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蕾
念姑是個重度羅鍋背,走路時頭與腳幾乎呈九十度的夾角,也許畸形的脊柱壓迫著肺部呼吸不暢,使她在不負重的情況下也總是埋頭走一小段路就停下來,一只手撐腰,一只手撐膝蓋,費力地挺起雞胸喘上一會兒,然后才又佝僂著身子埋頭前行。
據說念姑本是個人見人愛的漂亮囡囡,還在月窩里時,因為缺人手的母親總是把她系在背上干活,有一次她的母親把她系在背上給豬圈起糞時,也許糞毒侵襲得了一場重病,在耗盡錢財延請蘇尼畢摩作了很多驅邪儀式后,人救活了,但背上卻長出一個羅鍋,再也打不抻腰,乖巧的小臉也長成一副凹鼻凹臉的怪模樣,眼角上的眼屎總也揩不干凈,翹起的下巴上總是掛著長淌的涎水。家里人不屑于再叫她根據屬相歲位取的本名,而是叫她的外號“念姑”——凹臉。外人呢,也都跟著她的家人在稱呼后邊無一例外地加上外號“念姑”,全然忘了她還有一個本名。
念姑不僅身患殘疾,還有些智障,高興起來涎水滴答地又說又笑,甚至手舞足蹈地哼著當時流行的歌曲“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好……”,盡管不知歌詞唱的啥意思,還是搖頭晃腦地唱得非常投入;不高興時氣粗如牛喘,見什么拿什么出氣。這時如果有誰再招惹她,那么這人這一天就別想安寧。她的母親可能因為小時候沒把她帶好讓她落下殘疾心中愧疚,也有可能怕把她惹著了她罷工不干活不說,還有可能將背水桶滾下山去——白天出工干活外,早晚背水是念姑雷打不動的任務——所以更是處處陪著小心,不管怎樣窩火都隱忍著不敢罵她。
念姑十幾歲時頂半個勞力給隊上放豬,還要帶小弟弟。二十幾歲后參加集體勞動,但工分只比半勞力多一兩分。看到她的同齡人、甚至比她小的人都成家立業了,也許她也情竇初開了吧,見到該叫表哥表弟的小伙子總是自作多情地忸怩著,那些小伙也故意逗她說要娶她時,她更是想入非非地從此不再直呼那小伙的名字——人前人后總是紅著臉津津樂道昨天那個人怎么說了,今天那個人又怎么
說了,儼然是“那個人”的準妻。可因為殘疾加智障,三十多歲了沒人前來提親。
恰好有個從事驅鬼降魔之類黑色巫術的蘇尼死了老婆后,一來不甘心膝下無子續家譜而一直做著老樹發新蔸的夢,二來想討個煮飯婆,于是差人前去提親。
雖然蘇尼的年齡和念姑的父親差不多,念姑的父母尋思他倆老去后,念姑雖然弟兄好幾個,但跟誰過都不如她自己有個家,嫁過去要是真能生下一兒半女,她的后半輩子就有靠了,所以二話不說就把她嫁過去了。念姑嫁過去一年后,果真遂了父母和蘇尼的愿,生了個兒子。俗話說:生子名莫丑。為了兒子能出人頭地,蘇尼給兒子起了個響當當的名字——姆嘎。
外孫的出生使念姑的父母喜憂參半,喜的是女兒的后半生有靠了,憂的是怕女兒帶不好外孫,甚至怕她睡得太死壓著孩子。蘇尼也擔心念姑壓著孩子,要自己帶著孩子睡,但念姑堅決不讓。事實證明他們的擔心都是多余的,也許母性使然,平日里雷在頭頂炸響都不知道醒的念姑,夜里只要孩子稍有動靜她就會驚醒。有時孩子有個頭疼腦熱,她會抱著孩子一夜坐到天亮。
人們說的“老弱病殘”念姑一家是樣樣占全,丈夫蘇尼已經六十多歲,孩子才幾歲,自己是殘障,而且一家人都體弱多病,只是有病強扛著。蘇尼已經不再參加生產隊勞動,在家帶兒子,有時被人請去作驅鬼之類的巫術能得幾個買鹽巴的錢。念姑在隊上勞動工分比強勞力低,勤扒苦做一年到頭還倒補生產隊口糧錢。因為他們地處林區,找柴方便,念姑也和其他人一樣收了工找背柴到山下賣給供銷社或學?;锸硤F,人家花的柴塊子,背個一百多兩百斤下山是輕輕松松的事,而且柴塊價高些;她花不起柴塊,只撿點毛毛柴,又背不了許多。她佝僂著羅鍋背,忍著硌得鉆心的疼痛,背個五六十斤就覺得很吃力,但換不了幾個錢。
有一次,天已麻麻黑了,念姑背了背毛毛柴到學校去賣,學校有位女老師見她又累又餓,給她下了碗面條。念姑端著那碗面半天沒往嘴里夾,女老師問她怎么不吃時,念姑很難為情地囁嚅著小聲說:“我的姆嘎好久沒吃過面條了,我可以把這碗面端回去給我的姆嘎吃嗎?”女教師說:“瞧你又累又餓的,再說了,那么黑的夜,那么難走的山路,別說端碗面,就是空手都難走。你還是把它吃了,面條我這里還有,一會兒回去帶兩把去煮給姆嘎吃吧?!蹦罟眠@才把面條吃下。
念姑為了讓兒子吃上街子上香香辣辣的面條涼粉,每次下山趕場都要帶個搪瓷碗,回來時都要買上一碗面條或涼粉,還要想方設法買上幾顆水果糖,自己卻餓著肚子來回二十幾里??粗鴥鹤映灾I回的東西時的幸福樣子,比她自己吃了還高興。
為了兒子,念姑什么都不怕。村里有些孩子總拿自己爸爸媽媽的漂亮光鮮跟姆嘎比,羞辱他欺負他,念姑見兒子傷心哭泣時,心疼的同時恨自己不能給予兒子別家孩子一樣的幸福,可她無力改變現狀,唯一的辦法就是教訓那些欺負兒子的壞小子們,管他是誰家的孩子,她一邊罵一邊抓起石頭把那些孩子攆得雞飛狗跳,還要上門告狀,直到其父母當著她的面把壞小子一頓狠揍才算拉倒。
有一晚,念姑聽到屋外大樹上傳來貓頭鷹的叫聲,詭異的聲音在夜深人靜中聽起來讓人寒毛直豎。因為聽說過貓頭鷹能將人的魂魄攝走,平時天一黑沒伴就不敢出門的她怕貓頭鷹攝走兒子的魂,抓起壅在火塘中保存火種的柴塊不顧一切地沖出去狠狠地朝大樹擲去,大概貓頭鷹被迎風迸濺的火星嚇著了,從此沒再來過。
念姑不光愛兒子,也特別疼惜足可作她父親的丈夫蘇尼。有次蘇尼被另一個村子的人請去驅鬼,一是為了讓兒子吃上一頓肉,二是為了年老的蘇尼路上有個伴,念姑把兒子拾掇一番后囑咐他路上照顧好父親。兩個村相隔不算太遠,中間隔一片森林。把酒喝多了的蘇尼回來時走到半道上竟癱在路上睡著了,這一睡就睡到第二天天亮。從小見慣一家人相依為命相濡以沫的小姆嘎,沒有把父親遺棄在林中自己一個人跑回家去,他怕黑夜里豹子老虎來吃他倆,又怕父親凍死,哭一陣又薅一陣松毛,直到把父親蓋得嚴嚴實實才依偎在父親懷中睡去。本以為主人家留兩爺子過夜的念姑,第二天聽兒子泣不成聲的哭訴,心疼得抄起手中的掃帚把一直當父親服侍的蘇尼狠抽了一頓。
我們那地方習慣定娃娃親,而且盛行姑舅表優先。有次念姑回娘家時說起她想定兄弟的一個女兒給自己做兒媳,被她一向說話不留口德的大嫂一頓搶白:“就你家?!嘖嘖嘖,光你家蘇尼那成餅餅的長發,那油光光的衣褲,光你那口水眼屎人家就吃不下飯了,還想娶媳婦?!也不看看自家是個啥條件?純屬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大嫂鄙夷地撇著嘴牙尖舌怪的嘲笑使念姑頓時矮了一截,可她還是囁嚅著說:“那我們兩個老的單另過,不影響兒子兒媳就是了嘛?!?/p>
當念姑付出比常人十倍百倍的艱辛把兒子養育成人眼看就要娶兒媳時,如一語成讖,一場大病使她真的跟著老伴到天上單另過去了。
在念姑的葬禮上,她那個大嫂見可憐的姆嘎一直守著母親哀哀哭泣時,斥責說:“好啦好啦,別哭了。她死了對你對她都是個解脫。她呢,不再受病痛的折磨;你呢,只要你媽活著你別想娶上媳婦!”聽了舅媽的話,姆嘎哭得更傷心:“媽媽啊媽媽,你再駝背也是我親愛的媽媽,你再丑陋也是我親愛的媽媽,人說五荒六月媽媽挼的野菜蕎饃香甜,人說寒冬臘月媽媽縫的破褂子暖和。你這一去,我上哪里再見你一面,再喊你一聲媽媽?誰能替你再來疼惜苦命的姆嘎?……”哭得在場的人都跟著不住地欷歔抹淚。
是啊,身殘加智障的念姑雖然不能像別人的母親那樣光鮮體面,但她總是用自己的方式給予兒子熨貼溫暖的呵護。她的逝去對于姆嘎來說,就像嚴冬里倒了一堵可以抵御風寒的圍墻,從此再也沒有了母親溫暖的疼惜和關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