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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竹巷那幾年

2014-04-29 06:36:54湯達
上海文學 2014年3期

大學畢業之后,無處可去,我情急之下搬到了這里。白竹巷。陌生的郊區,逼仄的巷子。房間在三樓,二十平米大小。房租只要兩千一年,后來才漲到三千。站到陽臺上可以遠眺市區的繁華,而從房間的窗戶往外看,又可以看到一片樹林的恬靜。

當時住進來,是看中了價錢,后來漸漸喜歡上這里,就一直沒舍得搬走。才住進來那兩年,房間里只有一張床,我將幾塊床板并排鋪在兩條高腳凳上,就做成了一張大號書桌。此外再無家具。地上堆滿書刊雜物,看上去卻不很凌亂,那是因為每一本書每一件日用品,都呆在特定位置上,服從一種神秘兮兮的擺放規律,這規律只有我一個人知道。

幾年住下來,我對樓下的巷子有了感情。巷口那段,右手邊的圍墻上爬滿常春藤,是從一個好養花草的老頭家長過來的。我經常看見他在陽臺上或者屋頂上侍弄花草,都是些極平常的植物,大白菜小蒜苗都有,長在精致的花盆里。他看上去七十多歲了,禿頂,駝背,顫巍巍的。每年春天,路過巷子的人會看到這個安詳的老頭:走走停停,不時隱沒在花紅葉綠之中。

巷子是殘破了點,也過于擁擠。有小轎車抄近路穿過小巷,所有行人就都得鉆到屋檐下。巷邊有幾間老房子,有些年月了,還是土夯的,從門口往里瞧,黑洞洞看不清什么,只覺一陣陰冷。下雨天走過巷子,發揮點想像,差不多可以走出江南古鎮的味道。

住進小巷的第二年,我認識了一個女孩,她和我一起住在巷子里,每天晚飯前后出來散步。后來她說,和我在小巷的生活像一個童話。然而,相濡以童話,不如相忘于現實。

那時,我們刻意跟周圍的鄰居保持距離。我們幾乎不認識彼此以外的任何人,就像活在孤島上。路過小巷,種花的老頭在陽臺上沖我們微笑,我們并不回應;連經常去吃飯的那家小店,我們也對店主的熱情漠然置之,生怕變成熟人。為什么?具體我們也說不清。生活像一張巨網,就當時而言,我們的目的,就是阻止這張巨網將我們徹底籠罩。

當然,這樣做也有不好的地方。

比如,我們散步的時候,如果有人投來過分關注的目光,我們就會感到不自在。特別是房東,常常藏在二樓窗口的陰影里,盯著我們看,一雙眼睛若隱若現,盯得我們心里直發毛。那幾年,從始至終,這個四十歲左右的女房東都讓我心生畏懼。佩佩說,房東的樣子經常出現在她的惡夢里。

其實,我們在理智上都很清楚,房東只是個普通的小城婦女,樣子也極平常,不過很少笑。丈夫每天在外面開小貨車,她自己守著一棟樓,帶兩個孩子,除了買菜,幾乎不怎么出門。可能因為她話不多,而且她的房間陰暗潮濕,窗口總是黑漆漆的,即使在晚上,那窗口的燈光也昏黃慘淡,像來自另一個世界,所以我和佩佩對她來自黑暗中的注視感到不安。

這只是我們內心恐懼的一個縮影。我對佩佩說,它反映了我們的漂泊和不安。佩佩贊同我的說法。她皺著眉頭,很嚴肅地說:“未來就像房東的眼神,平凡而又令人恐懼。”

就我而言,孤獨其實更多是一種主動的選擇。我需要這種刻意經營的安靜,它讓我充盈。我喜歡一個人住在一個誰也不認識的小城,走在一條被全世界都遺忘的小巷子里,不用跟任何人打交道,不用說些可有可無的客套話,保證我幻想里的一點詩意不被破壞。這對我來說很重要,是我性格的一部分,甚至也是我職業的一部分,如果我也算有職業的話。

佩佩倒是有過一個穩定的職業。她一開始在私立中學當美術教師。佩佩不認為自己的職業穩定,因為她沒有編制。我不知道編制是什么東西,我對這類事情從來不關心。“沒有編制的話,你就誰也得罪不起,一不小心就會被人開除,要過低三下四的日子。”她說。她每天早上很早就起床,六點半,最多七點,洗漱之后提著包下樓,穿過巷子,走一段很長的路去坐112路巴士,而我會在床上呆到九點多才起來。我覺得她一定過得很委屈,很辛苦。天特別冷的時候,我有時也跟她一起起床,把她送到站牌那里,只希望她心里暖和一點。她心疼我晚睡早起,又很高興有人陪她去上班。

那時候,天還沒全亮,巷子里一個人也沒有,我給她提著小包,走向車站,說些傻話逗她笑。她說想起小時候上幼兒園回家,他爸爸來接她,就給她提書包。我們在無人的小巷里賽跑、跳舞,或者舉行拳擊比賽,不用說,她總是得勝而去。臨上車,我說:“好孩子乖,上課要聽話,別叫學生欺負了。”

她說:“知道了,老頭子,你回去吧。”

現在想來,那些寒冷冬天的早上,短短的一段路,倒有不少歡聲笑語。

可下班回來,她常常心情很壞,忍不住向我抱怨:同事無緣無故給自己穿小鞋,家長動不動就告狀,更可惡的是那一大堆組長和主任,天天甩臉色,好像誰都欠他們錢。她說過一百次再也不想去上班了,可是第二天一早還是默默地起床,按時去學校。

我恨那些讓她難過的人。可是我無能為力。到哪里都一樣,這個國家的小市民全都熱衷于蠅營狗茍,每個人都致力于讓別人過得不開心,好像這才是他們真正的事業。我可以躲,可是佩佩卻不能。

我勸她不要去上班了。她很驚訝。我說,你學美術的,可以靠賣畫掙錢,或者開一個畫室自己教學生,甚至干脆就當個畫家。但她生性安靜,不喜歡折騰,對這些建議不會感到興奮。“我不懂藝術,”她說,“真的,你不要把我看成有藝術前途的人,我其實根本看不出畢加索和塞尚好在哪里。我是個普普通通的人,想過普普通通的生活,所以只配去上班。”

我不好再說什么。但是我想,如果像這樣在學校里呆一輩子,也遲早會出毛病。就拿那個什么主任來說吧,喜歡無緣無故找她麻煩,哪怕她只是穿了一件好看點的衣服,也會遭到訓斥,理由是勾引學生。

又一次,佩佩差點哭了。學校要求她花一個星期出墻報迎接檢查(沒有任何酬勞),領導還沒來,組長就開始對墻報指手畫腳,說話很難聽。“重新搞過,這樣子太不上檔次。”等她重新弄過之后,主任又說:“誰讓你改的,越改越壞!”她說是組長讓改的,結果組長馬上找到她,說:“我什么時候讓你這樣改了?事情做不好,推卸責任倒是有一手,看來我還小看了你!”

聽了這些,我沒有作聲。第二天下午,我去銀行取出這幾年存下的三萬塊錢,交給她,說:“你去辭職吧。你拿這點錢可以過個一年半載,慢慢找工作,不急。”

我向她描述未來的樣子,讓她寬心:買不起房子沒有關系,我在鄉下有一棟漂亮的樓房,我這號閑人,住在哪里都一樣;我甚至很可能成為一個作家,實在不行,我愿意去寫推理甚至武俠,多少也能掙點錢。至于她,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去工作。

“沒必要掙很多錢,能過日子就行。”我說。

她點點頭,眼里滿是向往:“那我們現在為什么不去你家呢?”

“因為我家里二老還很壯實。我們要等他們老了才回去,一來他們老了需要照顧,二來我們羽翼豐滿一點了,少聽點閑話。”

佩佩在縣城郊區長大,知道什么叫閑話。

她的家庭條件不好,下面還有一個弟弟在讀大學,一個妹妹也上了重點高中。盡管她的相貌還算出眾,但你能感覺到她的內心深處有一種隱秘的自卑感。我覺得很奇怪。

這跟錢有關系嗎?但她并不是那種認為錢無比重要的人。

據她說,她的自卑感跟穿衣服有關系。衣服是女孩子的第二層皮膚。她說。她從小時候起就沒有漂亮衣服可穿,所以總是覺得比別人低一等。等工作了,就那點工資,還是買不起上檔次的衣服。“你要去我們學校看看,那些教美術或者教音樂的女老師,一個個那才叫洋氣,真是舍得穿,一條褲子就八百,哪像我,買雙鞋子才幾十塊。”

“她們哪來的錢呢?”

“當然不是自己的。她們都找有錢人。”

“那你得向她們學習學習。”

“我覺得有錢人一般都很惡心。”

“為什么?”

“不知道。有錢人都心眼不正,我爸告訴我的。”

我忍不住笑出聲來。

“你笑什么?”

“你爸還告訴你什么了?”

“我爸還告訴我,沒錢的人沒志氣。”

“難為你爸了,眼里沒個好人。”

“那是。其實我沒把錢看得太要緊,要買的東西也不多,只要能穿自己喜歡的衣服就滿足了,就跟你想買書是一樣的道理。”

說實話,對衣服的重要性,我似懂非懂。我看到的問題還是錢。

在我的一再催促下,她終于狠下心來辭職。我替她擬了一封給校長的辭職信,信中寫道:“尊敬的王校長:由于學校領導太多,素質都不高,架子又都不小,沒事喜歡開會,開會喜歡放屁,放屁還兼顧拍馬,結果領導們普遍勞累過度,神志不清,專以侮辱教師、學生的智商和人格為樂事,我輩不擅投機,又無錢送禮,愧對各級領導的辛勤栽培,內疚不堪,在貴校實在度日如年,特此申請離職,懇請批準云云。”

換了是我,我會跟校長當面說這些話。她看了只是笑,說:“拿了這個給校長,他會派人追殺我。”然后自己發了條客客氣氣的短信過去,卻沒有收到回復。從此不去上班了。學校一直沒有任何回應,連從前的同事,也沒有半點表示。

“我做人是不是太失敗了?”她說。

“不失敗怎么會跟我混到一起?”我回答她。

辭職以后,按照她事先設想的,每天上網看看招聘信息,投投簡歷,然后從我的書堆里抽出幾本大磚頭,沒頭沒尾地亂翻一通。她訂了像模像樣的閱讀計劃,還虛心請我更正。看書的時候,她喜歡呆在床上,背靠枕頭,盤腿而坐(我禁止她躺著看書),從來不做筆記,半小時之內必定睡著。

她有時逮住我看書寫作的間隙,拿著書跑過來,問我一些問題:“這是什么意思?”“你給我說說故事背后的思想吧。”

那是夏天,天氣已經很熱,房間里沒有空調,所以她經常穿著睡衣。我在那張用門板做成的大書桌上看書、寫東西,回頭看見她小小的身體縮在床上,頭發扎得很高,手里捧著一本厚厚的《戰爭與和平》,像個天真的孩子。我心里隱隱有些心疼和憐惜:孩子需要一個更輕松和寬廣的世界,而不是和我一起擠在這間二十平米的房間里,聽托爾斯泰詛咒人生。

她到底沒有讀完那些書。出去面試了幾次,基本都通過了,平面設計、美術編輯之類,但據她描述,那些小公司總共也沒幾個人,工資低得可憐,工作性質也很死板,是個人都能做。我叫她不要去,再等等。

天氣越來越熱,她在房間里無事可做。每天我陪她用電腦看一部電影,傍晚一起下樓散步,穿過小巷,去路口商店買冰鎮西瓜。大部分時間,她還是坐在床上上網或發呆。有時她也拿一副畫板,給我畫素描。把我的側影、背影、工作速寫和睡覺速寫都畫完了之后,她就再也找不到什么消遣了。我讓她畫巷子里的花草,畫那個弄花草的老頭,但佩佩覺得外面太熱,不適合寫生。

一個周末,我在大學城買舊書,看到地上用粉筆寫了一則轉讓信息:一百元轉二手電視機一臺。我把那臺小電視搬回了房間,佩佩高興得直拍手,但轉眼就嚴肅起來:“沒有天線,要電視干什么呀。”

于是,我們劃拳決定誰去跟房東談這個問題,三局兩勝制。結果中彩的是我。敲了三次房門,房東那張陰郁的臉才出現。我問她可不可以跟她共用有線電視信號,并保證我自己可以在十分鐘之內搞定,并不會很麻煩。房東不出聲,只是看著我。她屋子里飄出一股洗衣粉和消毒水的味道。

“我們可以平攤有線電視的費用。”我有些緊張地說。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我忘了。”她問,可能她奇怪我從不上班,怕我不是正經人。

“我沒有工作。就寫點東西。”

“哦。”她狐疑地看著我,點了點頭。

佩佩把電視放在床尾的一個角落里,每天就縮在那地方看電視劇和娛樂節目。她把聲音開到最低,怕影響我看書。有時,她擔心我會責怪她看的節目太沒有水準,就自我解嘲:“我反正已經看了這么多了,干脆看完算了。”但實際上我并不知道她在看什么。

至于我,休息的時候,更愿意站在窗口,眺望遠處的樹林。那片樹林孤零零地立在一大片菜地里,有條小水溝蜿蜒而過。這情景使我想起童年,想起老家對面的那片菜地。看上十分鐘,我的心靈就仿佛得到凈化,我會回想起童年看待這個世界的眼光,在那種眼光的注視下,世界變得美好、神秘和無垠。

一直以來,我們就很少親熱,她辭職以后就更少了。有時候我甚至懷疑我們是否正常。也許是因為我們一天二十四小時呆在一起,擠在一個房間的緣故。

悶熱的夏天使人精神萎靡,老式電風扇不停發出單調的顫動聲,我們身上總是汗涔涔的,沒有一點激情。夜里,到床上睡覺太熱,我們就把涼席鋪到地上睡。她耐熱的能力比我強,我半夜起來沖涼時,她睡得正香。在酷熱的空氣中,我能聞到她呼出的氣息中帶有嬰兒的味道。

不可否認的是,因為她和她的那臺小電視的存在,我寫東西的數量和質量都不可避免地下降了。我宣判了新長篇的死刑,也對幾個書評和短篇執行了槍決,心情極度惡劣。每次都是這樣,寫得太爛的時候,我就找不到文字的意義。我會想,這樣寫下去毫無價值。也許根本就不應該有寫作這回事。我就是一個天生的游手好閑的多余人,寫作不過是我為自己游手好閑所找的借口。

但我絕不是那種遷怒于他人的人。我不會要求佩佩關掉電視機,更不會要求她出去找工作。看到她的樣子,我甚至想,為了她,我是否可以放棄這毫無指望的文學事業,去做一個“正常人”呢?我們結婚,生孩子,買一套小公寓,經營自己的孤島,不也可以快樂地過一輩子嗎?但人生從來不會這么簡單,就連所謂的感情,也不可能永遠保持在眼前的樣子,畢竟,就佩佩來說,她在心智上還只是個孩子。

那是一個漫長的夏天。明眼人一眼能夠看出來,我們這樣下去不會有什么前途。但我們仿佛還在等待著什么。

佩佩說:“我不懂你的那些事情,但是我在想,這樣下去很冒險。如果你寫東西沒有成功,那不就是一無所有了嗎?你知道,我不在乎錢,我只要能過一般的日子就行。我出去工作成不了什么氣候,但你不同。”

“你說的是對的,”我說,“但是,照我給自己定的計劃,我還有三年時間。可能我這一生就只有這三年可以冒險了。我暫時還不想提前結束,一切都還在我定的軌道上。”

“那好。我支持你。下個月,等天氣不那么熱了,我就去工作,不給你添負擔。”

事實上,這樣的對話進行過不止一次。每次她感到沒有信心了,就重新問一遍。得到相同的回答后,她又心滿意足地等下去。

實際情況真像我說的那樣嗎?我沒有把握。每次,當我無意識地幻想美好生活的時候,都不自覺地排除了其他人的存在,包括佩佩。那畫面里只有我一個人,窩在某個昏暗的小房間(很可能就是我老家的房子),與世隔絕,沒有勞苦,也沒有欲求,就那么平靜地呆在想像世界里,種種花草,聽聽雨聲,守著四壁舊書,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忘記上帝和魔鬼,靜待死神的來臨。那就是我的夢想。能夠那樣簡簡單單、干干凈凈過一輩子,我就滿足了。

但我并沒有欺騙她。如果她三年之后還在我身邊,我會放棄那個孤獨的夢想。我也只能放棄。我會去工作,掙錢養家,做個小市民。我會適應那種敏感和厭倦,就像所有人做到的那樣。

天氣一度熱到難以忍受。房間像一個蒸籠。特別是下午,太陽從窗口照進來,熱浪灼得皮膚發燙。她的額頭上已經長滿了痱子,我把她的指甲剪掉,防止她抓癢撓頭,但額頭還是給抓破了,顯出一道道紅印。

我說:“你回家呆一陣吧。在這里會熱出病來的。”

“你怎么辦呢?”她舉棋不定。

“我的生命力強大著呢。管好你自己,我就松了一口氣。”

她家并不遠,穿越城區,再轉一趟車就可以到。

“那我回去住幾天就回來,給你帶東西吃。”

于是房間里只剩了我一個人。頭兩天,我發現自己感到很愜意,盡管佩佩呆在房間的時候,我并沒有發覺自己有什么不適,但事實是在她走后,房間變得開闊多了,似乎連氣溫也降低了好幾度。熱天寫東西不合適,但看書還是沒問題。我重讀了一批經典作品,長時間沉浸在大師們的想像世界里,滿腦子都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普魯斯特,一天到晚都處在興奮狀態。

有時候回頭看到角落里那臺小電視,心就不免沉了下去。電話里,她問我是不是熱壞了,語氣滿是憐愛。得到否定答復之后,她又似乎有點失望。她希望聽到我說些想念她的話,希望在她離開的日子里,我過得稍微落魄一點。但我不得不承認,事實正好是相反的。

幾天后,她的電話也越來越少了。

她在家呆了二十來天,九月底,最熱的天氣也已經過去一個多星期,她才回到房間里。

她說:“我不在這里,看樣子你過得還好一些。”我笑一笑,沒有接話。過了一會兒,她說:“我決定去工作了。我表哥給我找了個培訓學校的事做,這幾天就去上班。”

我說很好,去試一試,喜歡就做下去。

“我跟我家里人說了你的事情,他們都不同意。”她終于說出了重點,“他們什么都不能夠理解,我說什么都沒用。”

“他們認為我沒錢,也沒前途,是嗎?”

“是的。而且他們認為你人品有問題。這很荒謬。在他們眼里,不去工作就是人品問題。”

“那你打算怎么辦?”

“我不知道。我當然不希望自己的感情得不到家人的祝福。”

她說話的樣子很嚴肅,甚至有點像演戲,不像她自己。那腔調,那俗里俗氣的措辭,也不是她自己的,我想,它們肯定一半來自她的家庭教育,一半來自電視的教育。第一次,我對她起了反感。或者說,我對她表現出的這一面感到難以接受。

我說:“我也不希望有一群不理解自己的親戚,并且還要強迫自己按照他們期望的樣子去生活。”

“你的意思是我們就散了,是吧?”

“我沒有這樣說。我針對的是你的家人。”

“但所有人都是這樣想的,不僅是我的家人,誰都會這樣想不是嗎?我覺得你把這個世界看得太悲觀了,把人也看得太悲觀了。跟你在一起我感到很壓抑你知道嗎?我們要想好好活著,就必須去適應一些東西,你也要適應這個社會,適應身邊的朋友和親人,而不是要所有的東西來適應你。你想當藝術家,當作家,沒有錯,每個人都有夢想,但是也不能太自私了,至少我不愿意做一個什么偉大藝術家背后犧牲掉的女人,我也不愿意每天跟什么藝術和思想打交道,我只想過普普通通的日子。”

這是她第一次說出她的真實想法。以前和我在一起,她總是聽我滔滔不絕講故事,講人生,點點頭,很少發表議論。我沒有說過我要當藝術家,可能這是她的猜測。我只說,我想靠寫東西養家,不愿意去上班,因為我很難和別人相處。如果她早一點表示出這些想法,也許事情會以更好的方式結束。當然,這些話只是她想法的一部分,粗淺的部分,而更微妙的那部分則在憤怒中消失了。

她說完之后,等了一會兒,看我沒有任何反應,才開始收拾東西離去。她的東西太多,我送她到公交車站。她流著眼淚,憤恨的眼淚,而我卻感到平靜,甚至有一種得到解脫的輕松。我對這種感覺略微有一絲內疚。

“老頭子,你回去吧。”她上車后說。只有在這個時候,我才感到鼻子酸酸的。

我把電視機送給了房東,她有一點驚訝,但沒有問什么。佩佩留在房間里的護膚水、鞋子和小件物品,連同她貼在墻上的照片、海報和素描草稿,我都用箱子裝好,放在床底下。房間里什么痕跡都不留,仿佛她從未來過,更不曾在這里住過八個月。她來過幾次電話,語氣柔和,如果我愿意,也可以理解成依依不舍。多次遭到冷遇后,她終于擦干眼淚,找到了足夠的決心告別過去。夢里,我常常見到她哭得滿臉是淚,想安慰她,卻怎么也邁不動步子,喉嚨也無法出聲。醒來坐在床上,發現自己也濕了眼睛。我對自己說:只能這樣,別無選擇。

適應她的離開,花去另外的八個月,甚至更久。一個人看書寫作,當然更自在,但總有重返現實生活的時候。小巷散步,沒有人挽著你的胳膊了,也不會有人對一朵小小的野菊花眉開眼笑;房東和侍弄花草的老頭在樓上看著我,我能感覺到他們的同情和疑惑;房間的某一個角落里總是顯得格外冷清,猛一回頭,再沒有人穿著卡通睡衣沖你無辜地眨眼睛。

我重新拾起攝影的愛好,黃昏的時候背上那套老設備,穿過祠堂,走到菜地或河堤,拍幾張落日,拍幾個路邊的老人,再拍兩張夜景。有時候一張照片會讓人突然陷入深不見底的遐思,我想,那一定是記憶深處的某個片段被觸動了。

我開始吃素,偶爾吃個雞蛋。每天早上把蔬菜、豆腐和玉米煮成一鍋,用植物油炸些鹽辣椒或蘿卜皮,這就是一天的飯菜。我有時候一個星期不說一句話。買菜的時候用手指一指,輕易不出聲,好像生怕被自己的聲音嚇到。我很享受自己和這個世界互相遺忘的過程。

佩佩的形象慢慢變得模糊、動人,最終定格,只留下一個笑容,一個小小的身影:縮在墻角看電視,或者盤腿坐在床上,雙手捧著那本碩大無比的《戰爭與和平》。偶爾,在即將入睡的某一瞬間,也會聽到她的聲音,模模糊糊的,但真切,格外動聽。

她的出現和離開都變得沒有由來,像一個無序的夢。遺忘的過程神秘而令人心酸。我們肆意篡改流逝的時光,像修護一座遠古神像,越是雕琢,越是偏離最初的情形,而所謂的真實,就在這個過程中不復存在了,你最后得到的,往往只剩一個幻影。

我有時也會想,和佩佩的那段感情,是否可以稱之為愛情。多么庸俗的字眼:愛情。自稱擁有愛情或向往愛情的人是不是都愛看電視?是不是都急切地希望將夢想兌換成囚籠里的現實?

我更愿意使用“溫情”這個詞。

我對佩佩的溫情至今未能重現。她離開后半年左右,我和一個以前的大學女同學在網上聯系上了,沒過多久,她就出現在我的房間里,期待我向她真情表白,盡管她有一個男朋友。

這個叫芬芬的女孩對我說:“你縮在這種小地方是不是想搞什么見不得人的名堂?你不認識別人,別人也不認識你,還真是挺方便。”

芬芬長相稚氣,但內心老練。不知為什么,我對女人的這種老練有本能的反感。這種反感也許是相互的。兩次見面過后,我們沒有再聯系。

我坐車去市里,幾次無功而返:原先那個小小的社交圈子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畢業幾年后,朋友們一個個都在養家糊口,艱難為生,看樣子過得比我還要卑微。沒有人喜歡湊在一起互相品嘗失敗。他們,或者我們,再不能像大學時代那樣裝憤青、裝思想者了,我們沒有興趣再批評勞什子政治,面對日益黯淡的未來,談什么都顯得矯情,除了談生意。一個人走在大街上,看高樓如潮,車流如水,常常會有身在馬戲團的錯覺。我借此知道我和這個世界還遠未達成和解。

如我所愿,日子像是靜止的,一成不變。至少從表面上看是這樣,沒有故事,沒有波折。甚至連讀書的興致也幾近消失,我喜歡的是徹頭徹尾的虛無,而寫書的人們之所以在寫書,是因為他們還有一點希望可供販賣。我懷念起那些自殺的詩人。也許上帝把人造得如此不完美,就是為了讓我們對生命少一些留戀,勇敢面對無法回避的死亡。芬芬曾經問過我:“你一個人呆在你的什么精神世界里,又悶又苦,整天一副憂郁的樣子,為什么不扔下這些東西,去擁抱外面的世界呢?”我說:“是這樣的,我的眼睛看到的世界很丑陋,但我并不愿意把眼睛刺瞎。”芬芬搖著腦袋,表示不解,或者不屑。

我的情緒開始有些難以捉摸。樓下一個本地人,四十多歲,每天笑嘻嘻的,我幾乎很想殺死他。佩佩走后,他養了條狗,但從來不喂食。有一次我看見小狗餓昏在走道里,一時不忍,端了些東西給它吃。結果這條狗每天都在我的房門口晃蕩。我沒有辦法,養了它大半年,去河邊照相,或者去菜市場買菜,它就搖搖晃晃跟在后面,或者走在前頭帶路。然而,有一天那個中年人把狗裝進麻袋,用鋤頭砸死了,狗肉掛在門口,一塊一塊賣給鄰居。很快這個屠夫又買了一只小狗,再次將它餓昏。

問題是:我該怎么辦?是的,這不關我的事。這個可恥的世界上發生的所有可恥的事情都與我無關,這就是我的夢想。那個笑嘻嘻的屠夫,那些道貌岸然的政客,那群假裝無辜的愚民,那部血淋淋的人類史,都與我無關。我不想浪費廉價的同情心。

結果呢?我毫無辦法,仍然把小狗抱回房間里,給它喂了晚飯。它望著我,發出信任的、感激的嗚咽。我很想去找那個中年人,對他說:“我給你付狗的伙食費,你自己養自己殺,別把我扯進來,怎么樣?”他當然會點點頭收下你的錢,然后繼續把狗餓昏在走道里。

你還在試圖尋求對話?那可真是個笑話。那個屠夫,滿嘴油光,笑嘻嘻的,向這個世界詮釋著幸福生活的真諦。

最后那年冬天,拆遷的橫幅掛在巷口,很多外出打工的年輕人都回來了,等著分錢過好日子。巷子里一下熱鬧起來。新開了好幾家麻將館,夜宵攤子也擺到了馬路上。我樓下開闊一點的地方,不時有吵鬧聲。房東記得我是寫東西的,帶了一些當地人來找我寫材料,說是要向上面告發村委貪污腐敗。我干了兩次,后來就拒絕了。那個貪了兩百萬的村長,還有那個整天賭錢的鄉人大主席,跟我毫無關系。我很清楚,告倒他們,換了別人,還會是老樣子。這種人前仆后繼,古往今來,生生不息,像老鼠和螞蟻,我不愿為了他們而憤怒。我不去工作,縮在這座孤島上,與所有人保持距離,不就是為了蔑視這些生物嗎?

如今,我寂寞的島國再度淪陷。終于到了離開的時候。

十二月底,種花草的老頭過世了,老遠就能聽見那邊傳來的哀樂,可憐的是那些花花草草,以后要孤苦伶仃自生自滅了。我已經收拾好行李,不用等到目睹一個荒蕪的小巷春天。一切不出所料,我在這里寫作的幾年,如一次叛逃,一場冒險,以徹底失敗而告終,我的處境一如往昔。反而是在這么些年的孤島生活之后,外面的世界對我越來越不友好。

沒有理由再呆下去。但我在拖延離開的日期。這個冬天不夠寒冷,蕭索如晚秋,遲遲沒有下雪,世界顯得格外絕望、丑陋,像沒有化妝的老女人。然后,某一個下午,像是來完成一個故事的結局一樣,佩佩出現在故事開始的地方,敲了敲我的房門。

“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

她的樣子變了:略帶金黃的披肩卷發,取代了原先長長的馬尾;穿一件米黃色風衣,黑色高筒皮靴,成熟穩重了很多;妝也化得過于濃重了。

但是,就在一瞬間,從她身上陌生的香水味中間,我還是辨別出了她從前那股氣味。這股氣味是她身份的唯一證明,使得遠去的三年時光恍如一夜,她的出現也因之變得平常而自然。她環顧四周,說:“我只是隨便過來看看,看你還在不在這里。”

我說:“歡迎故地重游。”

她踱到窗口看了看,然后坐在床上,繼續打量房間。床單還是當年她自己買的,上面印了很多米老鼠。這是她留在房間里唯一的痕跡了,看樣子,她并沒有發現。

她不知道,她的形象與這個沒有家具的房間已經顯得不太協調。為什么她喜歡這種成熟的打扮?穿上這樣上檔次的衣服,她已經找到自信了嗎?為什么她的眼角會有那么多魚尾紋?為什么我以前不知道她喜歡翹二郎腿?為什么她的聲音并不如我記憶中那么動聽?

是我自己的記憶出了問題。我想。

“我正打算搬走。”我說。

“去哪里?”

“重返人類社會。”

“你會適應的。你會過得很好。慢慢來。”她像是在安慰我。

“謝謝。”

一陣僵硬的沉默。

“你知道嗎?”她說,“這幾年我腦子里想起在這里過的那些日子,就覺得不像是真的。好像做夢一樣。我不知道我懷念這里什么東西。所以我過來看看。”

“你失望了嗎?”

“不知道。”

又是沉默。

“你結婚了嗎?”我問。

“下個月辦酒席,證已經扯了。”

“哦。恭喜。”

“你呢,有女朋友了嗎?”

我搖搖頭。

從前我們之間話就不多,此刻更加無法填滿這看似熟悉的寂靜。說什么呢?說她的未婚夫?說她的工作?柴米油鹽只會加劇我們的陌生,寒暄客套也只會破壞氛圍。她臉上帶著類似演戲的表情,帶著與內心無關的微笑,似乎想表示她依然對這沉默感到很熟悉,就像從前一樣,但事實是她沒有掩飾住焦慮。

我想,她沒有找到此前懷念過的東西。

她站起身,說:“我要走了。”

下了點毛毛雨。我送她到巷口。小巷里飄著白色的道符,哀樂陣陣,長滿常春藤的老墻后面,人群嘈雜。她沒有問起死去的是誰。也許她會想:反正我們從來不認識這里的任何人。

天氣終于開始有些寒意,像以前的冬天早晨。那時,我送她去上班,兩個人在寒風中瑟縮著,做出種種鬼臉,在巷子里一路小跑,看誰能堅持一口氣唱完兩只老虎。她跑不動,老拖住我的胳膊,笑得喘不過氣來:“一只沒有嘴巴,一只沒有耳朵,真奇怪,真奇怪。”

我仍舊送她到公交站。

“老頭子,你回去吧。”她淡淡地說。

往回走時,我回過頭沖她微笑,可她沒有發覺。她站在寫著“白竹巷”的站牌處停了一小會,然后轉身走到路邊,鉆進一輛紅色的大眾車,款款離去。

我想,多么沒有新意的結局啊。然而,我生命中的任何一段時光,一次離別,從來只是這般平淡無奇。

湯達。1985年生,湖南湘潭人,現于中山大學中文系攻讀博士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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