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秋根 彭志才
內容提要《寧津縣典商任良英訴狀》與《觀城縣典商從九訴狀》是反映清代乾隆—嘉慶年間山西汾陽典商經營及與地方社會互動情況的第一手資料。清代官府意識到典商的重要性,通過立法對典商的權益進行了有效的保護,但是典商作為外來客商,在經營中與合伙人、當戶、地方勢力以及官府之間充滿了各種矛盾。地方官府則力圖在司法過程中,努力維持典商與地方勢力之間的平衡。
關鍵詞清代典商經營地方社會互動關系
〔中圖分類號〕K249〔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447-662X(2014)06-0078-09
明中葉以來,隨著商品經濟發展、商業資本積累,專業商人興起并對社會經濟的發展產生了巨大影響,在一些地方甚至是決定性的影響,為此封建政府及士大夫在政策及觀念方面也有了較大的調整,總的說來,雖然因為商業、商人對于地方經濟及地方治安并不是發揮了百分之百的積極作用,故而政府打擊、抑制的措施是時常發生的,就明代而言有時甚至還有硬性的取締之政,但保富與恤商應是當時的主流價值觀及政策取向。而所謂的保富也好、恤商也好,主要是打擊、壓抑地方強勢階層甚至黑惡群體,以保護在異地經營的客商的正常經營及財產、人身安全。與其他工商業及金融行業不一樣,因為典當業與下層百姓的生產、生活、經營活動最為密切,政府對典當業及典當商人尤其關注。對于典當業的經營,清代政府采取了一系列的調整、控制、保護的法令及政策,這一點,筆者已經從立法角度進行了論述。劉秋根:《清代典當業的法律調整》,《中國經濟史研究》2012第3期。而對經營于異地的典商而言,他們是如何經營的,地方強勢階層又是如何對待他們的,政府與典商及強勢階層之間又是如何協調關系,并維護各自利益的,三者之間又發生了一些什么樣的矛盾,他們之間又是如何互動的,政府又采取了一些什么措施來干預典商的經營。所有這些問題,目前學術界研究還相當薄弱。典商是明清客商的重要組成部分,學術界對此關注已久,主要成果有劉建生等:《山西典商研究》,山西經濟出版社,2007年;鄭小娟、周宇:《15-18世紀的徽州典當商人》,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王裕明:《明清徽州典商研究》,人民出版社,2012年。關于客商與當地社會的互動,馬勇虎以近代徽商錢號為例,進行了很好的研究,見《徽州錢號與地方社會的互動——以咸同年間萬隆、志成賬簿為中心》,《安徽師范大學學報》2011年第1期。本文擬通過對新發現的《乾隆寧津縣山西典商任良英訴狀匯編》和《乾隆—嘉慶觀城縣汾陽某典商訴狀匯編》此二份典商訴狀匯編材料由中國錢幣學會常務理事、山西錢幣學會秘書長、山西省人民銀行劉建民先生提供,謹致謝忱!兩份資料解讀,對這些問題作初步的探討。
一、訴狀材料介紹
此二份材料是清代乾隆、嘉慶年間山西典商的糾紛與訴訟案件匯編。兩份訴狀所涉及的典當商人都是山西汾陽人,分別是在直隸河間府寧津縣的典商任良英和山東觀城縣的典商從九。乾隆年間的汾陽商人任良英,有二十余年的當鋪經營管理經驗,乾隆四十六年秋,任良英在寧津縣西關與人“伙攤本錢,放賬伙開銀號”,后因店內債務發生糾紛。山西汾陽縣典商從九,乾隆末年在山東觀城縣開設當鋪,其“開設伊始……每年所當架本不過一萬有余”,至二十余年后的嘉慶年間清算,“攜本一萬有余,今上架已四倍于本”,卻因訴訟和災荒陷入困境,引起訴訟。其案情具體如下:
1薄肚隆寧津縣山西典商任良英訴狀匯編》及案情
《乾隆寧津縣山西典商任良英訴狀匯編》案件發生地系直隸河間府寧津縣。該文書系抄本,原無名稱,《乾隆寧津縣山西典商任良英訴狀匯編》系筆者根據內容所擬(以下簡稱《寧津縣典商任良英訴狀》)。該文書共有訴狀60件,全文約2.05萬字,除第一件為嘉慶二十四年某中人訴任行豫借債不還外案、末一件為某人令侄孝期成親自首狀外,其余58件均為乾隆四十九年至五十九年山西汾陽典商任良英與河間府寧津縣監生張子公、盧建功等人之間的債務糾紛訴狀及與此相關的官方文書(稟、覆詞)。該訴訟案件時間明確,大多文書之前都有明確的年月日和作者,部分文書只寫年月,但可據其內容,推斷出大致年份。在案件的空間范圍上,案發地在河間府寧津縣,但是案件一度轉交給河間府東光縣審理。
此案的主要內容是:山西汾陽商人任良英,原在河間府寧津縣大柳鎮大柳鎮是寧津縣重要的商業市鎮,在寧津縣北十八里,逢二、七日集場。(光緒《寧津縣志》卷2《輿地志下?集市》)。開設藥店,乾隆二十七年,千總曹德宏在西關開立當鋪,聘請任良英在內執掌,直至乾隆四十五年止當不開。乾隆四十六年秋,任良英領到千總曹德宏本錢,在寧津縣西關開設雜貨鋪。后與蘇弼公、盧建功等人合伙在小店另開酒鋪,收買襍糧,同時兼營借貸、放債,各方均攤本錢。
乾隆四十六年五月至乾隆四十六年十二月,寧津縣監生張子公分三次共向任良英借錢1140千文,利息分別為二分至二分五厘不等。乾隆四十八年,投資人曹德宏見日費甚多,止鋪不開,緣曹德宏年老,鋪內一切欠外、外欠錢債,盡數良英代償追討,其中包括張子公、吳子和、盧建功等人的欠款。乾隆四十九年十二月,經清算,張子公所欠共1045千。經吳子和等說合,張子公寫地50畝,每畝18千,共作價900千,余下145千文將陸續交清,并不行息。
2014年第6期
清代典商的經營及與地方社會的互動
乾隆五十年春,任良英將張子公抵押的50畝地租給孟勛耕種。不久,張子公在此地強種高粱,致使任良英錢地兩空。乾隆五十年七月,任良英就此事起訴。此后,張子公推說此前借貸中,自己本系中人,未取分文,而自己寫下50畝地的當約,系任良英威逼所至,恃衿抗不到案。乾隆五十一年,張子公將訴狀遞交至河間府,得河間府允,“飭委東光縣訊詳”。乾隆五十二年四月,東光縣姚太爺判令張子公還錢900千文。但張子公躲藏不見,任良英再度到寧津縣起訴。乾隆五十二年七月,張子公赴臬憲控告任良英恃強行霸。乾隆五十二年十二月,劉殿臣作證,指控張子公,“替身偷遞認賬呈詞,與理不合”。乾隆五十四年七月廿二日,臬憲裁定維持東光縣原判。
此后兩年,任良英陸續追回部分錢款,至乾隆五十六年十一月,張子公仍然欠錢360千零500文,盧建功欠錢140余千,李學卿欠錢80千。乾隆五十七年,寧津縣再度判決責令張子公償還余款到本縣貯庫。乾隆五十八年十月張子公病故時,仍未償清。任良英于是將張子公之子張希泰列為被告。至乾隆五十九年,張希泰對所欠之錢,仍然堅抗不還。而店內債務部分,合伙人盧建功以“身所欠伊錢,俱?;镒鲑I賣”為由拒絕償還。
2薄肚隆—嘉慶觀城縣典商從九訴狀匯編》的定名及案情
該訴狀匯編為抄本,原無名稱,惟封面題“大清乾隆畫冊”、“詞錄一本”、“大清乾隆十三年”字樣,并鈐有“莊敬堂記”陽文篆書收藏印一方,另有橢圓形收藏印一方,惜內容無法識別。全文約155萬字,內含訴狀(具呈、詳文、稟文)50件、批文(條)15件,時代、地點俱不詳。除封面的“乾隆”字樣和訴狀49中提及的“嘉慶十八年間教匪滋事”外,并無其他時代信息。訴狀中所涉及之地點、當事人和年月,均以“○”代替,無法直接確認每個案件發生的準確時代和具體地點。
就地點而言,訴狀15中提及“張某人于八月○日赴直隸大名府辦事未回”、訴狀29提及“近年東街當鋪歇業,留商一處,而毗連之某州某縣以及與直相連之某縣某州”可知事發地的大致范圍為直隸附近之某縣。從小地名看,在訴狀4中,某生訴“倚捕白晝行竊,拒捕逞兇毆傷”事,提到行竊者揚言“我等乃某處櫻桃園人……如不甘忍受,我等在尚武寨大廟等候,速來打架”等語。按:“櫻桃園”一地,清代山東曹州府觀城縣有地名“櫻桃園”,且其附近有村莊曰“尚武寨”。道光《觀城縣志》卷1《輿地志?鄉里》,臺北:成文出版社,1968年,第95頁。考山東觀城縣(今屬山東省莘縣)在魯西南,西與直隸大名府銜接,與訴狀15描述之空間范圍一致。而且今山東省莘縣櫻桃園鎮有前尚武寨村、后尚武寨村,與訴狀4中之小地名契合。觀城縣,在山東省西部,隋置縣,明屬東昌府,清屬曹州府。1953年與朝城縣合并為觀朝縣。1956年,觀朝縣撤銷,其地劃歸莘縣、范縣和壽張縣。訴狀31中提及的“臥疃村”,是“草帽客商”的聚集之地,“迄今相沿百有余年”。(訴狀31)按:觀城縣有“郭疃集”,據道光《觀城縣志》記載:“郭疃集在城東二十五里,四八日集”。道光《觀城縣志》卷1《輿地志?市集》,第99頁。訴狀中提到的“草辮”,是山東觀城縣的著名特產,至同治十三年(1874年),聊城、觀城已成為山東省兩大產辮區。光緒《觀城縣鄉土志》指出:“草辮,本境惟此項為大宗……境婦女皆以為業”。光緒《觀城縣鄉土志》,莘縣地方志編纂委員會1992年影印清光緒稿本。故可推斷“臥疃村”作為草帽客商云集之所,系“郭疃集”因音近而誤記,訴狀中之“臥疃村”,當為“郭疃集”,是觀城縣重要的草帽、草辮制品集散地。此外,在訴狀的批文8中,縣令某人稱“本縣在觀十余年,從無無故拖累窮民之事”。綜合以上信息,批文中的“在觀十余年”之“觀”,即位于地處三?。ㄖ彪`、山東、河南)交界處的“觀城縣”。
關于訴狀的時間,訴狀中亦以“○”代替。但是訴狀封面題“大清乾隆十三年”(1748年)等字樣。此外,在訴狀49中,山西某縣典商從九請求歇業時指出:“念自嘉慶十八年間教匪滋事,前任縣主墊辦軍需,勒借制錢四千吊”。據此,訴訟當發生在嘉慶十八年(1813年)之后。訴狀封面題有“大清乾隆畫冊”、“大清乾隆十三年”字樣,故該訴狀的上限當在乾隆十三年以前,下限當在嘉慶十八年之后,故推定訴訟發生時間范圍為乾隆—嘉慶年間。
訴狀中當事人的姓名雖然以“○”代替,但是其中也有訴狀16提及“具呈當商,生員某人,幾歲,山西汾陽縣,現住某○縣”,訴狀18提及“告狀當商從九,某人年幾歲,系山西○縣人,住○縣”,訴狀20亦稱“某人供,山西汾陽縣,年幾歲,向在某縣開設當鋪生理”,可知典商名從九,為山西汾陽人,生員。
據訴狀內容,可將此訴狀匯編大致分為10個案件。分別是:山西汾陽縣典商從九訴縣衙工書某人先是強當攢毆、久訟不結,又逢觀城遇災減息、當鋪本資虧損,典商從九借故求歇業案(39份訴狀);童生某人訴某縣捕班崔六、陸胖白晝行竊、逞兇毆傷案(2份訴狀);廩生某人訴年連被賊竊十有余次、捕頭窩賊同竊案(7份訴狀);廩生某人訴某莊首富某人借人血本,以假帖串保,逞強脅賴案(5份訴狀);某典商請求更換當帖事(5份訴狀);典商某人訴營兵黃某持執小梭逞兇強當案(1份訴狀);臥疃村(郭疃集)草帽行牙帖更換與充任集頭糾紛案(1份訴狀);當商某人具令皮衣存架狀(1份訴狀);廩生某人訴富惡張某借錢不償、翻控府憲案(1份訴狀);當商某人及保人某人訴某人屢討不還,攢毆保人案(2份訴狀);當商某人具繳當稅、當規禮銀狀(1份訴狀)。
從以上訴狀內容歸類可以看出,涉及典商的案件共有5件,包括49份訴狀,占全部訴狀的754%,此外還有涉及借貸糾紛的1件5份、涉及牙帖管理的1件1份。而在這些訴狀中,與典商從九相關的訴狀即有39份,是整個訴狀匯編的主體,其他的幾份典商訴狀,不知為何會混入典商從九之案卷中。這些案件,尤其以典商從九之案情最為明晰、資料最為豐富、研究價值最大,故筆者根據其主要內容,將訴狀定名為《乾隆—嘉慶觀城縣典商從九訴狀匯編》(以下簡稱《觀城縣典商從九訴狀》)。
二、典當商人經營的法律環境
典當業是清代工商業、金融業中的重要組成部分,清代的法律對此多有規定。盡管乾隆十三年五月上諭認為:錢價米價等“大概市井之事,當聽民間自為流通。一經官辦,本求有益于民,而奉行未協,轉多捍格”,《清高宗純皇帝實錄》卷314,乾隆十三年戊辰五月,中華書局,1986年,第12334頁。之類的言論,表達出對市場、經濟自由的寬容。但總體來說,“蓋聞能工巧匠,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坐商行賈,不立條章不能厘奸宄,以故百行貿易,莫不各有行規,以照劃一而重稽查”。彭澤益編著:《中國工商行會史料集》,中華書局,1995年,第241頁。國家法律對工商業還是存在諸多規范與干預,對典當業尤其如此。我們從以下幾個方面來觀察異地經營的山西典商所遭遇到的法律環境。
1薄暗碧”與行業許可證制度
清代的法律制度中,對典當鋪的開設實行行業許可證制度,即開設當鋪之前,先要經過一系列的審批手續,經過核準才能開辦。官府頒發給典當鋪的營業資格稱為“當帖”。據《清朝通典》載,“雍正六年設典當行帖”。⑥《皇朝通典》卷八《食貨八?賦稅八?雜稅附》,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35頁。清代戶部對“典商領帖”的解釋為:“開典當,商家必須赴部請領憑帖始許開設,典當者以物質銀錢也”。[日]內藤乾吉原校、程兆奇標點、程天權審訂:《六部成語注解補遺》,浙江古籍出版,2007年,第166頁。在具體的執行程序上,并非“商家必須赴部請領”,而是在戶部統一管理下,由各省布政司蓋印交各州縣轉發給各典當鋪。當帖到期之后,應向官府申請頒發、印刷新的當帖。在《觀城縣典商從九訴狀》中,就有典商多次行文,申請頒發當帖,如訴狀2中典商某人,“蒙票傳諭,案蒙本府札開蒙藩憲札飭,”“將當帖一張,敬呈繳案,以憑專詳更換,上叩正堂太爺案下施行”。于是該典商將原“當帖一張”呈繳,申請頒發新帖。在訴狀27中,典商某人也稱“前蒙票傳更換當帖,……所繳當帖云云,理合具稟,懇乞正堂太爺案下恩準速發,以便收執,感戴無既”??梢?,當帖的申請、辦理均由州縣衙門具體負責。
同樣,如果典商因種種原因歇業,也必須先經批準后才能歇業、免稅。在《觀城縣典商從九訴狀》訴狀11中,山西典商某人因與觀城縣紳衿發生糾紛,“切商因某人父子聚眾毆辱等情,閉鋪歇業”。但是,即便如此,“蒙諭云現值秋涼取贖棉衣之時,商雖止當歇業,仍自靜候取贖,必俟二年期滿,方敢遠離”。也就是說,典商如要歇業停止一切經營業務,必須先經過官方允許,“期滿”方能正式歇業。清代當帖制度規定:“凡民間開設典當,均須呈明地方官轉布政司請帖。按年納稅,奏銷報部;因無力停歇者,繳帖免稅”。又載:“乾隆四十一年,議準各省民間開設典當呈明地方官轉詳布政司請帖,按年納稅報部,其無力停開者,繳帖免稅”。⑦《光緒大清會典事例》卷245《雜賦?牙帖商行當鋪稅》,續修四庫全書本,第898頁。如果要徹底關閉當鋪,則須將當帖交回,在《觀城縣典商從九訴狀》訴狀49中,典商山西某人的案件久訟不決,萌生退意,多次上稟,聲稱“無力經營,稟請歇業”,“為此據情稟懇天恩,俯準歇業,詳繳當帖,毋令拖延日久,累及借本,益難為情耳”??梢姡渖淘谕顺龅洚斝?、當鋪歇業之時,也必須事先申請、交回當帖,并且頗為艱辛,退出市場很不容易。
2鋇瀋痰牡淥壩肫淥雜稅
典商在開設典當鋪之后,也應交納相應的稅賦——典稅。清代最初實行的是統一的典當行業稅。康熙三年,“定當鋪每年征銀五兩,大興、宛平大行店鋪同”。⑥乾隆四十五年,清政府詳細地議定了全國各省的當稅稅率,直隸、江蘇等16省每年每座稅銀五兩。⑦此后,除云貴、奉天等少數地區外,全國各地的當鋪年稅率均為每年每鋪稅銀五兩,一直沿襲到清末。
在《觀城縣典商從九訴狀》50中,典商某人稟文說“具繳狀當商某人,今于與繳狀事,依奉繳到某年當稅銀五兩,當規禮銀十六兩,不敢冒繳,所繳是實”??h令隨即批:“準繳存庫,候隨同地丁銀解司”。由此稟文和批文可見,“當稅銀五兩”是典商應當承擔的合理負稅,在道光《觀城縣志》記載:“當稅。當稅銀五兩(原注:各州縣一例每鋪稅銀五兩,解司)。規禮銀,十六兩(原注:解司)”。道光《觀城縣志》卷5《賦役志?當稅》,第329頁。當鋪規禮銀也是正式確定的征收稅額,在該典商交納當稅的同時,還交納了超過稅率三倍之多的“當規禮銀十六兩”。從縣令的批詞“準繳存庫,候隨同地丁銀解司”看,這些“規禮銀”并非縣令個人搜刮之財,而是早已存在的“合法”財政收入。
但是,在法定稅率之外的其他費用也是典商的沉重負擔,可能導致其虧損乃至破產歇業。如遇到戰事,官府經費緊張時,典商便成為了官府的“錢庫”,在前引《觀城縣典商從九訴狀》29中,典商山西某人的案件久訟不決,歷數二十余年之艱辛,其中一條重要的原因便是“自嘉慶十八年間教匪滋事,前任縣主墊辦軍需,勒借制錢四千吊,至今分文未回,此商虧本之原也”。該典商“開設伊始,地勢窄狹,需本無多,每年所當架本不過一萬有余”,故前任縣令的“借錢”之舉,對該典商不啻沉重打擊,也是其經營虧損的重要原因。
三、典當商的資本組織及典當經營
這兩份訴訟材料,主要都是典當商人的經營與訴訟資料,涉及到典商的資本組織與構成方式、典當業的經營等。
典商資本組織最簡單的形式是獨資經營。如在觀城縣典商訴狀中,山西汾陽典商從九在觀城開設的當鋪,“開設伊始,地勢窄狹,需本無多,每年所當架本不過一萬有余”,(訴狀29)系其獨資經營。此后,該當鋪的規模擴大,“攜本一萬有余,今上架已四倍于本,”亦是其“就近無錢可借,遠赴某處揭貸”,(訴狀29)并未與人合伙。獨資經營的所有權、控制權、經營權、收益權高度統一,但是這種經營方式也受到投資額高且周期長、即期利潤少、風險高、經營者作為外來客商勢單力薄等因素的影響。
而更多的則是合伙經營,晉商合伙采用最為廣泛的是資本與勞動之間的合伙,如寧津縣經營的典商任良英,乾隆二十七年,千總曹德宏投資在寧津縣西關開立當鋪,“任良英在內執掌”。曹德宏“又于四十六年后開小鋪,任良英仍舊承管”。(訴狀50)在此過程中,經營者任良英以自己的勞動及能力(品德、專業知識等)作為資本的一部分,參與利潤的分配,是勞動力以其人力做資本參與的利潤分享,是資本與勞動之間的合伙。在此案的訴狀中,張子公從任良英處借得本錢之后,轉交給劉殿臣與張希孔,劉、張二人“赴口外販馬生理,言明得利平分,折本三股均攤,”此后三人合伙經營失敗,劉、張二人“陸續交錢四百六十千,折本二百四十千,每人應攤錢八十千”,(訴狀24)??梢?,領本經營也是合伙的一種方式。此例并非典當所為,但顯示出此處這種類型合伙制的盛行。
在此還可見合伙經營的另一種類型是混合型的合伙制。乾隆四十六年秋,任良英與盧建功、吳子和等在原任良英雜貨鋪的基礎上,“伙攤本錢,放賬伙開銀號”,“共入本錢八百千,合伙出賬目,言明盈虧均估”。任良英與蘇弼公之間的合伙,既屬于資本與勞動之間的合伙,但是經營者(勞動者)也出一部分資本,因而又具有資本與資本之間合伙的性質,劉秋根:《中國古代合伙制初探》,第232頁。是一種混合的合伙制。
清代典當業,既進行動產抵押放貸,也吸收存款及進行信用放款。由此兩份訴訟匯編看,寧津、觀城縣典當業也不例外。從動產抵押放貸看,因為它與農民及城市中下層居民的生產生活有著密切的關系,故而衣物、農具是其重要典質標的物。在《觀城縣典商從九訴狀》訴狀1中,典商從九向縣令申訴說:“緣商典號架堆滿,衣架充盈,毫無余隙,”可見,其收納的主要是衣服等,在其要求歇業之時,縣令批示“現值秋涼取贖棉衣之時,該典何得藉此停當,以致窮民不便?”(批文1)這與其他類型史料中記載的有些農民在“耕作之際,家中所有,靡不在質庫之中。待至秋成,逐件清理。御寒之具,更所必需。每以食米轉換寒衣,交春又以寒衣易谷”《清高宗純皇帝實錄》卷311,乾隆十三年三月癸丑。第12291頁。相一致。同時,當鋪還是農民遇災荒時節救濟的重要資金來源。民間“凡遇錢糧急迫,一時無措,惟向典鋪質銀……取之最便”。蘇州博物館等編:《明清蘇州工商業碑刻集》,江蘇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88頁。在觀城縣訴狀中,觀城縣“上年麥收歉薄,各鄉典當云集,當貨業已滿架”。(訴狀43)故“某月某日,有卑縣工書某人因缺錢過節,攜農器鐵鋤赴某典質,當伙某人以質物滿架,粗重農器不能收當”(訴狀40)而引發爭執,導致后面一系列事件的發生,也可以反觀當鋪的主要經營業務及其與生活、生產的關系。
清代中期,典當“以物質錢”的傳統業務繼續鞏固,其他業務不斷擴展,信用放貸就是其中之一。在《寧津縣典商訴狀》就有典當商人發放貸款、事后因債務人拖欠而追索債務的記錄,茲列表如下:
《當商任良英放債、追債簡表》
時間性質內容所在訴狀
序號乾隆四十六年五月間借貸劉殿臣煩張子公作保,取到任良英錢五百千,二分行息,有借字可憑。3、7乾隆四十六年八月間借貸劉殿臣煩張子公作保,又取任良英錢二百千,二分五厘行息,有借字可憑。3、7乾隆四十六年秋間借貸盧建功無本錢,與曹德宏商議,曹德宏將鋪內錢著任良英給盧建功四百千。50乾隆四十六年十二月初六日借貸監生張子公取任良英錢四百四十千,系二分行息。2、10、12乾隆四十八年六月初一日借貸監生張子公取任良英錢二百千,系二分行息2、3乾隆四十八年六月初一日保人
墊賠
利息張文善在外生理未回,張子公墊賠任良英利錢八十千。3、4、7乾隆五十五年四月初一日債款
追收任良英領到張子公償還欠款一百五十千35乾隆五十六年三月初三日債款
追收任良英領到張子公償還欠款二百千35乾隆五十七年債款
追收張子公負任良英債共錢九百千,先后領過錢三百五十千,現今貯庫未領錢一百八十九千五百文,下欠錢三百六十千零五百文35、43本表資料來源:《寧津縣典商任良英訴狀》。
從上表可以看出,典商任良英的訴訟,很大一部分是與張子公之間的信用放貸引起的糾紛。張子公的借貸,大部分是因投資需要而進行的經營性借貸。如在訴狀24中就記載:“劉殿臣與張希孔于(乾?。┧氖晡逶?、七月間,兩次領到張子公錢七百千,赴口外販馬生理”。(訴狀24)結合上表可知,張子公兩次從任良英處共借得七百千錢,都交給了劉殿臣、張??鬃鳛椤案翱谕庳滖R生理”的本錢,張子公進行借貸的目的是投資。
同樣,在《觀城縣典商從九訴狀》中,也出現過一則當商放債的記錄,其訴狀45稱,某當商“典鋪生理,年少伙友初就學習”,從小就從事典當業,是一名職業典當人,只是“所得無多,時將所蓄微資放賬取息,以為歷年衣履之需”。“某年某月某村某人,央托同族某人作保,揭去京錢若干”,“自揭之后,二次收過本錢若干,利錢若干。嗣今算該本利錢共若干,屢次支吾,絕不償還”。從此后某人將保人“拖翻倒地,用磚塊亂毆,等(登)時昏迷”(訴狀44)的兇殘行為和當商、保人分別起訴債務人看,其金額應該不在少數。
從以上當商發放貸款和吸收存款的利率可見,其發放貸款利率多在2%~25%,在《寧津縣典商任良英訴狀》中,有幾筆典商借貸的記載,在訴狀2中,任良英訴稱監生張子公所借款項,“俱系二分行息”。至乾隆四十九年十二月間清算債務,其利率仍然是按照約定的“二分行息”計算;而在訴狀7中,張子公也承認其取任良英錢系“二分行息”和“二分五厘行息”,“俱有借字可憑”。再如訴狀1中,任行豫于嘉慶二十三年向呂姓借“紋銀壹佰兩,約載每月二分行利,更載限一年”,其月利率為2%,較法律之規定稍低。在《觀城縣典商從九訴狀》29中,觀城縣被列為“災區減息”州縣之列,典商從九為響應地方救災,典商從九“設法措應……合得二分一厘行息”。因為該年“春雨衍期,當物甚繁,”天災直接導致典商的經營成本和投入資金大幅增加,“攜本一萬有余,今上架已四倍于本”,“但求應當,不計賠折”,其經營成本“加以月利一分三厘,”“合得二分一厘行息。”(訴狀29)即便如此,縣令卻仍然“賞示嚴諭,號架既滿,不準停閉”,規定“概以一分五厘取贖”,如此執行一分五厘的低息典當,則會導致典商“則商之資本一賠殆盡,是便民適以病商,商病民亦無從轉移。”(訴狀29)可見,此兩處典當利率均在二分以下,而且典當對利率政策的執行還是比較嚴格的,在災荒年景,也并未“規避減息”。
這一利率水平比清律所定借貸利率要低不少,應與山東的典當業的減息行動有關,這一行動大概是從乾隆以后才開始推行的,首先于乾隆十一年要求凡遇災年,正、二、三月有取贖農器者,概以二分起息,其余別物,俱照舊例三分起息。后來,又規定,凡冬月取贖一律減息一分。最后于乾隆二十三年三月,一律由三分改為二分,不論時間、不論當物種類。山東地區乾隆年間規定當鋪減息的文獻有《乾隆朝山東憲規》第7冊(不分卷)《凡遇災年正二月取贖農器概以二分取息,其余別物仍照三分取贖》、《乾隆朝山東憲規》第7冊(不分卷)《當鋪常年二分起息,冬月免其讓利通飭》。見楊一凡、田濤主編:《中國珍稀法律典籍續編》第7冊《乾隆朝山東憲規六種》,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8頁。這是與當時山東地區商品經濟發展,商業資本積累,大量貨幣資本投入典當業有關。如在文登縣“至乾隆三四十年間,海運遇利,商賈越海貿易,獲息既多,乃于各市開設大當,本各四、五六千錢不等,意在兼并小當,揚言以二分易三分”。光緒《文登縣志》卷3下《賦役?邑人林培玠記典肆始末》,臺北:成文出版社,1976年,第247頁。按:所言“大當”、“本各四、五六千錢不等”,依以下文意,當是四、五、六千(千)。兩份訴訟匯編所言典當利率均在二分以下,低至月利一分五厘,應與這一時期的減息行動有關。
四、典商經營過程中與地方政府及
社會各階層的矛盾、互動明清時期,典當業空前興旺,成為地主富商、官僚士紳乃至官府皇室投資取利的熱點。明中葉以后,至少在各地城市乃至市鎮上,典當鋪已經比較普遍地開設。清代典當業的發展是從康熙中、后期開始的,乾隆以后逐漸達到其高峰期。劉秋根:《明清高利貸資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年,第79頁。典當業不僅與人們的生活消費密切相關,而且已滲入當時社會的多個層面,與國家經濟、政治、社會、思想文化等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同時,因為典當商人力量的增強,明清時期,典當商人在各地經營,尤其是山西、徽州典商向來給人留下苛刻、為富不仁的印象。稍有事端,極易引起土著的反感,與客籍地社會各個階層時有矛盾,有時甚至形成嚴重的沖突對立。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商人在客居地經營實際上時刻面臨著各種風險,受到各種干擾。典當行業在經營中發生矛盾、引發訴訟的概率較其他行業更大。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典商與當戶的糾紛。當鋪收當的動產或不動產,主要為金銀首飾、衣服、農具和田產等。但是,有的時候往往出現用價值較低的物品強當超值銀錢的情形。在《觀城縣典商從九訴狀》3中記:某日午后,營兵黃某,“執持小梭三匹有零,勒當京錢若干”,典商拒當,則被其“肆行辱罵”,“更復持磚亂砸”。而觀城縣典商從九長達數年的訴狀,直接起因也是工書某人,“執持鐵鋤二張來當。商不肯收執,伊肆口辱罵,”故意尋釁滋事,引發斗毆,導致典商被人“踢傷小腹”,引發長達數年的訴訟(訴狀7、43)。在當鋪經營過程中,還存在典當與當戶的債務糾紛。明清時期,典當業“在長期的經營過程中,也經常出現信用借貸和信當的事情,即不提供任何抵押品,或只提供一件價值大大低于貸款的抵押品而進行的借貸?!眲⑶锔骸吨袊洚斨贫仁贰?,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121頁。在訴狀中,多有發生信用借貸和信當之后,拒不還錢的案件。如《寧津縣典商任良英訴狀》中,張子公兩次從任良英處借款合計1045千,此后“張子公情愿拿出地五十畝作當,親指邊界,立契以清前項,有當契可憑,中人吳粹菴可問”。(訴狀2)至此,已經形成事實上的典當關系。但是到乾隆五十年春,張子公“又負約硬種,”以致典商“錢地兩空”,引發持久的訴訟。再如《觀城縣典商從九訴狀》9中,某莊首富某人立下文契,“揭去○京錢若干,約載十個月,本利歸還”。到還錢之時,“不惟不肯認還”,反而將典商毆辱。而《觀城縣典商從九訴狀》45中,商典的遭遇也與此類似,某人“揭去京錢若干,立有借約為憑”,典商求償不得,某人“更將保人被伊父子攢毆成傷”。
第二,土客矛盾,主要是指外地典商與本地豪強、無賴的矛盾。作為外來典商,其勢單力薄,面對本地豪強、無賴的尋釁滋事時,往往處于下風。如前引《寧津縣訴狀》中,任良英與張子公的債務糾紛引發訴訟后,任良英也一直在訴狀中強調自己的“異鄉”身份,“張子公為人奸猾”,“身異鄉懦弱,勢難與敵”,在向河間府遞交的訴狀中,任良英聲稱“距今已經二年,顆粒未獲……似此欺凌異鄉,為富不仁”。在給東光縣令遞交的訴狀中,也稱“似此仗恃本地豪強,欺壓異鄉懦弱”。在《觀城縣典商從九訴狀》44中,某人作為保人出面向借債人追索債務,“不料某人存心抗債,恨身偏袒異鄉”,將保人重毆。此案件特殊之處在于保人被毆,原因竟然是“偏袒異鄉”,亦即偏袒外來的典當商人??梢姡獾氐渖膛c本地人之間的矛盾,已經成為典商經營中的重要問題。
第三,典商與官府管理的矛盾。如前文所述,典商在其開辦、經營和歇業的每一個階段,都需要接受官府的管理和監督。但是,由于種種原因,官府的管理與監督存在拖沓等習氣,對典商的正常經營造成不良影響,引發典商與官府的矛盾。如《觀城縣典商從九訴狀》2中,觀城縣典商“將當帖赴縣呈繳,以憑詳請更換”。當典商將舊帖上繳之后,觀城縣卻拖延時日,久不發新帖,故典商再度上書,“懇乞正堂太爺案下恩準速發,以便收執,感戴無既”。另一方面,當典商因某種原因需要歇業、退出時,官府也未必會及時批準。如前引觀城縣典商從九因強當事件被工書毆傷后,典商“為此仰懇仁天鑒商愚忱,憐商孤苦,俯準繳帖止當,保全性命,別求生業,”被觀城縣以“青黃不接之時”為由,責令“經本縣押令開設,不許停止”,(批文5)另一方面卻對典商被毆案件拖延不辦。
在調解土客矛盾的時候,官府也未必能秉公主持,如在前引任良英與張子公的訴訟案件,前后拖延長達十年之久,其中固然有張子公作為寧津縣士紳故意抗訟的一面,但是官府的執行不力也是重要原因。而在觀城縣典商從九被毆案中,盡管觀城縣令在詳文中一再聲稱“辦理庶務,一秉至公,從不敢偏袒枉縱,玩誤公事”,卻又不斷訴說自己的苦衷:“若恐其不實不盡,加訶責,必疑○○庇護紳士、工書,事不從公。某人恃列青衿,抗不實供,若因其無禮,先行戒飭詳革,必疑狥庇富商,責辱士子,只得細心靜照錄供詞狀”。(訴狀19)如此想兩邊討好的態度,只能是置事實與法律于不顧,對受害人的訴求置若罔聞。
五、典商的訴訟權利與案件的影響因素
清代仍是一個等級社會,官與民、官與吏、官與官都是分等級的,在法律上也擁有不同的權利,“始終承認某一些人在法律上的特權,在法律上加以特殊的規定,這些人在法律上的地位顯然是和吏民迥乎不同的”。瞿同祖:《中國法律與中國社會》,中華書局,1981年,第208頁。明末地方政府似已有了對典當利率進行法律調整措施的萌芽。從康熙年間開始,清政府從立法上對典當的利息高低、典當業務的規范、典當經營者的限制以及典當的保護等多方面進行調整。至乾隆年間及以后各代對典當業的法律調整更加頻繁,有關的法規政策規定也更為細致,不少地方經歷了長期的商榷甚至斗爭。在這一過程中,不但是官府與典當商人之間存在斗爭與博弈,各種社會力量亦參與其中,尤其是地方士大夫如鄉宦及諸生等,雖然主要采取法律與行政的手段,有些地方卻也運用了經濟的、社會的手段,顯示出在資金市場的萌芽及初步發展的背景下構建一個合理的民商法、經濟法環境的艱難局面。而典商在經營中的矛盾與訴訟,也展現出典商的訴訟權利、典商與地方官府權利運作以及典商與會館的關系等社會層面的豐富內容。
典商的訴訟權。典商的訴訟權是其基本權利之一。在《寧津縣訴狀匯編》中,大部分案件都是由典商首先提起訴訟的。如任良英向張子公追討欠債未果,進而提起訴訟,因張子公推諉、反訴而使案情撲朔迷離。在《觀城縣典商從九訴狀》中,某典商訴營兵黃某“倚勢橫行逞兇攪擾”,也是典商被毆之后首先報官提起訴訟。由此可見,典商在提起訴訟方面,其權利得到了較好的保護,而且州縣的受理也比較及時。另一方面,在案件的審理過程中,典商作為訴訟的一方,可以依法向州府一級提請上訴。任良英之案,自乾隆五十年七月上訴以來,張子公拒不到案,毫無進展,故任良英與乾隆五十年十月十二日前往河間府,“不得不奔鳴憲轅,懇恩提究”,隨即獲批“批仰寧津且查報”。案件最后轉移到東光縣審理,任良英也表示“蒙批東光縣姚太爺庭訊明斷,令還錢九百千”。(訴狀21)確認了任良英的合法權益,可見,任良英對東光縣的審理還是比較滿意的。
身份、特權對案件的影響。古代社會是一個以身份等級為基礎的特權社會。一般而言,外來客商在本地社會政治生活中的地位并不高,如其訴訟的另一方為享有司法特權的紳衿,案件的審理難免受到影響。在寧津縣訴狀中,任良英訴張子公欠債不還,寧津縣也很快受理此案,但是,“張子公系寧津縣契力之家,”但張子公有監生的身份,“南鄉俱稱板子監生”,(訴狀4)雖然名聲不好,卻能在向東光縣遞交訴狀之后,“公然回家,將契當與身地內禾稼盡行收獲,亨(享)其家室之樂”。(訴狀14)可見,在此案件中,張子公的監生身份可以使其輕易規避法律。而在觀城縣典商從九的訴訟中,被告人一方為“工書某人,素本無賴”,其人“父子仗恃紳衿,為所欲為,招集無賴,資藉武斷”,其侄子生員某人更是將典商毆成重傷的兇手。順治八年就以臥碑的形式規定諸生,“其有事不干己,輒便出入衙門,乞恩網利,議論官員賢否者,許即申呈提學官,以行止有虧革退”。②[清]素爾訥纂修;霍有明、郭文海校注:《欽定學政全書校注》卷24《約束生監》,武漢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88、90頁。在典商從九的訴訟案件中,縣令認為某生員“事不干己,與人斗毆滋訟,并寫直名揭帖,已據供認不諱,是其平日之不守臥碑,恃符多事,”故而判定“應請發學戒飭,以昭炯戒”。“恃符多事”、“請發學戒飭”則說明縣令對生員身份也無可奈何,必須由縣學申報,因為乾隆二十四年規定紳衿涉案的管轄權“一體歸學”,“府、州、縣仍遵例將犯案緣由,申報督、撫、學政查核”。②即便“蒙恩移學再傳”,某人父子“更復嚷鬧,學署觀者如堵,差役為之心悸,書斗望風膽裂”??梢?,地方豪強無賴借助紳衿身份,使典商的合法權益受到極大的損害,也影響了司法公正。
結語
明代中期以后,典當得到了發展,入清以后,尤其是康熙后期以來,典當業愈趨繁榮,當鋪的數量與空間分布、資本總量、對社會經濟運行及城鄉人們生活的影響都是空前的,特別是商人跨區域投資經營典當業,成為當時引人注目的社會現象,典當業成為連接金融市場與工商業經營及農村社會生產的紐帶,在調劑資金流向、促進商業發展等方面有著積極意義。在社會生活中,典當及典商與城鄉平民百姓日常生活也有著密切的關系。清代官方多認可典當業便民緩急、有利社會穩定的作用,多方面促進和鼓勵典當業的發展,也從立法方面對典當進行了多方面的調整。清代典當業在經營和業務管理上日趨條理化、規范化,中國典當業日臻成熟。以徽商、晉商等專業性商人集團為代表的典當商人攜帶著他們以獨有的方式籌集到的資本,走出山區、走出高原,到全國各地放債開當。隨著匯兌業務的發展及技術的進步,資金調撥的方便,典當業資本也與其他商業資本一樣,形成了全國性的流動趨勢。
本文依據兩份訴訟匯編資料對典當商人在異地的經營、他們所遇到法律環境、他們與地方政府及各全階層的矛盾、斗爭等進行了梳理與論證。由本文所述可見:清代典商在其經營過程中,一直在尋求與官府和地方勢力三者之間的平衡局面。作為外來客商之一的典商在經營中也極易與當戶、地方勢力發生糾紛而引起訴訟。在此過程中,典商固然有起訴、上訴等一般的法律權利,但是,地方官府往往又忌憚與地方勢力的關系問題,盡量在典商與地方勢力之間維持平衡,表現在具體的司法程序上就是有意或無意的推托、延宕。這兩份文書作為罕見的典商訴狀匯編,是表現清代前期典商、典當業重要的第一手資料,對于還原典商的社會生活也有重要的價值,值得我們進一步關注和運用。
作者單位:河北大學宋史研究中心
責任編輯:黃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