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歌行

主持人語：

苗紅年、蘇建平和笛都的詩展現了很好的感受力和語言上的亮點，孫立本筆下的藏族地帶優美、清澈而安寧，周冬梅和郭采對家鄉的描寫樸實中帶著感傷，簡梅的詩溫暖，王蘭飛的詩有一種美妙的柔情，多風格的拼盤構成這期的【短歌行】。（江離）

萬物盡然（外一首）

◇苗紅年

最復雜的聲音來自渺小的身體

這是午后的一段，在空中飛翔

鳥消失后。它展示出的歌聲是朵輕云

帶著致命的眷戀把我們引向世俗的高處

將會掀起暴風驟雨。將會是一次平局

它不斷地擴散想把寬暢的天庭填平

這是真的，萬物盡然

它確實從自己的內心整理出許多空間

奇怪的是，自從它斬草除根后

我的身體沒有了沉重的負擔

這樣的結義有些奇妙。但又似乎沒有著落

星星的閃耀是必然的。我只配與泥土一起腐敗

使 命

我只配與失蹤的人對話

切斯拉夫·米沃什或是保羅·策蘭

他們的失蹤是因為看不慣這充滿偏見的社會

而我，就是這個偏見社會的偏見者

寫反諷的詩，唱走調的歌

“時代過去了，那人還在傾注”

或者服從光的使命。去照亮泥土里倔強的種子

鏟平埋葬我的一切，讓我無處可躲

這樣，就會像這棵搖晃的樹

讓那顆尚未泯滅的良心用斑駁陸離的陰影來呈現

我等待著，與失蹤的人對話

我要告訴顧城扮演過的角色

現在還空缺著。他的童話世界里有一排緋紅的嬰孩

替他活著，天空逐漸彎曲

真理像一群亡靈流落江湖。

作為偽君子，我似乎不缺什么

但同時遇到這些道貌岸然的人的時候，我恨自己

為什么沒有他們那樣坦蕩地把愛輸得盡光

少 女（外一首）

◇蘇建平

我要把她們稱作光——

一個會發亮的詞

提著這盞美麗的燈，藉此

我認清一條街曖昧的面目

光芒所及，我認清外界的暴力

認清自身濃重的陰影

認清歲月淪為市價：一個砝碼

或一桿被控制的秤

而我卻不能哀傷。哀傷

不過是兩個徒勞無益的音節

我只能牢牢地抓住這片光

像一個斤斤計較的小販

藏起這亙古的光，永不出售

哪怕我客死他鄉，分文未獲

皇帝的新衣

多少年前我們讀安徒生的詩篇

那是一個生動的大戲臺

正上演著古老的故事

所有戲子都是一群傻瓜

除了那個快嘴的孩子——

我們都發誓要做聰明人

多年后我們給孩子讀安徒生

傍著孩子重溫舊夢

那是說——我們初衷已改

有人成了皇帝，穿起了那件新衣

有人成了織匠、大臣和侍從

莊嚴地托起了“裙紗”

而在孩子生出疑問之前

我們匆匆而不安地翻過這一頁

心中呢喃著“這僅僅是童話”

溝壑與斑斕（二首）

◇孫立本

喇嘛溝

軟軟一層酥油，這是喇嘛溝秋天的秩序嗎

緩緩的草坡上，幾只水瓶鳥

幾個紅土一樣的喇嘛

幾聲幽幽蟲鳴

滑進紅墻之內，穹廬式的建筑

云彩堆砌。另一個人

去寺院的山泉接水

水流清澈，流動著

不重復的光陰

黃葉點燃桑煙

這是喇嘛溝秋天的秩序嗎

因為陽光而得到修行的果子，在樹上

有著豐盈的安靜之美

酥油溝

清涼的早晨，薄霧閃現

麻雀伏地

高原的春天迎風打開

三兩只螞蟻，由樹上蜇回地面

扛著食物，向流淌的光陰

交出柔軟與贊美

喇嘛誦經

經卷沐心

像一群蜜蜂，在紅花上嚶嗡

放牧的小男孩身穿藏袍

將粗野的北風

拴在馬尾上

皮鞭脆響，抽開山崗的斑斕

三月之側，夜晚迷醉在

酥油的香氣里

老家的柴門（外一首）

◇周冬梅

老家的柴門，由光線，鳥鳴，狗吠

泥土的氣息建構而成

每天早上，柴門被大山的雙手推開

小河則像一個有戀母情結的小孩

迎面撲來

麻雀繼續散落院壩

討論詩歌

小雞，偶爾把細節雕琢

柴門不拒絕一朵花開

也不刪除一只蜜蜂來訪的信息

柴門面對著廚房

他是溫暖的

父親把孤獨的文字

喂進灶膛

父親的表情是溫暖的

一縷炊煙尋找弟弟打工的消息

寒冬的內心，也是溫暖的

人到中年

人到中年，記性越來越壞

丟的東西越來越多

像一塊石頭，丟掉了棱角

像一粒麥穗丟掉麥芒

像一彎小溪，丟掉大海的呼喚

像一把久未露身手的鐮刀

丟掉生銹的誓言

像一朵荷，反復被江湖圍困

丟掉了詞語里的香

像一根被巨石壓抑過久的竹筍

丟掉了信仰

人到中年，我被一摞詞語逼上梁山

越來越絕望，越來越妥協

越來越接近一個聾子和盲人

跳芭蕾的女孩（外一首）

◇笛 都

秋天的黃昏最后一刻鐘的陽光

高高的臺階鍍上鐵銹色。一個女孩

在想象中跳起了芭蕾。她伸出指尖

沿著十七樓病房緊閉的玻璃窗行走。

這里，離死亡很近。

這里，離天堂很近。

一個下午，讀詩

一張胡桃木的桌子寬闊

最適合鵝毛筆

蘸鮮紅的墨水

一張雪白的紙。粗糙

經過窗子，孩子黑色的眼睛轉瞬即逝

他弄折了干枯的櫸樹枝

踏得落葉沙沙響

他手腕的銀鈴丁丁，當當

孩子跑過幽暗的小徑

丁丁，當當

消失在湖水那一邊

無名的野花在暗綠的山谷開得無聲無息

太古老的時光總讓人懨懨欲睡

有些人，有耐心分辨一種氣味中

凝固的無數短暫時刻

肯定曾有那樣的老人

陶醉于煙鍋敲打門檻的聲音

陶醉于

一堆一堆的灰燼

一只手掌

握住半生江湖

黃昏

總要來的

星星總要升起

雨終將落下

要走得輕輕的

不驚擾

許多小小的死亡

月亮會照著你的背影

老家高山井

◇郭 采

沿著石板鋪就的驛道長街

記憶的連線如幻如根

如根像牽扯心胸的長線

至直多情街情的最深處

最深處是家家木板房并肩相連

只一聲吆唱

街邊便竄出

好一串朋友

懊惱的夜晚蒸煮童年

老奶奶們以不朽的龍門陣

清涼我們熱汗

涼快我們的夢境

而斜對門濟世太醫的煙桿

總在一明一暗的亮著

亮在我們眼里凝是

天河墜入的星星

下弦月的淡光下

扳罾的老幺公從河蚌

肩并簍銀光歸來了

那閃閃的話語已把整條小街

仿從迷朦的睡眼里驚醒

世道滄桑畢竟變了

臨街正欲拓展在修高聳的房

好些鄰人已遷入層層的樓閣

令會有的某些歸雁

怕已難識 這久有的故地

海風長堤（外一首）

◇簡 梅

鷗鳥輕翔 掀飛風的舞蹈

水草潑綠 浸漫濕地鱔魚灘

一望無際的白沙來不及收拾

日出日落的心事

就隨浪齊涌岸邊，隨帆飄入大海

翻滾中搖曳時光的曲線

又平鋪成海美麗的幕紗

堤岸 長長護城的腰帶 環繞

大自然的愛戀

用靜默與沉穩迎接潮起潮落

用堅定與溫暖守衛漁船返航

風起時，合掌將平安的念符掛在

自我壘成堅硬的心胸

浪退時 以溫暖和煦的撫慰

讓疲倦的漁民兄弟休憩

這漫漫的 與城融為一體的情意

怎不令人懷想 那些偉岸與經年的故事

父親崗上的鳥

密密麻麻 黑白相間

斜拉的天空 疊疊重重

孤傲雙剪 點點抖動

排隊 集合

一只眼睛落在桿上

那里望不見鄉愁

三三兩兩的雀

交頭接耳

互傾互訴

飛舞的精靈擺弄燕尾服

唱響嘹亮的交響曲

獨獨一只

獨獨一只背著手

與父親的背影

一樣

今 夜（外一首）

◇王蘭飛

今夜

我們散步在波浪之上

月光之中 我的頭發撥動你的眼神

在這個安靜的小島上

擾醒了無數的酣夢

今夜

夜濃如水，靜藍的水色

淌入遠山深處的幽谷

林鳥攏起了翅膀

有許多神秘和安慰

莫明地濕了我的微笑和歌聲

今夜

雨擊打著一片落葉 輕盈而熱烈

震落的月光像生命的寓言

兩滴沙灘上的微露

美麗得無法再美麗

你可不可以理解 在這個入秋的悲季

狂熱中忽然響起寂寞的步履

補漁網的女人

補漁網的女人早出晚歸

把一天的功夫補得蓬蓬滿滿

不留一絲縫兒

補漁網的女人戴著舊式太陽帽

帽下壓著毛巾，嘴角咬住巾角

一張臉裹得滿滿實實

留一雙眼睛像藏在暗處的水鳥

一對靈動的水鳥在漁網里樸楞樸楞

飛上飛下 飛進飛出

它躍過多高的浪頭 尋找誰的心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