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10月份的一個晚上,我與我的巴西朋友馬琳娜一起去見一位來自紐約的NGO負責人。我們與她相約在她的住地——圣保羅久負盛名的保利斯塔旁的一個酒店會面。
接到這位負責人之后我們打車去吃飯。當時我坐在出租車的前排,正在用手機Google一家飯館的具體位置,兩位女士則坐在后面閑聊。在某個路口,出租車停了下來等待紅燈變綠。這個時候,我看到一個年輕人走到我的窗前比畫著什么,剛開始我以為他是討錢的乞丐,直到他掏出槍指著我的腦袋我才知道他是相中了我的手機。
“給他手機就是了。”后座上的馬琳娜提醒我。
我把手機遞給他,可是他并無離開的意思。“錢,錢!”他用葡萄牙語嚷嚷著。
我并沒有掏出錢包遞給他,于是這個年輕人就一直口出穢言地叫嚷著:“錢,錢!”
突然年輕人猛地回過身,幾乎同一時間我看到一個男人單手勒住他的脖子把他拽倒在地。這是一個穿著黑色襯衣的男人,他趁年輕人不注意從背后發起了攻擊。在他毆打這個年輕人的同時我轉過頭看了看出租車司機,此時他顯得無比淡定。他告訴我,盡管這事從來沒有發生在他身上過,但是他毫不奇怪。
年輕人抓住片刻黑衣男人喘息的機會,與他的另一個同伙快速逃離了現場,黑衣男人稍稍追了幾步便停了下來,轉身回到車前。“小崽子們從你這兒拿走了什么?”救星這樣問道,在此之后我們叫他“蝙蝠俠”。閑談之中我才知道他并非我剛開始猜想的是個便衣警察,他只不過是一個對于街頭犯罪無比厭惡的普通市民。
“一個電話。”馬琳娜回答。
“這幫婊子養的。你們要小心,他們通常都會兩個一起出現,其實也是一群慫棍。”他說。
出租車司機載著我們來到附近最近的警局,整個局里只有兩個昏昏欲睡的警察。“每天這個街區大概會發生十起這樣的案子,”其中一個警察告訴我,另一個則在電腦上查詢。“今天在你之前有三起。”他告訴我。
平均每一天圣保羅會有319起搶劫,生活在這兒你幾乎不可能沒被搶劫過。我第二天見到的朋友普里西拉就至少被搶過10次,有一次一個孩子拿著碎玻璃瓶頂住她的脖子,另一次她遭遇了持槍者的入室搶劫,還被其中一個劫匪用槍抵著頭長達40分鐘。與她的經歷相比我這次擺脫劫匪的過程實在是太過容易,畢竟他們只拿走了手機,我的錢包還在。當然也要感謝“蝙蝠俠”,我沒有挨揍被殺或者被綁架。
如今,巴西的所有大城市幾乎都能位列全球暴力頻發地區榜單的最前列。根據聯合國毒品與犯罪問題辦公室的調查,2010年巴西總共發生40974起謀殺案,這意味著每10萬居民中就有21人因謀殺致死,這個平均值大大超過了全球平均數量6.9人。盡管印度以41726人在被謀殺人數上位列榜首,但印度的人口數量是巴西的6倍,每10萬居民的被謀殺致死人數僅為3.4人。巴西的四大城市謀殺更為嚴重和普遍,且破案率僅為5%到8%,被謀殺的人群中絕大多數受害者都是年紀在15到30歲之間的男性。而且,他們往往都生活在貧民窟。
一年前,我曾作為觀察員走訪了圣保羅和里約熱內盧等幾個巴西城市,主要目的是調查政府與貧民窟控制者的和談進程。更早以前,巴西政府試圖通過和平方式介入這些城市最無法律控制的黑暗區域,重新在那兒建立控制。他們對抗的對象則是販毒團伙以及由腐敗警察組成的地方民兵組織。2008年當平定計劃正式開始時,毒販仍然控制著一半以上的貧民窟,另外一半則被黑警控制著,當時兩方都仍然頗有活力,巴西政府卻再試圖在這種時候把他們全都趕出貧民窟。
630萬人口的里約熱內盧擁有630個貧民窟和超過1000個棚戶社區,140萬人生活在那里。巴西政府計劃在世界杯開始之前首先完成與40個貧民窟達成和解并期望這一舉措能被游客關注。直至現在已有30個貧民窟被政府接管,警察力量正式成為這些地區的唯一控制者而非毒販子或民兵組織。過去,當局偶爾也會突襲某個貧民窟,逮捕或者擊斃毒販頭子,然后離開。
但事情不會有變化,被逮捕或擊斃的人很快會被新的統治者取代,秩序依然,暴力依然。“新的戰略并非打擊個別毒販,而是收回屬于這個國家的領土。”一個高級警官告訴我。
在這項名為UPP的計劃中,警察中的精英部隊,陸軍突擊隊甚至海軍會突襲入侵一個貧民窟并在那兒盤踞3個月,然后常規的執法警察進入維持秩序,在這之后政府會在那兒建立學校和垃圾收集站以及其他電力設施,為其居民造冊入戶,普及法律知識,隨后成立安全委員會,在事態擴大之前調節小型糾紛。此舉措旨在傳達一個信息:貧民窟仍是現代巴西文明的一部分。
某個夜里,攝影師沃特·梅斯基塔帶我來到里約的一家由毒販控制的夜店。這家夜店位于Araro,是一處政府尚未介入的平民窟。在這里,我看到的是一副無比奇異的場景。當午夜來臨,當地幫派的頭目會在一條街道的盡頭設置上路障,直接把一塊空地變成一個露天夜店。他們會拿出十幾個擴音器,開始放起殺戮警察或者與未成年人發生性關系為內容的音樂,成群掛著AK-47的少年開始出現,不知道從哪兒涌出一群十四五歲的女孩開始一邊嗑藥一邊跳舞。在角落里我看到成袋的可卡因被銷售出去。
所有人都在跳舞,老奶奶在跳舞,孩子們也在跳舞,我也在跳舞。直到早上8點,活動才結束。
這樣的派對在被平定的貧民窟里是被正式禁止的,因為他們在干的所有事都算違法。從擾民到違法行為的密謀,甚至他們正在播放的音樂都不合法。但是在這兒你見不到政府,見不到軍隊,沒人會管這些,只有敵對幫派才是最大的威脅。
過去的幾十年,里約熱內盧一直被三個臭名昭著的幫派控制:“紅色命令”(Red Command)、“純正第三軍”(the Pure Third Command)以及“朋友之友”(Friends of Friends)。一位高級警官告訴我,這個人口六百多萬的城市至少有三四十萬人是幫派人士。
派對結束后的第二天,我坐在警用直升機上環顧里約,我們越過依帕內瑪海灘,越過剛剛被平定的里約最大貧民窟Rocinha。我問飛行員我們是否可以飛到Araro上空看看,他往一個方向一指,告訴我他被禁止飛越Araro上空,因為警用直升機非常容易被擊落。幾年前,販毒團伙曾經用高射炮擊落過一家警用直升機,所以近幾年,里約政府也一直無法直接通過地面或空中快速滲透入貧民窟調查情況。
我的朋友人,類學家路易斯·愛德華多·蘇亞雷斯給我講了一個關于貧民窟爭權的故事。2003年他曾擔任負責公共安全的國務秘書,在此之前他還曾撰寫過一本講述警察暴力與腐敗的書——《精英部隊》,沒錯,那部非常受歡迎的同名巴西電影正是由此而來。這本書讓他成為所有腐敗政客和黑警的敵人。2000年,安全部隊甚至發現一份密謀殺害路易斯和女兒的方案,上面詳細記錄了他接送她們放學的確切地點與時間,策劃者就是當地的民兵組織。為此路易斯不得不與他的家人離開巴西來到美國,但是幾年后,他再次只身悄悄返回巴西,目前生活在巴西的南部地區。
一天晚上,路易斯接到一個電話,電話來自里約毒販的高層人物。這個男人名叫露露,現年30歲。他認為自己已經老了,不想再從事非法勾當,他想要自首,他希望自己能活著看到孩子長大。
路易斯告訴他,如果他來找自己,那自己不得不拘捕他,然后把他關在卡蘭德魯那樣的監獄,這座監獄在1992年發生了騷亂,警察打開了監獄大門對著囚犯一同掃射,最終有111名囚犯遭到屠殺。路易斯希望他能有個好下場,但情況看起來并不好,因為這個時候他已經同時被敵對幫派和警察盯上了。
在這之后不久,路易斯來到巴西北部一處傳統廟宇,這里祭拜著葡萄牙人到來之前巴西本地人崇拜的神明。在路易斯禱告時他感覺自己的肩膀被拍了一下,他回過頭,看見露露站在身后對他微笑。“你在這干嘛呢?”路易斯問。
“我來看看我的母親,我要準備走了。”
會面之后警方很快逮捕了露露。因為他做出了一個愚蠢的選擇:所有想要跑路的人都會去看看他們的母親。警察沒有把他帶到地方警局,而是直接帶回里約,來到他曾控制下的貧民窟,帶到了那里的警局。
沒有手續,甚至沒有審訊,警察耐心地對他說:“我們希望你能回來,你走了以后這里簡直跟地獄一樣,有你坐鎮,各個幫派之間才有和平和秩序可言,而且我們也需要錢,你不在小崽子們根本收不上錢來,總之你必須回來繼續干,否則后果不堪設想。”
露露不得不回到幫派中繼續向科帕卡巴納的富家子弟出售可卡因和冰毒,但因為他曾試圖脫身,如今小弟們已經不像過去那樣對他懷有敬重,甚至已經不再信任他。他再也賺不到每周要支付給黑警的30萬雷亞爾了。
所以,警察再次找到露露。這一次,他們讓他坐在一個貧民窟中心的石椅子上,當眾向他的頭開了一槍。權力一如往昔時,警察對他委以重任,今朝他已經愈發虛弱,末日也就到了。
馬里奧·塞爾吉奧·杜阿爾特曾領導突擊隊突襲里約最危險的貧民窟Alemao,他告訴我,在2010年為期8天的行動中,警方發現了超過500支槍,其中有卡賓槍、火箭發射器、火箭筒、甚至還有39架勃朗寧高射炮。
我與杜阿爾特在我入住酒店頂樓的酒吧會面,他是一個女裁縫的兒子,他的父親則在1972年被謀殺,這也是促使當時正在大學學習物理的杜阿爾特轉而投身警務工作的直接原因。“我從頭到尾參與了平定計劃,聽我慢慢說。”
20世紀80年代,從東歐走私到巴拉圭的AK-47開始大量流入貧民窟的毒販手里。制式裝備的進駐讓毒販子的戰斗力大大增加。“他們用的家伙可比警察強多了,他們的錢也遠比警方的經費富裕。”杜阿爾特告訴我。同一時期的警察手里只有點三八手槍以及9毫米子彈。如今每一年至少有50名警察被殺害,單在去年圣保羅就有超過100警察被毒販所殺。為此警方不得不保證,每死一名警察他們就要讓五個壞蛋贖命。
販毒生意如此猖獗,單就Rocinha一個地區,每周交易鏈中的流通金額就高達百萬雷亞爾,但他們并非只銷售毒品,毒販子已經完全壟斷了貧民窟里的暢銷商品,從盜版有線電視到電話,甚至非法的摩托車運營,他們有一個與世隔絕的經濟體系,同時也有一個自稱規則的“司法體系”。
“我們從未指望毒品會被完全制止,只是希望能夠停止因為毒品利益而導致的暴力活動。”杜阿爾特說。各式各樣從歐洲運來的毒品充斥著貧民窟的每一條街道,冰毒,PCP以及其他致幻劑。他指出,已經被平定的圣瑪爾塔如今依舊毒品猖獗,但公開持槍的人已經不復存在,所以“山中已無大王”。另外一方面,政府也在增派前線警力的同時增加這部分警察的收入,希望借此抵住正直警察不斷被毒販和黑警拉下水的洪流。
“毒販團伙是地獄,他們是煉獄,沒什么區別。”杜阿爾特說。民兵組織對貧民窟的控制范圍更廣,涉及面也更多。他們創建了自己治下地區的不成文法律,這些社區規則在當地比國家法律還要嚴苛。你不能離開家超過一定時間,你的電視不能開太大聲,違反這些條例,你會面臨嚴酷刑罰,如果涉嫌強奸婦女,你就會被公開處刑。民兵組織向毒販售賣軍火,如果有必要他們也會插手毒品生意,這個時候他們會雇傭那些被驅逐出幫派的人盯梢,他們熟悉業務而且忠誠,因為他們已無處可去。
過去的二十年,販毒集團甚至掌控著了貧民窟的文化,在這其中非常大的一塊就是音樂——巴西文化中重要的一部分。“我們的真正挑戰其實是在平定他們統治之后,”UPP計劃一位名叫恩里克的負責人告訴我。在恩里克看來,整個計劃應該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當然是當局的介入和針對違法團體的圍剿工作。“第二部分或許有些無聊,那就是常駐這里。”他說。第三部分非常漫長但非常關鍵,他說。“我們應該用一種官方的國家認可的文化代替長期在貧民窟傳遞的應該被禁止的文化,包括各式各樣的民間活動以及意識形態。至少那些認為謀殺和強奸理所應當的想法應該完全被消除,而在今天這種認可竟然已經深入到了本地的音樂當中。”他說。
過去的數十年,貧民窟一直像一個平行的地下世界一樣存在于各個城市之中,對于巴西政府而言,里約熱內盧表面的光鮮并不能說明問題,只有真正讓這些地區成功地融入城市體系,那才是他們執政成功的標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