儲福金

城西辦了一個圍棋沙龍,取名“妙觀”。“妙觀”圍棋沙龍開張儀式上,特聘的負責人潘大龍即興發言說:妙觀不妙觀,沒什么打緊的。有人說“妙觀”有點像道家所在,我不認為。其實棋道棋道,棋與道本來就有關聯,世界上任何的事都有關聯。不過我也覺得“妙觀”這個名號,多少機巧了一點。還是說大白話好,就是有一個地方,讓喜歡圍棋的朋友來玩玩,玩得好就好。
在場的人都笑了。來沙龍的人都是年長一點的圍棋愛好者,年輕時由棋友介紹棋友,在棋盤上爭輸贏斗口角,算起來也都是相識多年的老熟人了,棋力高低,各人心里有數,只是說起來,卻又互不服氣。能將業余時間用在棋上耗精氣神的人,多在社會上有點層次,也有退休的專業棋手,有空的時候,到沙龍來找人下一盤,比網上聞不到對手味的棋局要好多了,也可聊聊天,手談口談隨意。
“妙觀”圍棋沙龍在城西的沿河風景堤邊,一座獨院的三層頂樓上。透過窗戶能觀河景,城西是新建的繁華地帶,又通了地鐵,交通甚是方便。加上附近十幾幢高樓與幾個小區都是教育部門和市級機關住宅區,應該說“妙觀”圍棋沙龍得天時、地利、人和之優勢。
出資人曾原德說圍棋沙龍的成立,圓了他早年的一個心愿,早年他與潘大龍下棋時,兩人都想像過,到哪一天有了錢,搞一個圍棋沙龍,讓老棋友有地方聚。
至于沙龍的負責人,曾原德認為自己沒有這個號召力,一開始他就找了潘大龍,三顧茅廬才把他請了來。
那是在潘大龍六十花甲的生日宴上商定的。潘大龍說:什么商定?曾總知道我難得上酒桌,在酒桌上往往不會拒絕任何事。
曾原德只是笑。
潘大龍說:你們看看吧,能這樣笑的人,總是賺大錢的。
不管有多少朋友在場,潘大龍似乎總是話題的中心。潘大龍說話有分量,嬉笑怒罵,也顯高度。政治運動剛結束的那幾年,年輕的潘大龍就在一個關注度頗高的理論雜志上,發表了與當時理論權威商榷的文章,在業界產生了一定的影響。不過他并非刻意挑戰權威來求取影響的。以后,也很少寫此類文章。但影響既成,他就被調進市里一家理論刊物當編輯,幾年后,當上了副主編。自從刊物來了一位有后臺的主編,潘大龍認為此主編根本聽不進別人的話,于是,他在雜志社百事不問,說不管就不管,反正掛在雜志上的編委會名單有著一串,多不了他一個人。
潘大龍外形上高大俊朗,說話做事都大氣。他喜歡收藏,卻又不迷戀舊物,只要朋友喜歡,開了口,他常會送出手。
潘大龍下棋講究的也是大氣,自稱前五十步與聶衛平不相上下。當然圍棋還是要靠計算的,搏殺纏打,特別是現代棋,力量還是根本的。但潘大龍評價一個棋手,還是以形為上,并不以輸贏為標準。寧輸棋不輸形,是他的口頭禪。
潘大龍新搬到城西,這里有圍棋的氛圍,也是他購房的原因之一。房子一直在漲價,他要是幾年前買的話,就賺大了。但他認為不用急吼吼的,貴就貴一點,又不是生意人,不要總算計著錢多錢少。曾原德參觀新房后告訴潘大龍,他認識當地的開發商,由他出面的話,會便宜一點。潘大龍說,往往請了人反而不好,便宜歸便宜,不是朝向不好,就是視野不好,花了錢是要讓我滿意的。不管便宜還是不便宜,買了還是值得的,房價不久又漲了好幾萬。
當年曾原德到城西來發展,潘大龍曾奚落過他,說城北才是熟人集中的地方,有點錢就想逃離大家了。曾原德解釋說,傳市機關都要遷到城西去。潘大龍說,你怎么對這個所謂的政府說法這么信任嗎?
但曾原德還是按自己的想法做,買下了這幢三層樓房。之后城西的發展飛快,不少機關和高校都搬過來了,早先下棋的朋友也陸續搬過來了。曾原德是悶聲發財,似乎不記得被潘大龍奚落過的這回事,他也許清楚潘大龍是寧虧錢財不輸嘴的。
不得不說曾原德當年有眼光,盤下了這么個三層所在,開了一個棋校,下面兩層用作教室與辦公,面積較小的三樓頂層開設沙龍。
來沙龍的朋友多是機關人士,在曾原德需要時幫點忙、做點什么,自然就容易了。這一點潘大龍也清楚,生意人的心思嘛。雖說他以直腸快嘴聞名,但已入社會這么多年,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也是知道的。
開辦儀式來的老朋友不少,撐足了潘大龍的場面。曾原德的侄子是棋校的業務經理,上樓來給各位端茶倒水。
你是一點清福都不給我,我剛從一個狗屁不是的官位上退下來,你又給我套了個風吹了就搖的官帽。潘大龍揀著曾原德調侃,又顯得他們之間的關系不一般。開辦儀式上,來了市里報社的文體記者。曾原德說自己不會說話,讓記者找潘大龍采訪,潘大龍便談了一些過去的事,他畢竟當過多年的副主編,不會怯場。只是以往刊物的活動場面都由主編包攬,輪不到他。有關圍棋沙龍的報道在報紙上刊登了,很短的一個消息,但配的一張照片,居中的潘大龍形象突出,真不錯,還是朋友們公認的老帥哥。
圍棋沙龍開辦后,來的棋友不少,好些是天天來,也有聞訊新來的。潘大龍與各位寒暄打趣,痛痛快快地下著棋,棋局之中也斗斗嘴。
這天下午五點以后,人都散了,潘大龍走進旁邊的一個房間,這是曾原德特意為他準備的辦公室。里面有辦公桌,還有長沙發,困了他可以躺倒休息。
本來潘大龍也可以走了,但他在等他的孫女潘暢,他教了孫女下棋,也曾帶她參觀過棋校,今天是讓孫女看看他的沙龍。此時,他站在辦公室的窗前,看著外面的河水與河堤,經過整治的河水,水色頗清,堤上種著桃樹,正是花開盡時,落紅片片,有落在河堤邊,也有落到河水中的,他心中竟生出一點流水落花的感受。幾十年的人生過去了,他都進入老齡了,這感受是他內心之柔,他并不喜歡這種感受。
這時進來一個女人,后面跟著一個女孩。女人看上去五十多歲了,潘大龍很少注意這個年齡層的女人,在他看來,女人是與藝術美相聯的,女人更承受著無可奈何的歲月流逝。只一眼,潘大龍就感覺女人是熟悉的,她開口說話的時候,略低了一下頭,臉上似乎含著一點招呼的笑。他想起來了:她是喬萍。
坐到潘大龍對面的喬萍,眼盯著潘大龍看了一會,輕輕地嘆息了一聲,眼光連同嘆息,都帶著贊賞。隨后她告訴潘大龍,她在報紙上看到了他的照片。這些年當中,她很少見到他。她說:你是成大名了,你的雜志我每一期都訂。
潘大龍不由地直了直胸,不管怎樣,受人贊揚總是愉快的事,特別是男人面對女性的贊揚,而且這種贊揚確實是由衷的。不過潘大龍也有點心里發麻,他經歷社會多了,清楚自己到底在什么位置上。
聽著喬萍說話,慢慢地,過去的喬萍形象似乎回到了潘大龍的眼前,多少有些重合了,有著某種親切感。
喬萍與潘大龍因棋相識。那時社會搞運動,學校基本不上課,學生時代的潘大龍開始迷戀圍棋,下棋需要對手,一方面靠約,另一方面最容易見到對手的便是街頭的棋攤。潘大龍在棋攤上走棋,在棋攤上廣交朋友,也曾在棋攤上打過架。潘大龍在沙龍開辦儀式上,談到他與曾老板認識于棋攤上,那時候的棋攤,就相當于現在的沙龍,相比現在的沙龍,是低俗的,但也是開放的,那時的棋攤要收錢,偏偏棋友都沒什么錢,現在的沙龍不收費,偏偏來的棋友都是有錢人。
喬萍是棋攤老板的女兒。她到棋攤來替換父親,代父親工作。潘大龍在棋攤下棋時,除了端水收費,她便站在潘大龍身邊,看他下棋。棋攤上主要是下象棋的,下圍棋的很少。喬萍本來并不喜歡圍棋,只是身在棋攤久了,多少懂棋,在看潘大龍下棋之間,她提高了棋藝。有時潘大龍來了,但沒有對手在,喬萍就與他下。她下起棋來很認真,有時候考慮棋局時,落子很慢,潘大龍很有耐心地等著,會由著她去思考,他代她招待棋客,端水收費。那時象棋收費是輸者交兩分錢,和局一人一分錢。圍棋對局時間長,沒有和局,輸者交三分錢。喬萍從來不收潘大龍的錢,他給過,但她堅持不收,臉都漲紅了,有點像要哭的樣子。潘大龍不耐煩與一個女孩推來推去的,不收就不收,有時與她下棋,一盤棋結束,他在復盤時,會對她作一點講解,傳授一點定式與大局觀。換一個其他對手,潘大龍從來沒有這樣心性。
有一次他為她收盤費,一個下象棋的小伙子輸了幾盤,不認賬,倒不是沒有錢,是不想認輸這么多盤,潘大龍卻是看著他輸的,就出手教訓了他一下。那個小伙子已是工人,挨了潘大龍這個未畢業的中學生幾拳,理屈不敢還手,丟下錢就走了。潘大龍動手的時候,喬萍站在他身邊,抬了抬手像是想拉他,但她在發怒的潘大龍面前,有點呆呆的,只顧看著他。她是一個沉默的女孩,不怎么說話。她對棋的悟性不錯,到潘大龍插隊下鄉的時候,她的棋力并不在他之下了。一天,潘大龍約棋友下棋,本可以約到家里的,但他還是經常約到棋攤上來,多少給棋攤添了點人氣。有時故意“羞辱”對手,便讓喬萍與對手下棋。
運動結束,潘大龍從插隊的地方回城來,被安排在一家副食品店工作,在柜臺上賣豬頭肉。喬萍的年齡要小幾歲,高中畢業留在了城里,通過進修當了小學的老師。他們都還生活在老地方,棋攤已經歇業,有時星期天,喬萍就到潘大龍家里來下棋。
他想到了當年的家,一座舊樓底層,地板因為受潮久了,踩下去有點軟軟的。門口院中,長著一棵槐樹,開著串串紫花。
有一天,棋到中局,其實下一步棋很容易走的,她卻停著了,拈子而不動。他有點耐不住,用眼光去催促她。她拈子的手顫了一下,還是沒落到盤上。她輕輕地說了一句:這樣我感覺到幸福。
她是面對棋盤低頭說的,臉上浮起了緋紅。他一時有點發怔,因為他們是早先的熟人,交往在棋上,他的感覺是她的棋很纏人,他有時忍不住,會在復盤時指出她的棋纏得太緊,棋重要的是有形,按說女子該優美嫻靜,對形的感覺應該更深。她只是低頭不說話,好像她不大會說話。后來聽說她當了老師,他還想到過,她怎么在課堂上教學生呢?
他完全沒有想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似乎是脫口而出的,實在不像是她。他們本來就是不同的兩個層次,他的家境在運動中受到一點沖擊,但畢竟出生知識分子家庭。她只是一個小棋攤老板的女兒。更重要的是,他對她的長相從沒有注意過,根本不是他心目中的形象。她的臉有點長,他不喜歡這樣的臉形,自然不會存留在心里。感覺她不好看,也不難看,只是一個女性棋友罷了。那時潘大龍雖然只是一個售貨員,但他的文章很快在雜志上刊登了,很有鋒芒。本來他與她在一起,感覺很輕松,她靜靜地聽他說話,他幾乎什么話都對她說,告訴她,他插隊農村時,那些禍害鄉村的事,還有知青打群架,那一批知青都以他為首,聽他號令,他不想當頭,但他說的話他們都是聽的。
后來潘大龍結婚成家,找的女人正是他需要的形象,年輕的男人看準的是有形的女人,雖然家庭未必十分和諧,但幾十年也就這么過來了。
潘大龍須發灰白了,高個子男人背略有點佝,但依然很有形。只是相近年齡的女人,那些曾經與他有過某種情感交流的女人,幾乎不可看了。偶爾一見,她們已顯老相,似乎對自己的相貌一點也不注意了。眼前的喬萍卻好像并沒有給人這種感覺,身形還顯苗條,臉上還少皺紋。看來造物主還是公平的,年輕時她不怎么漂亮,到老的時候,也不顯出難看。

他們之間積著一點情,不過在他的內心只是清風一縷,應該是她一廂情愿的事,不過男女之間有點年輕時的曖昧,到一定年齡以后,記憶會有回味似的咀嚼。
剛才我站在窗前,突然想到,怎么一下子就到了我們這個年齡了……不過,對人生,這么走過來……你也是個教師,不算是底層……就此定格,都還算不錯。人立于世,說自重也好,說尊嚴也罷,能保持一定的形,不那么難看……這說起來是虛的,卻有實在其間。我不趨向說佛啊道啊的,那些只能在心里想想,說出來都是錯……要說實,就拿我買了這里的房子,學區房,貴了不少,圖什么,就是不想求人……人一旦有所求,免不了低聲下氣,我一生追求的就是不失氣韻……
潘大龍突然說了許多的話。感覺他們回到了過去在一起的時候。和喬萍在一起,潘大龍什么都會說,想到什么說什么,她都傾耳聽著。并非是討好他,而是她喜歡聽他說。到底有多少進入了她的思想中,他不清楚,也不在意。在他后來的家庭生活中,再沒有過這樣的機會,可以不擇言詞不計得失地隨便說。
他停下口的時候,她還等了一會兒,才說到她要退休了,不想再返聘,她想做個人愛好的事了。
潘大龍先想到她來的目的,大概是想進沙龍下棋,當然這是沒問題的,她是舊棋友,當初的棋力不差,想說歡迎她的話。但意識到她說的是個人愛好的事,有單獨的意思,便記起她下棋是受自己影響,早先她是喜歡音樂的,曾為他拉過二胡,但自己沒有音樂細胞,聽完了只覺得樂曲拉得不錯,根本不懂得層次高低。
于是,他隨便地問了一句:做什么?
她朝他看了一眼說:不告訴你。話音中略有一點俏聲,對這個年齡女人的聲息,他已不入感覺了。
你現在還下棋嗎?
下得很少,教案的準備很費時,總想著要講一些新的東西。再說,現在的棋上變化太多了,實在記不住。
棋上其實永遠有變化,在于掌握,只是現在的棋不再講究形,光圖變化獲取勝機。
她略低一下頭,臉上帶著甜意的笑。這一生中,他遇見過好幾個傾慕他的女孩與女人,從她們臉上也見過這樣的笑。她露著笑時,沒再看他的眼睛,也許是她沒有勇氣?有時應付傾慕者,也會有難處,他原都能應付。而今,到了一定的年齡,男人和女人之間那種與欲望有關的感覺慢慢消失了。有時會覺得人生所獲,乃有一種規定的劑量,過程之中,并不感覺充實,渴求更多的東西,待要實實在在地感受的時候,一切已經遠離,或者根本已經不在。如同自我形象,在很長時間中塑造形成,但蒼老改變了一切。
不管怎么說,你都是行的,就憑你過去的棋,一直不走,也是有內容的。不像現在年輕的棋手,想著的就是勝棋奪名次。比賽棋把棋的根本改變了,變得沒有文化沒有意味也沒有感覺。他們沒有下棋的快樂感,我們那時就是輸棋時,也有著快樂感。
他還是像過去一樣滔滔不絕地放話,說著說著便含一種激憤。他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自己也覺得沒意思。
你能常來嗎,把你的名字列到沙龍……
她說:我外孫女……說到外孫女時,她的口氣里帶著懇求,女性求人時聲音低婉。
潘大龍這才注意到那個埋在沙發里的小女孩,她一直不聲不響地在玩Ipad,聽到談及她時抬起頭來,女孩身形嬌小,一副小喬萍的模樣。
潘大龍想到她是帶女孩來學棋的,她想讓自己把她的外孫女介紹到樓下棋校去,這沒有問題,就是免去學費也是一句話。只是他不愿開口求曾原德,他想到可以由自己來付這個學費。同時他又想對她說,現在的女孩花錢學下棋,實在沒什么用。不過這句話,他不愿說出口。面前的這個過去有點情感、卻什么也沒發生過的女人,他想為她做點什么,但也不想讓曾原德笑話自己。
這時,潘大龍的孫女潘暢進門來。
爺爺,我今天又得了個“優”。潘暢走到房中間,看到了喬萍的外孫女姚小鳳,她對著這個與她年齡相仿的女孩,神氣變了,嘴一抿,眉一挑,轉了一個身,放棄了嬌嗲的聲音,朝她說:你怎么到沙龍來了?也許她認為孩子應該到樓下棋校的,沙龍只有她能來。
潘大龍對喬萍笑了一笑,神情中表示他對孫女無可奈何。隔代親嘛,喬萍也是理解的,要不她也不會帶著外孫女到這兒來。她笑看著潘暢,這個女孩有著潘大龍一般的神情,聲形里也有他一般的氣勢。姚小鳳卻怯怯地,看看潘暢,又看看外婆,帶著一點求和的意味。
潘大龍告訴喬萍,他們一家原住在城南老地方,他的兒子媳婦工作單位也都在那里,新買的房選擇城西,是因為這里環境好,還因為這里有好小學好中學。現在的社會啊,管蛋糕的自然會給自己劃一塊好蛋糕,他感嘆著。孫女現在還在原來的學校,過了暑假,下一學期就轉學遷來。
喬萍問了孩子原來的學校與年級,張了張嘴沒有說話。潘暢在姚小鳳那邊,說你要下棋吧?我們還是到下面去下,不要給他們大人看到,他們看棋會吱聲。下面有好多下棋的孩子,他們被教過,別人下棋不能說話的。水平差不多,就是說話也沒關系。
姚小鳳從沙發上起身,跟著潘暢下樓去,雖說兩孩子是同年齡的,但潘暢個頭明顯要高。走在潘暢身邊的姚小鳳。還回頭看一眼喬萍。喬萍投去鼓勵的眼光。潘大龍說:去吧,沒關系的。
我們都老了。
架子還沒倒。
喬萍說:看到照片,我就知道你一切都好。你這一生都在人生的高峰上。
潘大龍說:一個人的人生高度也許并不重要,但這關系到下一輩的人生。眼下的社會地位反差很大,過去我們的生活也就是誰能多吃一點,社會層次靠努力是可以改變的,現在競爭早起在小學,其實求什么學區房?名牌大學也沒用,還是要看有沒有一個好爹。我們這樣的人家,盡量幫孩子占到一個位置,不至于落到最下層就算好的了。
喬萍說:學校也許并不重要,重要的還是讓孩子能多學一點有興趣的東西。
潘大龍感到,喬萍依然有著當年性格中的某種堅持,但人生卻不可改變,畢竟只是小學教師,所堅持的層次還是普通平常。
對于我們這一輩人,都快過去了,還是想開些,不用太認真了。我現在慢慢理解到了,過去硬撐著一個架子,其實很累。就比如說這個沙龍,我就是不來撐它,它一樣存在。
你是能的。話題轉到他身上,她的話音中又帶著明顯的贊賞,還像過去那樣的直白。
潘大龍說:到了這個年齡,能還是不能,都有著空的感覺,我從哪里來,我往哪里去?要是有下一輩子的話,你會不會想到不要投女身?
喬萍說:我覺得女人還是好的,可以吸納情感,溫柔細膩地對人和對這個世界。
潘大笑說:如有輪回的話,我下一輩子的形象還是要男人,自在世上立足……潘大龍自己也有點吃驚,這個話題他從沒與人談到,在家也沒說過。如果說她是紅顏知己的話,也是這一刻才感受到。已經多少年沒見過面了,也從來沒有意識到。
夕陽光從西窗透進來,原是黃色的墻紙,現在顯出一片玫瑰色。喬萍起身要走了,潘大龍說:不想等孩子了?
喬萍說:小鳳看到你的照片,就想來參加沙龍。現在有了小伙伴,就讓她們一起玩玩吧,很希望她們能成為好朋友。現在的孩子雖然有同學,但能玩在一起的到底不多。
潘大龍下樓去找孫女潘暢。潘大龍對自己這一輩與兒子這一輩,情感并不強烈,卻寵著孫女,這種層次低級的兒女情長,他自己也覺得有點可笑。兒媳偷偷地說,潘暢有爺爺撐腰,父母就沒有權威了。
潘大龍還是第一次進棋校的教室。他曾經嘲諷曾原德掛個棋校牌子騙小孩錢。眼前的教室里一排排長桌,桌上一張張木盤,一對對棋盒,顯得很有架勢。幾個教室都已空了,只有一個教室的一角,一些孩子圍著一個棋局,曾原德也站一旁看著。潘大龍看到潘暢正站在桌邊,他還是難得看到孫女有心思看別人下棋。走近了,他個頭高,從孩子的頭上方看過去,見到喬萍的外孫女與一位成人在下棋。他認識那是棋校的老師,業余棋界小有名氣的五段棋手金雷。
潘大龍剛才見姚小鳳,覺得她的身形顯得要比年齡小,不聲不響地埋在沙發里,幾乎不被人注意。眼下她在下棋的時候,臉上的神情特別生動,或者是大笑,或者是撇嘴,或者是悲哀,或者是無奈,夸張神情在一張臉上無聲地表現著,仿佛在舞臺上表演著啞劇。
潘暢見到潘大龍,便把他拉到一邊,悄悄地對爺爺說:你知道吧,這個小鳳,很神的。第一盤與我下棋,她總是直著身子,頭伸到棋盤上面看棋。我嫌她走得慢,一步棋看了又看。當然她贏了我,不但贏了我,曾校長找了最好的小棋手,都下不過她。現在金叔叔上場了,她照樣不在意的樣子,一點都不怕他……
潘大龍還是第一次聽孫女佩服一個同齡人。潘暢成了小鳳的發言人,她向爺爺解釋,說小鳳很奇怪的神態,是染了網上下棋的習慣。網上憑棋力升到高段后,每次下棋都會有不少網上棋手旁觀,自然有忍不住表現觀感的,不評點棋,只會點出各種網絡的貼圖表情。一個個生動的小人臉,或是懊喪或是開心。現在小鳳看不到這些反應,便不自覺地在臉上表現出來。
潘大龍過去看棋,現在姚小鳳的棋下得一點也不慢,她的身形與專業棋手一般,專注與大氣,但落子盤上,是抓著棋子往上放的,像是剛學棋的生手。他現在知道她一開始就在網上下棋的,應屬沒經教練的野路子,但她的棋形不差。她的對手金雷曾在省業余棋賽中拿過名次,棋力比自己要高上一截,一般下手遇上手都會顯得拘謹,姚小鳳似乎根本不知道對手是什么人,一點不怵他,隨隨便便地在盤上惹事,不斷找出棋來四處出擊。她的棋一點不像是喬萍教出來的,下得飄逸,在盤上騰挪轉換,棋風頗像現在的專業高手。盤上她的棋勢不差,她走的是黑棋,星位上沒有座子,可能是對子,如果沒有猜先的話,可能是讓先。黑棋先行多少占了些優勢,按下棋的規定,結束后數子時,是要貼還七目半的,讓先就是不用還目。現在盤上確實是黑棋目數要好些,當然久經沙場的金雷,官子功夫要強,但要翻盤也不容易。
曾原德本人也入迷地看著,發現潘大龍,便移身過來,眼睛還看著棋盤。他說:你是從哪里弄來的女孩?市里所有的青少年棋賽,我都看過,哪個棋校有什么樣的好苗子,我也都知道,還沒見過這樣出眾的,看她每一步應手,有點野,卻又有點別出心裁,說不好便是一個下棋天才。
她是一直在網上走棋……
網上有高手啊,龍飛虎就是出自網上。
龍飛虎是棋壇的一個神話,龍飛虎是網名,只在網上出現,誰都不知道他的現實身份,都說他也是一位專業棋手,他在網上殺敗過現實棋壇的頂級九段,且勝得那么有把握,仿佛是天外來客。
她想進沙龍的。
她進沙龍當然沒問題。我想招她進我的棋校,不是學棋,而是代表這個年齡段的棋手參加棋賽,每一場參賽,我都會給她對局費,不管她輸贏。
你就是生意人眼光,想撈現成的。潘大龍調侃說:我要和人家的外婆說一下,人家沒想來專門參加棋賽。
當然,她只要來棋校,我都可以找高手輔導她,不需一年,她就能打進專業隊。
看來她倒是個香餑餑。
她的棋形很有靈氣,倒有你的一點大氣,是不是你遺傳的……我是說你教過她?
在一旁無人的時候,曾原德難得也會調侃潘大龍一句。
棋局進入官子階段,潘大龍點了一下盤面的目。潘大龍下棋的兩強項,一是布局,二是點目,看盤上優劣七不離八。看起來這盤棋,也就是一兩目上下的輸贏。
你們是不是猜先的?如果不是的話,白棋可以丟子了,還想找漏啊?
金雷投子認輸了,算是讓先輸了。假如完全走完,數下來,黑棋貼了目數,還多于白棋的話,金雷就太沒面子了。放下了子的金雷,直向姚小鳳點頭,像是看著一個稀罕的女孩。
愿意不愿意做她一個師傅?潘大龍問。
金雷是一個實在人,說:讓我當師傅,揀現成的了。有的地方倒是可以指點她一下的。她看來是無師自通的。
姚小鳳說:我是有師傅的,是我的外婆。一開始就是她教我下的棋。
潘大龍說:你外婆的棋我清楚。她是下不過你了,她也沒有時間下。
剛才潘大龍與喬萍交談中,她很少談到棋,她主要精力在教案上,無法教出這般出眾的小棋手。
一個天才小棋手,潘大龍相信曾原德的眼光,他想著是否該把姚小鳳推薦給市棋院,那里的院長是專業九段棋手,由他來培養,將來一定能成功。是否代表棋校出戰,也需得到同意。
潘大龍還沒有與喬萍談這個事。姚小鳳很少來沙龍,她似乎是興致所至,來了也就與人下兩盤棋,像是網上一樣,下得很快,下得隨意。曾原德訓練她適應比賽棋,有時對局上鐘,姚小鳳怎么也不習慣用鐘,一步走完,好長的時間等對手應招,卻不記得按一下鐘,等于對手思考的時間都算作是她的。好在對手安排的是退休專業棋手,會提醒她一下,她下得快,對手也不好意思長考,還沒有輸在時間上。下完了棋,她的對手都贊賞她,而今的出道棋手年齡往小里走,像她一般年齡的好棋手,也有,但都是從小特別培養的。她在網上那種魚龍混雜的棋壇中下出來,卻不流俗,似乎對棋有著天賦。當然,將來能不能成功,需要指點,還需要在棋賽上磨練,有的棋手隨便下下勝率很高,一進賽場仿佛就瘟了,不該輸的棋也會輸。現在衡量一個棋手的成功,并不光是棋力,還有在棋賽上的成績。
潘大龍本想再觀察觀察她,待他想到要與喬萍談話時,卻有一件事讓他耽擱下來。在別人看來,也許算是一件小事,但卻令他陣腳大亂,他的孫女潘暢沒能進新房所在的學區小學。這所學區的新小學,是市里重點小學的分校,師資力量是一方面,生源是另一方面,皆是周邊機關與高校的子女。按說,潘大龍購買的新房是在學區內,但學校規定只開一個畢業班,都是當地原戶籍的學生,不收轉來的新生。這其實是學校的土政策,關鍵是畢業班只有最后一年,新轉的學生肯定良莠不齊。學校的第一屆畢業生,決定著學校的聲譽。
不能收就是不能收,學校招生的規定不是針對任何個人的,自然沒有理論的余地。社會上常常有這樣一刀切的做法,切到切不到便是你的運氣。潘大龍突然覺得他購房的決定,恰恰錯誤在一個時間點上,他的孫女還需在原來的城南普通小學上課。放學的時候,父母都在單位,只能由爺爺或奶奶遠程接她去舊家。一年的時間,明明想好了,買了學區房可入重點小學,能在爺爺奶奶身邊生活,孫女小時候就是他們帶著的。
潘大龍想到要求人幫忙了,他把所有的親戚想了,似乎沒有與教育局有關的。他只有放下架子,在沙龍中訴說此事,希望棋友中,能有夠得上的人出面。但聽到此事的人,只是笑看著他,誰也不應口。大家能理解,知道這個年代孩子是重點,而孩子的教育是重點,讓孩子得到重點教育,是重點中的重點。雖然只有一年時間,但學校與學校的資源是有差別的,不能輸在起跑線上。現在好學校很牛的,憑你什么樣的官員,都只有恭恭敬敬的份。潘大龍突然發現,沙龍的榮耀一錢不值,一件原來說不上的事,讓他煩不完的心,當年的自己,做什么都可以,現在什么也做不了,一下子自信都消失了。
這天潘大龍下樓去,在二層的樓梯上遇著了喬萍。喬萍說曾原德請她來,談一談小鳳的事。關于姚小鳳,曾原德有一串的計劃,他斷定她只要經過專業訓練,肯定能成功的。他提議小鳳經常來沙龍,由他安排高手與她對局,為她復盤,為她講解。或者安排她去北京著名高段棋手辦的道場,那里有全國頂尖的棋師與棋童,她將會成為圍棋界的女國手。當然種種安排都須她在棋校掛名。棋校會給她一定的贊助,她要代表棋校參加一定的賽事。
潘大龍笑了一笑,他心里有事,沒心思幫喬萍做選擇。喬萍見了曾原德后,上樓到沙龍來,她告訴潘大龍,孩子的事由孩子做主。小鳳下棋原是玩的,她不想去北京,甚至連棋賽都不想參加,她還是要上學讀書,想下棋的時候來沙龍玩玩。與人對局,畢竟比網上要有意思,就是找到對手很不容易。
潘大龍突然發現兩個孩子相比,他的孫女面臨的只是一個極淺的難題,幾乎無可選擇,卻讓他這么煩心。而她的外孫女可能成為國手,甚至揚名棋壇,揚名天下,那是不可想像的機會,卻似乎輕易地就否定了。猶如棋上難得地形成了一個大模樣,隨隨便便就丟棄了。他不知道該怎么對喬萍說,每個人都有不同的選擇,小鳳棋上有難得的天賦,且已得到曾原德與數位專業棋手肯定,換作是潘暢,他該是如何的興奮?那是一步到位的機遇,與換一個學校接受教育,到底能提高多少都未可知,實在有云泥之分。當然,要成為一個女國手,棋上的努力,棋賽的辛苦,作為一個棋手也是清楚的,但任何成功都是艱難的,究竟如何的選擇才是為孩子好?說到底,往前走一步與走十步,又有多少不同?
喬萍臨走時,把一幅畫交給潘大龍,說是送他的。原來她說的個人愛好是畫畫。看來喬萍應算是典型的傳統文人,琴棋書畫都拿得出手。潘大龍送走喬萍,坐回到沙發上,看那掛上了墻的畫幅。潘大龍對音樂不懂,但對畫還是有欣賞力的,一眼看去,他的眼光便凝定了,只見這窄而長的畫幅上,線條簡單地畫著鐘馗形象,雖然那鐘馗絡腮長須官袍古裝,但個頭面相,似乎有點眼熟,和自己有點相近。畫上的鐘馗并非表現著打鬼的兇猛,在潘大龍看來,那形象隨意,是外硬內柔的模樣。
喬萍行棋纏繞與她做事認真是相合的,原想她的畫一定是工筆的路子,誰知在她的愛好上,卻是十分寫意,莫非她內心世界中另有一面?她的畫手法意味都很獨特,比那些落套流俗只會些畫技的畫家要高出不少。潘大龍在雜志社里見過不少那類著名畫家,開起口來,似乎天下畫界無出其右者。憑喬萍的畫,也許炒一下,再加上有一個愿意承包的畫商,出手一捧,說不準便推出一個大畫家來,而現在的畫是很能生產出人民幣來的。
如果把這個提議對她說,她會不會也以個人愛好懶得運作來推辭呢?
快放暑假時,潘大龍接到電話,學區小學通知潘暢去學校報到,兒子即帶潘暢去了。潘大龍實在想不出,是學校改條件擴招了,還是沙龍里哪位能人動了關系。兒子從學校出來,趕到沙龍告訴潘大龍,說是校長特地陪他們辦的手續,原來是學校里有一位叫喬萍的,是個老教師,當初的校長剛進校當見習老師時,她還帶過他。喬老師眼下要退休了,學校問她有什么要求,她提到潘暢的情況,認為按戶口的學區劃分可以進畢業班的,希望給予考慮。喬老師工作幾十年,從沒提過要求,學校也就同意了她的這個請求。