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專欄與書評寫作人。著有《西皮二黃》《蟲兒們》《中藥鋪子》《果子市》《神仙一把抓》《我的花鳥蟲魚》等散文隨筆集。
書分軟硬,其實并非從包裝而論,西洋的精裝果然硬殼,如今也的確有軟精裝之說,但此處所云,卻著重在書的內容。軟文倒是當下流行的讀品,只是又不是這里所云。
日本的一位女詩人與謝也晶子曾經提到,讀書最好還是多取硬性的書物,哲學、心理學、歷史、動植物學,以為這些書可以補這方面所缺的智識,養成細密的觀察力與精確的判斷力。她說,我勸大家讀硬性的書,不大勸人讀軟性的文學書的緣故,便是因為先從文學讀起,則硬性的書便將覺得難讀,不大喜歡,不容易理解了。假如一面讀著可以磨煉理性,養成深銳的判斷力的書籍,再去讀軟性的文學書,就會覺得普通甜俗的小說有點兒無聊,讀不下去了,因此對于有高尚趣味的文學書加以注意,自能養成溫雅的情緒。
上面所引晶子夫人的話,來自周作人的《女子與讀書》,原本是針對女性的,不過擴展到所有人,也沒什么不合適。至于她提到的書之軟硬,未必是新創,但立意卻十分有借鑒,譬如說到硬性的書對人素質養成的意義。如果說哲學、心理學及動植物學等太富技術含量而不免艱深,屬于硬中之硬,相較之下,那么歷史當算得上是硬性之書中更富趣味的品種。
關于歷史書,周作人在他的《閉戶讀書論》中曾有論述,不妨借來。周氏以為,讀書重要的還是在于乙部,即四庫之史部。他始終相信,二十四史是一部好書,它可以誠懇地告訴我們過去曾如此,現在是如此,將來要如此。歷史所告訴我們的在表面的確只是過去,但現在與將來也就在這里面了。
西哲曾說,讀史使人明智。中國的前賢也曾有言,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不論明智還是知興替,都是一個人生存于社會所應當具有的基本能力,也即所謂細密的觀察力與精確的判斷力。周氏所謂過去曾如此、現在是如此、將來要如此,正是歷史書對讀的人最犀利也最難得的告知。不少人欽佩毛澤東主席對中國社會尤其是農民的深刻了解,而主席所以能此,當然要拜其熟悉中國的歷史。正如周氏所說,翻開故紙,與活人對照,死書就變成活書,可以得道,可以養生,豈不懿歟?
當然,周氏所謂歷史書,并不僅限于二十四史。他的拆解是,正史好似人家祖先的神像,畫得特別莊嚴點,從這上面卻總還看得出子孫的面影,至于野史等更有意思,那是行樂圖小照之流,更充足地保存真相,往往令觀者拍案叫絕,嘆遺傳之神妙。
這樣看來,歷史書真的是硬書中的趣品,自然也便是其中的柔品。其實,即便在正史中,也不乏趣味,譬如被譽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的《史記》,其中便不乏生動跳脫的鮮活描摹,以致后人多有真實與否的疑慮置詞。其實那些史實大多去太史公不遠,以他的才情,逼真并非難以企及。當然,《史記》畢竟是正史中的極品,說它空前絕后,亦不算虛言。況且本書的撰寫原本是太史公的個人行為,而非如后世正史“凡未經宸斷者,則悉不濫登”,生動鮮活乃至有趣,幾乎是天賦的。
至于文學的軟,自是相對于歷史以及其他種種的硬而言,不過與所謂的甜俗之作,又自不同。對今人而言,即便是頗富酸曲風韻的詩三百之國風,鑒于語言的時代變遷,已經頗為艱澀,再加上儒家的經學闡釋,本來的野趣都被繁瑣的正經板結起來,也就無怪后生們讀之了無生趣了。但它終究是高尚趣味,只要肯耐心讀下去,自會領略它的風韻。這是古人的,即便是近世的文學,譬如知堂老人的作品,的確是耐讀的好文字,但肯接受它的受眾,終歸是少數,盡管比之乃兄魯迅的文字他已是閑適。閱讀,即便是軟性的文學書,只要是富有所謂的高尚趣味,讀之便不免需要付出耐心以及氣力,這與當下一切從懶的風尚,倒是頗有出入。不過,細想起來,譬如法國大餐與垃圾快餐當前,后者固然吃起來省事快捷,卻永遠沒有前者在略嫌繁復的程序和規矩的控制下,深入肌理乃至骨髓的馥郁味道,究竟哪個才是口舌乃至身心的真正享受,除了腦殘誰都不難立下判斷。其實書的道理,也是一樣。如果不是僅僅為了果腹,或者不是僅僅為了活著,法國大餐或者高尚趣味的軟書乃至硬書,都應該是明智之選。這世界甚至僅僅果腹也未必不需要付出耐心和氣力,國人一向崇尚勵志,偏在這樣非功利的閱讀上不大肯花費耐心和氣力,實在是令人費解的吊詭。或許,這些的確不似黃金屋千鐘粟顏如玉那樣具有本能的驅動,并且也果然需要比之黃金屋千鐘粟顏如玉的牟取毫不遜色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的耐心和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