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會亮
《李爾王》被評論家們認為是莎士比亞最偉大的戲劇,同時也是最悲慘的戲劇。說其悲慘,乃因為老王李爾悲慘的遭遇和結局,也因為主要人物的相繼喋血。相較于身體乃至內心承受苦痛,幽怨而亡是一種更加悲慘的歸宿。人們在哀嘆故事中人物不幸的同時,也在埋怨促成悲劇發生的李爾的“分國”舉動,并據此認定李爾為一虛榮、愚蠢、輕率且肆心的形象。直至雅法文章①問世,這一譴責李爾的評論聲調方得以扭轉。本文意在延續雅法的思路,對劇本進行新的審視。我們在閱讀莎士比亞悲劇時會注意到,《李爾王》是莎士比亞“四大悲劇”中唯一一部以“王”作為題目的作品,這不禁讓人聯想,作品是否將“王”作為探討的主題?畢竟,推崇君主制并創作了大量帝王戲的莎翁對這一主題十分看重。
確如不少評論者認為的,《李爾王》涉及到兩個家庭——李爾王和葛羅斯特——的悲劇。但我們也要看到,愛德蒙首先巧使奸計,趕走愛德伽,迫害葛羅斯特并取得了家族繼承權,但在獲得里根的好感,尤其是康華爾公爵死去之后,他緊接著開始覬覦王權,并最終離成功僅一步之遙。倘若里根沒有在高納里爾的毒酒下喪生,愛德蒙沒有死于愛德伽的劍下,以里根丈夫身份出現的愛德蒙和奧本尼公爵必會因王權開戰。或許有人會說不該有這種假設,但我們已然領教愛德蒙在前幾幕戲中的英勇和權謀,難免不對他突然被劍擊殺感到突兀。我們甚至懷疑莎士比亞鑒于某種原因有意讓愛德蒙死去。
我們再來看李爾,他無疑是該劇的最大主角。李爾在第一幕中的分國看似兒戲,但他涉及到的其實是一個非常嚴肅的問題:政權的繼承及延續。對于任何政權領導者來說,政權維持的難度并不亞于創建一個新政權,而政權能否順利傳承的關鍵乃在于可否挑選出一位品質卓越、能力超群的領導者。雅法相當有說服力地論證了李爾看似隨意的分國背后包含的深謀遠慮,是執意將王權賜予考狄利婭的精彩表演。作為手執國政大權的李爾,其分國的動機乃在于維護家族對英國的持久統轄。依照雅法的論證,李爾的分國不僅沒有削弱王權的威信,反而使它更為穩固。高納里爾與里根的勢均力敵乃至反目成仇只會使考狄利婭的力量更為強大,她們所獲嫁妝也僅是幫助李爾治理那些王權力量無法抵達的蠻夷之地的酬勞。考狄利婭所獲土地不僅居于王國中央,這些土地也更為肥沃高產,而且,李爾只準備和考狄利婭住在一起,這無疑也保證了考狄利婭王權的正當性。也就是說,李爾的分國看似舉重若輕,但他自己內心實有著清醒的考量,而這考量的核心乃在于捍衛王權。
再來看高納里爾和里根兩姐妹。高納里爾和里根兩人甫一登場,莎士比亞即讓她們盡情地表演,單是她們的言辭便足以顯示她們內心的虛偽以及竭力去掩飾這種虛偽的拙劣。而在她們占得便宜分得國土,尚未有威脅她們統治的力量出現時,她們即表現出對李爾的不敬不孝等不義行為,更遑論后來戰事開始,考狄利婭率軍進入英國后,她們表現出的丑陋和無理。人們甚至不免納悶,為何會有如此惡的人?有如此惡的形象?一種可能是她們早已在對王權的無限渴望中心理扭曲。這二人對王權有著超乎尋常的欲望,她們得到權利后必然不會安然享受它,而只能是放縱性情地為所欲為。
最難分析與王權關系的無疑是考狄利婭。她在父親贈與的莫大權力前無動于衷,而只愿忠實于自己的內心。但她卻絕非自我封閉不諳世事的柔弱女子,否則很難想象李爾王會中意于將王位傳給她。我們必須看到,李爾在分國考慮上或有欠周全,但他對三個女兒品性的判斷應是準確無誤的。李爾在分國之前想將王權傳授給考狄利婭,這本身即證明后者有著超乎尋常的政治能力或者潛質。考狄利婭隨法蘭西王回到法國,在得知李爾遭受不公待遇之后,能勸動法蘭西王出兵進入英國本身也證明了考狄利婭的非凡政治能力,沒有人會相信法蘭西王的宮室之內只有考狄利婭一個女人,但考狄利婭能抓住王的心并讓其為己赴湯蹈火。這諸多事跡似都側面證實了考狄利婭具備政治能力,或者具有成為政治家的潛質,但她卻以行為拒絕了王位。至于緣由,莎士比亞透露的有點少,這或有意或無心的省略倒更值得我們留心。
我們不應忘記,和王權關系密切的還有奧本尼、康華爾公爵、法蘭西王和勃艮第公爵。前二者由于妻子的公主身份,和王權有直接的承繼關系,也正因為這種關系,他們二人存在著敵對關系,雖然由于奧本尼的性格修為,這沖突表現得并不明顯。后二者的競爭關系看似是在為考狄利婭的愛情爭執,但實際爭奪的則是李爾應允的土地和權利。勃艮第之所以向考狄利婭求婚,正是看重她有可能得到最高王權和豐碩的土地。當李爾告知他考狄利婭已經一無所有時,勃艮第說道:“尊嚴的李爾,只要把您原來已經允許過的那一份嫁妝給我,我現在就可以使考狄利婭成為勃艮第公爵的夫人。”這足以證實勃艮第的行為動機和內心所想。而且,他也無意間透露了一個秘密,看似談笑風生的分國其實經過了李爾精心的運籌,而勃艮第和法蘭西王對分國方案早已知曉,至少勃艮第是知道的。法蘭西王若能贏得考狄利婭的芳心,而她又接受了李爾的賜予,那么他將有可能成為英國和法國共同的國王。
依照以上的分析可以看出,劇中人物之所以產生沖突,或者說構成他們行動的動因皆在于王權,盡管他們對王權的態度并不一樣,或志在必得,或心有所想,或淡然對之。對王權的或渴望或平淡的態度反映著當事人的思想境界和人生認知。
在第一幕結尾,高納里爾和里根依照李爾王的指示,分得了各自的嫁妝并獲得她們夢寐以求的王權。但她們的笨拙表演告訴我們,她們說了謊并可能為惡。惡人得勢意味著王國危機業已降臨。恰如葛羅斯特所言:“我們最好的日子已經過去,現在只有一些陰謀、欺詐、叛逆、紛亂,追隨在我們身后,把我們趕下墳墓中去。”而那些與惡處于對立面的人將或主動或被迫地站出來并與惡斗爭,以維護正義、捍衛國家。
我們下面對當事人的行為以及性情逐一解析。首先看愛德蒙。雖然愛德蒙在全劇主要人物中身份最為低微,但人們不得不承認他是《李爾王》中戲份僅次于李爾的一個角色,而且,他在故事發展過程中充分展示了他的勇敢、智謀和力量。愛德蒙對自己的行為動機有明晰的表達:
大自然,你是我的女神,我愿意在你的法律之前俯首聽命。為什么我要受世俗的排擠,讓世人的歧視剝奪我的應享的權利,只因為我比一個哥哥遲生了一年或是十四個月?……我的壯健的體格、我的慷慨的精神、我的端正的容貌,哪一點比不上正經女人生下的兒子?……好,合法的愛德伽,我一定要得到你的土地……神啊,幫助幫助私生子吧!(一幕二場)
愛德蒙本是私生子,按照傳統和禮法,本沒有資格獲得繼承權和產業,但這在他看來是莫大的不公。在他的心目中,他有獲得一份產業的權利或者資格,因此,他要挑戰世俗禮法的約束,來獲取自己的物質。同時,愛德蒙還是一個極度喜歡自己的人,他認為自己的外表和內在靈魂都無可挑剔。我們可以回憶一下哈姆雷特的形象:“朝臣的眼睛、學者的辯舌、軍人的利劍、國家所矚望的一朵嬌花;時流的明鏡、人倫的雅范、舉世矚目的中心”。兩人在言辭所刻畫的形象上不能不說有莫大的相似,但鑒于后者出于奧菲利婭對心上人的痛心惋惜,前者僅是個人的自我愛慕,沒有人會認為這二者可以相提并論。我們可以看到,促發愛德蒙做出欺詐等不軌行為的既有物質利益的誘惑,也有對個人過分偏愛的驅使。愛德蒙對葛羅斯特毫無愛意,根本不可能聽從父親的教誨,將父母的相親相愛可以拿來調侃的人怎樣都不可能與“當孝敬父母”等傳統禮法聯系起來。愛德蒙遵從的是大自然這個新神,但我們可以看到,雖然愛德蒙祈求新神的護佑,這個新神卻沒有為信奉者的行為劃定任何界限或者禁區。換句話說,他可以為所欲為。他聽從的,唯有自己的欲望。所以我們對愛德蒙在獲得家族產業后轉而進軍王權也就毫不驚訝了,畢竟對世俗凡夫而言,那可能是人世間最具誘惑力的東西了。愛德蒙的志向不可謂不高遠,成功甚至近在咫尺。拋卻偏見和情緒,我們甚至會對愛德蒙心生憐憫,為之惋惜。從勇氣、智慧來評判他,他都可以算得上出類拔萃,這在故事中有太多展現,但我們不能不說,他是一個壞人,給家庭、親人,乃至國家都帶來巨大傷害的壞蛋。剖析愛德蒙的精神世界,我們可以發現,他所推崇的是大自然,更強調自然賦予他的自然權利,自我發展、自我保存乃至滿足一切欲求的權利,它無限度地強調權利而不愿意承認義務。很明顯,愛德蒙和高納里爾、里根等人信奉的都是這樣的哲學。但從他們的結局不難看出,沒有善和正義的引導,個人具有的勇氣或者智謀完全可能在追求權利的過程中為惡。
朋友是靈魂的鏡子。將自己托付給愛德蒙的高納里爾、里根姐妹讓我們無比驚訝,以至于我們懷疑莎士比亞如此塑造人物的動機。有本性如此惡的人嗎?還是說作家借省略的內容在告訴我們李爾的家庭教育出了問題,但考狄利婭的性情又如何解釋呢?高納里爾在和奧本尼為愛德蒙爭吵時曾言:“少親熱點吧,他的地位是他靠著自己的才能造成的,并不是你 (奧本尼)給他的恩典。”這說明她完全知道地位的獲得要么靠才能要么靠恩典,而自己的嫁妝和權利明顯來自父親的恩典,但她并未對父親有絲毫感恩,有的倒是恩將仇報。高納里爾對自己的才能非常看重。她將丈夫奧本尼的安守本分看作怯懦畏縮,不敢擔當,而將愛德蒙的作為視作男子漢氣概。在她的眼中,愛德蒙是完美無缺的榜樣,是其可以廝守一生的情郎。她可以拋開奧本尼而投入情郎的懷抱。謊言,在她也不過是逢場作戲的智慧和獲取利益的手段,誠實、忠誠等傳統美德早已為她拋棄。曾說出愛父親勝過自己的眼睛、整個的空間和廣大自由的她,在獲得權利之后不久即將父親送向大雨瓢潑的曠野。當她說出愛前者勝過后者的同時,恰標志著她對自己的眼睛、空間與自由的珍視和愛。當對這些的關愛程度超越對父親的愛時,我們意識到,高納里爾所持有的同樣是現代的權利觀念,而不再是傳統的禮法觀念了。于她,一切不過都是獲取或保持自己權利的手段,花言巧語、陰險毒辣都可以成為問鼎權利巔峰的踏腳石。里根和康華爾雖然時時站在高納里爾的對立面,但他們都是馬基雅維利的信徒,在這個時期,“權力歸于自由競爭中有手段抓到權力的人”②。倘若莎士比亞將里根和康華爾兩個人物去掉,我們并不覺得故事缺少什么,反而會覺得惡并沒有那么可怕和強大。
雖然在莎士比亞塑造的眾多國王中,僅有理查三世和馬基雅維利有直接關聯,但馬基雅維利對莎翁帝王戲創作的影響表現在很多方面,或許作家要以故事的方式向哲人討教?
我們來看劇中一個始終言語不多,但卻至關重要的人物奧本尼。雖然眾人皆為王位而忙碌,但我們一定不要忘了,最后登上王位的是奧本尼。更令我們驚訝的是,縱然故事的很多場景發生在奧本尼的府邸,但在前三幕中,奧本尼的臺詞卻僅僅是幾句話而已,而且,從這幾句話中我們幾乎很難知道他的真正品性,他保持著作為政治家應有的謹慎和神秘。且看他的臺詞:
“陛下請息怒。”
“陛下,請您不要生氣。”
“陛下,我沒有得罪您,我也不知道您為什么生氣。”
“憑著我們敬奉的神明,告訴我這是怎么一回事?”
“什么事,陛下?”
“高納里爾,雖然我十分愛你,可是我不能這樣偏心。”
“也許您太過慮了。”
“我不知道你的眼光能夠看到多遠,可是過分操切也會誤事的。”
這是奧本尼在前三幕中全部的臺詞,而在前三個場景中他告訴李爾王的竟是同樣的話,聯系到李爾王在前三幕中的表現我們不由想到,他確實太缺乏冷靜,不該讓憤怒沖昏了頭腦。第四句中的“憑著我們敬奉的神明”,既包含著公爵對李爾的關心,同時也表明他是一個虔敬的人,而后面的問句更表明這是一個愿意為人提供幫助的傾聽者。他對高納里爾說的話則既表明自己是一位體貼的丈夫,更顯示出自己能在感情和理性之間保持平衡,不會偏心豈不意味著要保持公正?后面的兩句話更能將奧本尼公爵具有運籌帷幄、高瞻遠矚的潛質表達出來,其中難掩的還有高貴的節制美德。
以往評論對奧本尼過于疏忽,我們無需做過多研究即能發現這是一位尊崇傳統禮法,有著高尚美德的紳士,他恪守禮法,敬重老人,嫉惡如仇,愛憎分明。同時,奧本尼也是一位擁有卓絕智慧的軍事領袖,他指揮英國軍隊,打退了法國軍隊的進攻;在準備揭露愛德蒙惡行之前,他已經將其麾下的武裝先行解除。在戰事結束時,奧本尼為肯特、為李爾的遭際流下熱淚,并懇請愛德伽和肯特輔佐自己主持國政。如果依照馬基雅維利的說法,“對于君王,你要顯得慈悲為懷,篤守信義,合乎人道,清廉正直,虔敬信神”③,至少從表面上看,奧本尼的行為似無可挑剔。
但奧本尼并非完美無缺,作為丈夫,如果他真的對高納里爾的惡行一無所知,那么他有嚴重的失察過失,當惡處于設計而并未實施階段時,發現惡的意圖并及時予以制止,惡即不會發生。我們是否可以設想,奧本尼雖是高納里爾的丈夫,但他并未真正了解或者走進這個女人的內心,他的婚姻也不過是一場政治交易,他看重的同樣是妻子的嫁妝。如果這樣的設想成立,那么在第二幕第二場,管家奧斯華德曾轉述,當法國軍隊登陸英國,英國國內局勢一片混亂時,奧本尼聽到消息后卻只是微笑。這微笑讓人恐懼。它是否意味著這一切,包括李爾的苦難,都在他的預料和掌控之中?如果是這樣,我們會對奧本尼的“微笑”不寒而栗。他謙恭、紳士的外表下到底掩飾著怎樣的靈魂?我們不得而知,難道這就是馬基雅維利的理想君王?
我們現在來看考狄利婭,她無疑是故事的另一主角。有評論者認為《李爾王》的原型是灰姑娘的故事。從這個角度來說,劇本名稱叫“考狄利婭”亦未嘗不可。上文已經論及到分國之初李爾對考狄利婭的看重,但后者顯然對這份厚愛并未理解,更談不上配合。她寧愿使李爾王的計劃落空,也不愿意說違心的話來迎合父親,她要“用心默默地愛著”,而且,她的愛“只是按照名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要是有一天我出嫁了,那接受我的忠誠的誓約的丈夫,將要得到我的一半的愛,我的一半的關心和責任”。考慮到當時的情況,不得不說考狄利婭太不懂政治,太不靈活了,“人們實際上怎樣生活同人們應當怎樣生活,其距離是如此之大,以至一個人要是為了應該怎樣辦而把實際上是怎么回事置諸腦后,那么他不但不能保存自己,反而會導致自我毀滅”④。這判斷像是對考狄利婭的讖語,但她還是更愿做真正的自己吧。我們或許可以這樣想,在兩個姐姐殫精竭慮地算計著李爾分國方案的那段日子,考狄利婭卻似哈姆雷特那般,正在思考的問題卻是“人應該如何活著”,是真誠地跟隨自己內心,還是變通應和世事變幻?跟隨自己內心之所以正義的前提乃在于內心的純凈,內心的善良。而內心的善良或是先天擁有的稟賦,或是后天鍛煉而成的品質。若聯系到兩位姐姐的德行,只能說考狄利婭的善良乃是天生的品性。這品性敦促她不可違背自己的內心,而要將自己的言辭、行動和善協調起來,要以自己的純潔無暇來比照世界的污濁,要以自己的修為指明凡眾人生當行之路。
在第四幕第七場中,當醫生詢問考狄利婭是否要把國王叫醒時,她說道:“按照你的意見,應該怎么辦就怎么辦吧。”醫生的職責是看護病人的身體,醫治人們的病痛。在城邦當中,每個人盡職盡責做好自己的事情即為正義。出于對王后的敬重,醫生對是否應該叫醒國王,還是請示了考狄利婭的意見,但考狄利婭的反應并不是立馬做出個人決定,而是認為這個決定當由醫生做出,她的實踐理性修為之高令人贊嘆。我們甚至會覺得,考狄利婭無論行為還是心志都那么異于常人,似乎她并不屬于這個世界。如果再大膽地往前想,我們是否可問一句:考狄利婭既然卓然高于現世,她在現實中豈不是沒有參照?那么這個形象又來自哪里?難不成她的善良她的諸多美德皆是以善為榜樣,甚至于她就是善的理念本身?或許我們還可以舉另外的一個例子。李爾清醒之后,有這樣一個對話:
考狄利婭:父親,您認識我嗎?
李爾:你是一個靈魂,我知道;你在什么時候死的?
李爾在曠野呼告之后已經變得更加睿智、理性,晚年的這次經歷使得他本已飽經風霜的靈魂變得更加澄明,眼光也更為銳利,他已經領悟到考狄利婭的真正意義或者說地位,所以才有了“你是一個靈魂”的應答。考狄利婭的到來確為拯救,既是為李爾的身體自由,也是為眾人的靈魂。這或許是考狄利婭的真正意義之所在。
最后我們來看李爾。盡管有雅法為李爾開脫翻案,認為“應將李爾在第一幕中的昏聵當作唯有最偉大靈魂才能遭受的缺陷”,但李爾在劇中的多次表現已經逾越了人間君王當持守的界限。在分國場景中,他要求女兒用語言來表達對自己的愛,盡管或許這僅是一個幌子,但這舉動本身卻也是李爾早已習慣別人向自己獻媚和逢迎的表現,我們也不會忘記,在《約翰福音》21節中,耶穌曾經三次詢問彼得:“約翰的兒子西門,你愛我嗎?”彼得回答道:“主啊,你是無所不知的,你知道我愛你。”當李爾向三個女兒提出同樣的問題“你愛我嗎”的時候,無意識中他已經將自己置于上帝的位置。但在《圣經》中,上帝全知全能,他的話有著更深的含義,而在李爾這里,這樣的想法和作為本身已是僭越,也即是說,他要求的已經超出了作為凡人所能欲求的,他后來的不幸遭遇也就不難理解了。李爾在遭受冷遇之后所表現出的令人難以理解的瘋狂,也只有放在由最高處跌落到最低處形成的落差給人帶來的心理沖擊背景下方能理解。帝王受到女兒的沖撞或者冷遇并不至于讓人瘋狂得身心憔悴,乃至心悲而亡。在李爾的內心深處,自己的永遠高高在上的定位也是他最終走向死亡的原因。
同時,李爾在分國過程中的行為證明他并非一位善于變通的君王,他過于高傲過分固執了。當考狄利婭無逢迎言語以獻媚時,既然他那樣渴望將王權傳給小女兒,盡管小女兒的表現出乎他的預料,但他完全可以告訴眾人這才是他真正想聽到的,他喜歡的就是小女兒的這種坦誠,然后將王位和國土賞賜給她。但憤怒的激情早已沖決理性的堤壩,甚至冒死進諫的忠義老臣肯特也被驅逐。李爾的控制欲望過于強勁,乃至于他早已將眾人對他的回應預先設想好,眾人的反應與預設稍不相符即會引發他的雷霆之怒。不難想象,盡管李爾曾經英勇、賢明,但這種狀況也是他在位時的常態。他早已將這一切視作理所當然了。這實際上是不懂政治或者不明白政治本質的表現。如何做一位好的君王?看看馬基雅維利的說法:“君王應當同時效法狐貍和獅子。由于獅子不能防止自己落入陷阱,而狐貍則不能夠抵御豺狼。因此,君王必須是一頭狐貍以便認識陷阱,同時又必須是一頭獅子,以便使豺狼驚駭。”⑤即使以現代的眼光審視李爾,他的做法也不能稱得上明智。當然,在他瘋狂的過程中,李爾確實意識到了不少他為王時沒有留意的東西,這也算是他的收獲和心智成長。
李爾走向曠野之后經受的既是大自然的風雨洗禮,同時也是心靈的洗禮,而這些或許本身就應是優秀君王所該知曉的知識。在小丑戲謔言辭的引導下,在和乞丐愛德伽的相處中,李爾內心的自然本性蘇醒了,他重新懂得忍耐、禮讓,懂得體諒、關愛別人,他也開始體會到窮人的辛勞和不易,并認識到自己作為人的局限,他開始祈禱了。但遺憾的是李爾在失去權利之后才懂得這些,幸運的是,李爾最終認識到了自己的過失,或許,這可以使他的內心平靜很多,畢竟,愧疚是人自我反思的前提。
李爾雖然沒有能重新恢復他的權利,像他所說的那樣復仇,但惡人最終還是得到了應受的懲罰。于李爾而言,這一系列的經歷倒是讓他明白了很多為人為王的道理。他的這些遭際本身也是李爾作為王的精神成長過程。李爾的經歷本身就是王接受教育的過程。李爾故事使我們懂得,單有高高在上的威嚴并不夠,還要有足夠的智慧和節制,還要有基于理性的靈活的應變能力,心系民眾的仁慈等等,才能算得上一位優秀的君王。
觀察上述為王權而奔忙的諸人并結合劇情,我們不難看出,李爾、考狄利婭、奧本尼屬于較為正義的一方,而高納里爾、里根、康華爾和愛德蒙屬于不義的一方。他們之所以對立,既在于對王權的爭奪,更是他們靈魂的對決。
在英國歷史上,截止到莎士比亞所處的時代,英倫三島從未實現《李爾王》劇中描述的完全統一。莎翁塑造了能強力掌控全國的威武君王李爾,但同時亦通過暴露危機點明了君主制的脆弱。柏拉圖通過《王制》指出,只有政治家和哲人的合一,最好的政治方能實現。李爾、奧本尼,甚至考狄利婭都有超越于常人的優點,但將他們置于王的品質甚至理念上進行考量時,他們的不足亦那樣明顯。這是否意味著好的政治的實現必定艱難?抑或它永遠是無法達到的?畢竟,我們很難想象能夠將這三者的優點在現實中完全匯聚到一個人身上。或許,理想的君主制在實現過程中必然產生危機?再或許,要認清君主制,必須將政治和美德、政治和靈魂乃至神人關系皆納入思考的閾限?我們必須看到,《李爾王》在英國王室常演不衰,深受歡迎,而且,即便是當下時代,我們也特別需要這方面的知識。
注釋:
① 雅法:《政治的局限:〈李爾王〉第一幕第一場》,參見布魯姆、雅法:《莎士比亞的政治》,潘望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03-130頁。
②③④⑤ 馬基雅維利:《君主論》,潘漢典譯,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53、73、83-84、8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