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達佩斯大飯店是一種文明

愛永

所謂“文明的微光”也許就是身處漆黑之境，仍愿意將唯一的光亮照向別人。真正的文明，一定是從放下自己開始的

魏斯·安德森導演的電影果然有趣。講的明明是嚴肅沉重的主題，卻總能以荒誕幽默的方式呈現。色彩繽紛、音樂絕妙、敘事獨特、剪輯精準，從頭到尾毫無冷場，《布達佩斯大飯店》擁有一個鮮明閃耀的外觀。不管是誰，看了都會覺得有意思。并且在有意思之后，有人歡快離去，有人還可以停下來想一想。

“讓你想一想”并非導演刻意為之，電影節奏之快，令人往往來不及感觸。到了結尾的字幕涌了上來，你才忍不住驚嘆：啊，已經結束了。但也就在此時，腦中會開始自動回放電影片段，那些當時忍俊不住的畫面，突然有了意想不到的弦外之音。

這感覺就像戀人們說的日常話語，即便說得生動有趣，因他一向如此，便得不到你的關注，直到某日一個不經意的片刻，在你不好不壞、不進不退的狀態下，忽然頓悟了隱藏在其中的簡單哲理，令人感動不已。

雖然我們都知道凡事換個角度、轉個彎去思考，停滯不前的人生也許會順遂很多，但人偏偏是頑固膽怯自大自卑的綜合體，沒有人能推動你的人生，只有自己想前進了，死水才會變成活水。而活水的來源往往無需刻意尋找，它一直都在生活的吉光片羽中，在你急著眺望遠方的同時，只要回頭往深處一探，始終無解的答案自然分曉。《布達佩斯大飯店》是令人莞爾一笑的喜劇，可以一笑而過，也可以是平凡日常突如其來的閃光點，關鍵就在于你到底想不想看到。

你以為別人如你所想，但事實上并非如此

布達佩斯大飯店，是二戰時期聲名最顯赫的大飯店，酒店經理葛斯塔夫是飯店的靈魂人物。他對工作一絲不茍，重視所有細節，對客人服務備至，對上年紀的貴婦更是體貼入微。故事就從與他交好的頂級貴婦離開飯店后被謀殺身亡開始的。

貴婦死后，倍受尊敬的葛斯塔夫瞬間成為頭號嫌犯，只因他與貴婦過從甚密，遺囑中竟然出現了他的名字，眾人一片嘩然，所有人都只有一個念頭：謀財害命。

這看似合情合理的邏輯至今仍屢見不鮮：會與上年紀貴婦交往的小白臉，會和年邁富翁在一起的美少女，不為財能為什么？大多數人也許是，但未必所有人皆如此。這世界的價值觀始終圍繞在金錢至上，許多人終其一生的追求便是過富裕奢華的日子；然而，總有人例外，總有人想要的東西在別人眼中不值一文。葛斯塔夫欣賞年長的女性，別人只見她們年老色衰，他卻能看見她們經過歲月的獨特光芒。

正如同所有人皆崇拜青春，可偏有一些女人就愛大她二十歲的“老男人”。看多了“人情世故”的人會說，這是別有所圖，可事實上，“愛”就是一件自然的事，合理的不合理的只要發生了就不須再去解釋，解釋也無法說明原因。當人們以怪異眼光抹煞別人不符合社會期待的愛情時，那嘴臉與貴婦之子對葛斯塔夫的謾罵與后來的瘋狂追殺行徑并無兩樣。

我們經常以為別人如自己所想，事實上卻并非如此。所有的理所當然并不是那么理所當然，所有的有色眼光看見的其實只有黑與白。與我們有距離之人，也許就應該有距離地以禮相待，而非粗暴武斷地否定他們；與我們親近之人，若真想了解對方，就請先放下“我了解你”或“你一定是這樣”的潛在優越感。

影片中所體現的文明

從這些細節看，我們也可以說，偏見人皆有之。不過，偏見也未必然全是壞。有些人坦承自己的偏見，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忌諱什么，所以他們在以自我為中心的近距離凝視中，會試著退后幾步，就算看不到別人的全貌，至少看到的不再只有自己。

影片中印象特別深的一場戲是從獄中逃出的葛斯塔夫責怪徒弟穆斯塔法忘記帶他的香水。他無法忍受自己一身惡臭，口不擇言的指責穆斯塔法千方百計混到進步的匈牙利，在布達佩斯大飯店這種上流社會當門僮，卻改不掉來自低階社會的粗糙生活方式。穆斯塔法聞言未動怒，只是平靜道出戰爭摧毀家園導致自己被迫流亡的處境。葛斯塔夫聽完后，二話不說，一連無數次道歉。

這就是能夠坦承自己偏見的人。葛斯塔夫是穆斯塔法的師傅，自然以一種上對下的態度看待他，他主觀以為穆斯塔法向往文明生活卻仍不思改進，直到他得知真相，立刻為自己粗暴的言語向他致歉。只要是人，就難免主觀，要人承認自己的偏狹，則是難上加難。葛斯塔夫愿意拋下高人一等的傲慢，以同理心相待，這才是真正的“文明”。

所有的沖突皆來自堅持自我，所有的錯誤總是先指向他人，指責別人水平低不文明是很簡單的事，反思自己是否以偏概全往往需要一些時間。有些人甚至永遠不會意識到自己披著文明外衣的野蠻本質。所幸，葛斯塔夫立刻明白是自己的問題，于是，他們也才有機會從表面親近的師徒關系轉而成為親如家人的兄弟。

“在野蠻的屠宰場，仍有一絲文明的微光，這就是人性。”這是電影中最令我印象深刻的臺詞。所謂“文明的微光”也許就是身處漆黑之境，仍愿意將唯一的光亮照向別人。真正的文明，一定是從放下自己開始的。

人生的荒謬無所不在，所幸還有“故事”

雖然未來不可知，但我們都以為人生的劇本應該有漫長的時間足以書寫，又因為存著這樣僥幸的心理，不知不覺便揮霍了許多一逝不返的當下。人生的荒謬感，就在突如其來的變故中，成為一個又一個哀愁的面貌。我們無法阻止時間的流逝，抗議命運不公也無濟于事，唯一能做的，只有將跌宕起伏的人生變成動人的故事。

“歡迎來到布達佩斯大飯店”是葛斯塔夫的故事，也是穆斯塔法的故事，他們一起冒險犯難、不離不棄，不是親人卻比親人更親。他們給予彼此的不僅是溫暖的情感，更是重要的人生信念。

葛斯塔夫老派的紳士作風，對飯店瞭若執掌的工作態度，對生活質量的全心追求，皆延伸出他的人生信念：認為是對的就該去守護，無論要付出多大的代價，都不輕易妥協。這個年代，還有人會這樣想嗎？還有人會為了別人而當一個傻瓜嗎？看著那個離我們那么遙遠的年代，雖然戰亂頻繁，病災不斷，卻能感覺到那份對人的情懷依舊在歲月中熠熠生輝。于是我們不免感嘆：最好的年代，總是逝去的年代。

一個動人的故事，能留住的不僅是自己的人生，更重要的是影響了他人的人生。汰舊換新是時代的趨勢，沒有商業價值的布達佩斯大飯店本該走入歷史，卻因為葛斯塔夫的影響，始終屹立不搖，成為一個恒長的美好堅持。這也說明了“價值”本就因人而異，心中的無價之寶即便在旁人眼中一無所值，只要你相信，它的存在就有無可替代的力量，一如那個心中深愛卻早已遠去的人。想起陳綺貞的歌詞：“永恒并非不可能，你要它就來了。”所有戛然而止的人生，看似離永恒遙遠，其實一直存在你我的信念之間。

于是，我們不再那么在意荒謬的人生片刻，那些毫無準備就突襲而來的意外劇情總能瞬間摧毀早已構思良久靜待實現的真實心境，不知所措之際，只能用沉默撫平內心的驚愕。所幸，還有比無常和歲月更強悍的“故事”存在，那些曾經寫下的字字句句，那些經過沉淀而后呈現的畫面與音符，替我們留住了過眼云煙的人生。

當我這么想了之后，看完電影的小感傷遂化為雨后的彩虹，不知是否能照耀著古老陳舊卻依然充滿魅力的布達佩斯大飯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