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福蔚

打了一輩子的雁,卻被雁啄了眼。
杜福平至今都還沒想明白,自己行走江湖10多年,怎么就掉進了這么一個黑洞里,栽得深不見底。有朋友安慰他:“人有失足,馬有失蹄,別太往心里去。”杜福平不知如何回答,只是苦笑。
在重慶永川星光電纜廠的股權迷局中,他覺得自己并非馬失前蹄,而是從頭至尾都如同一個木偶一般,被人提著線牽著走,甚至到了后來,明知道是火坑,也不得不往下跳。他難以對朋友們言說,而又在心里暗自悲憤的,正是這種任人擺布的屈辱感。
一次偶遇
在大多數人的眼里,杜福平是一個成功的商人:以農民身份下海經商多年,憑借自己的市場嗅覺與過人膽量,涉足房地產和旅游開發,逐漸積累了上億身家。
2012年12月,由于業務需要,杜福平決定對外招聘一位副總。眾多應聘者中,一位名叫王小平的人,因為口才不錯能說會道,讓他印象深刻。他與王小平約定,在重慶一家星級酒店里進行最終面試。
幾天后,兩人如約見面,正聊得興起時,一位身著皮草、打扮貴氣的中年婦女向王小平打起了招呼。經王小平介紹,杜福平得知,這個中年婦女是王小平的熟人,名叫戴月明,浙江人,在永川經營著一家電纜廠,剛好也在這家酒店喝茶。
于是,在這樣的“機緣巧合”下,三個人聊了起來,話題也自然而然地轉移到了戴月明身上。她經營的星光電纜廠,由于資金周轉不靈,導致無法繼續經營,很多債主紛紛上門要債。原本答應貸款的銀行也終止了合作,債臺高筑的她不得不打算把廠打包拍賣。
說著說著,戴月明還抹起了眼淚。
杜福平與王小平見狀連忙相勸,王小平在一旁說道:“杜總是大老板,各方面關系廣,實力強,說不定能幫你想想辦法。”杜福平心里也起了惻隱之心,他拍了拍胸脯表示愿意幫上一把。他們約定,兩天后就去戴月明的星光電纜廠實地考察。
杜福平沒有想到,這次偶遇竟然改變了他接下來兩年的人生軌跡。
他后來反省,這件事或許從這次偶遇開始,就是一個設好的局,只他并沒有意識到。他當時認為,只是去看看,也沒什么大不了。如果幫不了忙,自己再不摻合就是了。但哪知道,魚兒一旦上鉤,便在劫難逃。
在星光電纜廠,杜福平仔細地查看了土地、廠房和機器設備,他根據當地的地價和房價對廠區做了一個大概的估值,一共5000多萬元。戴月明還向杜福平出示了相應的規劃手續和營業執照等,其中讓杜福平眼前一亮的是,這片為永川開發新區的廠區被注明為商業用地,未來升值空間巨大。
戴月明當時告訴杜福平,星光電纜廠有外債2690萬元,如果杜福平可以幫忙還清這筆債務,那么根據比例,他將獲得60%的相應股權,成為星光電纜廠的實際控制人。
面對這一絕佳的投資機會,杜福平有些動心了。然而,2690萬元畢竟不是一筆小數目,最終讓杜福平下決心的,是戴月明隨后拿出的一份8000萬元的銀行授信。這份銀行授信是用星光電纜廠的土地作抵押,但由于星光電纜廠后來債務纏身,銀行終止了貸款流程。
杜福平認為,自己如果幫助星光電纜廠還清了債務,取得了公司控制權,憑借自己在當地熟絡的人脈關系,就能再找銀行進行融資。到時候,不但星光電纜廠可以起死回生,而且自己還可以借這個平臺發展更多的業務。
一番精打細算之后,杜福平向戴月明表明了接盤的意愿。他覺得,這么多優質的資源,只花2000多萬元,是他賺了。
連環債
2012年12月,實地考察后沒過幾天,雙方就簽訂協議,戴月明轉讓60%的股權給杜福平,杜福平出資2690萬元幫戴月明還清債務,正式成為星光電纜廠的大股東和法人代表。
事情之所以這么急,是因為戴月明告訴杜福平,星光電纜廠即將進入拍賣程序,如果不趕緊簽協議,便會錯失良機。情急之下,杜福平甚至沒有通過盡職調查,就匆匆進行了股權交易。
不過,話又說回來。對于杜福平這種泥腿子出身,靠做工程發家的草根商人而言,他們的商業詞典里,很難有“盡職調查”這類說法。在他們那個規則晦明不清的商業圈子里,唯一可以信任的,只有人情關系。比如,他的副總王小平,跟戴月明是熟人。
這一步的疏忽,成了杜福平后來最悔不該當初的教訓。而當時的他怎么也沒想到,教訓來得如此之快。
剛簽下協議后僅僅三天,正當杜福平籌劃著如何重新運作星光電纜廠之時,戴月明又找上門來,告訴他,出情況了。原來戴月明的另一家公司有一筆1900萬元的銀行貸款即將逾期,銀行上門討債,她又拿不出錢,燙手的山芋自然轉到了這筆貸款的擔保方——星光電纜廠上。
杜福平一聽完全懵了:這么大一筆債,簽協議前為什么不說?這不是坑人嗎?!面對火冒三丈的杜福平,戴月明連忙道歉,可憐兮兮地表示,自己確實疏忽了這檔子事,絕沒有想過要連累他。
一番好說歹說之后,杜福平怒火稍退,戴月明隨即提出:如果杜老板能再度出手相助,自己愿意再轉讓星光電纜廠20%的股份給他。
實際上,此時的杜福平已經騎虎難下。幫忙還債,他覺得自己太窩囊;但若不幫,作為星光電纜廠的法人代表,由于擔保關系,他也會面臨連帶責任。本來無比糾結的他,想到戴月明一介女流經營這么大的產業,確實不易,而開出的20%股份作為回報,也算爽快,心中的天平便慢慢傾斜了。
長嘆了一口氣后,杜福平最后答應了戴月明的請求,東拼西湊甚至動用自己名下其他產業作抵押,才還清了這筆突如其來的貸款。感激涕零的戴月明當場表示,再也沒有外債來麻煩為人仗義的杜大哥了。
可是不久后,杜福平很快發現,不但戴月明此后對20%的股權閉口不提,更讓他哭笑不得的是,她的“感激涕零”如同一個笑話,自己吃了為人仗義的虧。
2013年初,一位當地的包工頭,氣勢洶洶地找到杜福平討債。根據對方出示的憑據,星光線纜廠拖欠其200多萬元的工程款和100萬元的保證金。
杜福平徹底傻眼了。他一問才知,2010年修建廠房時,戴月明跟這個包工頭談好以包工包料的形式合作。可開工沒幾天,戴月明就開始以各種名目向其要錢,比如100萬元的施工保證金。工程完工后,包工頭要求戴月明結付200多萬元的工程款,并退回保證金,哪知戴月明卻以各種借口推搪。“打電話永遠都說在外地,要么在北京,要么在上海,要么在澳門。這筆款就這么一直欠著。”
杜福平怒不可遏地打電話給戴月明。電話那邊戴月明嬉皮賴臉地回應:杜大哥,這筆錢太久了,我確實忘了,幾千萬你都幫了,這點小錢你就再幫我一把吧。
戴月明說是幫忙,其實是給杜福平面子。憑據上的借款人,分明寫的是星光電纜廠,而星光電纜廠此時的法人代表,已經是杜福平,這筆錢,他不掏也得掏。戴月明電話里的軟磨硬泡,讓他如鯁在喉,一肚子的氣撒不出來。
把款劃給包工頭的那一刻,杜福平悲憤地覺得,自己仿佛成了戴月明的一部提款機,隨時準備著為她還債。
誰的公司?
對于接二連三的窩囊債,杜福平打落牙齒吞進肚里,只得認了。畢竟,他和戴月明還有股份上的合作關系,而當務之急還是整頓公司,把本錢撈回來。
2013年以來,他一方面收回了之前由戴月明保管的公章,開除了只會耍嘴皮子的副總王小平,還把工廠保安換成了自己的人,不讓戴月明再有可趁之機;另一方面與一家電動汽車廠和一個生物制藥機構商量合作,準備利用閑置廠房上馬新項目。
然而,令他萬萬沒想到的是,星光電纜廠竟然從他手中不翼而飛。
2014年3月,杜福平發現星光電纜廠的工商資料上,法人代表一欄竟赫然寫著“何波”兩字。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怎么可能!何波是誰?
他連忙找到當地工商部門,發現資料上顯示:2013年12月,杜福平所持的營業執照被掛失作廢,也正是從此時開始,星光電纜廠通過數次股東大會,把杜福平的全部股權和法人代表資格,統統轉到了這個叫何波的人名下,還選舉戴月明為公司監理,而整個過程都有杜福平的簽名和公章。
仿佛五雷轟頂一般,杜福平從頭涼到了腳底:“營業執照根本就沒有丟失,公章也一直在我手里,股東大會我從來就沒開過,公司怎么就變成別人的了?”他多次打電話質問戴月明,但戴月明先是一口咬死毫不知情:“怎么可能?我一直在外地,怎么會做這些事?”之后干脆不接電話。
如此離奇的故事,如果不是親身經歷,杜福平絕對不會相信。他無比悲憤地帶著那份被宣布“作廢”的營業執照,趕到當地公安局報了案,并提交了公章和自己的簽名,要求做筆跡和印章鑒定。“肯定有人盜用了我的簽字和印章。”
他一直想弄清楚,神秘的“何波”究竟是誰?
根據工商資料顯示,法人代表何波的居住地在上海。有人撥通過何波的手機,電話那頭的人自稱姓何,但不叫何波,并聲稱工商資料上的身份證號碼跟他的也不吻合。據這位何先生說,自己并非住在上海,而是重慶合川人,身在重慶。這個手機號已經用了4年多了。他不認識杜福平,也不認識戴月明,對于星光電纜廠,他更是從來沒聽說過。
而對于遲遲不肯現身的戴月明,在報案后,杜福平更難與之取得聯系:“她的行蹤非常神秘,好不容易打通電話,她便是一問三不知,說自己人在澳門,隨即掛斷電話。”
心急如焚的杜福平,只希望盡快把此事查個水落石出,恢復自己的法人代表身份。如果拖久了,那么他跟其他公司簽訂的合作協議,都很可能作廢。“關鍵是生物制藥項目,我已經投了一大筆錢搞研發,如果流產,對方還會找我索賠違約金。”
最近這段日子里,不斷有朋友知道狀況后打電話來關心。杜福平覺得面子上掛不住,“都說我是老江湖了,怎么連自己的廠都守不住。做生意這么多年,第一次栽得這么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