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動物馬爾克斯

謝勝瑜

2013年3月6日，馬爾克斯在墨西哥城慶祝了他的87歲生日。那一天，他穿著西裝，別著黃玫瑰，干凈而又精神地走出家門，一點也不老態(tài)地面對著攝影師的鏡頭。然后，他忘記了歲月的存在，歡快如年輕人，他給客人分切生日蛋糕，和大伙兒唱起了歌名叫《拉斯馬尼亞斯塔斯》的生日歌。

要知道，這是一個罹患淋巴癌已15年的老人。讀過《霍亂時期的愛情》的人們都應(yīng)該清楚地記得，馬爾克斯一直就是一個在和歲月作不懈斗爭的男人。他在小說中寫道：“自從青年時代就完全獻身于這項膽大妄為的愛情事業(yè)以來，弗洛倫蒂諾-阿里薩連這一刻最微小的細(xì)節(jié)都預(yù)想到了。為了她，他細(xì)心地保護著自己的健康外表，其嚴(yán)格程度會讓同時代的男人覺得缺乏男子氣。”在《霍亂時期的愛情》的扉頁，只有一句話：“自然，此書獻給梅塞德斯。”實際上是在告訴人們：費爾明娜-達薩就是德塞梅斯，馬爾克斯就是弗洛倫蒂諾-阿里薩。

小說里的弗洛倫蒂諾-阿里薩是一只愛情動物，生活中的馬爾克斯，更是。

馬爾克斯從7歲時就開始愛了。他在讀學(xué)前班時，有一位老師叫羅莎，長得漂亮無比且舉止優(yōu)雅，她讓上學(xué)變成了馬爾克斯生命中最快樂的事情。進入一年級后，羅莎老師排演《森林里的睡美人》，讓小小年紀(jì)的馬爾克斯扮演了一位吻醒公主的王子。這段經(jīng)歷，不但使他喜歡上了睡美人，更讓小家伙有了一個驚人的發(fā)現(xiàn)：他愛上羅莎老師了！有一天，他向母親坦白說：“羅莎老師一走近，我便臉紅。”母親笑著說：“難道是小牛犢開始發(fā)情嗎？”

當(dāng)然，那只是兒時的懵懂的情愫。好的愛情，是從馬爾克斯遇見德塞梅斯開始的。

那是1945年，馬爾克斯剛剛成年，還是在蘇克雷鎮(zhèn)，他在舞會上認(rèn)識了藥鋪老板的女兒、小學(xué)剛畢業(yè)的德塞梅斯。13歲的她身上有著“泥羅河蛇一般的嫻靜之美”。一支舞未完，他居然俯在她耳邊說：“你嫁給我吧。”她當(dāng)然不會答應(yīng)，她對他毫無好感，再說，她還沒有長大呢。

馬爾克斯卻昏了頭，堅信德塞梅斯一定會嫁給自己。他追求心儀女孩的辦法很有“文藝范”：他有空就來到她家的藥鋪店里用六孔簫吹奏小夜曲，回到家，他便埋頭在燈下寫一封又一封的情書。對于愛情，馬爾克斯始終相信中國人的八個字“精誠所致，金石為開”。

“從早上七點起，他就獨自一人坐在花園中一條不易被發(fā)現(xiàn)的長椅上，要杏樹的樹蔭下假裝讀一本詩集，直到看見那位可望不可及的姑娘走過。她身著藍色的條紋校服，一條粗粗的辮子從后背垂至腰間，辮梢上系著一個蝴蝶結(jié)。她走起路來有一種天生的高傲，昂首挺胸，目不斜視，步履輕快，鼻翼微收，交叉的雙臂緊緊抱著胸前的書包。”只要能看見自己心愛的姑娘，他就心滿意足了——馬爾克斯的生活被這股控制不住的癡情填得滿滿的。相比于馬爾克斯的急切和迷醉，德塞梅斯則顯得平和且不急不緩。她伏身在藥店的柜臺上，給行蹤飄忽的馬爾克斯寫一封封信，然后，寫上波哥大、羅馬和巴黎等地址，滿足馬爾克斯的愛情渴望。

馬爾克斯最怕自己敗給時間。“阿里薩對年齡所致的步履蹣跚十分敏感，早在年輕時，在花園里，他就常常放下正在閱讀的詩集，觀察一對對老人互相攙扶著穿過街道，他對死亡的恐懼從來不及對那個可怕年齡的恐懼，他將不得不被一個女人攙扶著。他知道，到了那一天，他終將放棄對費爾明娜-達薩的渴望。”好在，德塞梅斯沒有讓他等那么久，空間上的距離令她極為不安，因為聚少離多，她甚至在一次次的分別中養(yǎng)成了愛哭的習(xí)慣。在相戀13年后，兩人終于在1958年走進了教堂。

一直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德塞梅斯最初其實并不擅長做妻子。她有時候會把飯燒焦，甚至連雞蛋也煎不好，燒制的牛排也常常是半生不熟的。但她欣賞自己的丈夫，喜歡丈夫?qū)懙奈恼隆ｑR爾克斯那時候最多也就是個文學(xué)青年，剛完成他的處女作《枯枝敗葉》。因為小說令自己滿意，妻子喜歡，于是，他對她說：“我要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好的作家，沒有人可以阻攔我。”

幾乎可以斷言，沒有愛情滋養(yǎng)的作家，不會是一個出色的作家。對馬爾克斯而言，德塞梅斯便是他靈感的泉眼。剛結(jié)婚那陣子，馬爾克斯供職的《觀察家報》被封，他沒有了工作，生活陷入困境，有時候不得不去撿空酒瓶或舊報紙以換取面包。盡管生活艱難，但有了德塞梅斯的陪伴，他還是吸著一根接一根的廉價香煙，寫出了《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惡時辰》和《格蘭德大媽的葬禮》等小說。在他埋頭亢奮地寫啊寫的時候，德塞梅斯也在對丈夫細(xì)致的服伺中慢慢地蛻變成了一個出色的主婦。

1965年，是馬爾克斯最心血來潮的一年。有一天，他開車行駛在墨西哥城路上，車窗外的景致勾起了他對童年生活的小鎮(zhèn)和去世祖父的回憶，他突然調(diào)轉(zhuǎn)車頭回到家里。他先是到自己供職的廣告公司辭去工作，然后交給妻子5000元錢，對她說：“我需要安靜，我要寫一部大部頭小說了。”

馬爾克斯把頭一低，人便整個被繚繞的煙霧包圍。他從早上9點開始寫作，直到下午 3點，每天要吸四十多根香煙。沉浸到小說里的馬爾克斯根本不知道自己交給妻子5000美元，在他的小說寫到一半時就已用完。德塞梅斯先是把汽車當(dāng)了維持生計，然后，她又把自己的首飾和家里的電視機等值錢的東西當(dāng)了，這樣，丈夫?qū)懶≌f的稿紙才不致于斷供。

18個月后，《百年孤獨》殺青。馬爾克斯和妻子來到郵局，準(zhǔn)備把書稿寄給阿根廷一家出版社。700頁的書稿需要83比索的郵資，可兩人翻空口袋也只找到45比索。沒有辦法，德塞梅斯只得讓丈夫先把一半書稿寄出去。過幾天，她又把吹風(fēng)機和為孩子榨果汁的榨汁機典當(dāng)出去，換了50比索，用來支付郵寄下半部分書稿的郵費。

就是這樣，德塞梅斯把女人最好的年華和極限的耐心交給了深愛自己的男人，典當(dāng)未來。

一定是愛情的火力足夠大，馬爾克斯的筆下才如此熠熠生輝！《百年孤獨》一鳴驚人，8000冊書在一星期內(nèi)便被搶購一空。小說被譽為“再現(xiàn)拉丁美洲歷史社會圖景的鴻篇巨制”。15后，馬爾克斯憑此榮登諾貝爾文學(xué)獎殿堂。穿過歲月的屏障，人們依然記得他在《百年孤獨》出版時的感激之言：“要是沒有妻子，我永遠(yuǎn)也寫不成這本書。”

最最難得的是，哪怕登上了事業(yè)的巔峰，哪怕歲月改變了容顏，馬爾克斯對德塞梅斯的愛戀依然光鮮如初。激情在歲月里燃燒，愛的火花在他的內(nèi)心噼噼啪啪作響。三年后，一部發(fā)自心靈深處的作品《霍亂時期的愛情》橫空出世，這部偉大的愛情百科全書首印量竟然是《百年孤獨》的150倍！年近花甲的馬爾克斯興奮異常，說：“這是我最好的作品！”

好作品的靈魂或許無關(guān)技巧，而在于雙手執(zhí)筆時內(nèi)心深處的摯愛。因為愛意綿綿不斷，所以馬爾克斯的靈感一直如泉水般汩汩流淌，在《霍亂時期的愛情》之后，他又創(chuàng)作出了《愛情和其他魔鬼》《綁架事件》《苦妓追憶錄》等小說，人們從這些作品里見不到一點點“江郎才盡”的頹勢，就像生活里，他對德塞梅斯的愛戀，一點兒也看不到歲月積淀的滄桑和疲勞。

“愛情到一定年齡就變得不體面了。”這是馬爾克斯一生中最深切的恐懼和無奈。1999年他被查出患有淋巴癌，但他仍希望自己可以活到一百歲，完成他現(xiàn)實生活中自導(dǎo)自演的百年孤獨。因為，他要把自己留在人世間愛德塞梅斯。

“他們幾小時幾小時地坐在欄桿前的靠背椅上，手拉著手，緩慢地親吻，陶醉在愛撫之中，從不會因為失去耐心而掃興。”這樣的描寫，猶如馬爾克斯和妻子晚年生活的慢鏡頭，在一次次重放之后，突然在2014年4月17日那天戛然而止。這一天，距他精神矍爍地出現(xiàn)在鏡頭里的87歲生日，只有一個多月。

愛，是兩個人的一生一世。馬爾克斯和德塞梅斯，愛得纏綿，愛得純凈，愛得久遠(yuǎn)，愛得經(jīng)典。這樣的愛情，不會離開人間，不會離開曾被它擊中而顫栗過的每一間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