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云虹
差序格局社會中的法治困境
——以國民政府監察院“打虎”為例
劉云虹
監察院是南京國民政府的最高監察機關,是法治的實施機關。本文以監察院彈劾權行使的情況和監察院“打虎”失敗的案例,探討國民黨統治下的法治困境。從差序格局的社會生態出發,闡述其差序有別的私倫理、“情大于法”和“關系”原則與法治所蘊含的公共、理性、平等、公正精神的根本沖突,以及對監察院監察實踐的影響:執法者因私廢法,“不打老虎,專打蒼蠅”;違法者因情違法、恃情違法,憑借“關系”逃脫法律懲戒,令監察院“打虎不成”。
差序格局 法治 監察院
監察院是南京國民政府的最高監察機關。作為一種法制制度,監察院以實施權力監督為職責,是法治的實施機關。權力監督是法治的題中應有之義,而法治是權力監督的保障:法治為權力監督提供合法性基礎,為權力監督的內容提供基本準繩和尺度,為權力矯正提供基本依托。因此,一方面,法治是監察權有效運行的前提和保障,正如監察委員高一涵所說:“只有真正法治的國家中,監察權才可以推行無礙,法律是權衡度量,有了權衡度量,然后才有長短輕重大小多少之分。……違法,只有在法治國家才可以聽到。……監察權之行使,或可行之有效,一定要在政治已上軌道的地方。政治越上軌道,監察權越有效用。”[1]高一涵:《在湖北省黨部紀念周演說辭》,《監察院公報》1935年第35期。另一方面,監察權的運行也反映了法治的實施狀況。監察院成立后曾被社會各界寄予厚望,但是,事實卻是監察院因對高官監督無力,被時人指責“不打老虎,專打蒼蠅”,是無人懼怕的“紙老虎”。其原因是多方面的:國民黨黨國體制下,黨權大于國法;國民政府五院制度和監察制度本身的局限,包括法律法規的不完善、彈劾權與懲戒權的分離、監察院的委員制等。除了這些方面的原因外,本文嘗試從民國時期差序格局的社會生態出發,探討差序格局與法治的價值沖突,及對監察院“打虎”的制約,說明差序格局的社會中必然面臨的法治困境。
彈劾權是監察院最主要的監察權,彈劾也是監察院最嚴厲的監察手段,本文僅以彈劾權的行使來說明監察院的“打虎”情況。監察院被時人指責主要是針對兩種情況:一是監察院對高級官員彈劾不力,“不打老虎,專打蒼蠅”;二是高級官員在被彈劾后并未受到懲戒,監察院“打不動老虎”。從監察院彈劾權行使的情況看:從1931年3月監察院成立到1936年12月,被彈劾的文官1362人,其中,選任官1人,占0.07%;特任官15人,占1.04%;簡任官144人,占7.93%;薦任官394人,占47.77%;委任官415人,占31%;其他33人,占2.3%[1]常澤民:《中國現代監察制度》,〔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79年版,第134頁。注:被彈劾不同官階官員在被彈劾總人數中所占比例為本文作者所加。被監察院彈劾的官員絕大部分以文官為主(約占80%以上),國民政府文官官階從高到低依次為選任、特任、簡任、薦任、委任。。從1938年1月到1944年12月,被彈劾的文官556人,其中,特任官1人,占0.2%;簡任官42人,占7.5%;薦任官242人,占43.5%;委任,192人,占34.5%;其他79人,占14.2%[2]監察院:《監察院工作報告》,1945年4月。注:被彈劾的不同官階官員人數占被彈劾總數比例為本文者所加。。從1948到1949年,被彈劾的100個文官中,特任5人,占4.4%;簡任21,占18.3%;薦任42,占36.5%;委任23,占20%;其他文官9,占7.8%[3]陶百川:《比較監察制度》,〔臺北〕三民書局股份有限公司1978年版,第456-457頁。。從以上數據看,彈劾對象以中下級的薦任官、委任官為主。這一方面說明中低級官員的違法違紀現象越發嚴重,另一方面也說明監察院對高級官員的監察無力,的確存在“不打老虎,專打蒼蠅”的現象。
“打不動老虎”的情況也確實存在,在監察院“打虎”失敗的案例中,最有影響的就是“顧祝同槍殺劉煜生案”。1932年7月26日,鎮江著名報人劉煜生因揭露顧祝同和其兒女親家趙啟祿變相買賣鴉片等違法罪行,被江蘇省政府主席顧祝同以“鼓動紅色恐怖”、“煽惑階級斗爭”的罪名秘密逮捕。“罪證”是在劉所辦的《江聲日報》副刊《鐵犁》上發表的文藝作品中有:“奴隸們爭斗吧,一切舊的馬上都被沖倒,時代已敲響喪鐘,一切眼前就要葬送”等文字[4]散木:《顧祝同槍殺報紙編輯劉煜生》,〔北京〕《炎黃春秋》2002年第2期。,違反了《出版法》所禁止之規定:即出版者“意圖破壞中國國民黨或三民主義者”、“意圖破壞公共秩序者”。暫且不論這些文字并明顯無禁忌之詞,上述作品并非劉煜生所作,依文責自負的原則應由作者于在寬承擔,而于在寬和《鐵犁》主編張醒愚兩人很快獲釋。而且,《出版法》中規定的處罰機關為內政部,逮捕劉煜生的卻是國民黨在江蘇省的機關,顯然,顧祝同逮捕劉煜生是違法陷害。
監察院院長于右任在接到劉煜生的申訴信后,派調查員馬震赴鎮江調查,馬震得到了省府秘書長金體乾、秘書姚鶴雛、保安處秘書馮沛三的接待和陳述,但調卷審閱的要求被拒絕,調查員無功而返。1932年12月16日,監察委員劉莪青、田炯錦以顧祝同非法逮捕拘禁劉煜生、又抗拒監察院調查為由,聯名彈劾顧祝同,指出顧的幾大違法行為:一,不按照約法規定在二十四小時內移送法院,而交戒嚴司令部看押達五月之久,“違背約法,蹂躪人權”;二,拒絕監察院調卷,違法《監察院組織法》,“破壞監察制度,藐視政府法令”。三、非法逮捕,逾越職權。四、“妨害言論自由,破壞法治精神”。1933年1月12日,監察委員周利生、高一涵、李夢庚對彈劾報告進行審查,認為“應依法將江蘇省政府主席顧祝同移付懲戒,并應咨請行政院令飭該省府迅將劉煜生移送法院訊辦,以重人權,而崇法治”[5]監察院:《監察院公報》1933年第18期。。正當監察院即將正式咨請行政院,令傷江蘇省政府迅速將劉煜生移送法院,并懲戒顧祝同等人之際,1933年1月21日,劉煜生被送交由顧祝同控制的軍法處審判,以“做叛國之宣傳”,違反《危害民國緊急治罪法》的罪名被判處死刑并立即執行。時人戲稱,監察院的彈劾案不僅未能救劉的性命,反而成了劉的催命符,令監察院顏面掃地。
劉煜生被殺立即引起了全社會的震驚,輿論為之嘩然,抗議浪潮很快席卷全國,中國民權保障同盟、全國律師協會以及南京、武漢、廣州、長沙、香港等地新聞界紛紛舉行集會,強烈要求政府嚴懲顧祝同,保障新聞記者的人身安全。于右任對顧祝同槍殺煜生案表示“極痛心,主張依法辦理”[1]《顧祝同槍殺劉煜生案》,《申報》,1933年2月4日第8版。。國民黨元老胡漢民、李烈鈞也發表言論,要求嚴懲顧祝同,為劉煜生申雪。在一片“倒顧”聲中,顧祝同仍然為自己的罪行百般辯解。1933年3月9日,監察院再次提交由監察委員劉莪青、田炯錦、姚雨平、邵鴻基、李夢庚、王平政、鄭螺生等聯名提出的對顧祝同的彈劾案,指出:顧“玩視法紀,枉殺平民”,“濫權枉法,實為法律所不容,非嚴加懲處,無以維持法律之尊敬,亦即無以保障五權制度之精神”[2]。面對朝野洶涌輿情,國民政府不得不有所表示,不久,顧祝同轉任豫鄂皖湘贛北路剿匪總司令,但是,政務官懲戒委員會并未對“顧祝同案”有所決議,嚴格說來,顧祝同并未受到懲戒,只是調職而已。“顧祝同案”就這樣不了了之了。監察委員王子壯感慨:“現在監察院對于有力者非不劾之,而以政局關系往往不能動其毫末,于是只能對于低級官吏生效,謔者謂為‘打蒼蠅’,老虎不能提,只能作打蒼蠅之工作。”[3]王子壯:《王子狀日記》(第二冊),〔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01年版,第357頁。
另一個“打虎”失敗的案件就是當時轟動一時的“顧孟余案”。1934年4月17日,監察委員劉侯武向監察院提出彈劾顧孟余案,指出鐵道部長顧孟余在向外國采購大潼路鐵道器材的訂約中有“喪失國權違反國法損害國益瀆職營私情節”[4]《劉侯武之原彈劾案》,監察院檔案,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藏,全宗號:八,案卷號:1992。。經審查后認為:彈劾案所稱喪權害國之處尚無實證,但存在違法舞弊情事。1933年6月2日,監察院提出彈劾顧孟余案,并將彈劾案移送國民政府政務官懲戒委員會。1934年7月1日,顧孟余在接受記者采訪時,對監察院的指控予以申辯,認為劉侯武是毀謗,為表示憤慨,請假離京。1934年10月11日,國民政府政務官懲戒委員會通過了顧孟余不受懲戒之決議,引起監察院大嘩,監察委員紛紛表示忍無可忍,堅決呈請免職,后經于右任勸說才作罷。顧孟余案對監察院制度產生了重大影響。1934年6月29日,《申報》刊登了監察委員劉侯武的彈劾原文以及楊天驥等三委員的審查報告以及監察院向國民政府的呈文,一時間引起輿論嘩然。1934年7月11日,中央政治會議第416次會議通過了由汪精衛提出的《關于監察院彈劾案等三項辦法》的決議[5]監察院彈劾案原文與被彈劾人申辯書及一切有關該案的內容、消息,非經受理本案之機關決定公布以前,概不得披露;凡經中央政治會議決定之政務官、經懲戒機關決定處分后,中央政治會議認為必要時,得復核之;關于國策及有關中國在國際地位之重要文件,非經中央政治會議之核定,不得披露。,嚴重限制了監察院的彈劾權,引起了監察委員的不滿,也由此引發了監察委員與汪精衛關于監察院職權與黨權關系的激烈論辯。1934年10月31日,中央政治會議第431次會議關于第416次會議補訂彈劾案件辦法重行決議,只是在表述和程度上有所變化,以黨權限制監察院彈劾權的本質并未改變。于右任感慨監察院“打虎不成,反被虎傷”。
“不打老虎,專打蒼蠅”,造成“老虎”、“蒼蠅”在法律面前的不同命運,是對法治秩序的破壞。本文想探討的是:除了那些制度層面的原因外,導致執法者“不打老虎,專打蒼蠅”、“老虎”們敢于“以身試法”、掌權者“以權壓法”的社會文化因素。從一定意義上說,制度就是規則,可分為正式制度和非正式制度。非正式制度是某些不成文卻為社會認可的規范形式,主要表現為人們的價值觀念、倫理規范、道德觀念、風俗習慣等方面。它的實施主要依靠主體的自我實施,其規范作用常常通過影響個體的價值觀念、意識、性格、態度,決定主體對外部環境的認識,從而影響個體行為。非正式制度受到社會成員的自覺遵守并代代相傳,具有持久的生命力和深遠的影響力。一方面,正式制度對非正式制度有作用;另一方面,傳統習俗和觀念作為文化進化過程中自生自發的社會規則系統,對制度有明顯的約束力。當它與正式制度相一致時,可以維持正式制度的有效性,反之,正式制度就會在執行中變形,甚至無法實施并最終流于形式,也就是說,以文化形式表現的非正式制度是正式制度的基礎。
法治不僅需要制度法規的保障,更需要社會倫理、習俗等非正式制度的文化支持。法律與倫理道德是不可分的,一方面,法律貫穿著倫理道德精神,任何法律制度都必須與一定社會的倫理道德保持某種程度的和諧,法律的實施除了憑借國家強力,更必須依靠倫理道德的力量,倫理是法治的基礎,道德使法治成為可能。法治是以普遍的公共倫理道德為基礎的,公共倫理是以公共利益和公共價值為取向的倫理道德,它要求權力執行者在執法過程中公私分明,以公共利益為歸旨,公共價值為導向,剔除任何私的因素。法治是建立在理性主義基礎上的,它強調理性對情欲的主宰,維護理性的至上性。理性是法律的依據,法律是理性的體現,因此,它要求執法人員將理作為是非判斷的唯一依據,以法律(良法)為唯一準繩,遵循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則,維護法律的至上權威,在面臨情法矛盾時,以法律取代人情,剔除人與人之間的情感羈絆。法律是平等主體間的互動規則和契約,是具有普遍意義的行為規范,它要求國家權力的產生和行使均受法律的約束,保證在執法和司法過程中,不允許超越法律之上的特權存在。
差序格局,指“我們的格局不是一捆一捆扎清楚的柴,而是好像把一塊石頭丟在水面上所發生的一圈圈推出去的波紋,每個人都是他社會影響所推出去的圈子的中心”[1]費孝通:《鄉土中國生育制度》,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33頁,第28頁,第30頁,第36頁,第36頁。。差序格局中的倫理規范與法治所蘊含的價值取向存在著根本的沖突:首先,差序格局是私本位的,差序倫理是差等有序的私倫理。差序格局以“己”為中心逐漸向外推移的,這里的“己”不是獨立的個體,而是被“家族和血緣”裹著的從屬于家庭的社會個體。“以己為中心”實際上是以家族血緣關系為中心,而“血緣關系的投影”又形成地緣關系,中國傳統社會以這兩種關系為基礎,形成差序格局模式。在這種格局中,“一切價值是以“己”作為中心的主義”[2]費孝通:《鄉土中國生育制度》,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33頁,第28頁,第30頁,第36頁,第36頁。。一切社會關系都是從自身出發,像投石水面泛起的一圈圈波紋,“這種差序的推浪形式,把群己的界限弄成了相對性”,也就使得群己之間、公私之間模糊不清了,站在任何一圈里,向內看可以說是公,是群;向外看就可以說是私,是己,“公和私是相對而言的”[3]費孝通:《鄉土中國生育制度》,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33頁,第28頁,第30頁,第36頁,第36頁。。“一個差序格局的社會,是由無數私人關系搭成的網絡。這個網絡的每一個結都附著一個道德要素,因之,傳統的道德里不另找出一個籠統性的道德觀念來,所有的價值標準也不能超脫于差序的人倫而存在了。”[4]費孝通:《鄉土中國生育制度》,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33頁,第28頁,第30頁,第36頁,第36頁。可見,差序格局是以自我為中心,親緣為紐帶,是情感和利益的交集與交換,差序格局中的倫理是差等有序的私倫理,而不是具有普遍意義的公共倫理。其次,差序格局是“情”本位的,“私情大于公法”。在中國文化傳統中,理性不是主宰情感,而是滲透在情感之中,“理性與情欲沒有分家,常常交融混合,合二而一”,所以,合情合理、合乎情理“既是認識論(實用理性),也是倫理學(巫史傳統)的準則”[5]李澤厚:《歷史本體論已卯五說》,〔北京〕三聯書店2006年版,第76-77頁,第79頁,第103頁。。“合情合理”,便成了中國傳統的道德情感[6]李澤厚:《歷史本體論已卯五說》,〔北京〕三聯書店2006年版,第76-77頁,第79頁,第103頁。。情理中之“情”,既包含了具體的“情勢”,又蘊含著特定的“情感”,“是非常現實非常具體并具有客觀歷史性的人與萬事萬物相處的狀態”[7]李澤厚:《歷史本體論已卯五說》,〔北京〕三聯書店2006年版,第76-77頁,第79頁,第103頁。。情理中之“理”,并非普遍一般的“理性”,而是在特定情境、特定情感中的正當性根據。合情合理是一個標準的兩個方面,情理交融。在差序格局中,人們以自我為中心,通過親緣關系擴展成一個有親疏遠近之分的倫理圈,在圈子之內,憑人情行事,人情的深淺就是行為的根據。而這個具有本體地位的“情”是以某個個體為中心,并隨著交往范圍的擴大而減弱的人倫私情。可見,差序格局中的倫理準則是感性主義的、特殊主義的,不是理性主義的、具有普遍性的規范性原則。所以,無論是道德還是法律,“一切普遍的標準并不發生作用”,“都因之得看所施的對象和‘自己’的關系而加以程度上的伸縮”[8]費孝通:《鄉土中國生育制度》,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33頁,第28頁,第30頁,第36頁,第36頁。。“法”在“情”面前也因與主體的關系遠近而自由伸縮,也就是說,“情”也是“法”的正當性依據和行為的倫理準則,“情大于法”也就是必然的結論了。最后,差序格局是“關系”本位的。關系,指人與人之間的聯系。差序格局中的“己”是在一定的關系網絡中的一個節點。一切的是與非、情與理、公與私都是被置于一定的關系網絡中考量的。“情”,主要是人情而非己情,更多的表現為一個關系的范疇,而親情、友情、交情等各種情結聯結起來就形成了各種關系網絡,各種關系網絡承載著各種情感,關系是人情的承載和表現,是各種私情的載體。這些關系是差序的而非等序的,有著尊卑、貴賤、上下、長幼、親疏的劃分,因而,差序人倫準則要求個人將自身置于關系網絡中,以自己為中心,分清內外、群己、上下尊卑貴賤,辨別親人、熟人和陌生人,依關系的親疏遠近決定行為取向,在關系網絡中重情而講義,對無關的圈外人則循禮而講利。總之,差序格局與法治所蘊含的公共、理性、平等、公正精神是根本沖突的。
差序格局一方面源于人與生俱來的本性,同時,也是傳統與文化作用之下的社會習俗,具有民族性與普遍性。民國時期,以儒家倫理為基礎的差序格局作為一種非正式制度,仍然是一種社會普遍遵循的倫理準則和中國人傳統的行為模式,一種制約中國人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的客觀實在的社會環境,而且,在國民黨的人治統治下,它甚至成為一種社會資源分配的模式,成為官場乃至整個社會實際奉行的潛規則,對國民黨的政治運行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國民黨的政治呈現出人情政治和關系政治的特點。在這樣的社會政治生態下,國民黨的官員們通過血緣關系、地緣關系、姻親關系、學緣關系、政治派系等關系,建立各種親疏不同的關系網絡,建構了各個情感和利益的共同體,彼此互相支持,互相維護,通過各種關系網絡實現內部及外部情感和利益的交換。因為關系是獲取利益和情感的重要依據和渠道,因此,國民黨官僚系統內存在著關系盛行,派系林立、排斥異己、因私廢公、因情違法、恃情違法的現象。這些行為因得到了差序人倫準則的倫理支持,獲得了來自公私各方可怕的社會化默契甚至潛在支持,幾乎成為一種集體無意識和行為習慣。
監察院的組織體制是委員制,監察委員有權獨立行使監察權。但是,在“綱常未立,公私罔分”的政治生態下,監察委員不可能超脫于差序格局的行為模式之外。監察委員如彈劾高級官員,必然得罪高官而有可能損害到自身的利益,而且高級官員很有可能利用各種關系和人情逃脫懲罰,而彈劾中低級官員,既可盡監察的職責又不至于損害自身利益。人是利益的主體,追求自利最大化是人行為的最主要和最原始動力,所以,更多的監察委員選擇了彈劾小官。身為監察委員的王子壯認為:“今日政治上之綱常未立,公私罔分,——于是是非混淆,官官相衛之惡習乃屢見不鮮。”“現時政治社會之私人感情超過一切,‘實事求是’之精神乃竟罕見。”“歸根到底公的道德迄未樹立之故。”[1]王子壯:《王子狀日記》(第二冊),〔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01年版,第307-308頁。
在“顧祝同槍殺劉煜生案”中,顧祝同仰仗蔣介石的信任和寵愛,一向無視法律、驕橫無比,在任江蘇省主席時,江蘇省民政廳長趙啟祿因賣官鬻爵受到監察院的彈劾,顧因為趙是自己的兒女親家,竟然以蘇省全體機關名義呈行政院,陳請將趙免于懲戒。顧槍殺劉煜生,因私違法、恃情違法,可謂無法無天。監察院對顧的彈劾有理有據,先后四次彈劾顧,可見,其“打虎”之決心。但是,最終,顧仍然能夠逃脫法律的制裁,依仗的恰是蔣介石的私情。蔣介石為了自己的心腹愛將,作為最高領袖可以因私情而不惜犧牲平民的生命,無視輿論的呼聲和法律的權威,“以權壓法”。在“私情大于公法”、“權大于法”的政治生態下,監察院有心“打虎”,卻“打不動老虎”。
在關系盛行的情況下,位居高位的違法官員在受到監察院彈劾后往往會通過關系網絡減輕甚至逃脫懲戒。“林實死而復活案”就是一個典型案例。林實曾任代理郵政司長兼郵政局總辦,因于任內違法營私經交通部呈由行政院后被免職查辦。監察院擬對林實提起彈劾,林聞訊后畏罪避居青島,后登報宣布身故。1932年5月,林實竟又現身重任郵政司長。而林實在前任石家莊鐵路站長,及陜西印花稅處長時就曾因吞款兩次入獄,在福建交涉員任內曾攜款潛逃。此次又能“死人復活,誠為官場現形空前之怪劇”[1]監察院:《彈劾交通部郵政司長林實違法貪污死而復活案》,《監察院公報》1933年第18期。。林實如此劣跡仍能官運亨通,甚至上演死而復活重新任職的鬧劇,靠的就是官場關系網的庇護,說明法律在關系網面前是何等無力。
不僅如此,人情政治和關系政治下的派系爭斗也影響著監察院職權的行使。在前述的“顧孟余案”中,因為顧是汪精衛的親信,汪不惜利用職權,在國民黨中央政治會議上提議通過決議,限制監察院的彈劾權,批評監察院公開彈劾案的行為。監察院將彈劾案公布于報刊始于顧案,也令人不能不想到于右任與汪精衛的矛盾(于曾擬任國民政府主席因汪精衛反對而未成)。當汪與于右任和監察委員處于僵局的時候,蔣介石從中調和。“顧孟余案”背后既有蔣汪的矛盾與合作,也有汪精衛與于右任的矛盾,案件的解決主要取決于幾方博弈的結果而并非其中的是非曲直。最后,汪和顧受到社會輿論的普遍譴責,汪還為此不得不提出辭呈,監察院職權也受到了限制。而真正的贏家是蔣介石,既通過監察院打擊了汪派,又壓制了監察院的權力而維持了與汪派的合作。“顧孟余案”顯示了監察院制度運作的雙重軌跡:表明上依據法律法規的顯規則運行,實際上依據內部權力、派系博弈的潛規則運行。國民黨派系間權力和利益的搏弈與交換,使法律成為表面的規則,甚至是交易和斗爭的工具,監察院也未能獨善其身。王子壯認為彈劾顧的監委劉侯武:“本為改派人物,因要求不隨轉投孫科”,彈劾顧實際上是“于與孫合作以反汪者,”劉以監委身份提出彈劾,“此于孫之共同政策以劉為工具耳。”[2]王子壯:《王子狀日記》(第二冊),〔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01年版,第94頁,第15頁。而顧孟余最終不受懲戒是因為“蔣汪合作局面目前實為必要,汪之意見蔣自得容納”[3]王子壯:《王子狀日記》(第二冊),〔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01年版,第94頁,第15頁。。
監察院“打虎無力”說明:差序格局與法治是沖突的。溫情脈脈的差序倫理消解了法治所蘊含的公共、公正、平等、理性的精神,使法治的正式制度被虛置,法治秩序被破壞。在差序格局的社會中,很難發展出法治所需要的普遍平等的公共倫理道德、合理的人際互動模式和具有普遍意義的行為規范。作為中國社會的傳統,差序格局源遠流長,其影響至今猶存,成為當下阻礙法治實現的社會文化因子。
要真正實現法治,首先,應在正式制度安排上消除差序格局對社會資源分配的影響,創造公平公正的制度環境。因為制度與行為是互動的關系:一方面,制度決定人的行為,另一方面,人的行為又影響著制度的建構和運作。要徹底改變差序的倫理準則和行為模式,除了運動反腐,還要進行制度建設,才能徹底消除差序格局的影響。其次,在法治制度運行中,執法者只有自上而下地嚴格執法,“打蒼蠅”,更“打老虎”,真正做到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才能維護法律的公正性和權威性。最后,法治既需要制度的保障,更需要社會倫理道德的支持,只有徹底滌除差序格局中所體現的宗法觀念、等級意識、特權意識,摒棄差序有別的私倫理,倡導唯法律至上,唯公平、正義、權利至尊的公共倫理道德,倡導平等合理的人際互動模式,才能使法治獲得社會倫理道德的支持。法治不僅是一種治國方略,也是一種觀念、意識,更是一種視法為社會最高權威的理念和文化,只有當這種觀念與意識成為一種普遍的社會倫理準則,并支配著社會主體的行為時,法治才能實現。公民生成普遍性的法治信仰是中國社會法治化進程的思想意識基礎和根本保障。
〔責任編輯:肖波〕
劉云虹,東南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 2100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