攔截黑車，自發成立執法隊？

馮琳 劉仁松

從打擊黑車開始，“執法隊”的“執法范圍”也越來越廣。“執法對象”從黑車擴展到了線路上所有的微型車、摩托車、貨車等等；執法的方式，也從最初的向運管所舉報演變為手持大刀暴力攔截

一直以來，全國的各個城市里，合法營運車輛與黑車之間永遠有打不完的“戰爭”。合法營運車輛有道路運輸經營許可，通過合法渠道掙錢，但黑車的出現，導致客源分散流失，自然是讓合法營運車輛的車主們深惡痛絕。

一般來說，各地都是由運管、交警等相關職能部門來打擊黑車現象，但在云南省昭通市魯甸縣，卻有一支由合法營運車輛組成的離奇執法隊。這支自發組建的“執法隊”，在長達八年的時間里，從單純對黑車進行攔截，發展為只要是從其運營線路上經過的面包車、摩托車，都一律進行圍堵，甚至隨意辱罵、毆打駕乘人員。該行為嚴重擾亂了社會秩序，給當地群眾造成了極大傷害。

4月9日，經魯甸縣檢察院提起公訴，這支離奇執法隊的核心成員馬思、李正龍、李興村、馬紹輝、胡林平、馬剛被法院以尋釁滋事罪分別判處6年至2年不等有期徒刑。7月17日，魯甸縣檢察院就運管等部門在管理中暴露出來的問題形成檢察建議，督促其加快整改落實，杜絕因履職履責不善而出現放縱犯罪的現象。

遭攔截，過往群眾敢怒不敢言

車匪路霸，這個讓人深惡痛絕的名詞，家住魯甸縣樂紅鎮的謝正發曾經在電視新聞里看到，卻沒有想到自己會在現實中遇到。

2008年8月底的一天，謝正發開著自家的小卡車，從樂紅鎮到魯甸縣城去拉酒糟，順便送兩個兒子和鄰居家的兩個孩子到魯甸報名上學，一路上幾個人說說笑笑，不知不覺就要到目的地了。這時，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突然出現一伙人站在公路中間，叫嚷著讓他把車停下。其中兩人手持用鋼管焊接的大刀，足有一米多長。

謝正發的車被攔停以后，這一伙人上來就辱罵謝正發，并質問他為何載客。謝正發解釋說自己是送孩子去讀書，其中一個人叫馬昭輝，對他說，送什么人都不行，這種車是不準拉人的，樂紅鎮有專門拉人的中巴車。

正在二人理論的時候，站在馬紹輝旁邊的李興村見謝正發還不愿意把車上的孩子叫下來，就上來拉駕駛室的車門。因為怕被打，謝正發只好叫4個孩子去坐中巴車，并付了160元的車費。

有了這次經歷，謝正發再也不敢用自己的小卡車拉人，哪怕是自己的家人。2012年12月，謝正發有一次開車去拉沙，再次經過那條路，又曾看到一個50多歲的男子用摩托車載著一個20多歲的女子，被馬昭輝、李興村等幾個人攔了下來。謝正發不敢停車細看，只是放慢了一些車速，從旁邊經過，他聽到馬昭輝叫騎摩托的男子把結婚證拿出來給他們看，男子拿不出來，被李興村打了一記耳光。

類似謝正發的遭遇，還有很多人同樣經歷過，從“魯甸縣城—樂紅鎮”這條線路上經過的人，都不同程度地遇到過或聽說過這伙“車匪路霸”。

納燦是跑“魯甸縣城—龍頭山鎮”線路的中巴車車主。2009年5月的一天下午，納燦停著車等客，有4位旅客要坐納燦的車去樂紅鎮，納燦告訴他們這車不是去樂紅鎮的，4個客人就說先乘車到龍頭山再轉車去樂紅。

正當旅客剛剛將行李放上車，馬思、李正龍等跑“魯甸縣城—樂紅鎮”線路的中巴車車主就趕來，以納燦搶了他們的乘客為由對納燦實施毆打。后經派出所調解處理，由8輛中巴車車主共同承擔了納燦的醫藥費。

搶業務，中巴車主變身車匪路霸

事實上，承擔納燦醫藥費的那8輛中巴車的車主，就是運營“魯甸縣城—樂紅鎮”線路的全部車主。在這條50多公里的客運線路上，只有這8輛中巴車具有合法營運手續，馬紹輝有兩輛車、李正龍兩輛車、李興村一輛車、李興波一輛車，胡林平一輛車，還有魯甸強遠公司有一輛車。每張票售價40元，除去汽油費、修理費、駕駛員的工資由各輛車自行負責以外，線路運營的所有收入由8輛車平均分配，正常情況下，每月每輛車約有六七千元的純收入。

但運營過程中，這些中巴車主發現，除了他們，還有一些黑車也在拉人，他們的出現讓中巴車的生意受到了影響。為了獨占營運線路，最大限度獲取營運利潤，防止黑車搶生意，在當地運管部門人手不足的情況下，8輛中巴車車主經過商議，成立了“執法隊”，攔截黑車。

“為了不讓那些開微型車的把我們的客拉走，影響我們的生意，我們8輛車車主就輪換著去攔車。馬昭輝和我家有兩輛客車，所以我們兩家輪著去攔車的次數就多一些。一開始，我們攔下車來，會問駕駛員和乘客的關系，如果駕駛員不說話或者證實是黑車，我們就打電話給魯甸運管所的工作人員。運管所的來了以后，我們就把攔下來的車和乘客交給運管所的，我們就不再過問了。”李正龍回憶說，“有時駕駛員狡辯車上的是他親戚，我們一般就警告他，讓他下次不準拉人。如果駕駛員不配合我們，還態度不好，那肯定會和他吵起來。我們一般叫那些乘客下車來等著，然后從客運站開客車到攔車那里，拉著乘客去魯甸或是去樂紅，乘客付費買票。一家車主去攔，人太少了不安全，我們都是4個人以上一起出去攔車。那些駕駛員看見我們攔車的人多，就不敢反抗了，不敢不停下來。”

從打擊黑車開始，“執法隊”的“執法范圍”也越來越廣。“執法對象”從黑車擴展到了線路上所有的微型車、摩托車、貨車等；執法的方式，也從最初的向運管所舉報演變為手持大刀暴力攔截。對不停車接受檢查的人，他們駕車追逐攔截；對不服檢查者，輕則辱罵，重則毆打；對車輛及搭乘人員實施“三不管政策”，即：不管過往的面包車、摩托車或小卡車是不是非法營運車輛，一律攔截檢查；不管駕乘人員是什么關系，一律要求乘客乘坐客車；不管在什么地方換乘，一律需買全票。

簽協議，“執法隊”訂立攻守同盟

從2005年開始，由8輛中巴車車主及其家人組成的“執法隊”就打著“打擊非法營運車輛”的幌子，開始了他們長達8年的路霸生涯。

2010年，馬紹輝的兒子馬思通過招聘，進入魯甸縣運管所擔任協管員，這對“執法隊”掩蓋多年來的非法行為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村民云先江說，他剛到昭通后，針對此事，想去報案，但聽一些朋友說最好不要去。朋友勸他說他惹不起馬思這些人，沒被打死都算運氣好，馬紹輝曾經將馬思送去練過武，而且跟運管所的領導關系好，不要告不了他反而再被打，甚至連在魯甸混口飯吃都不行了。云先江害怕，覺得他們說得有理，就沒有報警了。

當地群眾屢受欺凌，一方面迫于8輛中巴車車主的威勢，眾多受害人選擇沉默；另一方面該線路途經多個鄉鎮，偶有受害人控告，大多作為一般的民事糾紛予以調解。正是因為大多數群眾敢怒而不敢言，才助長了馬紹輝、李正龍等人的囂張氣焰。

2012年5月31日，8輛中巴車車主共同簽訂了一份攻守同盟的協議：其一，從魯甸到樂紅的線路上，任何一輛車與非法營運車輛發生了任何糾紛或沖突，出現的一切后果，由8輛車車主共同承擔。其二，每輛車必須有一個人管理，任何時候有非法營運車輛出現，必須上路管理，如有任何一家不到，內部處以100至500元的罰款。其三，加強車站內管理，必須按時到位，如遲到5至10分鐘，罰款100元，并不許提前離開，特殊情況下經大家同意的除外。其四，春運期間，每車必須有一個人在樂紅配合管理，直到春運結束。其五，任何事情不能退縮，不按協議執行者，以大家為敵的，一切后果由本人負責，永遠生效。

如果說馬紹輝、李正龍等人之前非法攔截車輛、辱罵、毆打駕乘人員的行為表現為一種無組織、無紀律的自發性行為，那么從簽訂協議之日起，他們就形成了更強、更大的合力，非法行為逐步向常態化、制度化轉變，也更加不計后果。在簽訂協議后的時間內，他們也嚴格按照“協議”內容執行，一起攔車，一起承擔后果。

難管理，當地運管所睜只眼閉只眼

其實，馬紹輝、李正龍等人并非沒有跟運管部門打過交道。當初，他們向當地運管部門反映了黑車問題后，運管部門為克服人手不足等困難，曾告訴他們如果發現非法營運車輛，可以通知運管部門處理。

他們一開始也按照這種做法在做，任何人對非法行為都具有舉報之義務，這本無可厚非。但后來隨著他們行為的升級，與運管部門的初衷已經越來越背離。

隨后，馬思進入運管所工作。對于運管所而言，本來就人手不足，馬思的加入一下子使工作負擔減輕了，反正馬思已經搖身變成了“執法人員”，一旦發現“非法”車輛，直接執法就是；而對于8輛中巴車車主來說，好處就太多了，既給自發組成的離奇執法隊披上了合法的外衣，又增加了他們執法的威信，確保了“執法效果”。

當初運管部門讓馬紹輝、李正龍等人按程序舉報，是合法合理的，但發展到后來，運管部門不可能不知道這支“執法隊”的惡行。在明知道的情況下充耳不聞，不能不說是運管部門的失職。當地運管所所長還公開表態：我知道客車車主會自行組織人員到途中攔截過往車輛，但我經常叫他們不要去攔，因為他們攔車是非法的，但是他們都不聽。車主有時候攔著非法營運的車輛，也會打電話給我們，我跟他們說過，如果攔的過程中打到人的話，我們就不管了。

難道說，“不管”就可以了嗎？

點怒火，當地百姓最終集體爆發

隨著幾名中巴車車主變本加厲，2013年2月21日，他們的一次惡行直接引發了樂紅百姓被壓抑了8年的忿恨之情，當晚，數以百計的百姓聚集到車站門口，對售票處及停放在客運站內馬紹輝、李正龍等人的3輛客車進行打砸。

事情是這樣的，當天下午，家住魯甸縣樂紅鎮的謝萬兵駕駛一輛五菱牌微型面包車，從樂紅朝魯甸方向駛去，車上坐著妻子及親戚等共九人。當謝萬兵駕車行駛至樂紅鎮客運站的時候，被李興村的兒子李廣站在路中攔截，謝萬兵及時踩剎車將車停住了。這時，李興村、馬昭輝、李興朝、李勇、胡林平等人將謝萬兵的車輛圍住，李興村以其兒子李廣被謝萬兵開車撞傷為由，一只手提著刀，另一只手將謝萬兵從駕駛座上拖拽下來毆打，李廣也加入進來，動手打謝萬兵。

謝萬兵車上的乘客和周圍的一些人都上來勸解，樂紅派出所接到報警后及時趕到客運站，雙方才停止打斗。此時，剛才攔車并毆打謝萬兵的李廣又躺倒在謝萬兵的車前約5米的路上，于是，派出所的民警打電話通知衛生院的急救車將李廣送至魯甸縣醫院檢查，謝萬兵也被送往樂紅鎮衛生院住院治療。

此事一經流傳，頓時激起了樂紅鎮村民的激憤。晚上7點半左右，客運站門口就聚集了100多名村民，一些村民開始扔石頭打停放在客運站門口的一輛客車，隨后聚集的村民越來越多，部分村民提著木棒開始翻墻進入客運站，用手中的木棒、石頭對客運站售票處及停放在客運站內的3輛客車進行打砸。9點，魯甸縣公安局增援民警趕到現場，控制了事態，并成立“2·21”事件調查組，對事發原因及過程展開調查。

這次群體性事件的爆發，使受害群眾終于出了一口惡氣。馬紹輝、李正龍等人非法攔車、辱罵、毆打駕乘人員的累累惡行，隨著群眾的舉報、控告一一浮出水面。

被起訴，無良車主一并落網服法

為了查明“2·21”事件背后隱藏的犯罪事實，魯甸縣檢察院抽調偵監干警，由分管副檢察長帶隊奔赴樂紅鎮提前介入引導偵查。

經過聽取情況通報，以及查閱先期調查材料，魯甸縣檢察院辦案人員對馬思、李正龍等人涉案的定性、取證方向、固定證據等方面提出了意見。因馬思等人涉案時間跨度長、受害人多，許多證據可能已經滅失，辦案人員要求公安機關在取證之時多注意收集證人證言及現場辨認等證據，在證據收集到位、確定涉嫌犯罪之后，立即采取了行動，加強對馬思等人的監控，避免外逃。

2014年1月3日，魯甸縣檢察院以馬思、李正龍等六人構成尋釁滋事罪提起公訴。3月6日，魯甸縣法院公開開庭審理此案。6名被告人、7名辯護人、10名人大代表和政協委員、60余名旁聽群眾參與庭審。被告人的辯護人提出：6名被告人之前辱罵、毆打駕乘人員的部分行為，已經經派出所、司法所等相關部門調解處理，不應再作為犯罪行為予以處理。但檢察機關認為，對經相關部門調解處理的事實，檢察機關并不否認，但是調解處理的只是平等主體之間的民事關系，例如人身損害賠償。而被告人擾亂社會秩序的行為并沒有被處罰，所以應該予以追究。

庭審持續了近10個小時。最后，6名被告人皆以尋釁滋事罪被判數年有期徒刑。辦案檢察官在接受采訪時說：“因為貪欲，因為對金錢的無限渴望，6名被告人打著‘打擊非法營運的旗號踏上了犯罪之路，仗著人多勢眾無知無畏，肆意欺壓百姓。然而，僅憑被告人的威勢，就可以在長達8年的時間胡作非為嗎？顯然是不可能的，8年的時間里被欺壓的百姓有過控告、舉報，但最終都僅僅以民事糾紛解決，最終賠錢了事。8年里有誰對他們擾亂社會秩序的行為給予過處罰？8年的時間里，當運管部門對被六名被告人攔下的車輛進行罰款時，又有誰深究過被告人非法攔車，甚至辱罵、毆打他人的行為？執法部門的不聞不問、就案辦案、機械執法，無形之中助長了6名被告人的囂張氣焰，這6名被告人走到今天，既是自己主觀貪欲的作用，也有外部執法環境的縱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