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其實,水鄉可采的何止蓮,還有茨菰。
長到二十多才吃到茨菰。初相見,一個根蒂下綴著小小一顆圓球,乍一看,差點以為是縮小版的荸薺。肉被切成塊狀,與茨菰相襯,大有君看幾葉舟,出沒風波里的詩境??曜永@開礁石狀的肉塊,直奔茨菰,水生植物,入口多帶清氣,茨菰卻不似棱角有回甘,反帶一絲絲苦味。
初識茨菰,是讀唐人張潮詩:“茨菰葉爛別西灣,蓮子花開不見還。妾夢不離江上水,人傳郎在鳳凰山?!比∫庑虑?,妾夢不離江上水,一筆橫來猶覺妙。不知茨菰為何物,留了個心。后來偶然在雜志上,讀到車前子的《茨菰與雞頭米》,文中介紹茨菰的吃法:用米飯燜慈姑(即茨菰),飯熟時慈姑也熟了,將慈姑一只一只拔出來,上面粘著些米粒,趁熱略蘸些綿白糖,吃來自有一番情趣,既有絲絲的甜,也有微微的苦。
《本草綱目》記載,“生淺水中,三月生苗,霜后葉掐,根乃練結,冬及春初,掘以為果?!北姺紦u落,霜冷長河,是食茨菰的季節,有梅花的格調。
真正對茨菰印象深刻,是因為蘇童的小說《茨菰》。三年前秋天,午后斜陽斑駁,疏林如畫,不肯端坐自習室。一個人坐著哐當哐當響,沒有空調的515公交到胭脂路,在深秋的街道上獨行。從曇華林走到司門口,人來人往,車聲如潮,賣紅薯的大媽,黑黃的臉頰凍得通紅,像結著兩坨沒暈開的胭脂……
離開高中后就沒去過新華書店,一日突然興起,走了進去,在一排排包裝精美、內容膚淺的暢銷書里游蕩,偶遇魯迅文學獎獲獎作品??吹椒饷嫔嫌刑K童二字,時隔六年,又見蘇童。當年,閱歷浮淺的小小初中生,巴不得快點深刻起來,蘇童的《紅粉》《妻妾成群》《米》等作品,竟然生吞活剝地給讀完了。事實上,早已經全然忘了內容。只隱約記得他的文字陰郁優美,像在沒干透的絹上影影綽綽暈開的墨跡。
站著讀完《茨菰》,作為短篇小說,確實堪稱佳作,情節跌宕,文字洗練,一掃以往他留給我潮濕又黏糊的印象。小說講述一個農村姑娘彩袖,因為“換婚”的習俗,要被迫嫁給嫂子的哥哥,一個羊角風病人。她受到下鄉知青的“新思想”的影響,決定抗婚,去城里躲避哥哥。然而,進城后的彩袖卻像個臟臟的皮球,被踢來踢去。最后,她從知青家被逼出來后,在橋下被人拐走,幾天后,默默搭上了販賣茨菰的船回家,嫁給了那位患有羊角風的嫂子他哥。不足一年,懷孕的彩袖在眾人面前,導演了自己的死亡,把農藥放在水壺里,邊聊邊喝……小說步步緊扣,行文干凈,特定時代、環境里的娜拉出走以后。合上書,像聞到滿口農藥味似的,一陣一陣的苦澀。
蘇童給這個平凡的姑娘取了這個綺麗的名字。我記得兩個細節,她拍完照故意不擦掉口紅,被驅出“我”家的時候,臉色蒼白,驚呼“我的相片!”相片是她最重要的東西,甚至超過可能被哥哥綁回去嫁人。相片里有這個女孩在塵埃里藏著的玫瑰種子,渴望開出一朵花來。
人總是容易眷戀一些對她而言,踮起腳尖甚至端個凳子也觸不到的東西。彩袖的那么一點不甘,關于愛情的一點臆想,所謂自由的一個虛偽的形式,或者只是對宿命的一個叛逆念頭。如魚眷戀云,不是以飛蛾撲向火的方式,用蠻力生拉硬拽,與之纏斗,就是用沉默的死亡來與之對抗。
生活局促處,有的時候就像一個玻璃罐頭。我們浮游在一方狹窄逼仄的空間里,一層透明的窗,給你一點想象、一點可能,可是,任你撞得頭破血流,也去不了江海。身在人群中,人群便施予個人一種暴力,侵占私人空間,塑造人的性格,逼迫你順從于一種生活方式。這種暴力無處不在。
她喜歡吃茨菰,她的一生就像茨菰,比土豆格調稍高,然而,終不過是社會中被人潮裹挾漂浮的,一株平凡的浮萍。茨菰樸素無名,也開花,細小如茉莉,常被忽略。果實味道清苦,埋在淤泥里,一枚灰不溜秋的小小的核。
彩袖的生命,只能孕育出一顆茨菰。
讀王國維的《人間詞話》也曾與茨菰相遇,他不喜歡吳文英,卻對“隔江人在雨聲中,晚風菰葉生秋怨?!辟澤朴屑印@瞽Z有詞:“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何限恨,倚闌干?!蓖跏嫌枰詷O高的評價,認為前兩句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我常記混,將菡萏誤認為是茨菰,其實是荷花的別名。
人生浮脆,分離多,歡會少。風流多被雨打風吹去,留荒冢一堆。不知王國維死前,想起的是哪句,可是“西風愁起綠波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