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興陽
新世紀中國鄉土電視劇的現實發現與敘述選擇
李興陽
新世紀中國鄉土電視劇出現了一個創作與收視的小“高潮”,其“鄉土現實”題材有“農民進城”、“鄉村女性”、“鄉村日常生活”、“村官”、“鄉村醫療、教育和文化”、“三支一扶”、“土地問題”和“鄉土生態與環保”等八個敘事“熱點”。每個敘事“熱點”都是對中國農村變革現實的敘事應答。由于“電視劇作者”的有機構成、創作成規、價值觀念和審美趣味等方面的不同,國家主導文化、大眾文化、精英文化乃至地域文化等因素的介入不同,新世紀中國鄉土電視劇的現實敘事就有不同的“現實發現”與“敘述選擇”,由此呈現出同中有異的美學風貌,也存在諸多敘事問題。
新世紀 鄉土電視劇 現實發現 敘述選擇
中國鄉土電視劇隨著中國社會現代化、工業化與城市化歷史進程的不斷加速,出現了被邊緣化和日漸萎縮的“歷史大趨勢”。在新世紀10多年來的發展過程中,中國鄉土電視劇雖然未能改變自身歷史發展的大趨勢,但也出人意料地走出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的低谷,迎來創作與收視的小“高潮”,為“熒屏中國”吹進變革時代的鄉土氣息。這既是直面“三農”問題,推進和深化農村改革的國家意志的視聽敘事表達,也是中國鄉土電視劇對農村變革現實的敘事應答。新世紀以來,特別是2003年國家取消農業稅,2005年再度提出“新農村”建設以來[1]2005年10月,中國共產黨第十六屆中央委員會第五次全體會議提出了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戰略要求。會議認為,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是我國現代化進程中的重大歷史任務,要按照生產發展、生活寬裕、鄉風文明、村容整潔、管理民主的要求,扎實穩步地加以推進。要統籌城鄉經濟社會發展,推進現代農業建設,全面深化農村改革,大力發展農村公共事業,千方百計增加農民收入。,中國鄉村進入跨越式發展的歷史時期,中國鄉村社會的基本文化形態、經濟生活方式、社會結構和農民精神文化等,都發生了巨大變化。隨著中國鄉村的時代變遷,新世紀中國鄉土電視劇的敘事視域不斷拓展,題材不斷豐富。概括起來看,新世紀中國鄉土電視劇的題材[1]關于“新世紀”的時間起點,學術界的觀點不一,主要有兩種:一種是將時間起點定在20世紀90年代初;另一種基本遵從公元紀年法,以2000年為起點,本文遵從后一種說法。有關觀點參見李興陽《“新世紀”的邊界與“新世紀鄉土小說”的邊界》,《揚子江評論》2008年第1期。,主要有“鄉土現實”、“鄉土歷史”和“跨國流動農民”三大類型,每個類型都有數個亞類型或敘事“熱點”。在三大題材類型中,以“鄉土現實”題材最為重要,其敘事“熱點”有“農民進城”、“鄉村女性”、“鄉村日常生活”、“村官”、“鄉村醫療、教育和文化”、“三支一扶”、“鄉土生態與環保”和“土地問題”等八個之多。每個敘事“熱點”所對應的,或是農民辛酸沉重的現實遭際與精神蟬蛻的心路歷程,或是一場波詭云譎的鄉村現實變革,或是一曲令人感喟的鄉村日常人倫歌哭。由于“電視劇作者”的有機構成[2]本文擬用的“電視劇作者”概念是個“集合概念”,是由導演、編劇、制片人、演員和制作機構、播映機構等有機要素構成的“集合體”。這個“集合體”中的任何一個構成要素的變動,都會對一部鄉土電視劇的題材類型、敘述選擇、價值觀念和美學風格等產生影響。、創作成規、價值觀念和審美趣味等方面的不同,國家主導文化、大眾文化、精英文化乃至地域文化等因素的介入不同,新世紀中國鄉土電視劇的現實敘事就有不同的“現實發現”與“敘述選擇”,由此呈現出同中有異的美學風貌,也存在諸多敘事問題。
在中國農村社會日趨激烈的變革過程中,農民群體發生了歷史性的分化,有的“離鄉又離土”,成為“流動農民”,像候鳥一樣在城與鄉之間漂泊;有的“離土不離鄉”或“不離土也不離鄉”,成為“在鄉農民”,從事著或傳統或現代的經濟活動。不論是“流動農民”還是“在鄉農民”,他們都已成為中國鄉村社會歷史大變動的承受者與參與者,其匯入時代潮流的過程也正是其獲得現代性的過程,自然也是其文化人格發生裂變的過程。在新世紀中國鄉土電視劇中,“農民進城”、“鄉村女性”和“在鄉農民”的“日常生活”成為敘事“熱點”。他們不同的現實遭際與心靈裂變,成為新世紀鄉土電視劇著意開掘的敘事焦點。
在新世紀中國鄉土電視劇的“農民進城”敘事中,進城農民的“悲”與“壯”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其一、農民工的現實狀況“悲”多于“喜”。進城農民只有極少數人能在城市取得事業上的“成功”,大多數始終是出賣勞力的打工者,有的甚至被城市黑惡勢力欺凌甚或因此而走上絕路(《城市的星空》),有的死于各種生產安全事故(《能人馮天貴》),工資常常被惡意拖欠(《生存之民工》)。即使如此不堪,農民工還是“悲壯”地涌向城市。其二、社會身份與身份意識,成為農民工最大的身心困擾。在城鄉二元結構中,農民身份使他們受盡歧視與“盤剝”(《民工》),“做個城里人”的愿望與“我是農民”的身份意識相互沖突(《我是農民》)。其三、個人現代性的獲得與文化人格的裂變。進城農民的城市生活經驗與從事現代工商業的職業經歷,使他們大都在一定程度上獲得了個人現代性,文化人格由傳統向現代裂變,如小麥(《小麥進城》)進北京后比普通的北京市民還要懂商業之道,也更有公民意識。
隨著中國大陸日益激蕩的“民工潮”和進城農民向現代工商業的轉換,敘述“農民進城”的鄉土電視劇還在增長,敘述的角度也各有側重。但不論角度有何不同,進城農民在城鄉沖突中的行動選擇、苦難遭際、身份意識、文化困惑和自尊自強等,是這類鄉土電視劇試圖予以真實再現的主要內容,也是新世紀中國鄉土電視劇敘述的焦點。
在中國農村變革的大潮中,舞動著鄉村女性的身影。她們有的加入“流動農民”行列,走向城市,走向新疆的棉花田,走向海外任何一個可以找到商機的地方;有的留守鄉村,在推動“新農村”建設的同時,改變自己、家人和村人的命運。不論是“在外”還是“在鄉”,鄉村女性都是鄉村現實苦難的擔當者與歷史的創造者,是時代最為亮麗的風景線,也由此成為新世紀中國鄉土電視劇的第二個敘事“熱點”。
新世紀中國鄉土電視劇中的鄉村女性,活躍在當代現實生活中的多個領域:其一、進城務工求發展。如《憨媳當家》中的張銀鳳由一個鄉村“棄婦”逐漸奮斗成為省城一家建筑企業的老板;《外鄉人》中的大徐從鄉下到上海撿破爛,靠實誠與勤勞,竟開起了有相當規模的餐館,當起了經理。其二、“在鄉”當“女村官”,領導村人搞“新農村”生產建設。如《女人的村莊》中的張西鳳,從部隊復原回鄉當村主任,在應對雞毛蒜皮的日常俗務和諧鄉村的同時,領著“留守婦女”們辦起了生態養殖業;《女人當官》中的村主任楊桂花領導村人辦企業,借此拽回外出打工男人回鄉搞建設;《湖光山色》中在北京打工的楚暖暖回鄉當“村官”,領導楚王莊人利用楚長城遺址辦起村集體旅游業。其三、“在鄉”辦企業的“女強人”。如《胡楊女人》中的蒙古族女人斯琴,為了替亡父還債,在困境中嘗試過各種賺錢的辦法,最后辦起頗具規模的鄉村奶業,帶動鄉親們共同致富;《古村女人》中的梁紅英在遇人不淑的婚姻困境和生活貧困中艱難辦起泡菜廠;《七妹》中的七妹在歷經種種苦難與坎坷之后創辦中藥材小企業,等等。此外,還有專注敘述鄉村女醫生、女教師的鄉土電視劇(詳見本文第二小節中的有關論述),有專注敘述鄉村女性人生命運和情感生活的電視劇,如《巴山背姐》、《春草》、《滿秋》等。
在新世紀中國鄉土電視劇中,鄉村女性的“正面形象”都是優秀女性,她們雖然各具性格特點,但也有一些共同的地方:一是命運都很坎坷,二是意志都很堅強,三是發憤圖強吃苦耐勞,四是胸懷寬廣充滿愛心,五是和睦家庭澤及一方。鄉村優秀女性在“新農村”建設中煥發出的創造精神與人性光輝,是新世紀鄉土電視劇突出表現的內容。新世紀中國鄉土電視劇也塑造了一些鄉村女性的“負面形象”,有墮入情色行業的,有坑蒙拐騙的,有挑撥離間無事生非的,有好吃懶做持家無方的,等等。這些“負面形象”大都是電視劇中的“次要人物”,在她們身上折射出變革時代的社會病態與傷痛。
“在鄉農民”的“日常生活”是新世紀中國鄉土電視劇的第三個敘事“熱點”,從中可以看到中國農民的道德倫理觀念、價值觀念、民俗風習等的變化。敘述鄉村日常生活的鄉土電視劇多以鄉村家庭倫理為敘述主題,以情感(親情、愛情、友情、鄉情)為情節主線,融入各種社會問題作為情節展開的不同側面,有三個突出的特征:其一、展示當代中國鄉村社會的歷史變遷。這類鄉土電視劇往往具有較大的時間跨度,但以“新農村”建設為主要表現內容,如《上門女婿》、《絕戀》等。《上門女婿》敘述了黃河岸邊桃花村自20世紀70年代至90年代的歷史變遷,從中凸顯出以馬四輩為代表的黃河沿岸農民在時代變革中觀念、心靈、情感和命運的變化。其二、揭示中國鄉村社會由“政治主導”向“經濟主導”轉型過程中的人倫道德情感與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等的變化。如《太陽月亮一條河》、《趟過女人河的男人》、《老娘淚》等。《太陽月亮一條河》中淮河岸邊的朱圩村農民在改革開放中形成了競爭觀念,有了開拓進取的創新精神;在日常人倫道德、愛情觀念和社會交往等方面也有了不少新變化。其三、表現地域文化與民俗風習的變化。如表現西北地區的《西口長歌》、表現東北地區的《插樹嶺》、表現東南地區的《福貴》、表現西南地區的《阿霞》、表現嶺南地區的《春暖南粵》等,都有濃郁的民俗風情與地域文化特色。
法國學者孟德拉斯所言的“農民的終結”亦即“小農的終結”[1]〔法〕H.孟德拉斯:《農民的終結》,李培林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年版,第8頁。,在今天的中國不再只是一個話題,而是一種正在進行中的歷史現實。如果說包含“鄉村女性”在內的“流動農民”和“在鄉農民”的歷史性分化及其現實遭際是值得關注的“社會事件”的話,那么,他們在時代變革中的文化人格抑或精神結構的裂變與新生,就是這個時代最為重要的“精神事件”。具有歷史過渡性特征和鮮活時代氣息的包括“鄉村女性形象”在內的“流動農民”和“在鄉農民”形象,既是中國農村社會現代轉型不斷加速的歷史產物,也是新世紀鄉土“電視劇作者”以各自不同的價值取向、道德選擇和歷史洞察力,捕捉歷史機緣,透析農民文化人格裂變的藝術創造與鄉村想象。
在此次研究中,對照組使用了常規護理方式,觀察組使用了臨床護理路徑,對兩組的護理情況進行對比分析,經過治療,觀察組的疾病知曉率是90.00%(45/50),治療依從性是92.00%(46/50),對照組的疾病知曉率是78.00%(39/50),治療依從性是82.00%(41/50),結果存在統計學差異性(P<0.05)。兩組的陽性、陰性癥狀經過治療均有所改善,觀察組的改善情況比對照組突出,結果存在統計學差異性(P<0.05)。
中國農村自改革開放以來,特別是“取消農業稅”,推行“新農村”建設以來,有了很大的發展,這是不爭的事實。但同高速發展的中國城市比較起來,農村社會的發展依然是遲滯的,首先是鄉村治理危機與鄉村權力腐敗問題嚴重;其次是鄉村醫療、教育和文化事業嚴重落后甚至是缺失;再次是留守兒童、留守婦女和空巢老人已成亟待解決的社會問題;各種社會保障制度雖在陸續建立,但有待改革和完善的制度問題依然很多。解決好這些問題,是農民、農村和國家共同的現實訴求。與之有關的“村官”、“鄉村醫療、教育和文化”和“三支一扶”等就成為新世紀中國鄉土電視劇的敘事“熱點”。
“村官”故事與鄉村權力重建是新世紀中國鄉土電視劇的第四個敘事“熱點”,這與中國鄉村面臨著嚴重的治理危機與權力腐敗直接相關。在不斷加速的“去鄉村化”的歷史變革過程中,中國鄉村雖然有了很大的發展,但與之相伴而生的鄉村治理危機也是史無前例的。農村群體性事件頻發,其數量、規模和對抗程度等都在急遽增長,政治訴求也在不斷升級,所承擔的政治風險也隨之增大,如政府的暴力鎮壓等;鄉村社會黑惡勢力日益滋長,甚至與鄉村權力執掌者沆瀣一氣,橫行鄉里,魚肉百姓;農村基層政權出現功能性退化,甚至出現黑社會化和流氓化傾向;鄉村權力執掌者攫取權力不軌,為政不廉,執政不公,貪腐盛行[1]參見李興陽:《鄉村治理危機與鄉鎮權力批判》,〔湘潭〕《湖南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6期。。以“村官”為題材的鄉土電視劇將鄉村治理危機歸因于鄉鎮原有權力執掌者(如老村長、老書記)的保守、無能、專制、自私和腐敗及公權力“家族化”等,將解決鄉村治理危機建設“新農村”的希望寄托于鄉鎮權力重建,這就需要換上有知識有能力有理想的新生代“村官”。如何建立村民選舉制度,如何選拔“村官”,新生代“村官”如何戰勝下臺老村官的對抗與破壞、克服重重困難治理鄉村等,成為新世紀中國鄉土電視劇“村官”故事敘述的主要內容。
對新生代“村官”的培養、選拔和任用,國家有三種策略:其一、培養和下派“大學生村官”,與此項國策相呼應的是,出現了一批以“大學生村官”為題材的電視劇,如《花開的美麗季節》、《玫瑰園的老少爺們兒》、《山里的男人》、《大學生女村官》等,劇中的“大學生村官”都是“新農村”建設緊缺的現代農業科技和農村管理人才。其二、下派“國家干部”,以之為題材的電視劇有《福星臨門》、《永遠的忠誠》、《村里來了個指導員》等,劇中的下派國家干部都能利用自己的資源,在鄉村干出一番事業。其三、村民選舉直選“村官”,當選“村官”的多為四類人,一是回鄉退役軍人,如《咱們村的年輕人》中當選村委的是董鵬等六名退伍軍人;二是回鄉民工,如《野河畔的男子漢》中的木匠范海在外闖蕩多年回鄉當了村官,領導村民集體致富;三是回鄉大學畢業生(非干部編制),如《鄉村風云》中的姜春喜、《樂善村的故事》中的王小鹿都是回鄉大學生,他們用自己掌握的專業技能為家鄉建設服務,由此被推舉為村官;四是“在鄉農民”中的能人,如《別拿豆包不當干糧》中的趙喜富就是個會賺錢的鄉村能人,陰差陽錯當上村長,帶領著全村人走上了致富之路。
新世紀中國鄉土電視劇所推許的“村官”,均非普通農民,而是現今農村最為稀缺的各類德才兼備的“人才”。這種敘述選擇所表達的,是國家實施“新農村”建設的戰略措施與現實焦慮。需要注意的問題有兩個:一是“父子競選”情節,《牛鐵漢和他的兒女們》、《兵法鄉村》、《種瓜得豆》等電視劇都有正面敘述的“父子競選”情節,雖然對鄉村權力的“封建現實”做了“民主化”處理,如“子比父強,深孚眾望,群眾推選,上級批準”,但與“父子禪讓”沒有明確的界限,封建色彩依然十分濃厚,有礙鄉村民主管理制度的建設。二是新生代“村官”一定比下了臺的“老村官”好,新生代“村官”一上臺所有問題都能迎刃而解。這種視聽敘事想象,與鄉村的現實情況相去甚遠。
同鄉村治理危機和權力腐敗問題相伴相隨的,是鄉村醫療、教育和文化事業問題,這也是新世紀中國鄉土電視劇的第五個敘事“熱點”。鄉村醫療、教育和文化事業等方面的公共產品,由于長期處于惡劣的政策環境中,“缺位”非常嚴重。新世紀以來,隨著惠農政策不斷推行,情況有了一些改變,但現狀依然十分嚴峻。在新世紀鄉土電視劇中,可以看到偏遠鄉村醫療衛生條件差到驚人的程度,一些有專長的村醫,如《都市外鄉人》中擅長接骨的村醫于天龍,被吸引到城鎮發展,更是加劇了鄉村醫療條件的惡化。在《遠山遠水》中也可以看到同樣堪憂的鄉村教育現狀,“撤點并校”[1]“撤點并校”,指的是自20世紀90年代末已經存在,2001年正式開始的一場對全國農村中小學重新布局的“教育改革”。具體說來,就是大量撤銷農村原有的中小學,使學生集中到小部分城鎮學校。從1997年到2010年的14年間,全國減少小學371470所,其中農村小學減少302099所,占全國小學總減少量的81.3%。使困境中的鄉村教育變得更加困難。在《文化站長》中可以看到鄉村文化生活的貧乏,除了麻將、賭博等不健康的娛樂方式,雅俗共賞的文化生活和娛樂活動遠談不上豐富。農村醫療、教育和文化事業的整體落后,不僅使農村人口素質難以提高,也使“新農村”建設變得更加困難。
在《太陽不落山》、《最美麗的事》、《大石山里的燭光》、《和諧的村莊》、《文化站長》、《靜靜的白樺林》、《鴛鴦河》等鄉土電視劇中,鄉村醫療、教育和文化事業之所以能在困境中堅持,靠的是鄉村醫生、教師和文化事業從業者的自我犧牲精神與奉獻精神,靠的是他們對國家和農民的拳拳之心。新世紀鄉土電視劇中的鄉村醫生多來自城市,如達蘭(《靜靜的白樺林》)從城市插隊下鄉到偏僻落后的白樺嶺,數十年獨自守著鄉村衛生所,為林區百姓送醫送藥;醫科大學生喬楠從省城“支醫”來到白樺嶺,成為又一個達蘭式的“山媽媽”。鄉土電視劇中的鄉村教師主要是民辦教師,大多只有初高中學歷,生活貧困,但不改教書育人之志,如秋菱(《太陽不落山》)為了繼承亡夫的遺志,放棄了在城鎮生活的機會,到千島湖一條破爛不堪的小船上堅持辦鄉村小學。
與鄉村醫療、教育和文化事業相交集的,是敘述“三支一扶”[2]2006年2月25日,中央組織部、人事部(現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教育部、財政部、農業部、衛生部、國務院扶貧辦、共青團中央決定,聯合組織“三支一扶”。參見國家人事部2006年頒布第16號文件《關于組織開展高校畢業生到農村基層從事支教、支農、支醫和扶貧工作的通知》。的鄉土電視劇。所謂“三支一扶”,是大學生畢業后到農村和西部從事支教、支農、支醫和扶貧工作,其目的一方面是引導和鼓勵高校畢業生到農村、西部和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經受鍛煉;另一方面是為促進農村基層教育、農業、衛生、扶貧等社會事業的發展,推進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撒播希望的火種。“三支一扶”是實現國家意志的建設“新農村”的政策措施,也是新世紀中國鄉土電視劇的第六個敘事“熱點”。
在敘述“三支一扶”的新世紀鄉土電視劇中,以“支教”為主要敘事內容的電視劇有《遠山遠水》、《腳下天堂》、《兵法鄉村》等,劇中支教大學生和城市志愿者所去的地方,都是貧困落后的偏遠山鄉,師資極為匱乏。支教,鍛煉了支教老師,緩解了鄉村教育師資緊缺的現實困難,推動了當地教育事業的發展。以“支醫”為主要敘事內容的電視劇有《靜靜的白樺林》、《腳下天堂》等,劇中的醫科大學生所遇到的困難,不僅有鄉村生活條件的艱苦、醫療條件的簡陋、農民健康狀況堪憂與相關知識的匱乏,還有鄉村土郎中為了私利“從中作梗”與“圖財害命”。敘述“支農”的電視劇多與大學生下鄉或回鄉支持農村建設有關,如《柳樹屯》、《八月高粱紅》等。以“扶貧”為主要敘事內容的電視劇有《山坡羊》、《風過泉溝子》、《紅石坪》、《遠山晴朗》等。“扶貧敘事”有的側重敘述改變貧困地區農民思想觀念上的“貧困”,如《風過泉溝子》等;有的側重探討“科學長效”的“扶貧”方式,如《遠山晴朗》探討的是把傳統的“輸血式”扶貧改為“造血式”扶貧,歌頌下派官員為此付出的心血和所做的貢獻。
參加“三支一扶”國家行動,支援和幫扶貧困地區的教師、醫生、農技人員和干部大都來自發達地區及當地的城市,有的是國家政策性派遣人員,有的則是有社會責任感的青年志愿者,他們的專業技術、文化素養和思想觀念都是“現代”的,他們的到來,在某個意義上就是為貧困落后的鄉村撒下了現代文明的火種。劇情也主要是圍繞“先進與落后”、“科學與蒙昧”、“利他與利己”、“幫扶者與被幫扶者”之間的沖突展開,肯定國家“三支一扶”政策,歌頌扶貧干部、“三支”人員和志愿者的奉獻精神與英雄人格,同情貧困地區民眾的疾苦,也批判其落后意識。
新世紀中國鄉土電視劇中的“村官”、“鄉村醫療、教育和文化”和“三支一扶”等敘事“熱點”的形成,是國家意志推動的結果。這類題材的電視劇,其“電視劇作者”多為中共和各級政府乃至軍隊的宣傳機構和文化事業單位,制作資金也來源于官方不計成本的投入。在國家意識形態話語的籠罩下,這類題材的鄉土電視劇對中國農村社會發展現狀、成因和解決問題的政策路徑的把握,多為對既有政策的圖解,其情節編織、正面人物形象的塑造都隱現了“十七年”和“文革”敘事(如“三突出”)的傳統。
改革開放30多年來,中共歷屆中央全會都把農業現代化作為中國建設現代化的重要目標之一。但直到目前為止,農業現代化一直是“四個現代化”中最為薄弱的一個方面。主要有三個原因:一是人多地少的基本國情,二是家庭聯產承包制度帶來的農戶分散生產和經營,三是現行農村土地制度。作為對策提出并實行的“土地流轉”、規模化經營、現代生態農業以及愈演愈烈的土地征用,引發了多方面的社會矛盾,成為新的社會問題。與家庭聯產承包制度差不多同時興起的鄉鎮企業[1]鄉鎮企業是指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或者農民投資為主、在鄉鎮(包括所轄村)舉辦的承擔支援農業義務的各類企業。鄉鎮企業是中國鄉鎮地區多形式、多層次、多門類、多渠道的合作企業和個體企業的統稱,包括鄉鎮辦企業、村辦企業、農民聯營的合作企業、其他形式的合作企業和個體企業五級。鄉鎮企業亦屬非農產業,即鄉鎮企業是重點發展第二、第三產業,以較為發達的工業和服務業帶動當地經濟的發展,促進新農村建設的地區產業。,當年不僅解決了數以億計的農村剩余勞動力的非農就業問題,而且成為農民和村集體的重要經濟來源,使農民有了脫貧致富奔小康的現實途徑,由此得到了官方的肯定,也被學術界看成是中國現代化的獨特模式[2]參見秦暉:《“離土不離鄉”:中國現代化的獨特模式?》,〔北京〕《東方》1994年第1期、李培林:《“離土再離鄉”:中國現代化的可行之路》,《東方》1994年第3期等文章的有關論述。。但是,鄉鎮企業的產品大多技術含量低、質量較差,缺乏競爭力,生產資料利用率低,沒有環保意識,由此造成的資源浪費與環境污染都很嚴重。如何促使鄉鎮企業轉型升級,增強農民的環保意識,發展現代生態農業及多種經濟成為“新農村”建設的重要課題。與之相呼應,“土地問題”、“鄉土生態和環保意識”以及“現代農業”等成為新世紀中國鄉土電視劇的敘事“熱點”。
中國農村在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以后,其土地制度出現了三權分離,即所有權、承包權與經營權分離。這樣的三權分離,在農村改革之初,曾激發出了農民的勞動生產積極性,推動了農業生產的進步,解決了幾億農民的吃飯問題。但在改革走向深入的時候,其弊端逐漸顯現出來,它不能保障農民的土地權益,反而讓農民受到侵害,引發各種尖銳的利益沖突。中國農村的“土地問題”已成為中國經濟、社會矛盾的焦點之一,同時也成為新世紀中國鄉土電視劇的第七個敘事“熱點”。與“土地問題”有關的電視劇作品主要有《希望的田野》、《喜耕田的故事》、《月兒彎彎》、《石榴花開》等。
在新世紀鄉土電視劇中,與“土地問題”有關的敘述內容,主要集中在四個方面:其一、“土地承包權”之爭。《圣水湖畔》以保護耕地為時政背景敘述“土地承包權”之爭。劇中主人公馬蓮為保護自己承包的土地培育高產谷種,與黃金貴村長和李鄉長展開了激烈的斗爭,最終捍衛了自己合法的“土地承包權”。其二、保護耕地。這既是國家意志(中共中央和國務院2004年下發1號文件把保護耕地的問題列為頭等大事來抓),也是農民的愿望,如《希望的田野》敘述農民由對耕地的破壞轉變為保護。《喜耕田的故事》中,喜耕田為了保護耕地不被破壞,與挖地賣沙的同村村民三鬼發生了激烈的沖突,最終喜耕田取得了勝利。其三、“土地流轉”。如《喜耕田的故事》的部分劇集敘述喜耕田搞“土地流轉”集中承包經營所遇到的各種困難。其四、反土地腐敗。“土地承包權”、“土地流轉”與“保護耕地”是互有交集的三個問題,它們都與現代農業發展觀念及鄉鎮權力腐敗等問題緊密聯系在一起,這也是新世紀鄉土電視劇展開情節的關節點。《農民的根》講述的就是一場反土地腐敗的斗爭。劇中的老支書田厚德深愛土地,用生命去保護土地,與不法分子和搞土地腐敗的鄉鎮干部作堅決斗爭。這四個方面的敘述內容,雖然各有側重,但也有共同的敘事精神指向,即失掉土地,就失掉了農民的根,失掉了農業現代化的根,也失掉了國家的糧食安全。因此,失去土地,減少耕地,不僅是農民之痛,農業之痛,也是國家之痛。保護土地,推進農村土地制度改革,既是農民的愿望,也是國家的意志。
新世紀中國鄉土電視劇的第八個敘事“熱點”是鄉土生態與環保問題,有影響的電視劇作品有《永遠的田野》、《黃河那道彎》、《清凌凌的水藍瑩瑩的天》、《西口長歌》等。
新世紀以來的鄉土電視劇與20世紀90年代的最大不同,就是不再將鄉鎮企業當做解決“三農”問題的最佳途徑,與之相反,開始注意到高耗低效的鄉鎮企業破壞生態環境遺禍子孫等問題。作為對策,新世紀鄉土電視劇選擇的“科學發展”路徑有四:其一、發展旅游業。如《劉老根》中的劉老根帶著“歲數不大,還想干點事”的簡單意愿從省城回到家鄉,利用天然的旅游資源辦起了農民度假村。《山窩窩里的彎彎事》中的豫西山區張溝村憑借著本村得天獨厚的旅游資源開展了農村旅游業。為了辦好旅游業,全村學習普通話,排練大型演出,集資蓋賓館,進行農家樂廚藝大比拼。在村長大明白的帶領下,全村依靠旅游走上了富裕文明的康莊大道。其二、關停污染企業,轉辦與農產品精加工、深加工有關的企業。如《清凌凌的水藍瑩瑩的天》中的上水村村主任錢大寶關閉了弟弟錢二寶的污染嚴重的工廠,辦起了魚業公司和觀光農業聯合體,上水村又恢復了往日的美麗和豐饒。《黃河那道彎》中的新任村主任喬榮旺在昔日戀人梁喜玲的幫助下,逐漸有了環保意識,頂著巨大的壓力,關閉了沒有控污設備的焦化廠,轉而尋求生態環保的科學發展之路。《阿霞》中的阿霞領導村民發展精編業。其三、科學種田,發展生態農業。如《金色農家》中紅草灣村主任靳誠關停污染嚴重的村辦造紙廠,轉而辦起了生態農業合作社。其四、退耕還林,治理風沙。如《塞北婆姨》中的晉西北金沙灣村“在鄉”婦女克服重重困難栽樹種草治沙治荒。再如《西口長歌》中的右玉縣鐵沙堡的老勞模鐵立春,與風沙頑強抗爭五十年,堅持不懈地植樹造林,改造惡劣的生存環境,建設生態文明。敘述鄉土生態與環保的鄉土電視劇,其劇情多圍繞“長期發展與短期利益”、“環保意識”與“小農意識”之間的沖突展開。
以“土地問題”、“鄉土生態和環保意識”、“現代農業”等為敘事對象的新世紀鄉土電視劇,同敘述“村官”、“鄉村醫療、教育和文化”、“三支一扶”的鄉土電視劇一樣,其“電視劇作者”多為中共和各級政府乃至軍隊的宣傳機構和文化事業單位,制作資金也來源于官方不計成本的投入,也存在圖解政策、情節模式化、人物類型化、沖突戲劇化以及對現實矛盾的想象性解決等問題。
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后,“三農”問題日漸嚴峻。中共十六大報告曾提出“統籌城鄉經濟社會發展,建設現代農業,發展農村經濟,增加農民收入,是全面建設小康社會的重大任務”,但這些“重大任務”完成得十分艱難,特別是城鄉二元結構造成的深層次矛盾尤其不易解決。“老三農”問題還沒有完全解決好,又出現了“新三農”問題。中共十七屆三中全會的決定,用了三個“仍然”和三個“最需要”分析新形勢下農村改革發展所面對的困難和挑戰:“農業基礎仍然薄弱,最需要加強;農村發展仍然滯后,最需要扶持;農民增收仍然困難,最需要加快。”[1]參見2008年10月19日中共十七屆三中全會通過的《關于推進農村改革發展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文件。如此沉重的農村現實,在新世紀中國鄉土電視劇的“農民進城”、“鄉村女性”、“鄉村日常生活”、“村官”、“鄉村醫療、教育和文化”、“三支一扶”、“鄉土生態與環保”和“土地問題”等八個敘事“熱點”中得到了一定的反映。但不同“電視劇作者”的電視劇作品對中國農村現實的反映是不一樣的,在敘述選擇與價值取向上也有差別。
現實主義是《生存之民工》、《民工》、《希望的田野》、《插樹嶺》、《燒鍋屯的鐘聲》等少數優秀鄉土電視劇的敘述選擇。這些鄉土電視劇對中國農村的嚴峻現實較少粉飾,多從社會政治和經濟視角予以比較真切的表現,如《民工》講述的是鞠廣大父子兩代人的打工遭遇,含淚泣血地傾訴民工在打工過程中遭受的非人待遇與掙錢難,細膩而準確地揭示出民工們痛苦無助、沉重、屈辱而迷茫的心靈世界,呼喚社會關注民工,改革不合理的城鄉二元社會結構。再如《燒鍋屯的鐘聲》展示燒鍋屯拖欠國家稅款十年,問題成堆,村支部、村委會癱瘓,長期處于無政府自我封閉的狀態,表現出現實主義精神。需要注意的是,有的鄉土電視劇其藝術世界里的鄉村徒有鄉村之表,實為城市故事套路,離真實的鄉村比較遠,如《劉老根》被一些論者譽為現實主義的作品,但它講述的其實是一個“偽鄉村”的故事。
新世紀中國鄉土電視劇的現實主義與“古典主義”的邊界也比較模糊,有些鄉土電視劇貌似是現實主義的,但具有濃郁的“古典主義”色彩,如《永遠的忠誠》、《春暖南粵》、《喜耕田的故事》等。這類“古典主義”的鄉土電視劇,大都有三個顯著的特點:其一、逼真。但并不是對中國農村的真實狀況的摹寫與揭示,而是經過“理性”過濾了的農村現實,而用來過濾的“理性”主要來自國家意志的農村改革理念。其二、表達對國家的忠誠。這是鄉土電視劇的思想基調,也是主人公的精神品格和全部行為的思想動力,如《永遠的忠誠》中的主人公沈浩從省直機關下派到到安徽鳳陽縣小崗村任“村官”,積勞成疾以身殉職,以生命表達了對黨和國家的忠誠。其三、人物形象符號化。劇中的正面人物,并不表達真實的個人思想情緒,多為傳達國家意志的形象符號,如《喜耕田的故事》中喜耕田這個名字就是這個人物形象所要表達的思想意義的高度概括;再如該劇中的七奶奶也是一個符號化了的人物,七奶奶為了不讓家人占用耕地土葬她,逝世前在孫子的“隨身聽”里留了一段遺言:“土地是農民的命根子,為了土地,土改出了人命,‘文化大革命’也出了人命,如今為了修房子也鬧得不痛快。俺看呢,還是地少的過,俺死了以后不占地不埋,俺要像城里人一樣火葬。”讓一個普通的農村老太太說出不可能說得出來的話,就是為了詮釋土地問題的重要性。
新世紀中國鄉土電視劇,除《生存之民工》、《民工》等少數現實主義作品帶有悲劇色彩外,絕大多數都是“喜劇性”的,特別是以《劉老根》、《馬大帥》、《鄉村愛情》等為代表的東北題材電視劇熱播之后,輕喜劇化傾向越來越明顯。喜劇也是中國鄉土電視劇不可或缺的,但過度追求喜劇性,使電視劇內容日益膚淺,妨礙了對農村現實的真實表現,如《女人的村莊》中留守婦女、留守兒童、空巢老人等現象本是一個值得深入揭示的問題,卻在喜劇性的情節設置中喪失了理性審視和評判的意義。有的鄉土電視劇從輕喜劇滑向搞笑的鬧劇,如《歡樂農家》把無意義的喜劇變成了鬧劇;再如《別拿豆包不當干糧》中的趙喜富用牛奶給豬美容等搞笑橋段,將農民的艱難創業變成了低俗的笑料。這類鄉土電視劇盡管收視率高,但審美趣味低劣,遮蔽甚至粉飾“三農”問題的嚴峻性,從而削弱了電視劇作品的藝術感染力和現實批判力,其喜劇之“輕”難以表現農村社會現實之“重”。
概言之,新世紀中國鄉土電視劇在高揚“主旋律”中走近鄉村現實,直面30多年來中國農村變革的成就與缺失,探索“新農村”建設的有效方略,凸顯地域文化特色,關注農民的歷史命運與心靈裂變,少數優秀的鄉土電視劇對中國農村現實有深入的開掘與新的發現,在“熱點”敘事中表現出較強的現實主義精神。新世紀中國鄉土電視劇的美學風格多樣化,有正劇、喜劇、輕喜劇和搞笑的滑稽劇等。新世紀中國鄉土電視劇的藝術形態多樣,有連續劇、系列劇和戲曲電視劇等。問題也是明顯的,最突出的不足是與真實的農村現實比較“隔”,多輕喜劇少悲劇甚至無悲劇,有悲情無悲劇,虛妄的“大團圓結局”遮蔽了農村現代化進程和改革的長期性與艱巨性,現實主義精神與批判精神顯得比較弱。
〔責任編輯:平嘯〕
李興陽,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 210023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藝術學項目《新世紀中國電視劇與民族國家想象》(項目編號10BC024)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