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庾樓得名由來及興廢變遷

■王兆鵬 邵大為

江州庾樓，即今天九江市庾亮樓，在宋代是天下屈指可數的名樓之一。北宋滕子京在《求記書》文中就曾將江州庾樓和南昌滕王閣、吳興消暑樓、宣城疊嶂樓并列，稱其“名與天壤同”[1](冊十九，P186)。王得臣《江夏辨疑》也稱江州庾樓和黃鶴樓、岳陽樓“著稱于江湖”[2](P123)。南宋陸游《入蜀記》稱“自京口以西，登覽之地多矣，無出庾樓右者”[3](P118)。范成大《吳船錄》也贊美庾樓“薈萃名山大川，他處不能兼有”[4](P229)。然而這所宋代名樓，今日雖獲重建，卻默守一方，少為人知。這種歷史的落差值得關注。本文擬探討江州庾樓得名由來，考證其興廢變遷，為研究唐宋名樓文化奠定基礎。

一、得名由來

唐末楊夔的《題望春亭詩序》曾提到亭臺樓閣取名的四種類型:“有以位命之者，以氏命之者，以景命之者，以意命之者。”以修建者的身份地位取名者，有滕王閣;以自然景觀命名，如黃鶴樓;以修建樓閣的含意取名者，望春亭是其例;取名人姓氏命名者，江州庾樓即其一。[5](冊九，P9077)東晉名臣庾亮，一生與江州尋陽(唐武德四年改名潯陽)頗有淵源。據《晉書·庾亮傳》記載:庾亮“美姿容，善談論”，晉元帝因其“風情都雅，過于所望，甚器重之”，并“聘亮妹為太子妃”，以示尊重。他歷仕晉元帝、明帝、成帝三朝。在成帝朝，更貴為國舅。他先是和陶侃、溫嶠一起在江州尋陽平定了祖約、蘇峻之亂，接著在尋陽平息了手下郭默之叛。后來接替陶侃之職，于咸和九年(334)“都督江、荊、豫、益、梁、雍六州軍事，領江、荊、豫三州刺史，進號征西將軍、開府儀同三司”，他“固讓開府”，僅領三州刺史。[6](冊六，P1915－1924)這三州中，豫州自晉室南渡后領地大為縮水，荊州和江州一直是東晉皇室和門閥王氏明爭暗奪的軍事要地。《南齊書·州郡志》就曾指出，庾亮統領三州乃“以荊、江為本”，二州中又“以江州實為根本”。[7](冊一，P260)江州初治豫章[8](冊四，P1086)，庾亮領江州刺史后，認為尋陽湓城“接近東江諸郡，往來便易”，臨終前上表成帝建議江州改以尋陽為治。[7](冊一，P260)咸康六年(340)庾亮薨，同年江州“改治尋陽”。[8](冊四，P1086)后人為紀念庾氏，遂將尋陽城北一座“有登覽之勝”[9](卷一)的樓宇命名為庾樓。①

江州庾樓能夠名揚后世，與庾亮一則軼事有關。《世說新語·容止》記載，庾亮“鎮武昌”時，曾在“氣佳景清”的秋夜登臨南樓，恰逢屬吏殷浩等人登樓在先，眾人聞庾公來，欲起身回避，庾亮勸諸君留步，稱自己和大家一樣對高樓賞月很有興致，于是盤坐胡床，與眾人詠謔竟夕，賓主相得甚歡。[10](P535)唐初修《晉書》時，“大抵宏獎風流，以資談柄”，于《世說新語》“幾乎全部收入”。[11](冊上，P625)這樁軼事亦被寫入庾亮本傳。后人對此事津津樂道，以為庾亮賞月之事就發生在江州庾樓。其實這是地理上的誤會。《世說新語》所載庾亮賞月南樓在“武昌”，即三國吳時所立的“武昌郡”(今湖北省鄂州市)，并非“尋陽郡”(今江西省九江市)。江州庾樓流傳這則軼事，純屬后人移植附會。北宋陳舜俞就明確指出“事在武昌之南樓也”[9](卷一)，范成大也說“庾元亮故事，本是武昌南樓”[4](P229)。后人為何會將武昌南樓的軼事附會到江州庾樓呢?

江州庾樓位于尋陽郡柴桑縣湓口關，為湓水入江處，面臨大江，景象開闊，又處于交通要道。古人取水路沿江上下時，常經此地，庾樓背后的廬山更是以其永恒的魅力吸引文人駐足登覽。“武昌郡”雖亦位于江邊，但“武昌南樓”因其前身為吳王孫權所筑“安樂宮之端門”[12](冊八，《壽昌乘·古跡》)，深居城內。因此江州庾樓比武昌南樓更有“地利”之勝，更具備“登覽”的價值，所以易為人知，引人留題。而文人留題，對亭臺樓閣等人文景觀的名聲往往影響巨大。滕子京《求記書》就有“天下郡國非有山水環異者不為勝，山水非有樓觀登覽者不為顯，樓觀非有文字稱記者不為久，文字非出于雄才鉅卿者不成著”[1](冊十九，P186)的著名論點。江州庾樓得江山之助，名氣遠超武昌南樓。世人往往有將名人軼事和名樓聯系在一起的心理慣性，所以本屬于武昌南樓的軼事在流傳過程中便逐漸被移植到了江州庾樓。

除了這種心理慣性外，行政地名的劃分演變，也為這則軼事的移植提供了契機。“武昌”、“江州”、“尋陽”、“柴桑”等地名，在歷史上的關系本就頗為復雜，容易混淆。“武昌”原為縣名，乃東吳孫權于黃初二年(221)改漢荊州江夏郡“鄂縣”而來，同時分江夏郡六縣立“武昌郡”。[13](P1121)西晉元康元年(291)，惠帝為分荊、揚二州勢力，割揚州六郡和荊州四郡(含武昌郡)，“合十郡，因江水之名，而置江州”。永興元年(304)，惠帝再將武昌郡之柴桑和廬江郡之尋陽，單獨劃出立尋陽郡，屬江州。[6](冊二，P462－463)即江州初置時，武昌郡被劃入，尋陽郡建置后，與武昌郡并列成為江州行政區劃下兩個屬郡。柴桑縣原屬武昌郡，后屬尋陽郡，且為尋陽治所，尋陽后又升為江州治所。一縣先后屬兩郡，兩郡又屬同一州，這是“柴桑”、“武昌”、“尋陽”和“江州”之間一度的行政關系演變。庾亮領江、荊、豫三州刺史坐鎮“武昌”，時在東晉成帝咸和九年(334)以后。他在武昌南樓賞月時，身居江州刺史之官職，時間上一致。空間上，武昌郡的南樓和柴桑縣湓口關的江州庾樓，雖有地理距離，卻因行政關系交錯橫雜。時過境遷后，人們在對軼事口口相傳時，便很容易因時間邏輯一致導致空間邏輯錯位，對軼事發生地產生錯覺。這也是名樓軼事傳播歷程中常見的現象。

二、興廢變遷

關于庾樓的始建情況，今已無從考證。從中唐開始，江州庾樓就成為文人頻繁書寫的對象。②元和十年(815)，白居易貶江州司馬，初到江州時便寫下“潯陽欲到思無窮，庾亮樓南湓口東”[14](P1241)。貶居期間，他“春游慧遠寺，秋登庾公樓”[14](P615)，曾在“山色初明”時登上庾樓“獨憑朱欄”[14](P1266)，也在“新年上庾樓”時“風景觸鄉愁”[14](P1302)。春日里他登上庾樓懷念友人[14](P130)，多年后再經江州，還不忘“重過蕭寺宿，再上庾樓行”[14](P1590)。元稹和白居易酬唱時，筆下也常出現“庾公樓悵望，巴子國生涯”[15](P766)、“庾樓今夜月，君豈在樓頭”[15](P817)、“傷心最是江頭月，莫把書將上庾樓”[15](P765)。與白居易同時的李紳和稍后的許渾，都有涉及“庾樓”的詩句。如李紳:“湓浦潮通楚，匡山地接吳。庾樓清桂滿，遠寺素蓮敷。”[16](冊十五，P5460)許渾:“帶月獨歸蕭寺遠，玩花頻醉庾樓深。”[17](P536)說明中唐時江州庾樓已具備一定知名度。咸通年間(860－874)，張容的《九江錄》也提到過庾樓。[18](卷一七六，P860)至晚唐，庾樓已成為江州地標，當時有關江州的送別詩，常常提及庾樓，如杜荀鶴《送友人牧江州》就說“江山勝他郡，閑賦庾樓詩”[19](P36)。鄭谷《送人之九江謁郡侯苗員外紳》也有“雙旌相望處，月白庾公樓”[20](P28)之句。

宋代是江州庾樓揚名的重要階段，盡管兩宋史籍對庾樓的毀建情況少有明確記載，但從現存詩文作品和筆記方志來看，它一直矗立在廬山腳下，俯瞰江湓，既是登覽勝地，又是宴飲之所。北宋慶歷、治平、元豐、大觀等年間皆有庾樓的相關記載。除文首述及北宋滕子京、王得臣對江州庾樓的贊譽外，元豐年間(1078－1086)王存奉旨纂修國家地理總志《元豐九域志》時，也將“庾亮樓”列為江州古跡。[21](卷六)來往江州的文人墨客也常題詠庾樓。元豐三年(1080)，蘇轍赴筠州貶所途經江州時[22](P211)，就寫下《江州五詠·庾樓》[23](P228)。元豐六年(1083)，張舜民貶監湖南郴州茶鹽酒稅時路過江州，也曾“群會于庾公之樓”。據其所述:“(庾樓)廢興久矣，近歲祖無擇頗葺新之。俯瞰江湓，南望廬阜，北窮夢澤，乃江國勝絕之地。前人題之，繼韻甚多，罕見于今，但比歲數篇而已。”[24](卷七《郴行錄》)祖無擇生于景德三年(1006)，卒于元豐八年(1085)，一生修建過不少樓閣亭祠③。庾樓當時是江州古跡、天下名樓，祖無擇生前曾予以修繕應屬事實。據張舜民所述，庾樓有多篇前人題壁詩作，因舊樓頹圮，至元豐時多已失傳。庾樓因靠近九江府署，在任官員能因便登樓。王明清《揮麈錄》余話卷二就記載了祖父王莘的一則小故事:“大觀丁亥，家祖守九江，夜登庾樓，遠望大江中燈焰明滅，坐客以為漁火。家祖曰:‘不然，是必為奸者。’遣吏往捕之，頃刻而至，乃舟中盜鑄錢。”[25](P326)丁亥為大觀元年(1107)，其時王莘知江州。據此知大觀時庾樓仍存世。

庾樓在兩宋更替時幸存下來，南宋紹興、隆興、乾道、淳熙、嘉定、德祐等時期均有庾樓存世的記載。周紫芝晚年“寓居九江之廬山”[26](P296)，紹興二十一年(1151)，九江太守李中行在庾樓設宴招待他，當時“樓上獨有蕓叟(張舜民)一詩，其后云‘萬里秋風吹鬢發，百年人事倚闌干;知他落日能多少，偏照淮南幾處山’”[27](卷六十七《書浮休生畫墁集后》)。既然紹興年間庾樓上還留有張舜民元豐年間的題詩，可知庾樓并未毀于建炎兵火。周紫芝還作有二首登覽庾樓的七絕。[27](卷三十五《陪李使君登庾樓是日云霧不見淮山》)紹興二十五年(1155)，周紫芝卒于江州，他的詩文集《太倉稊米集》跟庾樓還有一段淵源。吏部侍郎陳天麟及第前曾受教于周紫芝，隆興二年(1164)冬至前后，陳經過九江時特地至周紫芝家中“往拜遺像，哭而吊其孤”，并“誦其余文”，當時九江太守唐文若仰慕周紫芝已久，愛其詩文卻“獨恨不見其全”，后于陳天麟處“急取公文集，相與閱于庾樓上，讀之，聲震左右”。[27](卷首陳天麟《太倉稊米集序》)唐文若(字立夫)乃唐庚之子，隆興元年(1163)出任九江太守[27](卷首唐文若《太倉稊米集序》)。他不僅在庾樓上大聲朗誦周紫芝的文章，還多次在庾樓宴請文人。隆興二年(1164)的一次宴集，恰逢饒州太守王十朋為座上賓，酒酣之際唐文若命歌女唱東坡《念奴嬌·赤壁懷古》詞佐興，王十朋《題庾樓呈唐守立夫》[28](冊三十六，P22795)紀其事，頸聯“萬點白鷺家浩渺，一聲白鷺酹嬋娟”即為當時寫照。乾道元年(1165)，唐文若卒。[29](冊三十四，P11914)林栗(字黃中)接任九江太守。次年(1166)上巳日(農歷三月初三)，林在庾樓設宴，席間自賦七律一首，以風、同、中、紅、空為韻，邀眾人唱和。稍后周必大和張孝祥也分別作有《次韻江州林黃中上巳日會邛州劉侍郎漕任直閣于庾樓》[28](冊四十三，P26708)和《庾樓和林黃中韻》[28](冊四十五，P27768)。林的好友王十朋時官夔州，亦遙和其詩。乾道三年(1167)八月，王十朋離夔州赴湖州重過九江，與即將赴召的林栗再度攜手登上庾樓，回想前事，賦《至九江陪林守黃中登庾樓出示舊詩》[28](冊三十六，P22880)。乾道五年(1170)，陸游從山陰赴任夔州通判，途經江州時也來到庾樓，盛贊:“對廬山之雙劍峰，北臨大江，氣象雄麗，自井口以西，登覽之地多矣，無出庾樓右者。樓不甚高，而覺江山煙云皆在幾席間，真絕景也。”[3](P118)淳熙四年(1177)，范成大自成都赴召抵臨安途中，經過廬山時也特意登上庾樓，稱其“前臨大江，后對匡廬，背面皆登臨奇絕。又名山大川，悉萃此樓，他處不能兼有，此獨擅之”[4](P229)。他還受邀參加庾樓的宴集活動，作《江州庾樓夜宴》。[30](P275)嘉定元年(1208)，九江郡守韓松在庾樓宴請賓客，岳珂列席，郡守“酒酣出古帖名畫數種，分遺座間”[31](卷七《孫過庭摹洛神賦帖》)。可知庾樓宴集時，文人除賦詩為文外，有時還品玩書畫。

宋元更替之際，庾樓幸免于戰火，并見證了一段屈辱的歷史。德祐元年(1275)，呂師夔舉江州以叛，在庾樓設宴迎降元將伯顏，“選宋宗室女二人，盛飾以獻伯顏”。伯顏怒斥:“吾奉圣天子明命，興仁義之師，問罪于宋，豈以女色移吾志乎!”[32](冊十，P3104)大宋王朝最后的一點尊嚴被亡國之賊蕩盡無存。

元代國祚不長，庾樓在元代有存世記載，元末毀于戰亂。元人入主中原后，曾是宴集勝地的庾樓，成了宋遺民懷念故國的傷感之地。羅公升就曾登上庾樓賦詩一首:“萬里淮山萬里江，庾公曾此據胡床。西風塵土謀城誤，故國關河念未忘。對策記談乘塞事，倚欄今送八京航。六朝人物知多少，只有東籬百歲香。”[33](卷三《庾樓》)充滿了末世的警戒與傷感。元人賀復孫也曾登樓題詩，有《題江州庾樓》:“宿鳥歸天盡，浮云薄暮開。淮山青數點，不肯過江來。”[34](P106)著名詩人揭傒斯大德間(1297－1307)漫游湘漢[32](冊十四，P4184)，過江州時寫下“遙瞻九江樹，已踏西江土;落日照庾樓，驚風滿湓浦”[35](卷二五二《過江州》)的詩句，知大德間庾樓尚存世。從元末朱希晦“浮世悲歡何足數，庾樓赤壁俱塵土”[36](卷三《客邸中秋對月》)的詩句看，庾樓似已荒廢。據嘉靖《九江府志》載，庾樓在明以前確遭“兵毀”，推知庾樓毀于元末明初的戰亂。

庾樓在明代重建過兩次，一在正德年間，一在嘉靖六年，后毀于明末左良玉之火。明中期詩人何喬新有組詩《十樓懷古》，其中《庾公樓》開篇云:“庾樓昔日瞰江渚，高棟危闌撼風雨。年深傾圮成荒丘，月冷蘆汀啼杜宇。”[37](卷二十三《庾公樓》)揆其詩意，毀于元末的庾樓一直到明中期都是荒丘。直到正德年間(1506－1521)知府李從正才“因舊，于上扁曰庾樓”，但好景不長，到嘉靖初期樓“亦廢”。[38](卷三《方輿志·宮室》)嘉靖五年(1526)，副使何棐以南京太仆寺少卿出調九江兵備，一到任便“巡視城垣”，行至江滸時，看到“有磯傾突，下瞰千尺”，隨從告之曰“庾樓磯”。當時樓已不存，其磯由于“歲遠水沖”，也只有“遺墟瓦礫存焉”。何棐感于庾亮當年在此“酬邊建樓”、“節鉞東南”的豪壯意氣，“欲復其樓”卻“迫于城”，一日偶登公署之左的賓廬亭，發現此處視野開闊，比之庾樓磯“尤崇且固”，在征求各方人士同意后，決定撤亭構樓。嘉靖六年(1527)仲春開工，三月后落成:“樓高三丈有奇，深廣各四丈，地位迥絕，得負震拱，兌之宜開八窗，視四表、山川、形勝、城郭、人民，靡不在目。”因所建非庾樓故基，命之曰“復庾樓”。新樓建成后，何棐感嘆“此又九江之大觀也”，先后登臨者皆“一時道德名流、颙昂碩輔，唱酬有風雅之音，談論無老莊之誕”。何棐親作記文以紀原委，都御史陳洪謨、御史許岱等人皆有詩[38](卷九《職官志·公署》)。知府李汛《復庾樓》這樣寫道:“庾樓冥邈幾春秋，古跡空存湓水頭。興復一朝逢太守，崢嶸千里壯江州。東南此最關輕重，先后誰曾審樂憂。遺愛他年思不盡，匡山矗矗水悠悠。”[38](卷十五《詩文志·詩》)原庾樓磯因“歲久崩圮”，威脅到城墻的安全，嘉靖十一年(1532)，“知府馬紀徼請當道羨銀，命工甃石，袤亙里許，江城恃以固焉”[38](卷二《方輿志·山川》)。嘉靖年間重建的“復庾樓”延續了百余年，明末見證過兩位文學大家的離別。吳偉業《梅村詩話》記載:“庚寅秋，(龔鼎孳)于臨清舟中報余書曰:‘庾樓之別，垂十五年。’”[39](P1138)庚寅為順治七年(1650)，十五年前即崇禎九年(1636)，據知崇禎年間庾樓還存世。這座庾樓后來毀于明清之交的兵亂。《明史》載，弘光元年(1645)三月，明將左良玉在武昌發起叛亂進軍南京，途經江州時，邀總督袁繼咸入舟商議結盟以圖自立，袁正辭拒之，左遂令部將郝效忠潛入九江，“縱火殘其城”[40](冊二十三，P6997－6998)，所謂“陷江州，屠二十萬余人，域郭盡毀”[41](冊三三四，P611)。位于府署上的庾樓自然未能幸免。入清后文德翼對此事還有追憶:“左帥以武昌叛，遂焚于兵，自是頹垣荒井，晝嘯狐而夜啼鶚，近十年矣。”[42](卷十三《重建庾樓記》)

庾樓在清代的重建，現有明確史料記載的是在順治九年，此樓在康熙和乾隆年間比較蕭條，但并未荒廢，最終毀于咸豐三年的兵災。順治九年(1652)，王孫章(字煥存)任江州知府，“一日徜徉中庭，見雉堞間古木蕭森，疑其有異，已而知為樓址，欣然下詢”，知其為庾樓故址后，“遂集材鳩工，數月乃畢，咸捐清俸，不以煩人”。[42](卷十三《重建庾樓記》)重建后的庾樓，到康熙中期時，顯得比較荒涼，張廷樞就有“舒嘯孤臺臨舊壑，潯陽九泒咽新流。荒階草合人蹤少，古屋煙深鳥語稠”[43](卷三《庾樓懷古》)的詩句。康熙三十一年(1692)，查慎行應九江太守朱恒齋之招游幕九江，“寓居近在庾樓下”，當年五月梅雨之季，整個潯陽“天氣昏連曉”，大雨造成江水暴漲，整個城郭似被撼動，雨后一片濕氣，鄱陽湖浩淼連天，高聳的廬山仿佛也失去了往日氣勢，蚊飛蛙鬧，滿目蛛網蟻壇，濕悶的天氣使人情緒不振，無聊貪睡，詩人“直欲登樓去”，想領略一番空濛縹緲的“奇觀”，卻“不得登”。[44](卷十四《梅雨二十二韻和灌園》，冊一七八，P225)。那時庾樓岌岌可危，年久失修已不便登臨。不過這種情況很快得到改善，康熙三十五年(1696)查慎行再度來到九江，恰逢端午佳節，這次他和太守朱恒齋一同登庾樓觀賞競渡，閑話昔日，岸邊鑼鼓震天，人們頭插榴花，“賞心事事”的景象與四年前已大不相同。[44](卷二十二《午日重登庾樓和朱恒齋太守》， 冊一七八， P298)。庾樓此前不久應經過修繕。時至乾隆朝，庾樓已在九江城北聳立了近千年，所謂“城角聳危樓，千年勝跡存”，這是著名陶瓷藝術家唐英《秋日庾樓懷古》[45](卷二，冊二五一，P205)中的詩句，但從“荒庭明野色，古瓦繡苔痕”的描述看，這時庾樓鮮有人至，以致庭前雜草叢生，臺階也布滿青苔。乾隆中后期，來往江州登臨庾樓的文人又多起來。桑調元晚年在九江濂溪書院講學時，曾在秋日里和朋友“乘興”“上庾樓”，寫過“杯中孤月墮，窗外九江流”，“欣逢賢地主，欲作判年留”[46](卷五《庾樓》，冊二七七，P627)的詩句。乾隆五十一年 (1786)，翁方綱任江西學政[47](P232－255)，次年到九江游廬山、登庾樓，有感而發作七古《庾樓歌》，其中“白詩陸記舊考辨”、“元規登之俱選勝”、“陶詩譜與謝詩證”、“唐臨晉帖誰比量”等詩句概括了古今與庾樓相關的文史事件。[48](詩卷十九)乾隆五十四年(1789)九月，翁方綱在江西任滿[47](P268)，鄒炳泰接任江西學政[49](冊三十七，P11266)。鄒十月赴江，抵達前夜泊九江，遇大風，他站在舟中遠望矗立在大江風浪中的庾樓，為次日就能登樓而上眺望廬山，十分激動，有詩紀事。[50](卷五《大風渡九江望庾樓作》，冊四百，P180)乾隆五十六年(1791)初夏，趙翼游廬山[51](冊六，附錄《甌北先生年譜》)時也曾登臨庾樓，有“危欄瞰無地，千載庾公樓”[51](冊六，卷三十四《庾樓》)之詠。嘉慶后期(1815前后)，方體由刑部侍郎出任九江知府。④此人雅愛郡集、性好游覽，常在庾樓設宴，吳嵩梁、嚴可均、李鑾宣等人皆有詩紀游。⑤洪亮吉為庾樓所撰的著名楹聯“半壁江山，一樓風月”也作于此時。洪、方二人為同年，洪游廬山時就下榻在方體官廨，庾樓在官廨之后。洪亮吉應方體之請為庾樓篆聯“半壁江山真劇郡，一樓風月幾傳人”[53](P68)，后來又演化成“半壁江山，六朝雄鎮;一樓風月，幾輩傳人”。挺立過風雨侵蝕的清代庾樓，最終逃不過改朝換代的戰亂兵火。咸豐三年(1853)，庾樓與九江府署一同在太平天國運動中被毀。[54](P95)此后一個半世紀未見重修。直到2007年，九江市政府才重建庾亮樓，現為九江旅游景點。

綜上所述，江州庾樓以庾亮之姓氏命名，附會了庾亮在武昌南樓的賞月軼事后更加聞名。庾樓始建年代不可確考，中唐時已頻繁進入文人筆下，唐末為江州標志。兩宋時庾樓是天下聞名的名樓大觀，來往文人絡繹不絕，留下許多登覽宴游的詩作。元末庾樓毀于戰亂。明代庾樓經過正德年間和嘉靖六年兩次重建后，明末毀于左良玉之火。順治九年重建的庾樓，在康熙朝和乾隆朝雖比較蕭條冷清，但并未荒廢，最終毀于咸豐三年的兵災。縱觀庾樓三次毀圮，皆因兵燹，這既是木質古樓常有的命運，也折射出國興樓興、國亡樓毀的歷史規律。江州庾樓憑借江山饋贈和舟車之便，在宋代名樓榜上顯赫一時，后世雖經重建修葺，但聲名遠不如兩宋。時至今日，九江市庾亮樓，仍少為人知。同處于濱江路段，它既不如白居易筆下的琵琶亭知名，也不如《水滸傳》中宋江曾題反詩的潯陽樓出眾，甚至不及明代的鎖江樓聞名。這座歷史久遠、內涵豐富的宋代名樓，值得我們投入更多的關注。

注釋:

①庾樓來歷除“改名說”外，還有“庾亮建樓說”、“庾翼建樓說”、“紀念庾登之說”和“紀念漢代庾將軍之說”。如張舜民《郴行錄》:“甲辰群會于庾公之樓，在衙城北，庾亮鎮潯陽經始其事，廢興久矣。”(張舜民《畫墁集》卷七，清知不足齋叢書本)李賢《明一統志》卷五十二“九江府·宮室”:“庾樓，在府治后，晉庾亮刺江州時建。”(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李汛《(嘉靖)九江府志》卷三“方輿志·宮室”:“庾樓，在府治后城外十余步，濱大江。晉咸和間庾亮鎮江州所建。”(《天一閣藏明代方志叢刊》本)錢泳《履園叢話》卷十八:“九江府治后，城上有庾樓。庾亮刺江州時所建。”(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476頁)洪亮吉《北江詩話》卷四:“九江府署后，距城有樓三楹，人傳為晉庾亮與殷浩等登眺之所，不知非也……余同年方太守體以為亮弟翼鎮江州時所筑樓，近之。”(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68頁)王謨《江西考古錄》卷五《古跡》:“尋陽湓口舊有南樓，又以庾登之嘗至此，亦可目為庾樓，但不當托名庾亮爾。”(清乾隆問松園刻本)俞樾《茶香室叢鈔》卷二《九江府庾樓之誤》:“愚疑此即漢之庾將軍南康府大庾嶺將軍所開也。”(清光緒二十五年刻《春在堂全書》本)按，“庾亮建樓說”始于北宋張舜民，南宋陸游《入蜀記》已駁其非。明代方志既沿用舜民之說，又對庾亮賞月軼事穿鑿附會。“庾亮建樓說”當存疑。另外三種說法皆屬清人猜測之辭，影響不大。庾亮仍是庾樓文化的核心人物。在新史料出現以前，宋人“改名說”相對合理。至于改名時間，從陳舜俞所引陳朝張正見《湓城詩》之“江月上名樓”來看，大約陳代前期尚未改名。

②最早以“庾公樓”入詩的文學作品是杜甫《秋日寄題鄭監湖上亭三首》之一:“池要山簡馬，月凈庾公樓。”但此詩作于夔州 (宋開玉《杜詩釋地》，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495頁)，和后來獨孤及《九月九日李蘇州東樓宴》“風前孟嘉帽，月下庾公樓”、李端《和李舍人直中書對月見寄》“素魄進成班女扇，清光遠似庾公樓”一樣，詩中“庾公樓”均為用典，非實指。

③祖無擇于皇祐間任袁州郡守時，曾在府城東的東湖上“建亭榭為游觀之所”、在府學右“立韓昌黎祠”、在府治內“建慶豐堂”(《正德袁州府志》卷一、卷五、卷六，明正德刻本);熙寧中在杭州為守時，曾在鳳凰山下建介亭(《淳祐臨安志》卷八，《宛委別藏》本)。

④湯貽汾《青溪耆會始自唐陶山方伯方茶山廉訪予入會時二公已仙去矣今同人作圖并摹二公像曰青溪十老使予題之》之一曰:“我昔自領表，航琛深過江州。始識茶山老，題詩在庾樓。香爐暮煙紫，草堂煙際浮。一別慳再逢，屈指二十秋。”詩中自注:“乙亥秋予押伴巡邏貢使入都，茶山守九江。”該詩載湯貽汾《隱琴園詩集》卷二十二《琴隱集 (丙申)》，“丙申”為道光十六年 (1836)，“乙亥”為嘉慶二十年 (1815)，相隔恰為二十年。由詩意可知，嘉慶二十年，作者初識在九江任職的方體，并在庾樓題詩(《琴隱園詩集》，《清代詩文集匯編》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526冊第336－337頁)。

⑤吳嵩梁《香蘇山館詩集》今體詩鈔卷八有《庾樓燕集呈茶山太守兼柬蔣淥初明府》，古體詩鈔卷九有《茶山草堂歌》(《清代詩文集匯編》本，第482冊第405頁、第225頁)。嚴可均《鐵橋漫稿》卷二有《過九江方太守體招集庾樓是夜彗星見》(《清代詩文集匯編》本，第470冊第611頁)。李鑾宣有《茶山草堂歌》(《堅白石齋詩集》，陜西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386頁)。

[1]曾棗莊，劉琳，等．全宋文[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

[2](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

[3](宋)陸游．入蜀記校注[M]．蔣方，校注．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4．

[4](宋)范成大．范成大筆記六種[M]．孔凡禮，輯．北京:中華書局，2002．

[5](清)董誥．全唐文[M]．北京:中華書局，1983．

[6](唐)房玄齡．晉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

[7](梁)蕭子顯．南齊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2．

[8](梁)沈約．宋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

[9](宋)陳舜俞．廬山記[M]．民國殷禮在斯堂叢書影元祿本．

[10](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箋疏[M]．(梁)劉孝標，注．余嘉錫，疏．北京:中華書局，2011．

[11]四庫全書總目提要[M]．北京:中華書局，1997．

[12](宋)佚名．壽昌乘[M]．北京:中華書局，1990．

[13](晉)陳壽，裴松之．三國志[M]．北京:中華書局，1959．

[14]謝思煒．白居易詩集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6．

[15]楊軍．元稹集編年箋注[M]．西安:三秦出版社，2002．

[16](清)彭定求．全唐詩[M]．北京:中華書局，1960．

[17](唐)許渾．丁卯集箋證[M]．羅時進，箋注．北京:中華書局，2012．

[18](宋)李昉．太平御覽[M]．北京:中華書局，1960．

[19](唐)杜荀鶴．杜荀鶴詩[M]．北京:中華書局，1959．

[20](唐)鄭谷．鄭谷詩集箋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21](宋)王存．元豐九域志[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2]孔凡禮．蘇轍年譜[M]．北京:學苑出版社，2010．

[23](宋)蘇轍．欒城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24](宋)張舜民．畫墁集[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5](宋)王明清．揮麈錄[M]．北京:中華書局，1961．

[26](清)陸心源．宋史翼[M]．北京:中華書局，1991．

[27](宋)周紫芝．太倉稊米集[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8]傅璇琮，等．全宋詩[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

[29](元)脫脫．宋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7．

[30](宋)范成大．范石湖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31](宋)岳珂．寶真齋法書贊[M]．清武英殿聚珍版叢書本．

[32](明)宋濂．元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6．

[33](宋)羅公升．宋貞士羅滄州先生集[M]．清鈔本．

[34](元)蘇天爵．元文類[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35](明)曹學佺．石倉歷代詩選[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36](元)朱希晦．云松巢集[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37](明)何喬新．椒邱文集[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38](明)李汛，等．九江府志[M]．上海:上海古籍書店影印本，1962．

[39](清)吳偉業．吳梅村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40](清)張廷玉．明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4．

[41](清)周煌．海山存稿[A]．清代詩文集匯編[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42](清)文德翼．求是堂文集[M]．明末刻本．

[43](清)張廷樞．崇素堂詩稿[M]．清乾隆三十九年吉大泰等刻本。

[44](清)查慎行．敬業堂詩集[A]．清代詩文集匯編[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45](清)唐英．陶人心語[A]．清代詩文集匯編[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46](清)桑調元．弢甫集[A]．清代詩文集匯編[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47]沈津．翁方綱年譜[M]．臺北:中國文哲研究所，2002．

[48](清)翁方綱．復初齋外集[M]．民國嘉業堂叢書本．

[49]趙爾巽．清史稿[M]．北京:中華書局，1977．

[50](清)鄒炳泰．午風堂集[A]．清代詩文集匯編[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51](清)趙廷俊，趙廷英，趙廷彥．甌北先生年譜[A]．趙翼全集[C]．南京:鳳凰出版社，2009．

[52](清)趙翼．甌北集[A]．趙翼全集[C]．南京:鳳凰出版社，2009．

[53](清)洪亮吉．北江詩話[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

[54](清)達春布，黃鳳樓，歐陽燾．九江府志[A]．中國地方志集成·江西府縣志輯[M]．南昌:江西古籍出版社，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