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芬
高本漢的耳朵非常靈便,他會演奏鋼琴、小提琴、笛子多種樂器。他在中國研究教學旅行時,音樂的愛好也伴隨他度過許多時光,曾在山西大學堂跟一個會彈鋼琴的同事合作演奏亨德爾的作品。高本漢有極強的辨音能力,這一點對他做中國方言學的研究有很大的幫助。1940年他為了幫助在烏普撒拉大學學醫的兒子,需要稿費,就用筆名寫了一些長篇小說。有一段描寫來自小說《跳吧,我的玩偶》,故事主人翁是個年輕的語言學家叫Magus Bruun——
“難道叔叔不認為每一種音程都有自己特別的味道嗎?以《哈當尼的嫁娘之旅》為例,它進入A大調,如果他們唱得正確,聽起來就像吃清純的香草冰激凌,甜,但不是特別甜;新鮮,但是有某種滋味。如果把音調再向上升半步到B大調,聽起來就很荒唐,富有喜劇色彩。B大調聽起來就有苦杏仁的味道,確切地說有一點兒苦味,就像我前面說的關于年輕主人公卡爾國王的歌。如果唱成D大調或A大調,聽起來就甜蜜、可笑。當一個合唱隊站在那里降調的時候,你馬上就感覺到嘴里有一點不舒服。”(摘自馬悅然《我的老師高本漢》第五章)
高本漢是漢學家巨人,他有所謂“絕對音準”的聽辨能力,這樣的耳力常常使他聽出一般人不能發現的不和諧音,自然很受罪,又做不得假。有一回高本漢姊姊的女兒舉辦鋼琴演奏會,彈左了音。高本漢聽了,瞬間冒出J開頭的詞語,全家人都聽見了,以后姊姊家人始終沒有原諒他當刻的誠實。
高本漢在辛亥革命頭一年(1910)到中國北方調查方言,當時他才二十歲。他去中國以前,曾在俄國圣彼得堡學過幾個月的中文,用不到兩年時間調查中國主要是北方的二十幾種方言。他用比較語言學的方法整理了他搜集的方言資料以后,根據陸法言于公元601年發表的韻書《切韻》和宋朝的《切韻指掌圖》,擬定了隋末唐初的文人“普通話”,即所謂的“漢語中古音”。高本漢的四冊巨作《中國音韻學研究》(1915—1926)發表以后,中外學者對他所擬定的中古音有所校正。
高本漢不曾去過四川調查方言。當他的學生馬悅然大學畢業,得到美國洛克斐勒獎學金后,高本漢指定他去四川調查方言。馬悅然研究重慶、成都、樂山、峨嵋等地方言,主要是靠自己的耳朵,每到一個地方都找一個主要的助手,比如在樂山是個住在那里數代的居民。他在四川調查方言,用他自己發明的一套拼音系統,將成都跟樂山方言區別開來。成都話有六個元音音位,樂山話只有五個元音。樂山話保留原來的入聲,成都話原來的入聲字,變成“陽平聲”。
研究方言特別需要注意聲調跟聲調在句子里的變化。一夜,馬悅然睡不著覺在峨嵋山報國寺天井抽煙,突然看見一個從沒見過的和尚走來,等走近時才看清楚,那人穿的尼姑袈裟,猜她是方丈果玲和尚的徒弟常彥的出家情人。他抽著煙斗,假裝沒看見她,坐在那兒想,廟子里窗戶紙很薄,一點都不能隔音,兩個情人在床上擁抱私語,一定得悄莫聲兒的,這種耳語的講法聲帶不振動,聲音沒有高低音之分,也就不可能有聲調的區分,在這情況下,戀人們如何用語言溝通?
馬悅然想來想去終于解決了這語音學上很重要的問題,在聲帶不振動的耳語里來代替聲調的,是發音氣流的兩種現象,代替北京話陽平上升的聲調氣流是逐漸加強的;代替北京話去聲下降的聲調氣流是逐漸變弱的;代替北京話陰平不升不降的聲調氣流是“平”的,那就是說不加強,也不變弱。代替北京話上聲先降后升的聲調氣流,出現一種很有意思的現象:相當于聲調的轉折點的氣流中,出現一個聲門的爆裂音。瑞典語跟非洲語言也用聲調區別詞的意義,這些口語有相同的現象。
這里我不多講我不甚知之的中國音韻學跟語言學的道理,可以肯定的是,這個語言學的創見發表五十年以后,還是他學術“帽子上的一根羽毛”。
馬悅然在峨嵋山腳下聽過拉板車的人哼過一段沒有意義的勞動號子的節奏,記錄如下:
杭約赫〇,杭約赫〇,
杭杭赫赫,杭約赫〇,
杭杭赫赫,杭杭赫赫,
杭約赫〇
而幾年以后他回到瑞典整理資料,發現兩千多年前的荀子寫的《成相篇》五十六篇的頭一節如下:
請成相,世之殃,
愚闇愚闇,嶞賢郎。
人主無賢,如瞽無相。
何倀倀。
馬悅然關于荀子《成相篇》的研究,有詳細批注的英譯文發表在1973年的《遠東博物館年刊》。四十年前,馬悅然在布拉格的魯迅圖書館找到一本西安東方文藝出版1959年出版的《王老九詩選》,一個不識字的陜西老頭子所創作的詩集。王老九非常有天才,所寫的敘事長詩也用相同的節奏!“世界上沒有一種語言的生命力能跟漢語相比。”2012年10月,馬悅然在復旦大學學生會主辦的演講,主題是1920年代的中國小詩跟瑞典詩人特朗斯特羅姆的小詩作品。他回答一個學生關于荀子的提問時,吟誦《成相篇》的頭一節節奏,學生們聽了都非常喜歡,可惜演講時間到了。還有甚么能比《成相篇》的節奏作為一場演講的結語更為美好呢?
1946年馬悅然為了學習漢學,從烏普撒拉大學轉學到斯大,畢生耿耿于懷的一個小小損失,即他已經考進烏大的合唱團,那表示只要他愿意可以一直唱到八十歲。高本漢一直是歌德堡大學合唱團的次男高音(馬悅然也是這個音域),在哥大校長任內仍在合唱團,唱到1939年搬遷到斯德哥爾摩為止。
馮遼(Lars Erik Fredriksson 1951—)。馮,發音跟他佛萊利克森的本姓相近。遼,取自“金遼”朝代為胡夷之人,是他自謙“外國人”的小諧趣。
馮遼的祖母是拉普人,瑞典北方的少數游牧民族,從高加索高原跟西伯利亞遷移到斯堪的納維亞。他熱衷非洲、印度等多種族文化的音樂,高中沒畢業,已去過非洲玩音樂,偶然從別的嬉痞那里得了本《道德經》,回瑞典找了個去過中國傳教的老教士學中文。
馬悅然在斯大中文系破格取用馮遼當學生,以后馮遼循規蹈矩學習,同學們看得出來,老師喜歡這個學生。馮遼有些生活作風就是跟文青不同,這群文青也是憤青,某些同學知道馮遼曾在八十公里外的烏普薩拉醫院戒毒,有人打算告訴老師。馮遼考慮良久,誠實是上策,不如自己先坦白。
星期二下午兩點鐘馬悅然坐在大學書房里,這是他的作息習慣,學生想單獨來跟導師談話,就可敲門而進。
馮遼來了。敲門。關門。
支吾良久,好不容易把故事兜明白了。
這個故事,他后來在我憂斯宏有鄭板橋書法湘繡畫的小客廳里,一字一句,速度緩慢娓娓道來。我說,那你導師怎么說的?
導師一邊抽煙斗,一邊沉坐那兒,“要是你講完了,能不能換我講!”
導師講的是1949年大年初一從成都坐公交車、走路五天,歷二百五十公里登上峨嵋山,在報國寺當了八個月居士。山上的方丈果玲是學問僧,每天早晨讀《四書》、漢詩、《唐詩三百首》、宋詞,也讀簡單的佛教經典。晚上一起吃飯,果玲和尚喝茶,馬悅然就喝點酒。土匪來了,二十幾個人闖進廟子,門上墻上站著兵,腰里別著槍。這群土匪是跟洪雅縣另一幫匪子干架輸了才進廟子的,馬悅然跟他們坐在一起喝酒,很談得攏。過了一陣子,馬悅然從峨嵋到樂山,中間要過河坐渡船。對岸蹲著五六個人,他一看就知道這幫土匪來打劫了。劫匪搶了外國學生,幾個月以后在成都遇見進過廟子的那個土匪頭子,那個人穿著國民黨的軍服,坐在漂亮的人力車上,一見馬悅然就停車問,聽說幾個月前你遇見很不愉快的事情?悅然回答,沒什么事,就是群逃兵。這是四川“垛壩子”之間的情義,既然一起喝過酒,就得有江湖道義。那軍官一聽是個逃兵,知道不是他的責任,面露喜色走了。
再說果玲和尚。果玲覺得馬悅然每天學習很用功,要是有客人來廟子吃飯,必定請馬悅然一道上桌。哪個客人來報國寺吃飯呢?樂山的縣長常寫詩,過一陣子就拿詩來給果玲改。果玲請廚房做些可口的素菜,他自己做一道拿手的炒豬肝。每個星期六的晚上,廟子里的小和尚各自早歇了,方丈的房間有一個客室甚寬敞,大家上了煙床,互相點煙,抽鴉片。
導師說到這里。好了,沒有別的事情吧,再見。
馮遼1971—1975年就讀斯大漢語系,也學日文、朝鮮文,以及藏語的相關知識,1972年起在瑞典國立圖書館實習,得到研究圖書館員的職位,1978—1980年在北大當研究生,學習中國古典文學、傳統戲劇。1984—1988年在斯大遠東語言研究所,研究早期類書百科全書食貨跟社會習俗。馮遼所作的漢學研究,跟“味覺”有關。他的母親廚藝極佳,他自己的味蕾也很敏感。博士論文寫的是中國烈酒的發酵跟釀造技術,驗證八百年到一千二百年釀酒的真實性。
高本漢、馬悅然一脈相傳教授漢學的特色是書院教學,斯德哥爾摩大學漢語系馬悅然門下的學生,稍有所成者多進入遠東圖書館工作,如艾思仁、馮德保、班大為、沈邁克、馮遼、陳安娜。遠東圖書館不只是學生受教之處,一學成,就得上手立即做圖書館員。馮遼在國立圖書館工作一段時日,已決定在漢學圖書館發展,以后擔任遠東圖書館館長。他對中國與日本的佛教廟宇建筑知識保護十分感興趣,曾深入參與歐亞圖書館一些較大的合作計劃,更在計算機時代發展漢學圖書館的數字收藏,對于中文跟日本文字與計算機的文本規格兼容也做出貢獻。
1978—1980年馮遼在北京留學,愛遛公園逛胡同,跟老北京人學了許多生活的藝術。看人養蟋蟀,也學著購買收集老的蟋蟀罐兒、養蟋蟀的竹簍,1994年起馮遼跟妻子從中國帶蟋蟀回瑞典養,妻子鄭愛京在北京郊外長大,也喜歡蟋蟀。馮遼早在中國走南闖北時,結識了不少養蟋蟀的民間好漢,遛胡同練就的一身本領常感動不少好漢,傾囊相授養蟋蟀的絕活。
中國北方的蟋蟀容易養活,南方的蟋蟀則因氣候習性等緣故很難孵化、飼養。夫婦兩人在瑞典斯城郊區林克比的公寓,最多養過數千只蟋蟀。瑞典天氣寒冷,僅有兩種蟋蟀,中國有一百三十種蟋蟀,紡織娘、油葫蘆、黃蛉、墨蛉、金蛉、麻蛉等等,種類繁多叫聲豐富。馮遼的耳力很好,他常跟農民到野外逮蟲子,錄音收集蟋蟀的聲音,日后他的耳力能分辨三十多種蟋蟀的鳴聲。“蟋蟀只在安靜的地方、它感到安全的地方才鳴叫。”他十分喜歡大自然的靜謐與鳴蟲求偶的生物性與靈性。圖書館員搜集數據的習慣使然,他養蟋蟀已鉆研到了昆蟲學家的地步,替蟋蟀做出拉丁文、英文、中文(俗名)以及日文的分類,拍攝累積許多圖片數據庫。
2001年的某一天,馮遼懷里揣著一只蟋蟀進城探望一個音樂家朋友。到了他家坐了半晌,朋友拉大提琴時,蟋蟀鳴動起來,似乎是在替大提琴伴唱。一曲終了,演奏家贊嘆,這只蟋蟀酣暢的唱法跟大提琴多么合拍。
馮遼就這樣發明了“昆蟲音樂會”。
當馮家有了一批非常好的蟋蟀時,會先帶去朋友們早已計劃好的大提琴或爵士音樂酒吧,將收在特殊紙盒里的蟋蟀,高高低低,錯落置放,環繞音樂家演奏的舞臺,馮遼布置了八個拾音筒收音。有些蟲子適宜微光,有些蟲子在聚光燈下才來勁兒,紙盒子重重疊疊,看似隨意安排,實則皆有“樂團指揮家”高、低音合唱位置的精心布局。這樣演出幾次以后,已在瑞典傳出驚喜連連的贊譽跟口碑。馮遼決定將鳴蟲音樂會正式介紹給世人。
馮遼灌制的第一張中國鳴蟲唱片,安徽竹蛉、黃山的大黃蛉、蘇州的金鐘是主要的演唱者,獨唱的是杭州的天蛉(綠琵琶)。約2004年馮遼在干草廣場音樂廳(諾貝爾頒獎典禮)舉行了一個大型音樂會,由小提琴、笛子等音樂獨奏依序上場,亮眼的主角是“馮先生與他的中國鳴蟲音樂隊”。那一天在座中馬悅然認識的一個瑞典老音樂家聽完蟋蟀鳴唱,哭得淚流滿面。西方音樂家著重識譜、背譜的知識,耳力聽辨音符的反射性審美,嚴謹操練一個構造良好的樂器,他們沒有想到這一生耗費多少青春,難以計算究竟有多少小時的演練,最后令他們萬分感動的知音竟然是遠自千萬里飛行而來的中國蟋蟀。傾自己微小的蟲體之力,以上蒼賦予它們的求愛本能,以己之鳴動的野性力量,以蟋蟀彼此之未曾相識、似曾相識的群體唱和,對于音樂家畢一生一世之力演練,鳴蟲以所聞所感,似遠還近,報以歡愉悅唱,磁場震蕩,繞梁三日不絕于耳。我相信若真有佛家所說的“彼岸”,那一刻音樂跟鳴蟲之間,都到達了彼岸。
從2001年開始,近十年來馮遼在歐洲、上海舉辦過近五十場大小規模不同的蟋蟀音樂會。馮遼發表的兩張鳴蟲音樂會唱片,震撼了昆蟲學界和世界音樂專家,2004年斯城音樂廳鳴蟲音樂會是一次高峰,從此歐洲許多人知道北歐有一個漢學圖書館館長養了一批會唱歌的中國蟋蟀。
蟋蟀的生命周期很短,馮家平常照顧還不甚費心力,僅僅是切蘋果喂食,注意溫濕度環境等。表演季節以秋天為宜,那時蟋蟀長得好了,最適宜舉辦音樂會。稍具規模的音樂會,馮遼要專程飛回中國,跟上海等地養蟋蟀的專業戶買蟋蟀,回到瑞典,馮遼、愛京兩人日夜輪值照顧蟋蟀,瑞聲、秋聲兩個兒子更是不停地切蘋果,幫母親喂養蟋蟀,照料蟲子保持最好的狀態。中國的蟋蟀專業戶是“一條龍”各有專精,方法不外傳。愛京說,蟋蟀皆黑眼睛,就有個行家能養出紅綠眼睛,且就那一個好漢有這本事。自己養蟋蟀孵化、飼養經驗不老道,有時會化育出怪胎,比如蟲子的翅膀極有力量扇個不停,偏就出不了聲音,注定當只光棍蟲。
我問過一個傻問題,“鳴蟲合唱團”難道不會在表演時怯場、失靈、沙啞唱不出歌來?愛京嫣然一笑,當蟋蟀“生命狀態”良好的時候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何況表演時可有數百只蟋蟀在各音階狀態備位。有一回馮遼從中國買回一批蟋蟀,一個月內悉數死了。愛京立刻拿定主意要馮遼買了機票飛回中國,找另一家買一批蟋蟀回來。馮遼回去的消息很快傳遍了蟋蟀養殖戶,那一家出了問題的蟋蟀戶,受此事影響,過了好久才重出江湖。
2007年的春冬,我在斯城看過馮遼的蟋蟀合唱團與摹仿德國1930年代歌女與爵士樂的音樂會,那安徽來的竹蛉在大提琴手獨奏結束時,意猶未盡拉起高音,大提琴手一曲停歇大笑不止,聽眾也笑了。
馮家的家庭蟋蟀音樂會不時演出。冬天到林克比區馮遼的小公寓,從窗外看出去,孩子剛堆的雪人還沒融化,愛京上菜吃火鍋,吃到忘我之處,隔壁燈光幽微的書房傳出蟋蟀的歌聲。還有一回也在冬天,馮遼搭了公交車到憂斯宏森林里我們家的公寓來,曾留意他調整客廳光線,未問他做什么。一桌人吃得酒酣耳熱之際,蟋蟀兀自唱起美麗的歌。《詩經》是高本漢精研中國音韻學很重要的文本,悅然翻譯過,也非常熟悉。這一夜,卻是馮遼給我們念:“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詩經·邠風·七月》)
瑞典的漢學以高本漢為始。《中國音韻學研究》發表,瑞典漢學以高本漢一人之雄臂,一次就到達世界巔峰之境。馬悅然也傾一生之力治學、翻譯。原本以為漢學的寬敞平坦之道走入現代,古典漢學或已燃燒到了炬火微光。偉哉馮遼!他延續前兩代老師“以耳力治漢學”的傳統,筆直走進中國民間,將遺古的常民生活雅文化,變魔術一般“發掘”蟋蟀音樂,從東方到西方,超音速飛行到達彼岸。
這就是瑞典三代漢學家的音樂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