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澈



場突如其來的大雨,竟是如此讓人猝不及防。
2014年4月,山西省聞喜縣,海鑫鋼鐵集團。銹跡斑斑的鐵門、緊鎖的車間,以及高聳如云卻又不再冒煙的煙囪,讓這個偌大的廠區分外落寞。倒是大門前一群圍坐在四周,意欲堵住海鑫高管追討債務的合作商,在蕭殺的氣氛中,為這個昔日的“中國鋼鐵第一民企”帶來幾絲別樣的“生氣”。
曾幾何時,這里車水馬龍,人流如織。在那個“百里之內,振聾發聵”的年代,前海鑫董事長李海倉曾信心十足地宣稱“要打造中國最大的鋼鐵民企”。一時間,海鑫風云聚會。
然而,一切輝煌如今煙消云散。企業停產、銀行催債、員工討薪……種種鬧劇讓海鑫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機。這個曾經的鋼鐵巨鱷究竟怎么了?
被槍殺的鋼鐵大王
一記槍聲拉開了海鑫鋼鐵混亂的序幕。
2003年1月,跟平常一樣在公司處理事務的海鑫鋼鐵集團前董事長李海倉,在送走了幾批遠道而來的客人后,被同鄉馮引亮堵在自己的辦公室內。
很快,凄厲的槍聲響起。
當公司員工聞聲沖進房間后,發現李海倉已躺在辦公桌后的血泊當中,斷氣多時。而馮引亮當場自殺身亡,倒在了距離李海倉不足10米的位置。
誰也不知道兩人之間究竟發生了什么事。這個消息傳出后,鋼鐵業內的同行們除了震驚和惋惜外,更多的則是“海鑫怎么辦?”
作為在山西乃至全國鋼鐵業都赫赫有名的海鑫集團,在業界的地位舉足輕重。
1987年,42歲的李海倉集資40萬元,在老家山西運城聞喜縣建起了第一個合股經營的洗煤焦化廠。此后,他幾乎是以一年辦一個新廠的速度,迅速在黃土地上創立了海鑫鋼鐵有限公司、海鑫投資有限公司和海鑫軋鋼有限公司等多家企業,并在1992年成立了總資產達30億元的大型民營企業集團——山西海鑫鋼鐵集團有限公司。
那是一段怎樣激情燃燒的歲月?
在創建海鑫鋼鐵集團后,李海倉并不滿足于僅在生鐵領域獲得的成功。通過不斷引資擴產,他于1996年將公司成功打造為具有煉鋼、軋鋼等多樣技術的大型企業,并通過與其他企業合作的方式在鋼鐵領域得到了快速發展。
2001年,海鑫集團總資產在14年時間翻了13番,利稅增長5000倍;2002年,海鑫集團資產總額達到40億元,成為山西省第二大鋼鐵企業,也是山西省規模最大的民營企業。李海倉更是因為經營有方,被業界稱為“山西鋼鐵大王”。
而對于聞喜縣來說,海鑫從誕生以來就是縣城最大的經濟支柱,不但解決了近萬人的就業問題,還貢獻了當地超過一半以上的財政收入。尤其是在海鑫所在的東鎮,全鎮約6萬人口中有80%的人要靠海鑫吃飯。一些當地人稱:海鑫打個噴嚏,整個聞喜都感冒。
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就在公司創立十年之際,鋼鐵大王李海倉卻被槍殺。他的猝然去世,不但給海鑫的前途打上了一個巨大的問號,還讓李家內部暗流涌動。
李家大家長、李海倉父親李春元召開了三次家族會議,商討遺產繼承權和新任董事長人選問題。由于海鑫集團是由李海倉以一己之力創辦而成,其所持有的90%多的股份,在沒有任何爭議的情況下,絕大部分給了長子李兆會。然而,在新任董事長的人選問題上,李家內部卻產生了極大的分歧。
李兆會的五叔李天虎原本是最熱門的董事長候選人。他在海鑫集團總經理的位置上已經干了八年,無論是經驗、能力和人脈資源,都是董事長的不二人選,但這一提議卻被李春元否決。隨后有人建議由李兆會六叔李天杰做董事長,李天虎繼續擔任總經理,但還是沒能通過李春元這一關。
最終,李春元力排眾議,拍板決定由李兆會擔任董事長,李家眾人一片愕然。盡管子承父業符合情理,但年輕的李兆會畢竟從未涉足過企業管理,加上對鋼鐵行業一無所知,誰都不敢保證他會把集團帶往何處。
杯酒釋兵權
面對突如其來的一切,就連李兆會自己都沒有信心。在接受外界采訪時,他曾坦言不想當董事長,因為沒有這個能力,甚至還吐露了“先做兩年,實在不行就交給叔叔們管理”的想法。然而,在這個以家族成員為核心的企業當中,大家長李春元的話具有無上權力,不容任何人違背。
2003年2月,在父親遇害后的第28天,22歲的李兆會匆匆結束了在澳洲的企業管理學業,緊急飛回山西,在懵懂中接過了海鑫鋼鐵的大權,正式擔任董事長。
為了讓李兆會能快速上手,李家特地為他打造了一套保駕班子:五叔李天虎擔任總經理,六叔李天杰擔任常務副總經理,負責內部事務;曾和李海倉一起打天下的辛存海擔任常務副董事長,負責日常工作;其余10名“托孤”元老分別擔任各部門要職,全心輔佐“少主”。
這一部署對于李兆會的接班,可謂萬無一失。但李兆會很快發現,自己完全是一個傀儡——很多重要決定貌似需要由他來拍板,但實則都必須經過李天虎和辛存海的最終審核。
這種“傀儡”的滋味并不好受。李兆會多年留學海外,在思維上和土生土長的長輩有著巨大的分歧,但礙于輩分和資歷,往往只能做出讓步。而更令他無奈地是,恃才傲物的李天虎也沒把侄兒放在眼里,在出席各種活動中都表露出對李兆會當權的不滿。
雙方矛盾一觸即發。
2003年2月,在兩位叔叔的陪同下,李兆會飛赴香港拜訪父親生前的生意伙伴和機構投資者。讓他感到不快的是,盡管自己掛著董事長的頭銜,對方卻將兩位叔叔當做主賓熱情款待,而把他當成一個小毛頭不聞不問。
本應是自己唱主角的戲碼,無形中卻變成了叔叔們的陪同。
在家族中從小被寵大的李兆會,感到自尊心受到了傷害,進而下定了“奪權”的決心。回到聞喜后,李兆會利用了李天虎和其他高管之間的矛盾,將辛存海、李天杰等人拉攏到自己陣營當中,刻意孤立李天虎。
據傳,在2003年的一次會議上,李天虎和辛存海因為一個分歧而相互叫板。李天虎激動之下甚至脫了鞋往桌上拍。李兆會抓住這次機會借題發揮,以“不顧大局”為由撤離了李天虎的總經理職務,并以“離家出走”要挾家族,迫使心疼孫子的李春元最終點了頭。
為了避免外界的非議,將李天虎掃地出門后,李兆會將集團屬下海鑫水泥廠劃撥至其名下。海鑫水泥廠成了獨立于海鑫集團之外的法人,李天虎在海鑫集團的股份也全部撤出。而對于辛存海這個非“李”姓的族外人,李兆會則在承諾每年300萬元的分紅后,將其調往海鑫集團駐太原辦事處,使其淡出公司總部權力中心。
清除父親的兩位舊部后,李兆會真正掌控了海鑫集團,不僅自己身兼董事長和總經理兩職,還將年齡相仿、同在澳洲留學的六叔李天杰設為自己親近的幫手。
“少主登基,老臣輔佐”的海鑫,在這次“杯酒釋兵權”后,變成了“海歸派”的海鑫——李兆會執政,李天杰輔佐。在集團沒有出現任何動蕩的情況下,稚嫩的李兆會用政治權謀為自己在公司高層樹立起了威信。
玩偏了的少帥
獨掌大權后的李兆會開始用自己的方式帶領海鑫前行。
為了彰顯自己不輸于父輩的能力,2003年下半年,他擲下一億元建起了高爐煤氣發電廠,完成了對高爐和轉爐的改造工程,直接提升了海鑫鋼鐵在煉鐵、煉鋼方面的能力。
這個舉措讓海鑫鋼鐵在產量上實現爆發性突破:2004年海鑫鋼鐵總產值達到70億元,遠超李海倉創下的40億元最高紀錄。在2004年《福布斯》中國富豪排行榜中,李兆會也以30億元身家,從李海倉在位時的第27位前移至第19位。
那段時間無疑是李兆會最為風光之時,外界對他的猜測質疑變為好評如潮,將其視為富二代接班的典范,臨危受命力挽狂瀾。這的確也是李兆會的初心。在海鑫集團的董事長辦公室,他保留了父親的畫像,以示不忘父親對自己的激勵。
為了能夠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李兆會開始對李海倉的一些決策進行調整:李海倉在世時,曾提出“資產離晉”的計劃,即在福建修建分廠,通過沿海優勢提升運輸實力。而年輕的李兆會卻自認找到了更好的投資地點——廣西欽州。在他看來,欽州除了擁有天然的深水良港和豐富的石灰石資源外,還擁有輻射東南亞市場的地理優勢,顯然更適合海鑫發展。
在很多業內人士看來,這個決策無疑是李兆會能夠合格接班的最好佐證。然而,令人遺憾的是,諸如此類的良策最終卻都不了了之。
實際上,作為多年留學、金融專業出身的海歸派,李兆會在知識結構和商業視野上跟父輩完全不同。僅在鋼鐵領域發展,顯然不滿足他的野心。他更希望通過“商業模式的變革”來將父親的事業做大做強,比如投資回報快的資本運作。
2004年,在海鑫鋼鐵發展最為輝煌之時,李兆會在北京、上海等地先后成立了多家投資公司,開始介入資本運作。而在這一領域,李兆會確實是難得的人才。
在2003年至2013年的十年里,他以海鑫鋼鐵為平臺打造了一個令人眼花繚亂的“海鑫系”——以山西海鑫實業股份有限公司為平臺,李兆會持有聞喜惠天實業有限公司90%的股權,聞喜惠天持有海鑫鋼鐵89.3%的股權,海鑫鋼鐵持有山西海鑫實業90.93%的股權。通過這個鏈條,李兆會將家族資產緊緊掌握在手中。
接班后的第二年,李兆會以近6億元的價格收購民生銀行1.6億股股份,以3.1%的持股比例成為民生銀行第十大股東。這筆投資無疑是李兆會功名簿上最為精明一筆——在2007年A股市場最為火爆時,他拋售出近1億股民生銀行,套現逾10億元,身家較2006年暴漲了112%,并成為最年輕的山西首富。
在投資領域玩得風生水起的李兆會,一發不可收拾起來。他隨后結識了史玉柱、魯偉鼎等圈內大鱷,通過民生銀行、油頁巖等投資項目,將彼此牢牢綁在資產投資的大船上。
敗局凸顯
資本市場呼風喚雨,讓李兆會迷戀不已。而老本行海鑫鋼鐵卻和他漸行漸遠,甚至很長一段時間在山西根本看不到他的身影。
早在抽身實業轉向投資時,李兆會就讓自己最信任的六叔李天杰掌舵海鑫鋼鐵。而2009年后,李天杰逐漸淡出管理層。有傳聞稱,兩人因為發展重心的問題鬧僵,隨后心灰意冷的李天杰最終選擇離開。而頂替他的,則是李兆會的妹妹李兆霞。
尷尬的是,李兆霞對企業經營不懂也不關注。更有傳聞稱,李朝霞在嫁人后一心想擺脫李家,不但不管公司發展,反而“光顧自己撈錢”。其中最常被引用的證據,就是海鑫集團內部的停車費,全部揣進了李兆霞私人的腰包。
董事長的不關注,高層的不作為,讓這個原本輝煌的企業錯失無數機會,不得不逐漸陷入一種停滯狀態。
2013年,一則“山西某鋼廠因資金鏈斷裂而停產,同時銀行不予其放貸”的傳言,導致當天鐵礦石、煤炭和焦炭期貨三大品種齊齊跌停。而該傳聞中的“山西某鋼廠”,正是指海鑫鋼鐵。
盡管這一消息震驚了業界,曾經的鋼鐵巨頭竟然落得如此田地?!但在眾多業內人士看來,海鑫鋼鐵淪落至此也實屬必然。
“不說資本投資的巨額資金,就連結婚的時候都大肆鋪張,舉辦極為奢華的婚禮。而對自己的老本行卻很難看到大手筆的投資。”在海鑫鋼鐵員工看來,這位把90%精力都投在外面的董事長,這些年并不把鋼鐵當做主業。
怨言并非無的放矢。海鑫發展的拐點正是2008年。
2008年以前,鋼鐵行業形勢大好,眾多鋼鐵企業開始瘋狂更換設備擴充產能,大肆搶奪市場。在同行儲糧備戰時,李兆會卻沉迷于資本投資當中,完全沒有抓住這次絕佳的發展機會。彼時的李兆會,不但手持民生銀行股權,更是以5797萬元買進萬向德農21.5%的股權,再在一年后以6587.50萬元的價格轉給萬向三農,從中獲益790.5萬元。
而2008年以后,鋼鐵市場越來越不景氣。業界同行憑借此前的積攢節儉度日,而李兆會卻數次從海鑫鋼鐵抽血,轉而投向資本市場,導致海鑫鋼鐵不但發展進度落后,甚至債務窟窿也日趨擴大。
或許在李兆會的心里,海鑫鋼鐵已經淪落為一個“棄兒”。常年呆在北京、上海等地的他,很少在公司露面,就連合作方,甚至聞喜縣政府都很難聯系到他。海鑫鋼鐵長期陷入群龍無首的局面,完全靠慣性維持運轉。
保命藥?
2014年4月初的聞喜,早已春意融融。然而,此刻的海鑫鋼鐵卻沒有一絲生氣。
資金鏈的斷裂,讓其從2014年初就未曾進口一單鐵礦石,僅僅依靠往年的存量維持生產。而當2014年3月庫存用完后,海鑫最后一座高爐熄火,工廠全面停產。
“以前效益好的時候,倉庫滿滿都是鐵礦石,每天都忙于工作,而現在倉庫都是空的。工人也幾個月沒有領取薪水了。”一位海鑫員工不無感慨地說到。
更讓員工們擔憂的是,海鑫“30億元人民幣貸款逾期”的債務傳開,迅速觸發上下游的強烈反應。一時間,原料貿易商以及銀行紛紛派遣人員前來催債。不少人圍住工廠,大有不討到錢誓不罷休的架勢。
工廠停產、工人討薪和債主堵門,三座大山將海鑫集團牢牢壓住。時至今日,不論是李氏家族,還是聞喜縣,都未能拿出切實可行的應對方案。而在這一亟待高層出面穩定軍心的關鍵時刻,李兆會卻一如往常地“失蹤”。不管債主、工人還是政府人員,很少有人能聯系到他。
于是,對于海鑫鋼鐵以及李家內部,外界一時議論紛紛。
有傳聞稱,海鑫正在和太鋼集團、德龍控股等同行洽談并購重組,但具體的合作方案尚處于保密當中。而不甘心失去海鑫的李氏家族,也正在尋找自救方案。
也有傳聞稱,李兆會其實并未“失蹤”。他曾在3月底悄然回到海鑫總部,與家族開了一個秘密會議,共同商討解決方案,應付債務危機。
在這場同樣是由李春元主持的會議中,有人曾建議由李春元和李兆會的幾位叔叔,每人拿出1億元左右的資金,實行家族內部融資,幫助海鑫集團先啟動其中一個高爐,以緩解當前的危機。
開爐生產,已是海鑫自救的最后一劑保命藥。
但這個計劃并沒有得到大家的認可。特別是李天虎,在當初被“清洗”出海鑫鋼鐵后,他憑借水泥廠重新打出一番天下。對于家族“拿出一億元來救命”的要求,他第一個站出來反對。
就在這種家族恩怨糾葛之中,海鑫鋼鐵幾度傳出即將復產的消息,又一拖再拖,從4月10日更改到4月中旬,又推至5月。究竟何時復產,誰也說不清楚。但唯一肯定的是,在很多人眼中,海鑫已經難以“救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