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滿珍
記不清哪一年,在貴陽黃果樹瀑布景區,三兩知己縱步天星橋,理想的徒步理應是柳宗元教會我們的那些事,“隔篁竹,聞水聲,如鳴佩環”,全身心相樂。不巧,正逢五一小長假,犧牲睡眠時間,仍趕了個晚早,天星橋下,人如蟻行。加上國人從小到大,鮮授陌生人間禮儀距離的教育,前后游人夾擊,避無可避,乃至肌膚相親。旅行,變相成了苦役。
我從此寧肯在家中做個死宅,也絕不愿在公共長假,巡游國內熱門旅游景點。偶爾跟團或偕親友同行,也要見縫插針做一個不合時宜者,享受幾刻獨行俠的清幽,剩下的行程,才變得可以忍受。妙方無他,避開那些必須合影的景標,刻意與洶涌的人潮錯峰,像王世襄老先生說的,或游別人不游的,或選人煙淡靜時,期有會心,自悅而已。
我從不貪多,有塊怡情之地便心滿意足。所以,旅行永遠報我以快樂。
在大都會討生活,成天圈在四四方方的水泥屋里,不必牛衣就要對泣。旅行,是一種逃離,也是享受清福的時候。走過路過多了,才明白要享得這種清福,如喝茶覓食,首先須有功夫,其次是練習出來的特別的感覺。風雨陰晴,花鳥蟲草,一字一雕,一飯一蔬,都帶來一種刺激,一種感動。
有修習之心,才能在不期然處,得遇良人,一面之緣,仿佛就能私定終身。
清福之源,有時是一段殘破的長城。昔年去河北薊縣爬明代黃崖關長城,青色城墻迤邐山間,斗折蛇行,明滅可見,走近才發現青磚石灰,簇新得像是走在自家附近公園散步,如何發思古之幽情?快速拾階而上,甩掉閑坐休憩的懶客,來到人潮罕至的頂端,喧囂遠去,雜草從中,亂石散立,依靠常識,分辯出這才是真正的古長城,可喜尚未來得及修復成同一個面目。循著前人踩出來的野路走,惟聽風聲和野柿無人自墜地的鈍聲,愴然淚下的情緒就飽滿了。
那段時日正重溫《聊齋》,獨居清齋的書生,總有麗女逾垣而來,備盡歡好。功名路上,伶仃獨步,不知前程時,忽見舍宇,有美人如嬰寧含笑拈花等候,無端羨慕起窮書生們的艷遇。
那年《來自星星的你》尚未出世,各類《宮》正當紅,山頂迎風獨立,空翠爽肌,竟神馳意蕩,想象某個威武大將軍,縱馬過驛,為我而來,驚起一身歷史的塵埃。求什么天長地久,但如聊齋里的艷狐孤仙,寧夜無話,陪我喝茶也爽。
人在高處,耳畔的風颯爽得越緊,山下游人漸次細成一點,不信鬼神的都會女子,有賊心沒艷膽,倉促下山,往人堆里扎去了。聊齋艷夢,遺失在明朝的磚縫里,不亦快哉。
有時是北方艷陽下,一間叫獨樂的古寺。中國的寺廟,成千上萬,能讓我念念不忘,皆因梁思成。1932年,梁思成從獨樂寺始,開啟了他的古建筑田野調查,從此體會到一種奢侈的幸福。據梁的考察,獨樂寺主體建筑及觀音閣建造時間,接近宋代建筑天才李誡的巨著《營造法式》的成書時間。為了表達對天才的仰慕,梁林不但將婚期選在宋人為李誡立碑的碑刻時期,大兒子亦取名梁從誡。我千里迢迢,不過是想借這間外表并不光鮮的寺廟,吐吐知己難求的塊壘,遙想兩代建筑大師,隔著一千年時間空間的河岸,莫逆于心,各不相負。
2010年,梁從誡過世,好事者才發現其母林徽音最廣為流傳的詩句,“你是愛,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間的四月天”,是寫給新生兒的。文藝界多的是美麗的誤讀,可恨以梁林和徐志摩多角戀為藍本的電視劇《人間四月天》,對一代文藝青年的荼毒之深。
滄海桑田,我抵達時,當年高踞城墻,遠望就讓梁思成感覺到祥和氣象的觀音閣,今日再訪,如履平地。經歷過1947年大地震和1976唐山大地震的獨樂寺及其門樓依舊完好,只是多了后人畫蛇添足的修復。梁思成當年舟車勞頓的考古發揚之功,已被忘卻,淹沒在建筑學著作的故紙堆里。旅行指南僅解釋獨樂寺得名于叛臣安祿山的“思獨樂而不與民同樂”,寺名則由另一大奸臣嚴嵩手書,如此出身,歷經劫難猶存,這座現存中國最古老的木建筑,如珠如寶。
寺內據說是中國現存最大的泥塑觀音像,綠跡斑斑,寺外幾株古樹,幾只灰鴉,幾個行人,卻使我有一種奢侈的快樂,實在是金碧錯彩的假遺址,看太多了。那種荒涼,更像是為獨樂的旅人,量身定制,望了又望,認真勁兒搞得收香火錢的工作人員莫名其妙,幾次找我搭訕,但笑不語,皆因獨樂的清福,亦是天機不可泄漏也。
這樣的清福,經歷多了,我如佛家開悟,惜得清福是讓自己融入旅行的愉悅途徑,且隨著年齡的增長,福至心靈,漸次抵達和自己年齡、心境相契的節奏和腳程。如果再帶點歷史知識或文化熏陶上路,朽木斷垣亦生出如火如荼之感。
何況好風趁夜,風月無邊。
2012年夏天,因工作福利,意法瑞十一日行。三五小時跨國長途大巴,半小時到此一游的急行軍,耗盡了我對歐洲文明的滿腔期待。第七日近黃昏時在瑞士安定下來時,人如困獸般焦躁。瑞士小巧玲瓏,國富地美,湖光山色,隨手一拍,都是絕美的明信片。我們這些匆忙趕路、購物的觀光客,卻被額定的行程逼得無一絲閑情。
清福,總在絕望中降臨。
當晚,我們投宿的旅館位于瑞德邊境的湖邊。安放好行李,爭分奪妙,體會瑞士之美。沿河漫步,四周酒館林立。是年6月18日,正是歐洲杯小組賽德國對丹麥隊的最后一戰。這里要特別提一下中立國瑞士,雖不足八百萬人口,卻有專門的德語區,酒吧里足球氛圍濃烈。一塊大屏幕加冰啤酒,舉世球迷皆然。他人的湖畔,我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坐在一群金發碧眼的陌生球迷當中,卻沒法事不關己,身邊德國球迷不時用肢體語言提醒我投入狂歡,有趣極了。
中場休息時,對瑞士鄉村生活的好奇戰勝了我對足球的熱情,世界杯歐洲杯四年一度,風景卻是今昔何昔,此生或難復見。湖水碧藍得沒有盡頭,不遠處阿爾卑斯的雪峰倒映水中,人也跟著沉下去,沉下去。天光云影,感天動地,只差配樂,聯想到貝多芬、瓦格納的大氣磅礴,哀嘆到人家門口,卻無緣在瓦格納大道上行走。瑞士境內的萊蒙湖、琉森湖,亦是全球觀光客的朝圣地,帶一本拜倫的詩集,在湖畔住上幾日,方不負上帝對瑞士的寵愛呢。
夜風徐來,水波不興,明日將米蘭,我只能縱享眼前的這一點清福。夕陽隱去,雪峰空蒙,湖面若彩,天上人間,美得像夢境一樣,我自編自演為沒落的歐洲貴族家剩女,再窮每年夏天也要到鄉間度假,芳心暗期奧斯汀小說之標配—一位有財產的單身漢。一旁煞風景地傳來了導游吶喊聲,原來,他們來房間晚點名,發現我不在,一路尋來。見我離賓館也不過百米的距離,便任由我和湖山,相看兩不厭。
瓦格納的《浮士德序曲》消失了,我恢復回到凡間的醒悟。夜俯下身子,散落滿天的繁星,得勝的德國球迷如鳥獸散,四下歸于沉寂,留我與月光星河。我只覺無比歡喜,卻無絲毫寂寞之感。一則心靈有潤澤,作為資深球迷,入鄉隨俗,與眾同樂了一把。二是酒吧應景地飄出羅西尼的《威廉·退爾序曲》,席勒名作改編。熟悉的大提琴奏起,漫山遍野,洋洋乎盈耳,似為我而來。
孔子說聞韶樂,三月不知肉味。法意瑞十一日,巴黎縱然鑲著金邊,佛羅倫薩讓人傾心,時過境遷,最樂于向人顯擺的,仍是不知名蔚藍色湖邊,90分鐘悲欣交集。這段歐行暴游路上的最美時光,情不知所起,如有神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