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艷獨絕，世無其二

胡安然

又一次與嵇康不期而遇，是在學校印發的語文報上。關于這個男子我已經描摹過太多遍，在隨筆里，在腦海中，在心上，以至于現在提到他相熟恍若故人，此處便不再綴寫他令人慨嘆的一生，而寫些我于他的感觸吧。

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

不僅我如此，山濤、阮籍乃至中國浩浩湯湯的歷史長河都熱烈地期待嵇康的出現，他那樣純粹的一個人很圓滿地填補了文人史上的一個缺憾，他文采卓然且外形俊逸，身體康健，舍去了容若抱恙之體，思想深刻渺遠又深知現實之殘酷，省去了諸葛亮六出岐山未果之憾，完全棄了求功名的念想，脫去了孟浩然苦效東山再起之嫌。有人說嵇康為首的那幫子魏晉人士忒消極忒不上進，可若沒有癡迷過黑暗，被它反復撞擊到片片碎裂，不可能放下執著，在這樣一個令人絕望的朝代里，幸而有這樣一群在崇山峻嶺中燃起希望的人。

于我，能夠在少時與嵇康相遇在史書文獻中亦是一種近乎盲龜遇浮木般的契合。那時的我正被各種描寫古人的文章左右著，少年人言之鑿鑿的大多是別人的觀點，自己的看法卻少得可憐。直到“遇見”嵇康---一個不被外物所累，活得純粹的男子，他讓我原本搖擺不定的認識一瞬間靜了下來，開始思索我之所在，也開始循著他的指引發掘自然為古今橋梁。現在想來，我之前的所謂觀點不過是別人的觀點混于一起的一鍋沸水，而之后自己思緒的碰撞才是可以平靜可以澎湃的大海，它是可以將別人觀點中的精華納入己懷卻不引起自身盲目的質變，那只是一個量的積累。而那段時間的轉變只是源于嵇康關于自然養生的了了幾行字，循著這股精神上的引領，我開始認識嵇康這個人。

他的志趣，他的灑脫，他的真摯，“天啊！”我在心中吶喊，“這不正是我要尋找的人么！”現在我仍記得當時自己對于嵇康已近乎癡迷，瘋狂地閱讀魏晉時的史料，從中尋找那個挺拔的身影。心中微瀾迅速擴大、升起，變成一片波濤洶涌的大海，其間感受我至今不知該怎樣描述，大抵像一個饑餓的人撲到面包上。我想每一個人都會有一人、一事或一物曾讓你產生這樣的感覺，不是浮于表面的愛慕，而是深入靈魂的指引。

總之，與嵇中散邂逅于一個溫暖的午后，一切剛剛好，如同一位遠行好友帶著他從歷史長河中擷取的感動向你緩步走來，他的背后是一輪暖烘烘的太陽，照得你心里亮堂堂的，那么之前的等待，從這一刻起，都有了意義。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蕩舟

遠去，遙隔千年

對于一個人的認知，竊以為便如鐘乳石的形成，你與他之間諸如滴水般的小事慢慢匯集，從中沉淀的感觸慢慢堆積形成兩個遙相呼應的石鐘乳，地下的那個是你對他的認知，上面的是他最本質的樣子，這兩者會隨著時間不斷接近，一寸寸，堅定有耐性地靠近，終會連成為一體，形成鐘乳石，形成可以跨越年齡、時空的友誼。“試玉需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辨人之一部分還需七年，辨人是一個多么漫長的過程啊。

但好在，隨著時間的流逝和心智的增長，地下那株石鐘乳已長出好大一部分，嵇康于我不再是史書上一個冰冷的字眼，而近似于一個活生生的人了。“可還是覺得差了一點，”幾年前的我如是說，“是了，我能于史書典籍中尋覓與嵇康精神上的交流，但卻缺少了以物質為基礎的嵇康實際生活的勾畫。”

認識一個人最好的辦法是和他生活在一起。當然嵇康已把我甩在他櫓聲的后面千年，自不能效此法，但我愛考古，雖不能親見嵇康親用之物，但同時代的古物也差可擬。

于是，山東博物館魯王墓展廳中一副七弦琴旁，是我在眝聽廣陵遺韻，國家博物館地下三層的古代中國展廳中，魏晉時期一排雞首壺像極了我與嵇康對飲……

這是進一步認識古人，消除古人的神秘性最直接也是最有效的辦法。

那時的我雖不敢稱天真無邪，卻也委實保留了少年人的無涯情絲與一份現在看來幾乎是可愛極了的心性。

我曾久久地糾結過幾個問題：“像我這樣的一個俗人，嵇康愿與我為友咩？”“我還喜歡秦朝，可他向往老莊，不知合不合得來？”“和嵇康做朋友，酒量需得不錯吧？”云云。

一片落葉滑落，驚擾了整個夏天

嵇康的出現，驚擾了司馬氏剛剛建立的政權，亦使后世一切故作灑脫之態的人們成了跳梁小丑，使假意歸隱背后渴望仕途權財而不顧內心原則的臉孔丑態畢露。

而嵇康的死，亦驚擾了整個夏天。

那是一個熱得讓人暈眩的午后，嵇康臨刑前一曲《廣陵散》與三千太學生行禮揚起的塵埃被永遠定格在史書里，千百年來震撼著無數文人騷客的心。我想起瞿秋白盤腿坐下對持槍人說的那句“此處甚好，開槍吧”，我想起五人激于義蹈死不顧……這種昂貴的注解迎著殺伐的血開出帶有淡淡香味的花，飄揚著的是一種從一開始就深埋入骨的信念。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在這般凄冷的季節，回憶起嵇康的死，真像是將一條魚扔上岸來般的苦楚。因為嵇康之后，再無人當得玉山將崩龍章鳳姿巖巖若孤松之獨立，那是形與神俱超然之俊逸；因為嵇康之后，再無人彈得《廣陵散》，那刑前一曲是祭奠所有因政權而死的文人們，包括他自己！長嘯當歌，長歌當哭，長奏擬悲鳴！因為嵇康之后，再無人活得如此真實，真實得像一個夢境……

“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垂楊紫陌洛城東。總是當年攜手處，游遍芳叢。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今年花勝去年紅，可知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

郎艷獨絕，世無其二，嵇康之后，知與誰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