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丁丁

我們有電話、無線網和視像系統,為何還要見面?所以,馬云的回答是:不必見面,于是未來的都市聚集度必定趨于下降。可是,哈佛大學多年研究都市和企業聚集度的經濟學家Edward Glaeser 提供的是幾乎相反的推測:數據分析表明,互聯網一方面降低了人與人見面交談的必要性,另一方面增加了人與人見面交談的欲望(需求)。所以,未來的都市聚集度可能下降也可能增加,既有的數據表明更可能增加。
柏拉圖在2000多年前提出過一個哲學問題:假如有一臺“體驗機器”可以讓你體驗你能想象的任何體驗,你愿意在這臺機器里渡過一生嗎?多年前,我問我的學生們,發現他們相當多數都愿意這樣渡過自己的一生。我知道,西方的學生,多數都會立刻回答不愿意。
真、真實、真正感,在網上結識朋友,在網上洽談生意,若缺乏真正感,我認為是很難成功的。所以,互聯網以及任何網商的發展是否足可替代都市規模的擴張,首先取決于虛擬社會交往的真正感是否足可替代真實社會交往的真正感。金岳霖先生在《知識論》里多次試圖界定“真正感”。依照我對金先生思想的理解,真正感的條件是:(1)真而不假,(2)正而不邪。我們關于世界的感覺,可以是虛幻的,故而違反了第一條件。我們關于世界的感覺,雖真卻可能邪而不正,故而違反了第二條件。
網上的社會交往,何種因素決定我們的真正感?如這篇文章標題所示,這些決定因素可分為三類:心理的、社會的、文化的。每一類,都已有許多研究報告發表。最大的學術服務器Science Direct可下載的這類文獻,大多來自管理學院,尤其是關于消費者選擇行為(心理的)和跨國公司經營績效(文化的)的研究。文化距離,英文是“cultural distance”;心理距離,英文有兩個,“psychological distance”和“psychic distance”。讀者不妨自行檢索這些關鍵詞,研讀相關的文獻。不過,關于“社會距離”的研究,相當比例的報告來自社會學家而不是管理學家。
社會距離,英文是“social distance”。與心理的和文化的距離有實質差異,人與人之間社會距離感的遠近,主要由社會條件決定。而人與人之間的心理距離感由心理條件決定。當然,文化距離,根據瑞典學派的定義,主要由社會文化條件決定,于是與社會距離相當程度上有重合。
最近20年網絡社會科學領域,“小世界”現象及其網絡結構,構成一系列最醒目的研究課題。我在其他文章里介紹過小世界,此處提供一種直觀的界說(詳見 Duncan Watts,2004,“the ‘new science of networks”《Annual Review of Sociology》30: 247-270;或更通俗的一篇:Duncan Watts,1999,“networks,dynamics,and the small-world phenomenon”《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vol. 105,Issue 2,493-527)。在現實世界里,滿足下列四條件:(1)社會網絡的總人數N足夠大,例如,數以億計;(2)平均每人認識的人數k遠小于N,例如,數以百計或數以千計;(3)沒有誰可以成為全部社會網絡的核心,這也就是我們常說的“無中心網絡”——沒有任何節點能夠直接與任一其他節點相連;(4)有足夠的團聚性,即絕大多數人的朋友圈子之內,任何三人之間都有直接聯系并且任何兩人的朋友圈子之間至多有三個中介紐帶。
小世界網絡介于兩個極端結構之間,其一是原始人的社會結構,我們稱為“洞穴時代”——每一洞穴內部是一全連接網絡而洞穴之間聯系極少;其二是后現代人的社會結構,我們稱為“互聯時代”——每一節點到任何其他節點之間都可以極低費用建立直接聯系(例如手機或微信)。
每一社會成員的注意力和情感是有限的,故而不可能平均分配給互聯時代的每一個人。這就意味著,互聯時代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普遍地冷漠。也因此,完全互聯的社會持續積累著“都市冷漠感”。在大都市里,你可以和任何人有聯系,但你和他都明白你們很難有深層情感交流,這就是本雅明描寫過的都市冷漠感。于是,在注意與情感的分配問題上,通行的仍是亞里士多德“中庸原則”。適度即是善,過度即是惡。小世界是介于洞穴時代與完全互聯時代的中庸結構。也因此,經濟活動以及任何合作行為,在小世界結構里有最迅速的擴展。當然,病毒(或邪惡)也可在小世界結構里迅速擴展。
社會距離,在小世界結構里,不很近也不很遠。基于網絡社會科學研究,我們知道下列兩大事實:(1)節點之間的平均距離,在洞穴時代是最遠的,在互聯時代是最近的;(2)人與人之間基于情感生活而形成的團聚性,在洞穴時代是最高的,在互聯時代是最低的。
當然,小世界里,有很多不同的網絡類型,故而需要更細致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