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依林
類型化思維是一種以類型為其主要思維形式,以類型為基礎,并在類型的基礎上進行推理判斷的思維方式。其中建構類型并運用類型進行推理的具有類型的邏輯特征的方法,我們稱之為類型化思維方法。換句話說,類型化思維就是指塑造事件類型,發現其典型特征的思維方法。概念的形成是刑法學體系建構的基礎,概念思維是刑法學上一種重要的傳統思維。在刑法法律的適用方面,慣常的做法是,將抽象的概念等同于純邏輯的司法三段論模式,抽象概念雖有其積極的價值,但其自身所固有的形式性、機械性等弊端,在刑事司法實踐中日益凸顯,類型于是進入了法學學者的視野。[1]類型化思維方式在大陸法系和英美法系中的多個國家刑法條文的適用中,被廣泛運用。例如,以故意殺人罪為例,在大陸法系國家中,綜合以德國、日本等為代表的大陸法系國家的刑事立法,故意殺人罪主要分為普通殺人罪、殺人預備罪、謀殺罪、殺害尊親屬罪、殺嬰罪、義憤殺人罪、教唆或幫助自殺罪和承托殺人罪等七種類型;在英美法系國家中,故意殺人罪主要分為謀殺罪和非預謀殺人罪兩種類型。[2](P20-22)在我國,從對許霆案、李昌奎案等具體案件的處理過程中,我們可以看出,我國以往的刑法適用的法律思維方法,已嚴重滯后于時代的發展,且大幅降低了刑事司法的效率。羅伯特·考特認為:“在刑法中,我們的宗旨是使犯罪的直接和間接成本以及刑事審判制度的運轉成本最小化。”[3](P355)而類型化思維對刑法的方法論意義之一,就在于類型化思維可以提高司法實踐的效率。因此,在我國,提倡刑法中的類型化思維,倡導在刑法中運用類型化思維,去分析刑法適用的具體問題,已成為社會轉型時期我國刑事司法實踐的當務之急。
人們在認識事物的過程中,總是能夠發現很多事物具有共同的特征,于是,這些共性就被人們抽象成為類型,其中不但有生活經驗的觀察,還有直覺、想象和情感。在面對新的事物時,人們便可以將其歸入某種類型,經過實踐的不斷驗證,類型也在不斷趨向于合理。分類和歸類,就是這種構成主體把握對象世界的認知方式,于是關于社會現象和自然現象,人們就有了類型譜系。[4]對類型譜系有了認識后,面對事物的變化和發展,人們就會有清晰的界定,通過已有的經驗,對其進行類型化的思維。
一個類型總是以一定的名稱表達出來,人們便將代表這個類型的詞語認作概念,定義其內涵,明確其外延。可見,概念是產生于類型化思考的,其目的在于更為簡便地區分事物。然而,一旦概念足夠多,而且其中又構成了某種體系的話,人們便忘記了類型的功用,認為運作概念便能夠正確地認識事物。這種想法就構成了概念法學的基本動因。對于法律規范來說,概念層面的運作得到如此關注,以至于將倫理道德排斥在外。這種極端的唯概念的思維方式,之所以能夠大行其道,原因在于很多的類型較為穩定,而且被精確地描述了。
正如孫培福教授所說:“在整個法學領域,恐怕要數法律方法的研究最和邏輯投緣了,因為在把法律規范與案件事實盡可能地連接在一起的努力中,無論采取何種途徑、步驟和措施,其思維無不體現著或隱或顯或強或弱的邏輯智慧。”[5]關于類型的方法,在自然科學方法和形式邏輯日益高漲的當代,重新被提起,并作為法學方法重要的思考方式,有其深厚的理論背景。這個轉變從黑格爾開始表現得最為明顯,鄧曉芒教授指出:“過去的全部邏輯學,在黑格爾之前都是形式邏輯,在形式邏輯的基礎上建立起形而上學……黑格爾結束了那種以形式邏輯為基礎的形而上學,它們的區別在于:形式邏輯只管正確性,不管真理性,即:只管推理的正確,概念與概念之間的關系,不管概念與對象的關系;而概念與對象之間的關系問題是真理性問題……黑格爾的辯證邏輯則相反,它需要歷史的例證,需要不斷地接觸現實。”[6](P26-27)“所以,你要把握他的思想的內在沖動、意向和轉向,不僅是從概念上面外在地去看待它,而且從價值判斷、情感感受以及內心活動、內心傾向等這些方面,是歷史被你自己所理解、所統攝”[6](P28)。在黑格爾的理論中,具體的概念成為完成這個使命的重要概念。黑格爾派法學家卡爾·拉倫茨將具體的概念,轉化為類型。
拉倫茨在其《法學方法論》第一章的第二節,就以“關于超越法律之評價標準的問題”專門論述,將法律作為一個有意義脈絡的,需要借助價值、目的來評價的規整整體來對待,他轉引了英戈·米騰茨魏所引的黑格爾的觀點來說明自己的意思:“法的理念乃是一種能以協調的方式,為實現所有成員自由之團體的理念。”[7](P12)拉倫茨認為評價法學的中心思考方式——類型及規定功能的概念——與黑格爾的具體概念是有共通之處的。因為它們都關注意義脈絡。黑格爾認為,概念的本質是在自我發展的過程中證實自我,拉倫茨對此深表認同,并且認為黑格爾的這種認識“有類于詮釋學意義的循環上的思想之循環運動”[7](P335)。
這樣,拉倫茨就將融合了價值和詮釋理論的哲學基礎,納入法學方法論,他提出,類型思維正是實現價值和連接法律規范與事實的思維。當然,正如前文提到的,概念思維已經成為一種習慣性思維,因此,本文為了強調類型思維的不同,把類型所指陳的概念叫作類型概念,而把那些已經能夠代表意義的、含義較為穩定和清晰的概念,叫作概念。這里必須說明的是,社會科學尤其是法學中的概念,其本質都是類型,因為它不可能窮盡一切現實事物的特征,其含義也不可能清晰到不會有不同的理解,更不會在社會歷史環境和具體語境中保持不變。邏輯學和數學上的概念,或許能夠很大程度上滿足清晰性、穩定性的要求,但是法學領域的概念,總是會保持一定的開放性,這也是立法必然需要解釋、法官必然具備相當自由裁量權的緣故。
但是類型思維由于強調一種開放性、流動性、整體性和直觀性,使人們會產生解釋爆炸的擔心。其實,類型也是人類理性認識世界的一種方式,而且類型方法的提出,正是針對形式邏輯思維的非理性,因此,這種擔心是沒有必要被夸大的。那么,類型思維憑借什么維持法律的安定性呢?這就是拉倫茨強調價值客觀化,考夫曼強調“事物的本質”的原因。歸根結底,類型方法的提出一方面是要提升合理性,另一方面要保證分析過程的簡約性。那么,類型方法到底有什么特征呢?
首先,類型化思維具有具體性、開放性和直觀性。類型概念只能描述,因為它是具體的、開放的和直觀的。因為概念思維是通過列舉所有特征來下定義,然后看對象是否完全滿足這些特征,這等于要求人們具有無限的認識能力,然而,這并不能解決所有問題。盡管拉倫茨指出:“若干典型的社會關系中,其本身已包含有特定的意義,因此并已隱含其秩序的基本特征,語詞,訴諸事物的本質不但是可能的,在一定界限內并且是正當的。”[7](P17)表述這些社會關系的概念是大量存在的,其內容是明確的,因此,并不是所有場合都需要進行類型的思考。這是一種保守的并且是狹義的理解類型。實際上,類型允許在強度和程度上有或多或少的波動幅度,它容許人們在有限的認識水平下,充滿信心而又審慎地探索無限豐富并且變化萬千的現實世界。在詮釋學意義上,不但有文本內的整體與部分的理解循環,而且,在文本與環境之間,也存在理解循環。主體的認識不可能在單向的特征相符之間就能準確得到,因此,類型概念只能被描述,其構成的一種整體性印象才是最關鍵的。
其次,類型化思維具有意義性。因為它是流動的、整體的和有彈性的。新康德主義提出“人本主義”,要求重視人的內在經驗。在這個背景下,里克爾特提出“價值評判”和“價值關聯”(也叫價值參照)的區分,前者是主觀性的,后者具有“客觀性”。這里的“客觀性”在于學者“使自己的主體訴諸的文化價值具有客觀有效性 (即普遍認同其參照價值)”[8];價值擁有一種超個人的有效性,因為這些價值,從本質上說是“非感性”。可見,人們對于價值的認識,又有細化區分,認為從歷史經驗中發展出來的人際價值等,具有較強穩定性,因此更加理性;認為個人-時間的主觀感受、情緒偏見等,具有個人相對性,因此不應被濫用[6]。這就意味著,不管對于經驗性的人的活動,還是對于邏輯性的行為模式處理后果的規定,都是有意義的,存在著價值性的判斷。類型就是以意義來建構的,可以存在意義關聯。對于法律上的概念和類型概念而言,其背后都有可能的意義范圍。只是概念中的特征,已經可以代表評價意義的存在,因此不再考慮其他的價值問題,這經常被誤解為法律規范可以與代表價值的道德、倫理等分離。[9]即便如此,法律規范在被適用的時候,仍然需要經過類型的解釋。在理解類型的意義性時,我們需要充分認識到價值客觀化的必要性,因為這是人們產生共識的基礎。這就要求一種整體的、彈性的和流動性的理解。這種客觀化的價值,可以被認為是類型的內核,這個意義核心,是類型相互區別的標準。
總而言之,現實的復雜性和變化性,讓類型思維再次獲得了存在的合理性。在特定類型中,類型思維可能存在一些不可放棄的特征,這個形態使人們誤解為概念思維依然是可行的,然而,一旦現實偏離了一般形象,人們便不得不重新回到類型思維上來。
類型化思維使概念思維相區分,尤其是在司法實踐中遇到具體的案件,如果是簡單案件,可以按照一般的思維模式進行演繹性推理得出結論,然而,疑難案件往往在尋找大小前提的時候充滿阻力,法官很難在各種概念中選擇一種較為合適的理由,當然,我們也很難給予其一個充分合理的理由來進行理論支撐。在這時候,類型化思維能夠幫助法官在各種概念的選擇和適用上給予其合理性支持,并提高案件裁判的可接受性。現實中的案件已經充分地印證了這一點,譬如極具代表性的案件——許霆案。
2006年4月21日晚10時,被告人許霆來到天河區黃埔大道某銀行的自動取款機 (以下簡稱為ATM)取款。結果取出1000元后,他驚訝地發現銀行卡賬戶里只被扣了1元,狂喜之下,許霆連續取款54 000元。當晚,許霆回到住處,將此事告訴了同伴郭安山。兩人隨即再次前往提款,之后反復操作多次。后經警方查實,許霆先后取款171筆,合計175 000元;郭安山則取款18 000元。事后,二人各攜贓款潛逃。對于此案,2007年一審法院判決:第一,被告人許霆犯盜竊罪,判處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并處沒收個人全部財產;第二,追繳被告人許霆的違法所得175 000元發還給廣州市商業銀行。許霆不服,提起上訴,該判決被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發回重審。(2008)穗中法刑二重字第2號刑事判決書判決:第一,被告人許霆犯盜竊罪,判處有期徒刑五年,并處罰金20 000元;第二,追繳被告人許霆的犯罪所得173 826元,發還給受害單位。許霆不服,再次提起上訴。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2008年5月22日對許霆涉嫌盜竊金融機構案,進行二審開庭審理,并當庭作出裁定,駁回許霆上訴,維持原判。
關于許霆案的種種討論一時間眾說紛紜,隨著事態的平息,人們對此案的各種解讀方式,成為透視我國當下法律思維的重要參考。在眾多相關思考中,運用類型方法連接法律規范與案件事實,進而得到裁判,即從概念法學的涵攝模式轉為評價法學的歸入模式的思考,并不多見。隨著法學基本理論的進步,法律適用理論中的類型思維,作為一種取代概念法學的單向涵攝思維的新的思考方法,應當在面對“許霆案”這類疑難案件時,發揮應有的作用。之所以提出思維方式的轉向,是因為傳統的法律適用思維在面對疑難案件時面臨困境。
對于許霆案的定性的爭論,主要存在有罪說和無罪說兩種觀點。認為許霆無罪的觀點中,有不當得利說、無效交易說、銀行過錯說、無實施合法行為的可能性說、行為難以模仿說、刑法謙抑說、刑罰目的說、罪刑法定說等;認為許霆有罪的觀點中,有盜竊罪說、侵占罪說、詐騙罪說、信用卡詐騙罪說等[10]。
一審中,辯護人提出的理由是,不當得利是由民法調整的,按照民法返還不當得利即可;認定許霆是盜竊罪沒有根據,因為刑法并無針對利用ATM機故障多取錢的罪名;即便認為許霆有罪,認定許霆為侵占罪也比認定為盜竊罪更準確。就公訴方而言,盜竊罪的特征是秘密竊取,許霆在明知ATM有問題的情況下,連續多次提取銀行的款項,并攜款潛逃,盜竊數額較大,行為已構成盜竊罪。如果他不知道ATM出了故障,導致卡上多了意外之財,那僅構成民法上的不當得利,因為他主觀上并沒有秘密竊取的故意,賠償多出的數額即可,但是,許霆在知道了情況后卻不退錢,而是故意侵吞,則涉嫌構成盜竊罪,這時他雖然沒有秘密竊取的故意和行為,但是卻有侵占別人財產的故意。
對于本案的討論,即根據控辯雙方的觀點展開,進而開始發散。其中所涉理論逐步艱深,令人無所適從。在諸如ATM能夠被詐騙、侵權到何種程度即是犯罪,一般人面對出現這種故障有沒有不取錢的行為期待可能性等問題,學界展開了激烈的爭論。綜合這些觀點,無不是援引各種法律規范,或是分析案件事實的特征,進而運用涵攝思維進行論證。例如,從社會危害性的認定,來認定許霆是有罪的;從盜竊罪的構成要件,來認定許霆犯了盜竊罪,最后從刑法第63條來說明許霆最終的量刑根據。從學理的角度,我們不得不指出,關于許霆一案的爭論和處理,的確反映出我國法律適用過程中思維方法的困境——它無法很好地處理這種疑難案件,其原因正在于概念法學的思維局限性。在概念法學看來,一個概念是由一些一般的特征要素構成的,適用法律的全部過程,就是將具有同樣特征要素的生活事實,劃歸到某個法律概念之下。概念法學者認為,這種方式建立起來的法律體系具有完整性,能夠保證法的安定性,保證推演的結果不自相矛盾。[11]然而,現實世界中,法律規范不可能圓滿完善,本案中,刑法就沒有針對自動取款機故障而多取錢這種行為的規定。另外,將概念的各種要素特征與案件事實的要素特征進行涵攝時,出現了非常大的理解性差異,令法官也無法確定許霆的行為特征到底屬于哪種犯罪的犯罪構成特征。
在許霆案中,人們的爭議焦點有三:其一,許霆占有了不屬于他的財產,其社會危害性到底有多大?其二,銀行ATM處理的銀行業務,這種事實可以歸入哪種行為?其三,如何量刑?在這里,對于第一個爭議焦點,我們首先要解決的問題是,“社會危害性”這個概念是不是一種類型?對于第二個爭議焦點,我們要解決的問題是,“盜竊”是一種什么行為類型,許霆的行為能否歸入這種類型?對于第三個爭議焦點,我們要解決的問題是,刑法第63條中“案件的特殊情況”,如何用類型化思維來理解?
一個具體案件的合理裁判,必然經過使規范符合存在,使事實符合規范的過程,這個過程是逐步的。由于我國刑法沒有針對銀行ATM出現設備故障而多取現金的明確規范,因此,我們必須將法律規范進行具體的類型分析。許霆案的基本事實很清楚,這樣,法律規范的類型化分析就更為重要了。由于確定罪與非罪的關鍵,在于如何認定社會危害性。在這里,社會危害性是無法用一個明確的定義加以規定的,只能通過描述的方法,并且需要認真選擇其核心意義,因此,“社會危害性”是一個類型概念。
法律的價值理論認為,秩序與正義是基本價值。具有社會危害性的行為,就可劃歸到破壞社會秩序和正義理念的類型之中。在這里,我們不妨進行對極思考。所謂對極思考,就是以肯定和否定的兩個極端方式或區分矛盾的兩個對立面的方式,列出某一類現象或共性的全部類型的思考方式。假設許霆的取錢行為是有利于社會的,是值得鼓勵的行為,那么結果顯然是荒謬的;假設許霆的行為是有害于社會的,是不值得鼓勵的行為,則需要考慮其危害的程度。社會危害性在這里就有了程度上區分的必要。根據刑法理論,犯罪要達到嚴重危害程度。許霆取出的現金數額,相對而言是很大的,客觀上造成了銀行現金的損失,然而,依照這一點是難以判斷其嚴重程度的。因為一個借款合同的數目、一個宣告破產的企業、一次失敗的投資、一場意外的事故等等造成的損失,都可能大于這個數目。很多人拿受賄罪和貪污罪的量刑標準,來考察一審中許霆的無期徒刑判決,認為許霆的社會危害性并不足以入罪,或者就算入罪也不應該是無期徒刑。可見,關于危害性程度的判斷,關鍵在于選擇一個比較合理的連接點。
許霆的行為是利用了ATM的故障而心生貪念,妄圖占有不屬于自己的財產,這種行為與盜竊罪、詐騙罪和侵占罪在類型上具有一致性,因此,我們可以參照盜竊罪、詐騙罪和侵占罪,判斷其嚴重程度。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上海市人民檢察院、上海市公安局、上海市司法局《關于本市辦理部分刑事犯罪案件標準的意見》,侵占罪侵占數額20 000元以上不滿200 000元,屬于“數額較大”的起點標準。侵占數額200 000元以上,屬于“數額巨大”的起點標準[12]。《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詐騙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將詐騙罪最低入罪門檻由原來的2000元提高為3000元,拉大了“數額較大”、“數額巨大”的起點幅度范圍,將詐騙“數額特別巨大”的認定標準調整為500 000元,進而明確了詐騙罪的定罪量刑標準[13]。根據1998年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 (以下簡稱“兩高一部”)的規定:個人盜竊公私財物“數額較大”以500~2000元為起點;個人盜竊公私財物“數額巨大”以5000~20 000元為起點;個人盜竊公私財物“數額特別巨大”以30 000~100 000元為起點;各省司法部門可以根據本地經濟發展狀況,在上述數額幅度內,共同確定本地區執行的數額[14]。從這個方面考察許霆的行為,他一共取了175 000元,因此是應當入罪的。這是從我國法律規范的整體性角度,進行的類型認識所能夠確定的。
本文下一步就要對許霆所犯之罪進行類型化分析,并對案件進行定性。這里的爭議最大,因為按照刑法的規定,盜竊罪的核心特征是“秘密竊取”。本文使用類型譜的方法來考察。所謂類型譜,是在不同的能夠清晰區分的行為之間,還存在一個中間地帶。例如,男人和女人是可以清晰區分的兩種類型的人,而現實中還存在Xx、Xy染色體同時存在于一個人身上的情形。本案中,ATM是否能夠被認為是銀行營業員呢?這個問題的關鍵之處,就在于對于ATM的類型歸入,關系到許霆的行為是否符合盜竊類型所需要的核心特征。然而,立法中沒有規定,社會經驗也沒有表明這是一個能達成共識的經驗性類型。因此,我們不妨從盜竊罪本身給人的直觀性、整體性的價值取向,來看待這個問題。盜竊者不希望被人發現他的竊取行為,人們之所以認為盜竊罪應當入罪懲罰,就是因為盜竊行為使自己悄然無息之間失去財產。可見,所謂的秘密竊取行為,是一定要有起碼在盜竊者自己看來未被察覺的特征。ATM沒有人的意識和感覺,不能在許霆異常多的取錢行為面前有所反應。許霆似乎是在行竊取之事,然而,我們不妨考察三種類型:第一,取錢行為已被察覺并有所反應,令盜竊者明白已被察覺;第二,取錢行為已被察覺但盜竊者沒有反應,或反應未被盜竊者明白已被察覺;第三,取錢行為沒有被察覺。我國銀行的每臺ATM都安裝有攝像頭,這是一個常識。許霆并沒有蒙面或者托別人幫自己取錢,可見他是將自己處于公開的狀態之中的。許霆可能是被貪婪沖昏了頭腦,根本就沒有顧上隱藏自己,這當然就不能算作盜竊了。ATM作為一種高科技產品,它反映的是使用者的意志,是使用者行為的延展。由于銀行方面早已針對可能的異常情形做了預防,而實踐中,又沒有任何證據證明許霆當時心存不讓銀行察覺自己的應對舉措,相反,許霆在ATM前操作了170次,這種充分地展露自己面貌的行為,是無論如何都不能算作秘密竊取行為類型的。
許霆的行為是不是搶奪罪呢?從搶奪罪的一般規定來看,許霆的行為似乎是與此相符合的。因為如果行為人已經明知被被害人發覺,公然將財物取走,不構成盜竊罪,應被認定為搶奪罪。然而,搶奪其實也只能當作類型概念來解讀:首先,搶奪的具體特征是無法窮盡的,公開占有他人財物據為己有的行為,實在太寬泛了,侵占罪也是如此;其次,對搶奪的理解,應當從直觀上和整體上進行,根據公開性這個特征,搶奪給人印象最深刻的是,在較短的時間里讓人猝不及防或是避無可避,而取得他人財產。搶奪和搶劫的不同之處,在于它并不恐嚇和控制受害人;搶奪和盜竊的共同之處,在于行為人都不存有傷人之心。然而,從這樣的一種整體直觀角度來看,許霆的170次操作,使其獲取銀行財產的行為,變得冗長無比,因此,我們是不能任意發散搶奪的所謂“公開性”來將許霆的行為歸入搶奪類型。
在運用類型思維得出許霆到底犯有何罪之前,本文暫且假定二審定罪是正確的。下面我們來考察上文提到的第三個問題:刑法第63條的規定。該規定第二款說:“犯罪分子雖然不具有本法規定的減輕處罰情節,但是根據案件的特殊情況,經最高人民法院核準,也可以在法定刑以下判處刑罰。”這一條彰顯了類型性法律規范的最重要的特征——意義性。法律規范原本是要追求安定性的,這一條給了最高人民法院極大的量刑自由裁量權。對這一條的理解,如果不結合類型理論,而只用概念思維,我們是很難理解的。因為概念思維強調法律體系的無矛盾性。
我國刑法規定有從輕處罰和減輕處罰之分,減輕處罰是指在法定刑之下判處刑罰。由于二審最終判許霆犯有盜竊罪中的金融盜竊罪,因此,根據我國刑法第264條規定,其法定刑應為“處無期徒刑或者死刑,并處沒收財產”。事實上,許霆最終被判五年有期徒刑,并且“由于在服刑期間表現良好”,三年之后就假釋出獄了。從無期徒刑的一審判決到最后的五年有期徒刑,這對于一個人的命運來說簡直是天地之別。那么,我們到底應該如何理解刑法第63條中的“案件的特殊情況”呢?
此處的“案件的特殊情況”正是一種“規范的理念類型”。所謂“規范的理念類型”,是指這種類型的產生,當然根據事實經驗,卻是經過思考后創造出來的,現實中未必能找到事例。它的作用在于與現實世界進行比較,作為一個比較的標準。[15]拉倫茨提到:“規范的理念類型的特征在于,相較于其他理念類型以及不同的混合形式,具有價值上的優越性。”[7](P339)由于許霆一案,按照概念思維分析,會進入困境,要么因為沒有法律規范明文規定而宣告其無罪,要么被定為盜竊金融機構罪而選擇無期徒刑或者死刑。面對這樣一種具有社會危害性的行為,刑法既不能夠無能為力,也不能夠罪刑失當,最后法官只好運用刑法第63條所賦予的自由裁量權來量刑。這也充分說明了刑法第63條作為一個開放的、流動的、意義取向的類型條款的價值所在。
以上筆者用一個具體的案例,概括性地考察和闡釋類型化思維的概念、特征,類型化思維的方法及其在刑事司法實踐中的具體運用。這種考察和闡釋,起初意在盡可能純粹地介紹類型化思維這種方法,但是任何對某一概念、方法或思想的介紹,都難免會融入個人的價值取向和潛在的評價。上文雖有“述而不作”的初衷,但無疑會有“寓作于述”的效果。因而,筆者在這里就不單獨對類型化思維進行評論,而是嘗試在當前我國刑事司法實踐語境中,探索類型化思維方法的借鑒意義。
使用類型化思維在解讀“許霆案”中具有的優勢,相對于僵化的概念法學思維來說,是十分明顯的。從上述分析,我們可以看出,類型化方法在法律適用中,是不可缺少的。類型化方法在一定的價值意義的指導下,將案件事實與法律規范中的構成要件的要素特征,進行比較和歸納,極大地簡便了法律適用的過程。在流動變化的社會現實中產生的各種類型的具體案件,也只能在這種整體性、開放性的類型思維下,才能夠與法律規范很好地結合,最終獲得一個合理的裁判。類型化思維中的對極思考、類型譜以及規范的理念類型等概念,對于刑法適用的實務,具有很強的實踐功能;此外,類型化思維同樣具有強大的實踐能力,類型化思維能夠實現價值導向的思考,對法律事實和法律規范進行合理評價,由此可見,類型化思維的方法在刑事司法實踐中,必有用武之地。類型化思維這一方法,對如何在當前刑事司法語境中,處理罪責刑不一致、司法不公正、刑法效率低下等問題,具有一定的啟示作用,為我們在刑事司法實踐中解決這些問題,提供了一種可資借鑒的全新視野。
罪責刑相適應原則貫穿于全部刑法規范,具有指導和制約全部刑事立法和刑事司法的意義,體現我國刑事法治基本精神的準則。罪責刑相適應,有的學者稱之為罪刑均衡、罪刑相應。這一刑法原則的思想精髓就是:重罪重罰、輕罪輕罰、罪刑相稱、罰當其罪。罪責刑相適應原則,要求刑罰給予的處罰,不僅要和犯罪行為的危害性程度相適應,而且還要與行為人的刑事責任相適應,即結合行為人的主觀惡性和人身危險性的大小,把握罪行和罪犯各個方面的因素,確定刑事責任的程度,適用輕重相應的刑罰。也就是說,刑罰的輕重不是單純地與犯罪分子所犯罪行相適應,而且與犯罪分子所承擔的刑事責任相適應。以許霆案所涉及的罪名盜竊罪、侵占罪、搶奪罪等為例,在盜竊罪、侵占罪、搶奪罪的多種行為類型中,盜竊、侵占、搶奪的行為對社會危害的程度和對人身危害的程度,有很大差異,所以,盜竊者、侵占者、搶奪者所承擔的刑事責任的大小,也理應存在很大的差異,我們不應以行為人的行為所導致的結果一概而論地定罪量刑,對不同類型的犯罪行為適用的刑罰,應當遵循報應主義和個別化原則,從而達到特殊預防以及對行為人的教育改造目的。如若反之,則會違背人之常情,使犯罪人難以對其罪過產生悔過之意,而僅僅只能實現刑法的一般預防目的。此外,如果刑法不將盜竊罪、侵占罪、搶奪罪等罪的類型,分門別類地告知廣大民眾,讓廣大民眾知道盜竊行為、侵占行為、搶奪行為受懲戒的具體內容,就不能提高廣大民眾理性預期的可能性,從而影響和諧社會的建設。如果對盜竊罪、侵占罪、搶奪罪等的不同罪狀、法定刑,依據行為人的主觀態度、作案動機、行為對象的性質等予以類型化,對具有不同從重或從寬處罰情節的盜竊犯、侵占犯、搶奪犯等判處不同的刑罰,就能更好地貫徹罪責刑相適應原則。因此,貫徹好罪責刑相適應原則,需要運用類型化思維。
司法公正是司法活動的基本原則之一,遵循這一原則,以法官為代表的司法人員應當在審理各種案件的過程中,以事實為前提,以法律為準繩,正當、平等地對待當事人及其他訴訟參與人,應該在審判結果中體現出公平正義的精神,進而保護國家、社會和公民的法益。司法公正既要求我們在刑事司法審判實踐中,堅持正當平等的原則,實現形式的公正;又要求刑事司法審判結果體現公平正義,實現實質的公正。在現實生活中,盜竊、侵占、搶奪的情況多種多樣,類型差異巨大,不同類型的盜竊、侵占、搶奪行為,其社會危害性和對人身的危害性也大不相同。現有的條文,不可能涵蓋所有紛繁復雜的盜竊、侵占、搶奪情況的全部內容,因此,我國當前在定罪量刑中存在偏關劃不可避免的,妨礙司法公正的重罪輕罰或輕罪重罰等現象的存在,致使司法公正難以實現。所以,在刑事立法上對現實生活中的盜竊、侵占、搶奪類型進行規定,并對不同的類型賦予不同的法定刑,是實現司法公正的內在要求與應有之義。此外,在我國刑事司法實踐中,運用類型化方法指導司法實踐,既可以為實務部門在實際操作中對盜竊罪、侵占罪、搶奪罪的處理,提供更為具體的規范和標準,又可以在定罪量刑方面規范法官的自由裁量權,從而實現真正的司法公正。
追求效率理應是當前我國刑事司法實踐的重要目標之一,類型化思維與我們所追求的刑法的效率聯系緊密,這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首先,體現在刑事立法方面。現實生活中的事實情況紛繁復雜,豐富多樣,社會變化萬千,日新月異,刑法將每一事實情況單獨納入條文是不可能的,無論如何完美的法條,都不可能窮盡所有的情況,因此,刑事立法就難免會存在一定的漏洞,如何避免產生這些漏洞,并且高效率地去彌補這些漏洞,是我們必須要面對的問題。為了解決這一問題,我們可以運用類型化思維,將各種事實類型,按照其特性和特征,分別歸入不同的類型,并在法律規范上將其歸入不同的法律類型,如此,刑法就不必將每一具體的事實情況,都單獨納入法律條文,從而節約了刑事立法的成本,提高了刑事立法的效率。其次,體現在刑事司法方面。在我國當前的刑事司法實踐中,運用類型化思維的方法,去解決刑事司法實踐的效率問題,不失為一種良策。因為在司法實踐中處理某一具體案件時,一般順序是根據事實首先尋找法律,然后進行法律推理,用法律規定的案件事實(大前提),看是否涵蓋本案事實(小前提),最后得出結論。而通過運用類型化思維的方法,可以解決法律規范與案件事實之間的連接問題,使這幾個步驟變得簡單快捷,進而快速地獲得一個合理的可接受的司法判決,從而達到提高刑事司法實踐效率的目的。最后,體現在刑事守法方面。類型化思維為人們提供了一種行為的標準,使人們能夠清楚地知道哪些行為當為,哪些行為不當為,由此,使自己自覺做出符合自己行為預期目的的,且符合法律規范要求的行為,從而提高了刑事守法的效率。
[1]武宏志.法律邏輯研究的新方向[J].政法論叢,2011,(6).
[2]賈曉媛.故意殺人罪類型化研究[D].南昌:南昌大學,2012.
[3](美)羅伯特·考特.法和經濟學[M].張軍,譯.上海:格致出版社,2010.
[4]齊建英.論語用學視域中的法律推理[J].政法論叢,2012,(6).
[5]孫培福,黃春燕.法律方法中的邏輯真諦[J].齊魯學刊,2012,(1).
[6]鄧曉芒.哲學史方法論十四講[M].重慶:重慶大學出版社,2008.
[7](德)卡爾·拉倫茨.法學方法論[M].陳愛娥,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
[8]陳金釗.“法治思維和法治方式”的意蘊[J].法學論壇,2013,(5).
[9]江國華.常識與理想(八):司法理性之邏輯與悖論[J].政法論叢,2012, (3).
[10]趙秉志,彭新林.關于許霆案件的法理學問題思考[J].刑法學論叢,2008,(2).
[11]周尚君.權力概念的法理重釋[J].政法論叢,2012,(5).
[12]華律網.侵占罪的立案標準[EB/OL].http://www.66law.cn/toPic2010/qzzdqdse/43043.shtml, 2013 -02-03.
[13]橋源5號的博客.新司法解釋詐騙罪入罪門檻提高電信詐騙未遂從嚴[EB/OL].http://blog.sina.com.cn/s/blog_68736a680100w2un.html,2013 -03 -01.
[14]中顧法律網.改變盜竊罪數額標準的思考[EB/OL].http://news.9ask.cn/xsbh/tjzs/201011/927472.shtml,2013 -02 - 10.
[15]張斌峰,肖宇.法律論證如何“融貫”?——基于“斯科特殺妻案”的語用分析與建構[J].政法論叢,20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