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可
法院內部監督問題研究
李可
從監督的基本原理看,監督事項的模糊性和難以完全分割性、監督主體與對象的同一性和難以互換性、監督對象的不徹底性、監督方式的事后性等,是當下法院內部監督所面臨的主要難題。監督事項的復雜性和制度設計的技術偏差極大地降低了當下法院內部監督制度的實效,同時也阻礙了依法公正司法目標的達成。為此,有必要按照監督的基本原理對當下法院的內部監督制度予以改造。
法院內部監督
“監督”作為一種過去、現在和未來都普遍存在的社會現象,相關研究著述可謂汗牛充棟[1]以“監督”為書名,我們可以在學校超星電子圖書上搜索到604本圖書,其中涉及社會科學領域的有440本,涉及政治法律領域的有197本,檢索日期為2014年3月8日。,但是真正觸及“監督”構成的基本要素、生效的前提條件、設計的基本規律和基本原則等基本方面研究的,并不多見[2]只有下述著作較多地涉及到“監督”的基本原理,毛宏升主編:《當代中國監督學》,〔北京〕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馬懷平、項俊波等主編:《監督學概論》,〔北京〕中國財政經濟出版社1990年版;陳哲夫主編:《監察與監督》,〔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彭勃主編:《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論監督與監察》,〔北京〕紅旗出版社1991年版。。僅有的研究也只對監督主體與對象的非同一性、監督的主體與客體、監督類型、監督原則、監督的要素、監督手段等問題有所論述[3]有關監督主體與對象的非同一性、監督者的再監督、監督主體與客體、監督類型、監督原則,參見同前注[2],毛宏升主編書,第3-4、67、70-81、90-106頁;有關監督的構成要素、監督手段、監督原則,參見同前注[2],馬懷平、項俊波等主編書,第25、79-83、84-86頁。。因此,我們有必要對有關監督的基礎性問題作一番分析和探究。
1.監督構成的基本要素
從組織理論上看,一種監督至少應當包含以下6個方面的構成要素:監督標準,監督者,監督對象,監督事項,監督方法,監督成本和收益。相應地,任何一套監督機制必須處理以下諸問題:監督標準的設定、調整問題,監督者的選任問題,分析研究監督對象本身的情況,監督事項的性質、特征,監督方法的選擇、搭配和效果,監督成本與收益之間的比較、評估。此外,在多數情況下,還存在一個監督者與監督對象之間的有效監督關系的建立、維系和發展,以及防范雙方相互勾結規避監督對彼此帶來的不利益的問題。如果其中一個方面出了問題,監督機制也就可能卡殼或失靈。
2.監督生效的前提條件
從經濟學上看,一種監督機制要發揮實效取決于以下3個前提性條件:首先,監督者能從依法公正履行監督行為中獲利,并且此種利益要大于其不履行或不公正履行監督所帶來的利益,否則在出現違法亂紀行為時監督者就沒有足夠的積極性啟動監督機制[1]這又被人們稱為監督的動力原則。參見馬懷平、項俊波等主編:《監督學概論》,〔北京〕中國財政經濟出版社1990年版,第85頁。;其次,對違法亂紀行為實施監督所獲取的收益要大于違法亂紀行為所帶來的損失和啟動監督機制的成本之和,否則監督機制的啟動就是不經濟的;最后,監督的鏈條不能被無限地延長,不能在監督者之上無限地追加監督者,否則監督機制就可能承受不了其高昂的執行成本而崩潰。
3.監督設計的基本規律
監督機制在設計上通常要遵循以下3條規律:其一,事前防范或過程監督比事后糾正或追責更能改正違法亂紀行為和減少損失[2]人們也將事前防范、過程監督和事后糾正分別稱為事前監督、事中監督和事后監督,參見毛宏升主編:《當代中國監督學》,〔北京〕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80頁。。當然,由于違法亂紀行為尚未發生,事前防范或過程監督所需要的運行成本要比事后糾正或追責更大。不過,由于此時違法亂紀行為尚未發生,事前防范或過程監督所得到的凈收益通常要大于事后糾正或追責。其二,外部專業監督比外部非專業監督更能發現違法亂紀行為,同時監督的成本也更低。在專業分工越來越細密化的時代,通常專業人員比非專業人員更能發現本專業內的違法亂紀行為,因而也就能以更少的成本來預防或糾正違法亂紀行為。其三,內部專業監督雖然比外部非專業監督更能發現違法亂紀行為、減少違法亂紀給組織帶來的負面影響從而更能維護組織的正面形象[3]參見張弢、賀少鋒:《論人民法院內部監督機制的完善》,〔北京〕《法律適用》2003年第7期。,但是由于監督者與監督對象之間的關系距離更近,因而公開和處罰違法亂紀者的幾率也就更低。
4.監督設計的基本原則
監督的本質不僅是將許多看似渾然一體的行為從程序上加以縱向地細分、延展和鋪陳,而且也是從實體上加以橫向地切割、隔離和分立,以便旁觀者可以從智識上檢討它們、從制度上規范它們和從行動上監督它們。當然,一個行為被細分或切割的程度應當以不影響該行為正常功能的發揮為限。不過,任何對行為的細分或切割都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減損該行為功能發揮的極限,這是不可避免的。由此延伸出監督的幾條基本原則:第一,適度原則。一個行為被縱向分割的程度應以諸亞行為都有對應的專業人才加以行使為限,而一個行為被橫向切割的程度則應以諸亞行為之間能形成相互制約的內在關系為限。第二,分離原則。監督者與監督對象之間不僅不能是同一主體,而且他們之間還必須保持一定的距離。如果監督者與監督對象之間在主體上是重合的或部分重合的,那么監督也就失去了中立性、獨立性和客觀性;如果他們之間的距離過近,監督也難以實現中立、獨立和客觀。第三,互換原則。監督對象在接受監督者的監督時,也可以對監督者的監督行為的合法性、公正性和正當性提出質疑,即可以反過來監督監督者的監督行為。第四,徹底原則。被依法納入監督范圍的行為必須接受監督者的全面、徹底的監督,被納入監督對象范圍的主體必須有明確的監督者,不能留有余地或死角,更不能有超越實然監督機制之上的特權機構或特權人物。監督不徹底所帶來的不被監督的“剩余行為”或“剩余機構或個人”遲早會成為破壞實然監督機制運行的始作俑者[1]這是人們在有關監督的基本原理上達成的普遍共識。參見陳哲夫主編:《監察與監督》,〔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11頁。。
雖然監督機制的正常運行能夠發現、公開和糾正違法亂紀行為和減少組織利益的損耗,但是監督卻不是萬能的,指望通過監督堵塞組織運行中的所有缺漏和防止所有損失,是非常不現實的。監督只是為組織或制度運行加了一道保險杠而已,但它并不能擔保憑此組織或制度運行就絕對不會出錯。監督本身就是對被監督者或監督對象的不信任,但反過來監督也沒有預設對監督者的信任,更沒有預設監督者在道德或專業素質上就一定比監督對象更好[2]中國古代監督機制的設計恰恰行入了這一誤區,即片面強調并相信監督者對君上的忠誠度和敬業精神。參見孫笑俠、馮建鵬:《監督,能否與法治兼容》,〔北京〕《中國法學》2005年第4期。。監督之所以能夠發揮實效,是充分利用了作為理性的人的某些特點,在驅使他去做對自己有利的事情的同時,也做對組織和制度有利的事情。
在所有的國家機構中,對法官的監督可能是最難以處理的,而且是最容易失控的。首先,法官的審案不同于行政人員的照章辦事或奉命行事,前者需要更多的技巧、知識甚至是智慧,因而法律不得不賦予法官更多的個案判斷權和自由裁量權。其次,雖然越是基層的法官審案所需的技術越簡單(因為案件簡單),越是高層的法官審案所需的技術越復雜(因為案件復雜或重大),但是由于基層法官數量龐大,且基層法院分布廣泛,有些地理位置還相當偏僻,監督起來的總體成本是驚人的[3]截至2011年6月,全國共有3115個基層法院,下設9880個人民法庭;基層法院(含人民法庭)共有法官及其他工作人員250827人,占全國法院總人數的76.9%。參見張先明:《狠抓隊伍建設,推進制度創新,強化監督指導——人民法院基層建設工作綜述》,〔北京〕《人民法院報》2011年10月26日,第1版。。反過來,越是高層的法院數量越少,但是其審案所需的技術卻越復雜,因而也就越不容易監督。再次,法官的審案不同于人大代表通過會議進行的立法,后者是在數百人乃至數千人的會場上公開進行的,而且事前就公布了立法草案和征求意見稿,而前者則是由幾人甚至是一人一書記員組成的審判庭審案,非但人數少,而且難以引人注意,監督自然不好實施。復次,在司法之上還缺乏(也不允許有)一個類似“警督”之類的“法督”,對法官的日常工作和審案進行糾察。雖然在我國存在一種類似“法督”的“人大個案監督”制度,但是要啟動該機制不但很難,而且容易遭到法官和法學家的抵制、非議[4]參見龍宗智、李常青:《論司法獨立與司法受制》,〔上海〕《法學》1998年第12期;蘇力:《送法下鄉——中國基層司法制度研究》,〔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42頁;卞建林、姜濤:《個案監督研究——兼論人大審判監督的合理取向》,〔北京〕《政法論壇》2002年第3期。,這反過來又降低了人們啟動此種監督機制的期待。最后,在我國當下,司法職業化、專業化和精英化是一個總的趨勢,與之相匹配,當下中國的立法也越趨專業化和抽象化,這兩股潮流匯合在一起,將無可避免地導致法官審案將越來越技術化,即其技術含量將越來越高。
同時,監督的難題還存在一個“監督監督者”的難題,但是就在這個問題上,模糊性的問題依然存在。首先,由于都是監督者(例如警察監督公民不犯法、警督監督警察的執法,但兩者都是“警察”這一大概念的不同崗位或角色,因而也就是同一陣營的),他們比監督者與監督對象之間更容易實現合作性博弈,即相互勾結在一起規避監督機制對他們帶來的不利益;其次,監督監督者的鏈條不能被無限制地延長,否則一個制度就可能無法承受其執行成本而崩潰。
不僅越專業、越具有技術性的行為不好監督,而且越復雜的行為越不好監督。當然專業化和技術化跟復雜性有很大程度的關系,可以說,之所以需要專業化,就是因為所要解決的問題本身復雜。但是,它們兩者之間在很多時候也并不一定必然相關,在一些情況下,解決復雜問題所需要的并不是專業知識,而是耐心、堅持和細膩[1]參見張亮:《宋魚水:辨法析理守護公平正義》,〔北京〕《法制日報》2010年3月9日,第4版。。如前所述,從理論上講,越往上的法院的法官的審案越好監督,因為它的法官人數少且素質高,但是越往上的法院的法官所處理的案件就越復雜,并且就越不能“嚴格依法辦案”。相反,在許多情況下,“嚴格依法辦案”會影響安定團結的大局,會損害人民群眾對法院的傳統形象(試想一下,如果法院僅僅因公安機關在辦案過程中有刑訊逼供的嫌疑就放走一個確乎危害一方的黑老大,人民群眾會怎么想?[2]參見林楚方:《沈陽劉涌案改判調查》,〔廣州〕《南方周末》2003年8月28日,第1版。)在一些法官違法案件中,這確實被涉案法官作為一種辯護的理由。同時,在一些法官依法辦案卻遭彈劾的案件(例如洛陽代繁種子案)中,“嚴格依法辦事”也被涉案法官作為一種辯護的理由[3]參見本報記者:《監督需要依法進行——河南種子案主審法官接受本報記者采訪》,〔北京〕《工人日報》2003年11月29日,第3版。。
人們可能提出,可以采取分工或專業化的形式分解法官手中過于集中的權力,強化法官之間的監督關系。例如,長期以來法院內部實行審判流程監督,將本來相互聯系的立案、審判和執行分立開來,甚至還對上述三者進行更細致的分割。例如在審理環節,將審前與庭審分立;在執行環節,將執行裁決、執行實施和執行異議審查分立[4]參見駱紅毅:《法治視角下的法院內部監督》,〔廣州〕《中山大學學報論叢》2007年第11期。。這顯然不失為一種有價值的思路,但是在法院內部管理中,并不是所有的任務都適合于分工或專業化,有些任務被分工后可能非但無法獲得遞增收益,還可能產生低效率或無效率。例如審判員的找法和用法,就不適合于再細分。因為找法和用法,都是一種連續性質的任務?!斑@些任務的每一步驟都需要先前步驟的知識。”[5]〔德〕埃克哈特·施里特:《習俗與經濟》,秦海、楊煜東、張曉譯,長春出版社2005年版,第203頁,第204頁。例如,負責用法的審判員可能無法理解負責找法的審判員為什么要將不同層級、效力的法律一古腦地放在一起。因而用法的審判員需要找法的審判員有關那些法律之間的內在關系及具體對應的事實之信息。顯然,這些信息傳遞是需要時間和協調成本的。因而極有可能的是,讓一個人既找法又用法,這樣可能比一個人找法一個人用法更經濟、更節省。而且事實上,越是簡單勞動就越可能適合于分工,適合于流水作業;相反,越是復雜的勞動就越可能不適合于分工和流水作業。由于裁判是一項相對于記錄更為復雜的勞動,因而相較于后者而言,它更不適合于分工和流水作業。
而且,“即使任務可以被細分,它也不一定能夠增加整體的產出,這是因為一種更為精確的細分可能要求更多的協調”[6]〔德〕??斯亍な├锾兀骸读曀着c經濟》,秦海、楊煜東、張曉譯,長春出版社2005年版,第203頁,第204頁。。例如,在法院內部管理中,一個案件被受理后,從立案、送審到裁判,中間要經歷數個程序或環節,這些環節之間都需要協調,因而都需要支付成本。因而在實踐中我們可以看到,前一個環節的法官在將案件送給下一個環節的法官之前,都要事先與對方“打清商量”,否則已經做好的案卷就可能“卡”在中間。這些問題本身就構成了訴訟程序的有機環節或中心問題。
在法院內部審判監督中,有些任務是可分離的任務,比如說事實審和法律審。如果說審查、整理、辨析當事人或檢察院送來的起訴書或公訴書的行為a,和確認案卷中所傳達的事實是真實的行為b已經完成,那么“認定事實清楚”的環節就得到一個中間產品b。通過發現與這些事實相關的法律的行為c,作為案件事實的中間產品b就轉化為作為法律事實的中間產品c??梢?,找法的行為c無需以詳知整理a和確認b行為的具體情況為前提,因為法律審的法官所需的“事實”已經包含在中間產品b之中。
但是,在那些被發回重審的案件中,整理案卷的行為a,確認事實的行為b和找法的行為c之間就難以分離。為了找到適合的法律,之前的事實、證據必須被復核,甚至被退回公安機關或檢察院重新或補充偵查。在法院內部管理中,這樣連貫性的任務就是相互依賴的任務。
當然,在發回重審的情形中,a、b、c之間之所以相互依賴,多數情況下是因為認定事實不清楚或者證據不足(如果只是適用法律錯誤或不當,法院是可以直接改判的)。因為嚴格地講,二審法院只負責法律審,這既符合法院之間的縱向分工,也能夠提高訴訟效率。只有在發現事實表述之間存在邏輯上的矛盾或嚴重不合情理,和事實無法得到證據的支持時,二審法院才對事實審的中間產品b發表意見??梢?,在法院內部管理中,可分離的任務與相互依賴的任務之間的區分并不是絕對的,而是可能存在中間過渡狀態的。
在直接改判的情況下,二審法院的法官為了找法c所需要的信息雖然已經包含在一審法院的中間產品b之中,但是前者仍需對后者進行“解碼”,以了解其中的有關事實與證據、事實與法律之間的信息。因而,在直接改判的情況下,二審法院的改判法官(即找法法官)也要與一審法院的事實審法官協調、溝通,從而需要付出一筆重新獲取一審事實審信息的成本。這樣看來,即便是在直接改判的情況下,二審找法法官的找法行為c也與一審事實審法官的事實確認行為b之間是相互依賴的。
而在很多情況下,找法法官所需要的事實與證據方面的信息并不完全包含在中間產品b之中,因為被提交給法院和法院所確認的事實都是經過個體剪裁了的事實,是個體根據擬想中應予適用的法律進行了“過濾”的信息。因而在許多情況下,重新整理事實a和確認事實b可能比“解碼”中間產品b更經濟、更節省。也就是說,直接改判有時還不如發回重審或調審更節省成本。
從目標設置上看,法院內部實行的審判監督是為了實現依法司法,預防和懲罰枉法、錯誤裁判,以實現依法公正司法。目前中國法院內部的審判監督主要包括本系統內的“上級法院監督”(即上級法院對下級法院的監督)、“最高法院監督”(即最高法院對地方各級法院的監督)、“本院內部監督”(院長或審判委員會[以下簡稱“審委會”]對本院的監督、庭長對本庭的監督)和“同級監督”(審判監督庭[以下簡稱“審監庭”]對各審判庭的監督)。這些監督都是中國法院在長期的審判監督實踐中發起來的、理論上能夠預防和懲罰枉法、錯誤裁判的監督形式。但是以前述3條監督設計的基本原則觀之,它們尚存在諸多問題,其監督實效令人懷疑。
首先,存在監督者與監督對象同一的問題。從制度上看,本院院長或審委會對本院的監督、庭長對本庭的監督,都存在監督者與監督對象同一的問題,即在本院之內,在上述三種監督形式中,分別由誰來監督院長、審委會和庭長?當然有人可能說,由作為一院之內的最高權力機關的“審委會”來監督院長和庭長,問題不就解決了?但是由于院長本身就是審委會的最高行政領導,此種改革似乎仍然違反了前述監督“原則二”所述的分離原則。
其次,存在監督者與監督對象難以互換的問題。從制度上看,上述絕大多數監督形式(除了審監庭對各審判庭的監督)都帶有縱向監督的性質,但它們似乎不具有反向性,即先定地排除了監督對象對監督者的反向監督,因而違反了前述監督“原則三”所述的互換原則。即便在實踐中存在一些反向監督的案例,但是此種監督及其最后的處理都是非制度性的,因而我們很難說中國法院內部的審判監督具有互換性。
最后,存在監督對象不徹底的問題。如前所述,在一院長之內,院長、審委會似乎是逸出監督對象范圍的;在庭與庭之間,審監庭也沒有被納入監督對象;在一庭之內,庭長也不在監督對象之列[1]參見張弢、賀少鋒:《論人民法院內部監督機制的完善》,〔北京〕《法律適用》2003年第7期。。大而言之,在法院系統內,下級法院要接受上級法院的監督,地方各級法院要接受最高法院的監督,那么誰又來監督作為本系統等級制金字塔頂端的最高法院呢?因此,中國法院內部的審判監督似乎都存在監督的“頂端真空”現象,即一院或一庭之內的“一把手”和系統內的最高法院都是逸出常規監督對象范圍的。
正是由于目前中國法院內部的審判監督存在上述三大原則性問題,所以在一些具體監督制度的設置上就存在難以避免的技術偏差。例如當下各法院將認定錯案的職權授予本院審委會,但是當錯案是由審委會作出的時候,現行監督制度又該如何處理呢?又如,各法院的監察室履行發現、公開和懲罰違法、違紀審判的職權,但它們又都在本院院長的領導之下,院長作出違法、違紀審判時,監督室的正常功能又該如何發揮呢?這些都是沒有依照監督的分離原則和徹底原則來設計監督機制所造成的制度真空或缺漏。
既然如此,我們又如何校正目前中國法院內部的具體監督制度設置上存在的上述技術偏差呢?我認為總體上是要按照前述的三大監督原則重構中國法院內部的審判監督體制,將在實然監督機制中不受監督的院長、審委會、庭長、審判監督庭、最高法院納入監督對象范圍;實行縱向監督中監督對象對監督者監督行為的反向監督制度,以填補“在上者”不受監督的監督“頂端真空”。在具體技術上,在改變當前一院之內院長、審委會、庭長、審監庭的行為不受監督的現象,還要由上級法院、最高法院和人大常委會(對于最高法院而言)派員專門監督其監督或審判行為。
如前所述,從目標管理上看,法院內部實行審判監督的目的是為了防止或糾正枉法裁判和錯誤裁判,以實現依法公正司法。僅從規范主義的角度上看,現行法院內部的上下級(例如院長或審判委員會對本院、庭長對本庭、上級法院對下級法院、最高法院對地方各級法院)監督、同級(例如審判監督庭對各審判庭)監督都是能夠防止或糾正枉法裁判和錯誤裁判的監督形式,但是由于前述“規律三”的存在,使這些內部監督的實效大打折扣。
詳言之,在現行的法院內部監督形式中,除非法官的違法亂紀非常明顯或嚴重,否則院長、審委會、庭長、審監庭等不會有足夠的動機去進行事后糾正或追責,因為此種糾正或追責意味著對該院整體業績和監督者個人的社會資本的減損。雖然“上級法院監督”比“本院內部監督”需要付出額外的信息成本,而且此種信息在傳遞過程中還可能失真,但是由于“上級法院監督”能相對有效地避免“本院內部監督”所存在的監督者與監督對象之間的關系網絡障礙,所以比起后者來說卻更容易公開和處罰違法亂紀行為[2]可能正是慮及此因素,《民事訴訟法》的2007年修正案才在第199條授權當事人可以向上一級法院申請再審。。以此推論,由于最高法院與地方各級法院的距離比高級法院與中級法院之間的距離更遠,所以“最高法院監督”所要付出的額外信息成本也就更高,信息失真的可能性也就更大[3]可能正是考慮到這一點,最高法院專門建立了信訪大廳和民意溝通信箱,以收集來自地方各級法院所在地的信息。。同樣,由于“最高法院監督”最能夠避免“本院內部監督”所存在的關系網絡障礙,所以它比“上級法院監督”更能夠公開和處罰違法亂紀行為。
不僅如此,目前法院內部實行的審判監督還偏重于事后糾正或追責,相對忽視了事前防范和過程監督。當然,根據上述“規律一”,由于違法亂紀行為已經發生或暴露,事后糾正或追責機制在理論上啟動和運行的成本比事前防范和過程監督要低。但是,由于此時違法亂紀行為已經發生,“大錯已經鑄成”,人們“將錯就錯”的思維定式、尤其是從這種違法亂紀行為中獲利的既得利益集團或個人勢必千方百計地阻撓事后糾正或追責機制的正常啟動和運行。即使能夠頂住壓力成功地啟動糾正或追責機制,但是違法亂紀行為所造成的直接損失和間接影響已成事實,所謂的“補救”其實也只能具有局部或部分意義,而不可能真地將事態恢復到違法亂紀行為發生之前。而且,由于與案件發生的時間和空間距離更遠,監督者要獲得有關案件和違法亂紀行為的原始信息的成本也就更高,信息失真的可能性也就更大,枉法或錯誤裁判被發現、公開和糾正的幾率也就更小。
從理論上講,事后監督應當是對所有已結案件的全面復查和糾正,但是,此種全面的或全方位的復查所付出的人力、物力和時間成本將是驚人的,因而在實踐操作中少有應用。通常而言,所謂的事后監督都是審監庭的資深法官走過場式地對已結案件進行形式上的復查。法院只可能根據顯著異常的信息來啟動真正實質意義上的復查。而前述形式復查也只是對案件審理程序上的檢查,即法官的裁判是否違反程序,相應的記錄、送達、執行、文書校對、蓋章和裝訂手續是否辦齊,等等。這樣的形式復查自然不能發現什么實質性問題,而有時甚至只是起到“督促”違法亂紀的法官更加嚴密地掩蓋其不法行為而已。但是要對所有案件進行實質復查,即使不計成本也還是很難提高發現審判過程中的違法亂紀行為的幾率。因為如果說形式性或程序規定通常比較明確,因而人們可以對之達成較好的共識的話,那么實質性或實體規定就相對模糊,因而人們難以對之達成較好的共識,當然對之實施監督的難度或成本也就更高[1]這也是“錯案追究制”在實踐中難以實行,而且即使偶有實踐,也更可能遭到人們非議的重要原因。。
通過上文的分析,我們發現,“上級法院監督”比“本院內部監督”更能公開和處罰枉法或錯誤裁判,“最高法院監督”又比“上級法院的監督”更能公開和處罰枉法或錯誤裁判,但由于它們與監督對象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卻更加難以發現枉法或錯誤裁判。因而我們似乎陷入了一個發現與公開之間的二難困境,即最能發現枉法或錯誤裁判的監督者卻最沒有動機去公開枉法或錯誤裁判,而最有動機公開枉法或錯誤裁判的監督者卻最不能發現枉法或錯誤裁判行徑!筆者似乎有意讓自己鉆進一個注定出不來的死胡同。當筆者詢問自己該怎么辦時,突然發現這一困境本身就提示了其解決之道,即增加那些最能發現枉法或錯誤裁判的監督者公開枉法或錯誤裁判的激勵,同時給那些最有激勵公開枉法或錯誤裁判的監督者提供更多的有關監督對象的信息。
從上文的分析中我們還發現,法院內部的事前或過程監督比事后監督更能改正枉法或錯誤裁判、減少損失和增加凈收益,但這種監督所需要的運行成本卻更大;事后監督要比事前或過程監督運行的成本更低,但卻更難糾正枉法或錯誤裁判和挽回損失。因而我們似乎又陷入了另一個成本與收益之間的二難困境,即最能改正枉法或錯誤裁判的監督機制的運行成本卻最大,而運行成本最小的監督機制卻最難改正枉法或錯誤裁判!這同樣是一個跟前面一樣的難以鉆出的死胡同,但解決之道只能是,盡可能地細化法院的裁判規范和裁判規程,以降低實體規定和裁判基準的模糊性;同時盡可能地切割審判程序,將之劃分成幾個相互分立、相互制約的環節,使實體規定和裁判基準在該程序中得到可能清晰地展現。
〔責任編輯:錢繼秋〕
李可,東南大學法學院副教授 211189
本文系2013年度江蘇省法學會法學研究課題《轉型語境下司法方法論中的“二維敘事”現象研究》(項目編號:SFH2013D01)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