大的殖民帝國可依托,但終非久遠之計,隨著帝國瓦解,原形畢露。英國科技、經濟和軍事等優勢在多國競爭下節節敗退,國力接連受到爭霸戰爭削弱。二是美國崛起具有“大到吃不下”的實力,足以迫使英國妥協。三是英國并非急劇衰落而是漸進式衰落,美國崛起是漸進式崛起,即使從內戰后的第二階段算起,也有80多年。漸進式衰落和漸進式崛起產生了兩國實力對比變化的漸進性,有了戰略緩沖空間。相比之下,在英德爭霸關系中,德國從1871年統一到1914年發動大戰只相隔43年,而德國法西斯的迅速崛起則用了不到10年。
實力是決定性因素(因為強國永遠不會向弱國轉移霸權),也是漸進性的根本前提。同時,國內穩定性是國力根本,也是這種決定性和漸進性的內在基礎。美國在內戰前,國內問題眾多,經過內戰勝利和戰后調控,才重新穩固了國內社會政治,迫使英國放棄了分裂美國的圖謀。1929年美國又陷入多年的經濟大危機,經過羅斯福新政才重新穩固。英國在眾多戰爭和危機中,也費盡艱難保持了國內穩定性。它們留下了保持社會穩定的重要歷史經驗教訓。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