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俊瑩
(泰山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 泰安 271021)
“非虛構”文學的無力
——從《中國在梁莊》說開去
許俊瑩
(泰山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 泰安 271021)
文壇上掀起了一股“非虛構”文學之風,以《中國在梁莊》為代表的一批“非虛構”文學獲得了巨大的成功。然而,僅僅依靠“非虛構”文學就能應對紛紜復雜的現實嗎?“非虛構”文學存在的單向度攝取,無法深入人物內心,簡化生活等弊病限制了其對現實的深入反映。“非虛構”文學的成功,尤其是《中國在梁莊》的成功給予文學的啟示,不是“虛構”文學沒有價值,而是“虛構”文學選材上必須要貼近現實。
“非虛構”文學 《中國在梁莊》 無力 真實
研究現當代文學的梁鴻感嘆,“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我對自己的工作充滿了懷疑,我懷疑這種虛構的生活,與現實、與大地、與心靈沒有任何關系”[1]。梁鴻走出書齋,走進故鄉,完成了一部讓世人了解中國的“非虛構”文學《中國在梁莊》。這部著作獲得多項榮譽:2010年度“人民文學獎”、《亞洲周刊》2010年十大華文好書、新京報2010年度好書、新浪中國好書榜2010年度“十大好書”。
《中國在梁莊》封面的一句話揭秘了這部著作成功的原因,“有些中國在北京,有些中國在重慶,有些中國在沿海,但,更多的中國在梁莊!”
堅守土地的農民;留守少年兒童;留守婦女;留守老人;進城務工的農民工……的確,通過《中國在梁莊》人們就可以對城鎮化過程中的鄉村和中國有個大致的了解。
但是,仍有一些問題縈繞心間。難道,只有借助“非虛構”文學才能讀懂中國?難道,“虛構”文學真的無力充當城鎮化進城中中國鄉村的一面“鏡子”?
顯而易見,《中國在梁莊》的成功秘訣就在于題材與現實的貼近。這本無可厚非。文學和別的學問一樣,本來就是為我們的現實生活服務的。
但是,為什么非得是《中國在梁莊》這樣的“非虛構”文學才配得上表現當下中國呢?當今的“虛構”文學在反映現實方面存在哪些問題呢?
“虛構”文學的典型代表是小說,下文以小說為例來探討“虛構”文學存在的一些問題。
的確,小說家可以選擇宏大敘事,也可以選擇個人化敘事,把焦點僅僅對準一己悲歡——這是小說家的權力。但是,一個民族的小說卻不能只充斥著個人的情緒,否則,小說這種“途中的鏡子”如何照得出經濟發展、政治改革洪流中的中國現狀?聯系當前“虛構”文學中充斥的小情小緒,雞毛蒜皮,私人化寫作,乃至齷齪不堪的下半身寫作,要從這些“虛構”文學中“讀懂中國”,還真不易。“很長的時間里,當代文學從未處理好所謂的‘個人’。至少在觀念上,革命、民族國家與個人及其日常生活無法完整地銜接。”[2]
筆者在異鄉工作,有當地朋友聽說筆者來自陜西,立刻來了精神,“有部小說,叫《神木》,你看過么?”與朋友聊天,談起現在的獨生子女政策,失獨家庭,朋友感慨:“失獨家庭的痛苦你知道嗎?建議你看看周大新的《安魂》!”要知道,我的這幾個朋友從事的可都是與文學八竿子打不著的工作啊。
《神木》《安魂》都是“虛構”的文學,可是,為什么當我們談論起現實問題時,卻不自覺地援引了“虛構”的文學?
是的,“虛構”的《神木》與現實的“神木”(作為地理位置的“神木”)不能等同。現實中找不到“元清平”、“元鳳鳴”這樣的父子,也不曾出現過專以殺害“點子”謀財的化名“唐朝陽”、“宋金明”的人。但是,從這部“虛構”的文學中,可以窺見丑陋而真實的現實。
人死不能復生,誠然,周大新的《安魂》是虛構的,可是,透過這樣的“虛構”文學,我們卻可以體會到失獨家庭的萬分悲痛。
梁鴻懷疑“虛構”的生活,根本原因在于有些“虛構”的文學拋棄了實實在在的生活。從這些“虛構”的文學中我們找不到現實的影子。換句話說,“虛構”文學拋棄了現實,然后,人們(包括研究現當代文學的梁鴻)才對“虛構”文學產生了懷疑。
“非虛構”文學《中國在梁莊》獲得了諸多榮譽,是否意味著“非虛構”文學真的可以憑借它與現實的“親密無間”而所向披靡,直達真相?
有評論者對《中國在梁莊》頗多微詞。比如,有評論者認為《中國在梁莊》對梁莊的觀照大多是單向的攝取,其洞察缺少相應的“對視”;《中國在梁莊》的敘述者“我”永遠無法走進被采訪者的內心,所謂的“交流”形同虛設;《中國在梁莊》中“看不到性格豐滿的村民,每個人都以其震撼、深刻的人格側面為記錄、采寫的整體性默默作著貢獻”[3]等等。
這些指責有一部分是《中國在梁莊》的瑕疵,而更多的,則是“非虛構”文學這種體裁的局限。比如,對梁莊的單向攝取,缺乏“對視”,這樣的問題,經過努力,或許可以改進,但是,絕對沒有辦法徹底解決——這是“非虛構”文學這種體裁的局限。只要這些文學作品被命名為“非虛構”文學,這個問題就無法解決。
“‘非虛構’特別強調了一點:這不是虛構,不是‘向壁虛構’,這是真的。這在某種意義上確立了它對小說的優勢。”[4]但是,“非虛構”文學在帶來“它”是“真的”的優勢的同時,也帶來了“它”作為“真的”的缺陷。比如,作為“在場者”的“我”永遠無法走進被采訪者的內心。
《中國在梁莊》中春梅思念丈夫,魂不守舍,“我”何以知道呢?“我”的堂嫂告訴我的。“我”的堂嫂何以知道呢?春梅與“我”的堂嫂走得比較近,“她也是春梅在村里唯一的朋友”[5]。所以,借著這位“唯一的朋友”,作者連同讀者了解到春梅原來如何勤快,自從丈夫除外打工后,春梅如何變得日益焦躁,直至喝敵敵畏自盡。
作者的敘述不可謂不詳盡,不可謂不生動,但是,作為讀者的我們似乎總有些意猶未盡,總不能如臨其境。為什么呢?因為,作為“非虛構”文學,作者不可以把自己沒有親見的東西繪聲繪色地描述出來。作者只能有根有據地轉述春梅朋友的所見、所聞。但是,這樣的轉述顯然不能滿足讀者。
正如布斯在《小說修辭學》中所說:“每當作者把所謂真實生活中沒人能知道的東西講述給我們時,人為性就會清楚地出現。”[6]5那么,怎樣盡可能減少“人為性”呢?有一種有效的方法是拋棄專斷的“講述”,改用繪聲繪色的語言形象地“顯示”當時的情境。阿?托爾斯泰在《感覺、視點、結構》一文中說過,當你描寫一個人的時候,要努力找到能概括他內心狀態的手勢。的確,通過人物的外在動作、神態,可以部分地了解人物內心。可是,這對觀察者有兩個要求。第一,觀察者能細致地觀察對象;第二,觀察者能通過語言形象、生動地把觀察到的對象表述出來。比如,春梅思念丈夫焦躁時的狀態,被她的婆婆,或者是村里的某個人,撞見了。那么,春梅的婆婆,亦或是村里的某個人,就得把春梅當時的所言所行真切地描述出來。只有這樣,才能把當時的情境“顯示”出來。而這一點,顯然是春梅的婆婆,或者村里的某個人無法勝任的——恐怕只有專業的作家才具備這樣的能力。而且,為確保“非虛構”性,觀察者對觀察對象一言一行的描述還必須是確鑿無誤的。
更何況,春梅很多的焦躁行為恐怕根本就沒有一個“目擊證人”。春梅思念丈夫的心理活動也只有春梅一個人知道。春梅未必具備把自己的心理、語言、行為真切地傳達出來的能力。退一步說,即使春梅具備這樣的能力,也未必愿意把自己的一切和盤托出,公之于眾。要知道,人要在現實生活中生存,不可能沒有一點隱私。
一方面是“我”無法走進被采訪者的內心,另一方面則是,“有志于改革者倘不深知民眾的心,設法利導,改進”,“則無論怎樣的改革,都將為習慣的巖石所壓碎”[7]。這就是“非虛構”文學面臨的困境。
再退一步說,即使作者有能力把春梅的痛苦原原本本地“顯示”出來,在現實社會仍對某些話題有所禁忌的情況下,這樣的“顯示”將會讓現實生活中的春梅以及與春梅有諸多聯系的親友們情何以堪?
為了深刻地反映現實,在《中國在梁莊》中,“我”努力揭露了很多“真實”的事情。而有些“真實”事情其實屬于某些人的隱私。比如,“巧玉家里可憐,巧玉的繼父是村里有名的老實疙瘩,沉默寡言,掙不來錢,糧食也不夠吃,全靠巧玉的寡婦媽暗地里跟村里村外一些單身漢做些勾當,換些糧食、糧票或錢”[8]。不說巧玉娘是否真有這些“勾當”,即使真有,恐怕作者也無權在公開發表的“非虛構”文學中指名道姓的公開宣傳吧?法院不是還要對這些涉及隱私的案件“不公開審理”嗎?
另外,有些“真實”事情,恐怕還需要經過多方調查取證才能認定吧,遺憾的是,作者很輕易地就把這些事情公之于眾了。比如,村書記敗光了村里‘村村通’公路的主路的十七萬[9],原大隊支書梁興隆做過了一些或大或小的惡事……
不是說這些陰暗面不能暴露。而是說這些陰暗面涉及的是現實生活中的人,若要揭露,也必須采訪相關的多個證人,拿出讓人信服的物證,而不能聽信某一個人的一面之詞。只有這樣,才能讓人信服它的“非虛構”性。
這樣一來,問題又來了。即使采訪到了一個事件涉及到的方方面面的人物,但是,方方面面的人物在接受采訪的時候,出于這樣那樣的考慮,總會有或多或少的隱瞞或掩飾——要在復雜的社會上立足,沒有人可以做一個透明人。要深入現實生活中的人物內心,毫無保留地寫出現實中的一個人,還真是困難重重。
就此而言,或許,亞里士多德所說的詩比歷史更真實是有道理的。小說家可以以一種“俯瞰蒼生”的態度,以一種無所不知的全能視角窺探到天底下所有的事情,這種全能視角能明白所有細節包含的深意,哪怕這件事發生時只有當事人自己在場,甚至,哪怕事件發生時當事人自己也懵懵懂懂。
小說借著“虛構”的名頭,將焦點對準所有地方——自然也包括當事人的內心。隱私、禁忌在這里都不成問題——虛構的人物不會和作者為了隱私權打官司。當然,這并不意味著小說作者可以信口開河,隨意虛構,魯迅早就有言,作家取人為模特是有要求的,是要“雜取種種人,合成一個人”。藝術雖然高于生活,但畢竟來源于生活。
《中國在梁莊》中春梅的痛苦只能轉述,無法顯示。《白鹿原》中嫁給鹿兆鵬卻守了活寡的冷小姐的痛苦卻可以不經他人轉述,而直接地展現在讀者面前,感染讀者。
“非虛構”文學只能“陳述”不能“顯示”的弊端,必然導致了《中國在梁莊》 有“看”的嫌疑。“‘非虛構’的作品中,大都盤踞著幽靈般的‘看’的意識形態。看民工、看梁莊、看歷史……看來,我們的寫作、欲望、空虛都需要‘看’來充實與攪動。”[10]
作為“非虛構”文學,《中國在梁莊》只能“看”,只能像一架“忠實”的攝像機,卻不能進入人物微妙復雜的內心,不敢妄自揣測人物的心理活動。這使它陷入了悖論:一方面,遵從了“非虛構”文學的“真實”,就只能“圍觀”,無法“進入”,這必然無法使讀者身臨其境,受到感染,產生共鳴。另一方面, 一旦作品“進入”了人物內心,又會違背“非虛構”文學的“非虛構”性特點。
《中國在梁莊》在網絡上的促銷廣告是“一部比《活著》真實的非虛構文本”。《中國在梁莊》的“真實”體現在它是“真的”。在中國河南千真萬確有一個村莊叫“梁莊”,在“梁莊”的確有過強奸殺人的王家少年,痛失孫子的留守老人五奶奶,滿懷理想卻四處碰壁的菊秀,因思念丈夫而抑郁自殺的春梅……但是,面對這些活生生的“真實”人物,“非虛構”文學卻無力走進他們的內心,無力慰藉他們,也無力慰藉和他們有相似經歷的其他人。
“非虛構”文學面對“內在的人”(謝有順語)只能圍觀,只能“看”,卻不能“向內轉”,進入人物的內心,就此而言,《中國在梁莊》遠沒有《活著》真實。
《中國在梁莊》不是敞開式的,而是單向度的,人們常常發現對某一個社會現象只有作者的思考,而沒有留給讀者思考的余地,這也影響了這部作品對現實的深度思考,而這一缺陷也與它的“非虛構”文學的名頭有關。“在非虛構的寫作中,他力圖捕捉和確定事實,但與此同時,他是坦誠地自我暴露的,他站在那里,把他作為個人的有限性暴露給大家,從而建立一種‘真實感’”[11。作為“非虛構”文學,盡管作者很擔心海登·懷特所說的“事實”經過了作者先驗的意識形態、文化觀念的挑選而具有了“虛構性”,但是,要提煉出“個人觀點”,作者又不得不把紛繁復雜的事件歸類、精簡,而這個過程,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一個從敞開式到單向度的過程,而單向度的觀察無疑不利于觀察世界。
這樣的過程也可以說是一個“簡化”的過程。昆德拉認為,“簡化的蛀蟲一直以來就在啃噬著人類的生活”[12]。簡化的結果造成了《中國在梁莊》中“看不到性格豐滿的村民,每個人都以其震撼、深刻的人格側面為記錄、采寫的整體性默默作著貢獻”[13]。簡化的結果同時還使得梁莊(以及中國)的某些方面成為文學“燭照”不到的死角。“非虛構”文學在強化作者個人“自我暴露”的同時,阻礙了更多讀者的深入思考。
但是,必須承認《中國在梁莊》畢竟有它的成功之處。著名作家閻連科說:“這是一部具有別樣之美的田野調查,又是一部與眾不同的紀實文本,更是一扇認識當下中國獨具慧眼銳思的理論之窗。從這里,正可以觸摸今日中國與文學的心臟。”(《中國在梁莊》封底)毫無疑問,《中國在梁莊》的寫作是有意義的。但是,《中國在梁莊》之于文學的意義,更多的是警示“虛構”文學:若“虛構”文學繼續遠離現實,讀者必將遠離“虛構”文學。
有學者認為“梁鴻和梁莊,應該被21世紀的中國文學史記住”[14],筆者以為,鑒于“非虛構”文學寫作的單向度、無力走進描寫對象內心以及簡化生活等種種弊病,《中國在梁莊》如果說在文學史上有幸占據位置,這位置恐怕更多的來自于它取材方面的緊貼現實,而非它的文學性。
若要更好地讀懂鄉村,讀懂中國,離不開“非虛構”文學,同樣離不開的還有小說這樣的“虛構”文學。
[1][5][8][9] 梁鴻.中國在梁莊[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1.1.
[2]南帆.當代文學、革命與日常生活[J].南方文壇,2013(4):5.
[3][10][13] 李丹夢.“非虛構”之“非”[J].小說評論,2013(3):89.
[4][11] 李敬澤,陳競.文學的求真與行動[N].文學報2010-12-13.
[6]布斯.小說修辭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5.
[7]魯迅.二心集·習慣與改革魯迅全集(第4卷)[M].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224.
[12]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M].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22.
[14]房偉.梁莊與中國:無法終結的記憶[J].文藝爭鳴,2013(7):109.
(責任編輯陳平生)
2014-09-18
許俊瑩(1975-)女,文學博士,泰山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為中國當代文學。
G 421
A
1673-4580(2014)04-0094-(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