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鋒
內容提要無論是為了實現自身民族的統一,或是應對滿洲女真“滿蒙同源論”的理論擠壓,亦或是結束內耗的要求,都使得蒙古族史學在入清以后,基本沿襲了北元——蒙古時期以“黃金家族”史為主要內容、以黃教與史學結合為基本特征、以論證“黃金家族”統緒合理性、合法性為目的蒙古族史學傳統。但這一史學傳統在清朝的高壓統治下,其發展也是困難重重。因此,如何在清代高壓統治下更好地記述本民族歷史就成為蒙古族史學家面臨的普遍課題。他們要么采取回避蒙古族入清以來的歷史,要么在論述佛教史時放棄其政治涵義,要么在此基礎上,干脆否定“蒙藏同源說”,這都對清代蒙古族史家在視野的開闊、歷史觀趨于理性等方面產生了積極的作用。
關鍵詞清代蒙古族史學困境應對
〔中圖分類號〕K249〔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447-662X(2014)05-0083-07
近期以來,少數民族史學逐漸引起學者們的重視和研究,但還遠遠不夠。大致看來,目前的少數民族史學研究還主要存在著整體投入不夠;研究者往往停留于個案研究、文獻解題的史學史研究初級階段等缺陷。對少數民族史學研究投入的欠缺往往導致漢族史學史一支獨大,有意或無意地忽略了來自少數民族的史學呼聲,也忽略了中國史學史本應包含的重要組成部分——少數民族史學;個案研究對于少數民族史學史研究意義重大,它是少數民族史學史研究的基礎,但學者們如果長期局限于此,把目光緊盯在某一部少數民族文獻上,很有可能導致各行其是、各自為戰,極大地浪費學術資源,也會導致一葉障目,從而使少數民族史學的研究長期停留于循環往復的境地,不能有效推進。而整體研究的缺失則使我們對于少數民族史學不能形成一個完整的認識,也無法準確地對其定位,從而無法把其有效地納入中國史學史的學科體系中來。本文選取清代蒙古族史學作為研究對象,努力梳理其建立過程、發展中的困境及其解決之道,以期推動對清代蒙古族史學史的整體研究,企望在一定程度上豐富和完善中國史學史的內容。
一、清代蒙古族史學建立的時代背景
清代蒙古族史學的最大的外在特征是黃教思想與史學的結合。反觀這一特征的形成,北元——蒙古時期①是一個重要時期。并且這一特征歷經明清之際的改朝換代,為清代蒙古族史學所承襲。
元朝敗亡之后,北元政權與明廷主要是一種對立關系,弱化了與中原皇朝的文化聯系,這使得蒙古民族史學傳統一定程度上得以恢復,以“黃金家族”史為主要記載內容的蒙古民族本位史學又逐漸發展起來。這一點又因為北元——蒙古時期蒙古諸部內
* 基金項目:內蒙古哲學社會科學規劃項目“明人蒙元史學研究”(2011C053)
① 關于用“北元——蒙古”來稱呼元朝滅亡后至明朝滅亡前的蒙古族的原因,詳參拙作《從明朝與北元——蒙古諸部關系的演變看明人的蒙元史學編纂》(《內蒙古社會科學》2013年第3期)的相關論述。
部紛爭迭起,許多有識之士越來越認識到無休止的內耗是制約蒙古諸部發展的最大障礙,強調統一,呼吁建立集權政權,而得以加強。并且隨著藏傳佛教(黃教)再次傳入蒙古高原,使得黃教與史學結合以論證“黃金家族”統緒合理性與合法性成為北元——蒙古時期史學的普適性特征。蒙古國學者沙?比拉稱其為“封建佛教史學史” 。[蒙古]沙?比拉:《蒙古史學史》,陳弘法譯,內蒙古教育出版社,1988年,第146頁。
明清更替之際,蒙古族史學所面臨的歷史形勢更為復雜。整體上來講,戰略格局的改變對于蒙古諸部而言可以說是充滿機遇但也困難重重,這些都左右著清代蒙古族史學特點的形成,成為清代蒙古族史學形成的時代背景和原因。
所謂機遇,就是由于滿洲女真的崛起,明廷與滿洲女真的關系成為左右戰略格局的主要力量,蒙古諸部逐漸淪為制衡雙方的砝碼。這種看似政治、軍事地位的下降對蒙古諸部而言應該也是一種贏得難得發展空間的機遇,滿洲女真的崛起何嘗不是利用了這種戰略機遇?從后來的歷史發展來看,蒙古諸部確實也做了種種試圖抓住這種戰略機遇的努力,他們一方面利用滿洲女真與明廷的矛盾從雙方獲取最大的經濟和政治利益,另一方面采取武力征服的方式做統一蒙古諸部的努力。蒙古民族對于這種戰略機遇的把握,可以說直至清朝建立以后的和碩特部固始汗入青海,其孫羅卜藏丹津的起兵反清,甚至史謂“噶爾丹叛亂”等等,都無不包含著蒙古諸部要求蒙古民族統一這層因素。與蒙古諸部有意利用明廷與滿洲女真相爭這一戰略機遇,要求民族統一的史實比較一致的是,清初的蒙古族延續了北元——蒙古時期以“黃金家族”史為主要內容、以論證其統緒合理性、合法性為目的史學。
2014年第5期
論清代蒙古族史學的建立、困境及其應對
所謂困難重重,一方面,理論上戰略機遇的獲得是以實際生存空間遭受擠壓為前提的。我們說這一時期的蒙古諸部成為制衡明廷和滿洲女真的砝碼,但換一個角度則是蒙古諸部面臨著明廷和滿洲女真的雙重擠壓,特別是正處于上升期的滿洲女真,不斷從外在生存空間上蠶食明廷和蒙古諸部由于自身統治能力下降而留下的空間,而且從文化、思想等方面不斷打擊蒙古部族的自豪感和分散蒙古民族的凝聚力。這一點可以從努爾哈赤與其時最有希望完成蒙古諸部統一的林丹汗的一封信中看出,信中努爾哈赤一方面通過抨擊林丹汗的色厲內荏,揭露林丹汗貪圖明廷賞金的貪婪,不斷用元朝滅亡的事實從正面打擊蒙古諸部的民族自豪感。一方面又采取比較柔和的民族認同來拉攏林丹汗,強調雙方“服發雷同”,為利益共同體。“明國、朝鮮二國語言雖異,然其服發雷同,故二國相交如同一國也!我二國語言相異,然服發亦雷同。”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滿文老檔》,中華書局,1990年,第129-130頁。這大概也是后來清廷為了維護其統治、拉攏蒙古族而提倡的“滿蒙同源論”余元庵:《內蒙古歷史概要》,上海人民出版社,1955年,第91頁。的濫觴。姚大力先生對此認為:“冠服相類者未必屬于同一族類,但它畢竟仍在激發某種同類相恤的感覺。”姚大力:《“滿洲”如何演變為民族——論清中葉前“滿洲”認同的歷史變遷》,《北方民族史十論》,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25頁。面臨滿洲女真在政治、軍事和文化上咄咄逼人的擠壓,保持蒙古族自身的特點和歷史自是蒙古諸部反抗這種擠壓的重要手段之一。在這種背景下,北元——蒙古時期就已形成的黃教介入史學以論證“黃金家族”統緒合理性與合法性的史學傳統得以延續。
相比較于明廷和滿洲女真于外部對蒙古諸部生存空間的擠壓,明清交替之際,乃至元朝覆亡以后的蒙古諸部始終面臨著一個更為致命的困境:內耗。關于北元——蒙古早期的內部紛爭,史謂:“自脫古思帖木兒后,部帥紛拏,五傳至坤帖木兒,咸被弒,不復知帝號。有鬼力赤者篡立,稱可汗,去國號,遂稱韃靼云。”張廷玉等:《明史》卷327,中華書局,1974年。其后,瓦剌馬哈木大敗鬼力赤、阿魯臺,阿魯臺殺鬼力赤立本雅失里為汗,阿魯臺與本雅失里分裂,馬哈木殺本雅失里等等,無不說明內耗一直是制約北元——蒙古發展的主要障礙。到了16世紀中葉,蒙古諸部大致分裂為漠南、漠北和漠西三部。其中最有希望完成統一蒙古諸部歷史任務的是漠南蒙古宗主部——察哈爾部——的林丹汗,但其也是在明廷和滿洲女真的雙重壓力下,沒有很好地處理內部的矛盾而失敗。大致看來,蒙古諸部的內耗是制約其發展的一個主因。明廷和滿洲女真之所以能夠順利打擊和削弱蒙古諸部,都是利用了其內部紛爭,是以其內部紛爭為前提的。蒙古族史學家也清楚地認識到內耗對于本民族發展的窒礙,這種認識反映在史學領域則是要求統一、加強集權。這也是以黃教思想與史學結合為特征的北元——蒙古史學能夠在明末清初延續下來的一個時代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